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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歐跑步情況

遠方的鼓聲 by 村上春樹

2019-10-26 18:38

  在南歐住久的一個不便之處,就是每天很難跑步。這裡幾乎沒有跑步這一習慣,跑步的人也很少見到。在街上跑的,不是逃亡中的搶劫犯(確實有的,這種人),就是快要趕不上一天僅兩班的大客車的揹包客。所以,我悠悠然在路上奔跑,難免為人側目,那眼神彷彿在說那小子怎麼回事啊,甚至有人止住腳步張著大嘴看得出神。如此傾向越去鄉下越明顯。跑步或散步這類習慣或概念原本就是都市型文明的產物,而這些少見多怪之人對此全然不曉。

  住在米科諾斯期間,基本上是從霍拉港翻過一座山(翻山相當吃力),一直跑到島另一側的海灘。因是冬天旅遊淡季,沒幾個人。迎面錯過的不外乎騎驢翻山來賣菜的中年婦女或農夫。冬日的米科諾斯風極大,在坡路甚至險些被吹回來。在此島跑時被叫住幾次——他們根本弄不明白我為何特地跑著翻山越嶺,所以把我叫住,問道:「喂,你這人,幹嘛那麼跑啊?」希臘人不但得閒,好奇心也強。

  一天把我叫住的,是兩個黑衣服中年婦女和一個戴帽子的五十光景男人,男人牽著驢,三人都像是普通百姓,晒得黑黑的,手腳粗壯。三人正站在小農舍門前聊天,我跑近時,他們停止交談,照例點頭、張嘴,怔怔看我。我察覺不妙,果然被其叫住,而且是在我跑出五十公尺遠時從背後叫道:「喂,年輕人,這邊來!」

  英語雖很蹩腳,但畢竟是英語。得得,誰是年輕人啊——我嘟嘟囔囔退了回來。

  「你好!」我寒暄。

  「你好!」男子應道。

  「你好!」「你好!」兩個中年婦女開口。一個戴著似乎度數很大的近視鏡,胖得大象一般。兩人都十分警覺地定睛注視我的跑步鞋和T恤,像是說對此人馬虎不得。

  「呃——,你為什麼在這條路上跑呢?」男子問。男子似乎擔任發言人角色。

  「因為喜歡跑。」我回答。同樣的問話不知反覆多少次了,這點希臘語早已倒背如流。

  「那麼就是說,」男子摸著腮鬍繼續問,「不是因為有事才跑的囉?」

  「沒什麼事。」

  三人對視一下,就我說的討論一陣子。這時間裡我或揩汗或觀望周圍景緻,大體如此。風大,汗一涼就感冒,一心想跑。但話沒說完,別無他法。

  「往下跑去哪裡?」男子接著盤查。

  「超級天堂海灘。」我答道。

  「那裡夠遠的。」

  「是啊,那倒是。」

  「一直跑去?」

  「所以說喜歡跑步嘛。」

  「何苦非跑到海灘不可呢?」胖的那個中年婦女從旁插嘴。我心裡叫苦,也許因為自己的希臘語不三不四,意思根本沒有溝通。

  「所以說喜歡跑步嘛,阿姨。」我也不厭其煩地重複。

  「跑對身體不好。」戴眼鏡的中年婦女接了一句。

  「是啊是啊。」胖的表示贊同。

  跑對身體不好還是第一次聽得的說法,但兩個中年婦女顯得相當認真,雙雙眉頭緊鎖。

  「不要——緊,我有力氣。」我半是妥協地做出身強力壯的樣子。罷了罷了,瞧我在這等地方乾的什麼!

  接下去我們為爭取溝通努力了一陣子,可惜怎麼都不順利,就好像風大之日隔著一道山谷交談。沒有接合點。男的聳聳肩,攤開雙手,像是表示莫名其妙。兩個中年婦女宛如脖子不夠長的長頸鹿,一個勁緩緩左右搖頭。一陣沉默。驢瑟瑟發抖。

  「噯,進屋喝杯烏糟酒可好?」胖的中年婦女說。

  簡直開玩笑,跑步當中怎麼能喝度數那麼高的酒呢!真的什麼都不懂。

  「謝謝!不過還要往前趕路。」我笑著拒絕。

  「烏糟對身體有好處。」戴眼鏡的說。

  如此下去沒完沒了,於是我就此打住,開步往前跑。跑了一程回過頭去,見他們仍一動不動往這邊看著。

  在南歐跑步的第二個問題點,那就是狗。一來放養的狗多,二來狗也和人一樣沒有看慣跑步的人,我一跑就以為是什麼怪物而隨後追來。若是人,雖說有點麻煩,但總可以講通,而狗則不可能。狗這東西通常不懂話語,也就是說道理講不通。弄不好,性命都要出問題。

  在希臘一個城郊被一條大黑狗追過一次,形勢相當緊迫。周圍沒有人,好在正害怕的時候有一輛計程車從我和狗之間穿過,得以化險為夷。

  旅居西西里巴勒摩期間也為狗生出諸多煩惱。巴勒摩的賽馬場旁邊有一條非常不錯的跑步路線,令人感激莫名。問題是如何到達那裡。從住處跑十五分鐘的路上有數條放養的狗。觀察其他跑步者如何處理,原來他們絲毫不當一回事:全都開車趕到跑步路線那裡,跑完又開車回去。我沒有車,死活非跑到那裡不可。加油站旁邊養的那條白毛狗尤其品質惡劣,我每次跑過,它都不顧一切地從後面「汪汪」叫著追趕。必定在同一地方等我,必定窮追不捨。狗的主人一般也在那裡,然而狗追我他也不怎麼勸阻,只是呆愣愣的袖手旁觀,我用隻言片語和手勢抗議也全然不予理睬。西西里人對於這種事十之八九態度冷淡而固執,甚至讓人懷疑他是認為別人全部餵狗才好。

  別無良策,開始幾星期只好手拿護身棍奔跑。而這個也有這個的問題,這是因為,此時正在大張旗鼓地對黑手黨頭目進行審判。黑手黨方面出於報復在街頭開槍打死了幾個政府官員。總之全城處於戒嚴狀態,到處全是警察。警察全都身穿防彈背心手持自動步槍,神情高度緊張。而手持棍棒從中奔跑,無論如何都需要一點膽量。狗嚇人,警察也嚇人。

  這樣一來,往下只有兩種選擇:或放棄跑步,或同狗正面交鋒。我當然選擇後者。若是怕狗和文藝評論家,豈能寫出小說——這麼說是有點言過其實,但豈能敗在狗手下的心情確是有的。

  於是,一天我主動大踏步朝狗走去。狗與我面面相覷,一動不動。我彎下腰以「你敢咬我」的眼神狠狠瞪視,狗也並不相讓,「嗚嗚嗚」低聲叫著以眼還眼,似乎在說「你想把我怎麼樣」。我如此認真地跟狗吵架是頭一次,因此一開始頗有些擔心,不知戰況如何發展。但不久我即確信獲勝的肯定是我,因為狗的眼睛現出困惑的陰影——它是在為我主動出擊而感到不知所措。這一來往下就簡單了。不出所料,互瞪五六分鐘後,狗一瞬間移開眼睛。我看準這一瞬間,從近至十公分左右的距離衝著狗的鼻尖以最大音量吼道(當然是用日語):

  「你這個混蛋,看你還敢捉弄我!」

  自那以來,白毛狗一次也不再追我了。我三不五時開玩笑追它,它倒逃之夭夭。肯定是害怕了。這樣,追狗成了相當有趣的活動。

  儘管為數不多,義大利還是有跑步者的,但氣氛上義大利的跑步者同美國和德國的跑步者有很大不同,同日本也相當不一樣。我跑了很多國家的很多城鎮,但覺得義大利的跑步者作為先進國家恐怕還是屬於相當特殊的那類。

  首先一點,很俏。像我這樣的,只要容易跑就行,一切由此開始。可是這裡的人似乎不是這樣,而首先講究穿戴。這點無論大人小孩都是如此,各自下足了功夫,捨得花錢,而且確實像那麼回事,令人嘆為觀止。若真有本事倒也罷了,究竟如何不得而知。不過畢竟在上下身「范倫鐵諾」外面圍著「米索尼」(Missoni)毛巾奔跑,端的非同一般。

  義大利跑步者的第二個特點,是極少一個人單跑,一般都是幾個人一起行動。至於是因為不擅長一個人做什麼,還是出於容易感到寂寞的國民性,抑或由於說不成話覺得難受,我則無從判斷。最初甚覺不可思議。跑步是孤獨的運動——我無意這麼裝腔作勢,和大家一起跑也全然不認為有什麼問題,但不管怎麼說,一人單跑的情形實在太少了。在其他國家,感覺上大體八成是一人單跑,另兩成是團體或複數,而這個國家,比例完全顛倒過來,全都嘻皮笑臉嘰哩哇啦說著聊著跑步,樣子極為開心愜意。一個人鑽進附近樹叢站著小便,那時間裡其他人全都原地踏步,靜等其小便結束。也罷,終究是別人的事,我不好說什麼,只要人家覺得好就是,可是沒必要小便都等的嘛!那一來豈不跟小孩子一樣了?若是美國人,想必不會等待。而德國人不至於跑步時小什麼便。雖說同是跑步,但各國竟迥異其趣,看義大利跑步,深深覺得這個國家的人打仗很難取勝。

  去二戰激戰之地馬爾他旅行時,從馬爾他人口中也聽到同樣的話。馬爾他在二戰期間一再遭受義大利的轟炸,但馬爾他人對義大利人可以說絲毫不懷有惡感,因為幾乎沒造成損害。「跟你說,義大利人嗎,除了吃、閒聊、對女人花言巧語,其他沒有賣力氣做的事。」一個馬爾他人告訴我,「轟炸馬爾他的時候也不例外。飛得低怕挨高射炮,所以從很高很高的空中『啪啦啪啦』扔下炸彈就回去了。那東西不可能打中,不是掉在海裡就是落在荒郊野外,但對他們來說那就可以了。叫扔炸彈就扔了,扔了就走了。因此,不管墨索里尼怎麼狂喊亂叫,馬爾他都紋絲不動。後來德國空軍來了,這個厲害。急劇下降的轟炸機幾乎貼到地面,炸彈全部擊中,城市夷為平地。在這個意義上,義大利是個好國家。」

  我也認為確是那樣。在這個意義上義大利是好國家。在這樣的國家裡,人們不至於無謂地跑步。

  在德國,就連妓女都天天早上跑步,很有些像村上龍寫的《紐約馬拉松》。我實際在漢堡同妓女交談過,她說她每天早上沿艾塞斯特湖跑步。因為我也跑這條路線,遂問跑多長時間。嗬,時間還真不算短。我說好厲害啊,她聳聳肩說「身體是本錢對吧」。對對,妓女也好小說家也好,身體都是本錢。

  「你一個人跑?」我問。

  「那當然。」她說。

  喂,義大利人,聽見了沒有?人家德國就連妓女都天天跑步的喲,且是一人單跑!

  一次偶爾看見一人單跑。也有默默跑步之人。不過一人單跑並不意味默默獨跑,其中有討人嫌的傢伙湊到我身旁問我「喂跑多遠」或要求「一起跑吧」,不勝其煩。明知我的義大利語不成樣子,卻在旁邊邊跑邊喋喋不休。一開始我思忖這小子說不定是同性戀者,但沒給人那樣的感覺,無非不說話就寂寞罷了。

  活活要命。

  南歐最不適於跑步的城市,不管怎麼說都是羅馬。不是說沒地方跑,跑步場所完全有。例如波各賽公園,有極好的跑步路線,寬寬敞敞,景緻也好,臺伯河的河濱路也非常不壞,問題是如何到達那裡。到達那裡的路途堪稱地獄——大凡人行道都被所停車輛堵死,大街小巷到處是狗糞,汽車「嗖嗖」全速行駛,空氣汙濁,人頭湧湧。我敢保證,沒等跑到公園就已筋疲力盡。紐約通往中央公園的道路我想就夠差勁了,但同羅馬的混亂相比還算文雅的。

  在羅馬跑步另一點叫人心煩的,是滿街亂竄的十幾歲少年的惡劣表演。雖說惡劣表演,但並非紐約布朗克斯區(Bronx)的高中生吸海洛因揮舞彈簧刀那種膽大妄為的惡劣,只是叮叮噹噹小打小鬧討人嫌,而且被徹底慣壞了。性也早熟,據報紙調查,幾乎所有的調皮鬼在15歲就完成了初次性體驗,只對這一件事表現熱心。義大利的學校體制如何我不曉得,反正肩挎書包的高中生初中生大白天就在那一帶無所事事地東遊西逛,吸菸,一對對打情罵俏。這些傢伙畢竟時間精力有餘而鈔票不足,每次我在其前面通過,他們簡直就像正閒得無聊時來了個好欺負的傻瓜蛋,哇啦哇啦大聲起鬨,別提有多吵鬧、多煩人了。

  「喂——日本人,再跑快點!」

  「喂——日本人,別跑了,來個功夫拳,功夫!」

  「一、二、三、四!」

  如此異口同聲狂喊亂叫。有的模仿我跟著跑,有的死皮賴臉拉出功夫拳架式,有的只是一個勁上躥下跳,同過去《人猿泰山》電影裡的調皮猴子無異。知道他們沒有惡意,並不怎麼生氣,但還是讓人煩得不行。甚至有的傢伙合唱《洛基》的主題曲。日本的高中生基本上不做這種傻事。我每次看見日本的國中生高中生,都覺得他們可憐——被考試、校規、課外活動、歇斯底里的教師等等緊緊五花大綁,如果可能,真想把他們從那種消耗中解放出來。而就連這樣的我看見義大利的調皮鬼時都想掐住他們的脖子教訓道「你們別老這麼胡作非為好好到學校學習去也考慮考慮社會上的事」。

  可是一一搭理這樣的傢伙也不值得,自覺犯傻,於是佯裝未聞地趕緊走過。

  坦率地說,羅馬就像個巨大的鄉間集鎮。以作為大城市的訊息量而言,比紐約和東京(甚至米蘭)小得無法再小,而且落後。另一方面,羅馬的小孩子們卻給人以朝氣蓬勃生龍活虎之感。缺乏教養的調皮鬼每每令人心煩意亂(有兩個甚至想一把掐死),但我覺得他們的眼睛要比竹下大街[4]上的孩子們平均線上的眼神靈動而光亮。用電影打比方,就是鏡頭剪接乾脆俐落準確無誤,有一種拚命窺伺什麼的氣勢。相比之下,東京平均線上的孩子眼神不是顯得無精打采似乎在說「所以嘛這樣就行了」,就是神經兮兮——就像用遙控器「喀嚓喀嚓」轉換電視頻道那樣忙亂。他們或被城市訊息量所拋棄,或拚死拚活緊追不放,而基本上找不見介於二者之間者,至少我有這個感覺。在這點上,羅馬的淘氣鬼們可謂悠然自得。因為幾乎不存在非追不可的東西,且有趣的名堂相當不少,躺在廣場上朝過路人來一句「喂老伯活得還好」也未嘗不可。

  外出旅行,在那裡的城鎮跑步是蠻快意的事。時速十二公里左右我想應該是觀看風景的理想速度。開車速度太快而漏看小景物,輕微的氣息和動靜也失之交臂,一步步走則過於花時間。每座城鎮有每座城鎮的空氣,有每座城鎮的跑步感覺。各式各樣的人做出各式各樣的反應。路的彎曲度、腳步的回聲、垃圾的倒法,無不有所不同,不同得令人興味盎然。我喜歡一邊看如此城鎮的表情一邊悠悠跑步。全程馬拉松誠然有趣,而這個也不壞。跑步之間會有一種實感:我是在活著,大家都在活著。而這種實感是很容易迷失的。

  一如某種人去陌生地方必去大眾酒吧,一如某種人去陌生地方必找女人睡覺,我去陌生地方則必跑步。只有通過「跑之感覺」才能領會的東西在這世上也是有的。


  * * *

  [1] 日本明治維新(1868年)後停止使用農曆,但農曆的有關說法仍然保留下來,此處「除夕」指公曆12月31日。

  [2] 指米其林(Michelin)輪胎公司主辦的以星數評價歐洲的賓館和飯店的旅行指南書。

  [3] 東京港區的地名。

  [4] 東京的街名。




羅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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