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撤離米科諾斯

遠方的鼓聲 by 村上春樹

2019-10-26 18:38

  這篇文章的雛形是離開米科諾斯不久為一家文藝刊物寫的東西。為避免同其他文章重複,後來多少有所改動,但基本保留了原貌。現在回頭看來,不難看出當時自己的心很有些僵冷,儘管寫的當時沒有意識到。

  我想文章這東西或多或少都有這種情形。寫的時候由於寫的東西太自然太理所當然(因為原則上我們是緊貼當時當地自己的心態寫文章的),所以對於自己所寫文章的溫度、色調和語勢往往很難當場作出客觀判斷。

  不過我想,心有時候是會凍僵的,近乎絕望的凍僵,尤其是在寫小說的過程中。


  ※

  1986年12月28日。星期天。雨。

  今天我將離開這座海島。

  6點半起床,伏案寫一小時左右的小說下文。大致收尾的時候,將一疊信紙裝入大號信封,而後放進結結實實的旅行箱最底層以免弄皺。在米科諾斯的生活也今天截止。回想起來,在這裡生活的一個半月居然全是壞天氣。每星期有一兩天晴空萬里的好天氣降臨,但此外都提不起來,不是下雨就是颳風,或者風雨交加,而且天空基本上陰沉沉的不見天日。置身於如此美麗的海岸之間,實際下海游泳卻僅得一次。

  最後一天還是下雨。無聲的細雨,又有風。

  緊靠著我們所租房子的後院,有一塊不大的牧場(或者不如說像是一塊荒草甸),放養著三四十隻羊。不時有似乎壞心眼的牧羊人夫婦趕來(長相彷彿狄更斯小說中出現的情侶),一邊破口大罵一邊用棍子狠打不聽話的羊。從桌前可以把牧場全景收入眼簾。寫作當中,我驀然抬眼從窗口打量羊母子,以此作為小小的樂趣。但隨著冬日的推移,草很快少了,羊們在十來天前被一隻不剩地轉移到其他牧場。現在窗下鋪展的僅僅是寒傖的褐色地面,既看不見拚命撲在母羊腳下的小羊,又聽不見好像用直尺拉出的一條線那樣沒有起伏的單調叫聲。看著空蕩蕩的牧場,清楚地認識到季節俐俐落落帶走了它要帶走的部分。

  牧場往前有條通往山上的坡路,一輛舊卡車拉著建築材料似的東西搖搖晃晃往山上爬去。早上的細雨冷冷地淋濕了地表所有物體。我悵然望著外面,心裡想著剛剛寫完的那一章。下雨的早晨寫的文章,不知何故,就成了下雨的早晨那樣的文章。事後不管怎麼修改,都沒辦法從中消除早晨的雨味兒。羊們蕩然無存的悽寂的牧場上無聲無息降落的雨的氣息,淋濕翻山越嶺的舊卡車的雨的氣息——我的文章就籠罩在這種晨雨氣息中,半宿命地。

  下到樓下,在廚房燒水、煮咖啡。這時老婆醒了進來,加熱平底鍋煎薄餅。今天是最後一天,必須把電冰箱裡剩的東西逐一消滅乾淨。冰箱殘留一點做餅的麵粉和牛奶,所以無論誰怎麼認為,早餐都要吃薄餅。麵粉、雞蛋和牛奶的比例是有些不當,但也只好湊合了,畢竟是處理剩餘物品。我把剩餘物品做成的薄餅切成小塊送入口中,忽然想起拿破崙軍隊從俄國撤退時的情景。一場最艱難、所獲最少的撤軍。在雪原上騰躍的哥薩克士兵。暴風雪。槍炮聲。

  不吃番茄?老婆問。

  番茄剩了好多好多。吃,我說。把番茄切了,灑上鹽末和檸檬汁,再細切了香草灑上。咖啡和薄餅和番茄沙拉。士兵們度過冰河,用凍僵的手燒毀橋梁。他們離開故鄉實在太久了。

  電冰箱裡還有什麼,我問。

  義大利麵條、番茄罐頭、大蒜、橄欖油和雞蛋、一點點米、半瓶葡萄酒、鮪魚罐頭,也就這些了。

  如此說來,午飯鐵定是配以鮪魚罐頭番茄湯的義大利麵。歸根結底,撤退便是這麼個東西。也罷,吃完午飯,我們就離開這裡,午飯吃什麼都不是大問題。我一邊聽蘿拉·尼羅(Laura Nyro)的舊音樂磁帶一邊吃薄餅,吃罷收拾行李。收拾當中驀然想道:這一個半月時間對於我到底算什麼呢?自己在這季節不適合的愛琴海孤島上到底做了什麼呢?對此我一時什麼也想不起來,真的想不起來,腦海裡生出疙疙瘩瘩般的空白。

  得得,到底幹什麼來著?

  在某種意義上,我迷失了自己,如同在無邊無際的俄羅斯雪原上踉踉蹌蹌行進的疲憊士兵。

  但過了一會兒,我當然想起來了,想起了自己迄今在這個場所的所作所為。我寫了幾篇類似遊記的文章,翻譯也脫稿了,還寫了長篇小說的最初幾章。成果不算差,我想。儘管如此,我還是在某種意義上迷失了自己,而覺得徹底迷失自己的時候,我甚至朝石牆狠狠踢去,可以說是窮途末路。我知道這樣做所得到的無非腳痛罷了,已是第一百二十五次知道。

  是的,我的小說沾有黯淡的雨味和夜半劇烈的風聲。儘管沒有沙俄戰線那般嚴重,但也還是一場不大不小的戰鬥。喂喂那不對的,你挖出的不是我的屍體。是和我相似,但不是我。你多少誤解了我。或許凍僵的屍體看上去全都差不多。

  我的迷失,並非因為我遠離故鄉。我所以迷失自己,是因為我遠離了自身。並且今天我就要從疏離自己本身的場所作進一步移動。無限相減,或無限相加,或多或少。都無所謂,彼此彼此。

  2時35分飛往雅典的飛機起飛。我被拋入洶湧的重力之中。也許看上去不然,但確乎如此。我只能勉強撲在類似把手的什麼上面。正因為這樣,我才一直回想拿破崙撤離俄國的戰役。我無法抹除那一幅幅圖像。可話又說回來,為什麼下這麼多的雨呢?


  ※

  11點15分,約翰來了。

  約翰是比利時人。其原名早已忘了,一個聽不習慣的相當煩瑣的名字。此人很早以前來到希臘,直接住了下來,英語德語法語希臘語講得非常流利,年紀四十上下。前額髮際後退得厲害,總是穿一件開線的毛衣。估計已經結婚,因為見過一次他和希臘女性及其母親模樣的婦女在一起。雖說住在愛琴海,臉色卻很蒼白。嘴唇每每扭歪六公分。他憎惡幾乎所有的希臘人,而幾乎所有的希臘人都漠視他或奚落他。我一說自己是作家,他就對我產生了莫大興趣。

  「跟你說村上先生,你我是知識分子。這裡其他傢伙清一色是傻瓜蛋,傻瓜蛋裡的野蠻人。」約翰說。對於住在米科諾斯的其他歐洲人的智商,他也不以為然。

  他在旅行代理店工作,是我所租房子的當地代理人(agent)。房租付給他,有怨言(有若干)找他抱怨。約翰今天是為計算電費來的,他把電錶數字計在手冊上,計算金額。我付給他大致五千日元的電費。他也不問可不可以就脫掉雨衣走進房間,神色悒鬱地坐在沙發上和我談了三十分鐘。

  「跟你說村上先生,以前我想當編輯,」他說,「但終究沒當成。你猜因為什麼?」

  我說不知道。不可能知道。

  「因為失望,」他把嘴唇往安特衛普[6]方向扭歪八公分,「對於出版界的狀況。明白?」

  我答說不明白。

  「我不能忍受的是那種大量生產體制。弗萊明[7]寫的007什麼系列第十八、第三十六——那簡直就是麥當勞連鎖店。有資本的出版社出版那麼無聊的書大賺特賺,腦滿腸肥,而志向高遠的人卻始終被踩在腳底下,這就是出版界的現狀。這個叫我無法忍受,現在也忍受不了。可明白,村上先生?」

  唔唔。

  「所以我才離開比利時,乾乾脆脆地。之後來到希臘。為什麼選擇希臘呢?那是因為希臘是歐洲的邊角——離開歐洲沒把握混下去。所以來到邊角。好地方啊,除了希臘人。恕我直言,我認為那些傢伙無可救藥。例如范吉利斯,那傢伙連英語都講不來,腦袋不開竅的懶漢,沒有希望。看這些傢伙真是看夠了,有時很想回比利時去。就算是騙子文化,但至少那裡還有文化這個東西。」

  這就是比利時戰後出生高峰的一代。得得,世界所有地方都好端端地活著我們這代人,儘管有些疲軟褪色。但我什麼也沒說。說實話,比之約翰,我遠為喜歡不開竅的范吉利斯,超過約翰二十倍。可是這種話無法說出口。

  「我喜歡三島和大江[8]。」這位名叫約翰的比利時人說,「可曾見過他們哪位?」

  我答說沒有。

  約翰搖了幾次頭,像是表示遺憾。「對了,你寫怎樣的小說呢,村上先生?」

  我說介紹起來十分困難。

  「前衛性質的?」

  或許可以多少那樣認為,我回答。可不可以呢?

  他再次搖頭,彷彿搖頭是他人生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在膝頭摩擦雙手,好像說那也是我人生的重要組成部分。

  往下我們談了一會兒小說,然後他從沙發站起,穿上雨衣,向我伸出手:「能見到你很高興,村上先生。畢竟這座島上幾乎不存在類似文化的東西。」

  約翰,我也為見到你高興,後會有期。

  「噢,雨好像停了。」他仰望天空說,「這回不要緊了,飛機可以起飛了,祝你旅途愉快!」

  我說謝謝。

  我們再一次握手告別。我再一次聯想到拿破崙的撤軍,眼前浮現出開始禿頭的、名字難記的比利時人約翰一邊吐著似乎並不雅觀的白氣一邊舉斧頭砍橋的光景。這裡沒有文化,他搖著頭說。他何苦來這樣的地方呢?既然這樣,留在比利時不還好些?跟你說,約翰,你怕是忘記比利時了。已經發生的事就是已經發生了。你的心情不是不可以理解,可是1960年代早已消失在背後,早已遠去。

  約翰走後的房間裡仍存留了一會兒他的焦躁,他的文學性自我猶如細微的塵埃飄來飄去。還剩有六七公分的嘴唇的扭曲,如同死者的紀念品。

  約翰讓我想起歷史上無所不在的死,覺得應該有人為約翰寫一本傳記,應該有人精確而詳細地描繪他的疲憊他的向後撤退的頭髮他的開線的毛衣他的希臘丈母娘及其通往三島和大江的人生旅程,並且像戴米爾[9]的《十誡》那樣濃墨重彩。我坐在沙發上,一邊感受房間中漂浮的約翰的焦躁,一邊這樣思來想去。

  此後去了范吉利斯那裡。范吉利斯在昏暗的房間裡,正戴著老花鏡補漁網。他一個人的時候幾乎不開房間電燈,我想大概是為了省電。在昏暗中獨處,范吉利斯顯得比平時蒼老。

  我敲門進去。范吉利斯打開燈,放下漁網,讓我坐下。他慢慢摘下眼鏡,擦火柴點燃嗆人的希臘香菸,隨即輕咳一聲,問我喝不喝咖啡,我說謝謝。

  「喂春樹,還有六個月。」他眨著眼睛說,「六個月後養老金就下發了。」他的確是在盼望養老金。「你今天就離開島吧?你一走可就寂寞了。」他說,「你不在,就剩我范吉利斯一個人了。」

  「不是還有那個德國電影導演麼?」我說。

  「哪裡,他今天也回去。剩下來的只有我和金絲雀。」

  「還來的,范吉利斯。辭去這裡的工作後,不也還是在港口咖啡館裡轉來轉去嗎?」

  我們各喝了兩杯范吉利斯珍藏的白蘭地(這種時候喝一點也無妨吧),握手,以希臘方式擁抱告別。然後提起旅行箱走到奧林匹克航空公司的辦事處,在那裡等待開往機場的小巴士。

  在那空空蕩蕩的高級住宅區住了一個半月的差不多只有我們兩人。我們和范吉利斯和他的金絲雀。我們離開前一星期,那個沉默寡言的內向的德國電影導演(名字忘了)從倫敦回來了。范吉利斯說此人總是悶在這裡寫電影腳本。確實,德國人似乎一直獨自靜靜寫電影腳本。我也一直寫小說。約翰則一直滿島播灑他的比利時牌焦躁。范吉利斯一直補漁網,一直拆解釣烏賊的針捆。港口附近那個報攤少女在我每次去買《雅典新聞》時都把報紙恨恨甩給我,然而我直到最後都對她懷有類似好意的情感。十四五歲,鼻子下面已經生出淡淡的鬍鬚,但看上去並不像多麼壞的孩子,她只是焦躁罷了,一如其他多數人。

  風持續颳,雨經常下,冬天整一個包圍了海島。我們每次去取洗的衣服,洗衣店老闆娘都微微搖頭,就差沒說你們怎麼還在這裡。12月中旬,她對我問道:「莫不是你們打算在這裡過冬?」我答說不不,年底離開這裡去羅馬,於是她顯得多少放下心來。是的,這裡不是遊客過冬的場所。「以前去過日本的。」燙熨斗的老闆娘的丈夫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以前上船來著。可如今他在洗衣店裡幾乎從不開口地熨衣服。

  在1986年這一年結束的時候,我即將離開這座島。我在空氣滯悶的奧林匹克航空公司的辦事處等待開往機場的巴士。外面,風越颳越猛。飛機能起飛嗎?鬆動了的球形門手把「咯咯嗒嗒」響個不停。疲憊不堪的門手把,就好像窮途末路的李爾王。

  再見,米科諾斯島!

  我瞥了一眼裝有小說原稿的旅行箱,然後悵悵地望著窗外白浪滔天的海港。海鷗以撕裂烏雲之勢筆直地飛去。有人就機票問題對辦事處女士發牢騷。敲擊電腦鍵盤的「呯呯」聲不絕於耳。兩個年輕士兵無所事事地看體育報。另有加拿大一家老小。一如大多數加拿大人,背囊上縫著加拿大國旗。亦如大多數加拿大人,顯出百無聊賴的神情,簡直像在說我等乃是表現無聊的小小權威。

  我從某處遷往某處。時間與場所——二者屢屢在我心中增加重量。我自身和時間和場所這三個存在的平衡趨於崩潰。

  喂,比利時人約翰,莫非你正在拆自己的橋?弄不好可是哪裡也去不了的喲!

  乘坐2時35分飛往雅典的班機的先生們女士們……工作人員吼道。得得,飛機起飛。我把石油灑在橋上,小心擦燃火柴不讓風吹熄。球形門手把「咯咯嗒嗒」一個勁顫抖。深重的天色又有一種顏色塗了上來。我在風雪中大聲喊叫:喂我都說了,那不是我的屍體!相似,卻不是我!


  * * *

  [1] 日本爵士樂薩克斯管演奏家(1933—)。

  [2] 日本有名的大商店。

  [3] 日本電影製片廠名。其廠名背景為洶湧的海浪。

  [4] 英國科幻小說作家、評論家(James Graham Ballard,1930—)。主要作品有《殘忍展覽會》、《太空人之死》等。

  [5] 美國電影導演(Howard Hawks,1896—1977)。主要執導影片有《光榮之路》、《紅河谷》、《勇敢的利奧》等。

  [6] 比利時的港口城市。

  [7] 英國懸念小說作家(Ian Fleming,1908—1964)。因創作以代號「007」的英國諜報人員龐德為主角的系列長篇小說聞名。

  [8] 指大江健三郎(1935—),日本作家。

  [9] 美國電影導演(Cecil Bbunt DeMille,1881—1959)。主要執導影片有《十誡》、《草莽英雄》等。




從西西里到羅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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