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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風雨來了

遠方的鼓聲 by 村上春樹

2019-10-26 18:38

  據導遊手冊介紹,斯派塞斯島平均年降雨量約四百公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不下雨。雨日集中於11月至翌年4月這一期間。不過,一如導遊手冊同時交待的那樣,這當然是approximation(概算)、是statistics(平均統計值)、是it depends(因時因地而異)。這點我也清楚。問題是,就算再it depends,斯派塞斯島10月後半月的氣候也過於離譜。本該不怎麼下雨的10月下半月十六天中有八天下雨,其中四天居然是暴風雨,雨量足有二百公釐之多。我們實實在在的感受是:這恐怕是有點例外。究竟有誰會明知有暴風雨還偏來希臘海島呢?

  當然,愛琴海有暴風雨我是知道的。其實我在來島途中的水上飛船裡面剛剛重讀完歐里庇得斯的《特洛伊婦女》。

  雅典娜:……首先由宙斯捲起遮天蔽日的旋風,降下足以沖走車軸的雨和冰雹,借來宙斯的雷火燒毀希臘船舶的約定也已成功。下面就輪到你波塞頓(希臘神話中的海神)了,你要讓愛琴海怒濤翻滾、大潮奔騰……

  波塞頓:明白了,我既已決心幫忙,便無須多言。那麼就讓愛琴海波湧浪翻,讓米科諾斯海濱、提洛島石灘,還有斯基羅斯和利姆諾斯諸島、卡佩列烏斯海岬鋪滿死人的屍骸……

  (千曲文庫《歐里庇得斯》)

  即使不上溯那麼久遠,電影《納瓦隆大炮》[15]也有暴風雨出現。《希臘人左巴》那部影片中一開頭就好像是比雷埃夫斯的傾盆大雨。是的,希臘當然也有暴風雨襲來。不過說老實話,我做夢也沒想到會在愛琴遭遇暴風雨。說起雨具,只有離開日本時忽然擔心可能下雨而帶的一把快壞了的小傘,並且那也忘在哪裡了。然而這當兒完全可以說是晴天霹靂的狂風暴雨朝著連把傘也沒有的我們兩人頭上猛撲過來。

  還一點不巧的是,我們全然不曉得暴風雨的到來。如果知道,我們當然會做相應的準備:購買應急食品和飲用水、備好蠟燭、找傘的時候察覺傘已遺失。但因為家裡一無電視二無收音機亦無報紙,什麼消息都傳不進來。只是前一天鄰居哈里斯來用英語說了句「Mr Murakami[16],明天下雨喲」,後來在路上碰見附近一位熱情好客的未亡人阿婆時,她也大大舉起手,告訴我「薩·布萊克薩·阿布里奧、薩·布萊克薩(明天下雨,雨!)」。而我卻僅僅以為今天好多人談雨。或許的確是我馬虎大意了,也可能該注意到氣氛有些異樣才是。可是我又這樣想:明確提醒我「是暴風雨」也未嘗不可嘛!輕描淡寫說一句明天下雨,斷不至於想到會是暴風雨。

  雨是從得到忠告的那天(10月27日)下午開始下的,如暴風雨前哨站的簡潔而劇烈的雨。倒楣這東西總是有其前兆,如今想來那場雨即是如此。睡午覺時雨開始一瀉而下,注意到時家裡的地板已然浸水。為什麼下大雨地板會浸水呢?原來房內的地板同外面的陽臺完全持平,其間沒有門檻那樣的東西,所以雨稍大房間便成澤國,一點也不奇怪,理所當然。那麼,為什麼不做門檻呢?這個我也不曉得,問我也沒用。

  反正我們一邊嘟嘟囔囔發牢騷一邊用抹布和舊《先驅論壇報》等物擦地板上的水。不料一小時後雨戛然而止,天又晴了。所以沒以為是暴風雨的前奏。這也是倒楣前兆的主要特徵之一。事後才意識到「原來是那麼回事」,但意識到時為時已晚。

  我們上街在速食店吃了三明治,喝了啤酒,之後去緹坦尼亞電影院看了羅伯·安利可的電影。看罷電影回家喝白葡萄酒睡覺。

  真正的暴風雨將我們裹入其翼下是在翌日即28日早上。10月28日為「拒絕日」,對於希臘人來說是具有相當重要意義的節日。大概是由希臘拒絕納粹德國的要求而參加第二次世界大戰或其他什麼而來,詳細的不大清楚。總之是節日,有各式各樣的演出活動和遊行,所以我們也滿懷期待,準備把那種熱鬧場面拍攝下來。然而如此心情隨著一大早的電閃雷鳴不翼而飛——便是這般厲害的雷鳴,以致我心想說不定希臘參加第三次世界大戰了。「轟隆、轟隆、轟隆隆」,簡直像從戰艦上開炮一樣一聲接一聲,並且越來越近,「嗶嗶剝剝」撕裂大氣,猶如宣告世界玩完的火柱從四周拔地而起。實在很久沒見到這麼囂張的霹靂閃電了。我枕邊的鐘針指在早晨6點往前一點點的位置。四下還黑著,夾在雷鳴中的劇烈雨聲也傳進耳鼓。我只好起身,折起《先驅論壇報》塞進門窗底下,以免水進來。塞罷,燒水做咖啡,同老婆兩人喝著。每隔兩三秒便「轟隆」一聲響,閃電把房間染得一片青白,不時傳來地表被一隻巨手剝開般的「喀嗤喀嗤」聲。每有閃電劃過,我們都不由往窗外看去。

  「簡直是暴風雨,這個!」我說。隨即邊喝咖啡邊在日記中這樣寫道:早上不到6點起床,雷雨,儼然暴風雨。得得,到這個時候我都沒有察覺這便是真正的暴風雨。

  至於這雷雨持續了多長時間,現在回頭看日記也找不出準確記述。日記相當粗疏。但記得這樣想來著:世上居然存在如此數量的雷鳴!因此估計持續時間相當之長。過去西宮球場有所謂「四大鼓手世紀對決」,在喧鬧和執拗這點上,二者不相上下。

  雷聲過後,雨一口氣下個不停。作為無傘之人,一步也外出不得。好在有一定程度的食品貯備,心想不外出也罷,於是終日坐在桌前寫作。傍晚時分,房後「嘩啦嘩啦」響起似乎什麼東西倒塌的聲音,還有人的喊聲。打開木板套窗一看,只見房後果樹園的石圍牆像被誰連根挖除一樣倒塌在地,幾個身穿黃色雨衣的人圍著七嘴八舌說什麼。可話說回來,這石牆也太容易倒塌了。不久,第二次黑了,雷聲又「轟隆、轟隆」響起。房子裡所有東西都又濕又涼。

  翌日早上,雷聲依然響徹四方,而且比前一天還要可怕。不單單響雷,還切切實實刺穿我們四周的大地、搖撼山巒、劈裂巨木、撕開天穹,其氣勢恰如宙斯親自披掛出陣,將雷之粗箭「颼颼」射向大地。果不其然,我不由心悅誠服,希臘悲劇有的部分也還是要親臨希臘才能實際感受得到!但不能感佩很久——雨又浸上了地板!門下塞的報紙已經濕漉漉的再不能吸水了,而備用報紙又沒有,雨又沒有止息跡象。10月29日早上5時,這時我才認識到這其實就是真正的暴風雨。可是為什麼還來暴風雨呢?沒有傘,吃的東西也沒多少了。家裡存的食品只有一點點——夠吃一頓——的義大利麵、番茄、黃瓜、少量燻肉、元蔥、蘑菇罐頭、咖啡。今天一天還對付得了,明天心裡就不踏實了。若再停水斷電,那就一切休矣!米也好義大利麵也好都生嚼不得,礦泉水也只有一瓶了。

  「不要緊嗎,吃的東西只這麼多了。」老婆擔憂地說。

  「不要緊,」我說,「再厲害的暴風雨,中間也必有一下子雨停的瞬間,像中場休息似的。那時候就一陣子跑到阿納爾基洛斯那裡買食品。而且到他那裡還可得到暴風雨的消息。」

  「雨真的那麼巧停下來?」

  「保證停的。我在關西長大,對颱風的脾氣相當了解。」

  「若是希臘颱風和日本颱風一樣脾氣就好了。」她面帶懷疑地說。她不大信賴我在世俗領域的能力。

  然而一如我預言的那樣,近午時分雨忽然停了。風也停了,雲也散了,就好像持續到剛才的暴風雨根本不存在似的,惟獨伯羅奔尼撒半島那邊時而傳來沉悶的雷聲——進入了颱風間歇時間。我沿著滿是積水的路跑到阿納爾基洛斯的小店。平時走的近路已化為河流。在阿納爾基洛斯的小店買了兩袋蘇打餅乾、甘藍、馬鈴薯、兩瓶礦泉水、葡萄酒。阿納爾基洛斯以對暴風雨滿不在乎的神情把數字寫在紙上,依然慢悠悠算帳。

  「暴風雨啊!」我說。

  「嗯。下了很多雨。」

  「還下不下?」我試著問。

  「是啊……或許下,或許不下……」阿納爾基洛斯笑吟吟地說。

  就是這樣,希臘人說話時常極有哲學意味,但我不可能一一感佩下去。必須趕在再次下雨之前回到家。從雲的情況看,不大可能有去麵包鋪的時間。回家路上四下一看,石圍牆到處土崩瓦解,有的地方甚至長達七八公尺整個沒了蹤影,說嚴重也夠嚴重的了。的確下了為量不小的雨。不過滿城圍牆因為這個程度的雨就分崩離析也端的令人費解。湊近細看我才明白難怪崩塌。為什麼呢?因為實在粗糙不堪——很難說是簡潔——首先「通通」壘上石塊,再用泥土那樣的東西填縫,最後外面抹一層厚石灰,這就算大功告成。所以,看上去固然甚是美觀,但大量雨水滲入後,裡面的結合馬上鬆緩,轟然崩塌。我這人對建築工程學自是一竅不通,但這點事還是明白的。回到家跟老婆講起石牆,她笑道:「雨停了,大家還會馬上如法炮製。」我說:「無論如何總該思考一下的吧,畢竟曉得承受不了大雨的了。」

  「你怎麼還不清楚希臘這個國家?」老婆說,「就是這樣的國家。不是說好壞,不是說正確不正確。」

  「不對。」

  「雨停你就知道了。」

  十多分鐘後,雨又下了起來。我一小口一小口呷著威士忌繼續寫作。3點響了一陣子雷聲,5點又有了一次。我把所有的抹布和新報紙統統塞進門底下堵水,同時驀然心想人為什麼非打仗不可呢?本來人生中的苦難——暴風雨啦洪水啦地震啦火山噴發啦海嘯啦饑饉啦癌症啦痔瘡啦累進稅啦神經痛啦——已經不計其數了,為什麼還要火上澆油地發動戰爭呢?

  雨好歹止息已是翌日即10月30日中午12點多了。雨就好像說「啊累了就下到這裡吧」似的痛痛快快偃旗息鼓,遮蔽天空的烏雲如細胞分裂一般譁然散開,北風一鼓作氣將其吹跑,藍天從雲隙間一閃一閃探頭探腦。不過,伯羅奔尼撒半島那邊仍有烏雲層層囤積,似乎氣乎乎地說事情還不算完。

  我說反正得趁天晴上街買把傘去,隨即獨自出門,沿著海濱路往鎮那邊走去。但由於山上衝下來的沙土擋路,走到棉紡廠前面再也前進不得,只好退回來走那條靠山的路,暴風雨給島上帶來的災害意外之大。道路點點處處豁然塌陷,樹木橫躺豎臥。路面上什麼布娃娃啦垃圾箱啦壞掉的椅子啦簡直就像市集散去後的場地,零亂扔著種種莫名其妙的東西。還有連根衝來的紫茉莉花沿河道堆積如山。看樣子,是這紫茉莉花掛在橋梁上堵塞了河流,致使濁流流入鎮裡。紫茉莉花原本在乾涸的河床沙灘上開得鋪天蓋地。

  河岸人家的人們用洗臉盆、掃帚往外掃著灌進房裡的水。一個身穿黑色衣服的小個子老太婆一邊朝天舉起雙手比比劃劃,一邊以無比激動的神情向過往行人講述其遭遇的災難:「那是昨天半夜裡喲,水『呼隆』一聲湧了進來,莫非有神什麼的不成?」果然像是被夢中劫營,傢俱、地毯全都成了彈塗魚。也有人把那些拿到門外用軟水管沖洗。老太婆好像怎麼說情緒都還是激動不已,又拉住其他行人揮舞雙手。可憐之至!不過另一方面,在河口一帶堆得高高的無數紫茉莉花的殘枝敗葉竟那般多姿多彩有聲有色。目睹如此多的紫茉莉花這是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後一次。

  2點過後,太陽這回也一鼓作氣像彈出來一般陡然露臉,讓一切都閃閃生輝炫目耀眼。積水清晰地映出雲影,各式各樣五顏六色的小鳥在仍滴著水的樹枝間飛來飛去,兩隻海鷗一左一右分別落在彼希德尼奧賓館兩個塔尖。藏在哪裡避雨的貓們也似乎飢不可耐地出現在路上。腋下挾著幾把舊傘的修傘匠唱歌一樣叫著「昂布雷拉、昂布雷拉」在鎮上走動。暴風雨過去了!

  兩天後,人們開始維修鎮上倒塌的石圍牆。不用說——不出老婆所料——施工法一如從前。我們在路旁目不轉睛看著工匠們。他們動作俐落地大致堆了堆石頭,把泥巴那樣的東西(或者不是泥巴亦未可知,卻也不是水泥)「吧嗒吧嗒」塞入石縫。看樣子,他們砌圍牆砌得極其幸福,也算得上極其認真。石頭的砌法簡直可以稱之為藝術。看這樣的作業確實開心,看一整天都看不夠。效果也甚是美觀,較之水泥預製塊牆可謂霄壤之別。只要不下大雨,確實是漂亮的圍牆。

  「幾年後再下大雨,」我說,「又得倒塌。」

  「塌了再砌就是。」老婆說。

  是的,他們已如此周而復始了幾千年。看來我還是成不了希臘人。


  * * *

  [1] Nautilus,美國海軍核潛艇,1954年建成,1980年退役。以1958年潛越北冰洋抵達北極而聞名。

  [2] 希臘作家尼可斯·卡山札基(Nikos Kazantzakis,1883—1957)的長篇小說《希臘人左巴》裡的主人公。此部作品寫於1946年,為作者的代表作,被譯成多種文字。

  [3] Ouzo,一種希臘產的用大茴香籽調味的低度混合酒。

  [4] 法國女電影演員(Catherine Deneuve,1943—)。《青樓怨婦》是其代表作之一。

  [5] 美國女作家伯內特1888年創作的小說,1905年改編成劇本。描寫大財主的女兒薩拉因父親去世而一度淪為寄宿學校的勤雜工,後在父親親友幫助下重獲幸福。

  [6] 日本象棋(將棋)同一步棋允許重複四次,其後判和棋。

  [7] 意為「對,今晚都是李小龍」。

  [8] Bruegel,活躍於16世紀至17世紀的法蘭德斯繪畫世家,父子兩代均以繪畫聞名。

  [9] 日本早期滑稽劇演員。

  [10] 全稱為博報堂株式會社,日本綜合廣告公司,主要代理出版物廣告業務。

  [11] 時任日本首相的中曾根康弘曾指責「美國知識水準低」。

  [12] Klaus Kinski,德國著名男演員,主演有《陸上行舟》、《魔鬼訪客》等。

  [13] 均為加拿大搖滾歌手。

  [14] 英國小說家(John Fowles,1926—)。

  [15] The Guns of Navarons,美國電影。又譯《愛琴島六壯士》。

  [16] 意為「村上先生」。Murakami是「村上」日語發音的羅馬字母拼寫方式。




米科諾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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