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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荷蘭人的信、島上的貓

遠方的鼓聲 by 村上春樹

2019-10-26 18:38

  剛到斯派賽斯島時,打掃房間的阿婆在房子裡等待我們遞給鑰匙。瓦倫蒂娜這樣安排的。她說阿婆會為我們打掃房間,並介紹在那裡生活的詳細程序。這固然求之不得,頭痛的是這位老婆婆半句英語也講不來。她的兒子倒是住在旁邊,但他還是小學生,幾乎不會說英語。無奈,只能用隻言片語的希臘語交談。以我的希臘語水準,事實上不可能問得很具體,如「這個熱水器打開電源後需要等多長時間才能出來熱水」以及「炸完東西的油扔在什麼地方合適」等等。能打手勢的靠打手勢解決,其餘的只好想開些——車到山前必有路。

  「車到山前必有路吧。」我說。

  「但你學那麼長時間希臘語學什麼來著,到底?」妻驚訝地說。我因為想旅居希臘,一年時間裡每週去明治學院大學聽一次希臘語講座。

  「喂喂,什麼熱水啦菜板啦漂白劑啦,這些特殊單詞教科書上怎麼可能出現呢?說到底,你在外語學習方面就是過於追求實用。」

  「你也太不追求了吧!學法語時也同樣吧——《局外人》能讀下來,路卻問不明白!」

  「有什麼辦法呢,本來就這種性格,說話不擅長的嘛!你若是不滿意,別依賴別人自己學不就得了!」

  如此爭吵時間裡,阿婆和兒子一直笑眯眯盯視我們,像是說「這兩人在說什麼呢」。

  「那個就算了,你先問問扔垃圾的事好了,星期幾扔在哪裡?這可是再要緊不過的。」妻說。

  我手指垃圾箱問:「星期幾·可以·把這個·拿出去?」

  對方聽明白了。「星期一、星期三、星期五早上。前一天晚上拿出去就可以的。」

  「理解了。」

  「布拉鮑、布拉鮑(了不起、了不起)!」

  「拿去……哪裡好呢?」

  「跟我來!」

  她把我領到扔垃圾的地方。那裡離家三十公尺左右,擺著兩個高約一百二十公分的褐色塑膠垃圾箱。垃圾箱上用德語大大寫著「垃圾箱」。我問希臘垃圾箱上為什麼用德語標明「垃圾箱」呢,回答說因為垃圾箱乃德國製造。我心想垃圾箱那玩意兒自己國家製造不可以麼?又不是什麼結構複雜的東西。不過反正是德國製造。

  「『嗖』地扔進這裡。明白了?」阿婆問。

  「理解了。」

  「布拉鮑、布拉鮑!」


  ※

  就這樣,我們——實質上是我一個人做的——最初一段時間依照阿婆吩咐在星期天、星期二、星期四晚上連續倒垃圾。但不久我們就得知島上垃圾收取體系簡直是個超乎想像的謎團。反正有人來收是毫無疑問的,畢竟扔出去的垃圾不知不覺之間就消失不見了。問題是何時、何人、如何收取的根本不曉得。不說別的,我就一次也沒看見垃圾車或收垃圾人的身影,儘管在幾乎不存在車這一物件的如此小的小島小鎮上生活了一個月之久。此乃謎團之一。

  另一個謎團是收取日,不清楚什麼時候收走的。假定星期一早上倒的垃圾星期三中午消失,那麼若問是否總是星期三早上來收,那倒未必,因為下個星期二晚上倒的垃圾直到星期四早上還剩在那裡。有時早上消失,也有時下午消失,捉摸不透。

  那麼,附近人們是不是按時間倒垃圾呢(神奈川縣我們家那裡對倒垃圾管得異常嚴厲,致使我養成了小心倒垃圾的習慣),這個也不清不楚。某一天早上8點一齊倒出去,另一天下午4點全部扔出來。也許其中有某種無比複雜的規律性,但至少我理解不了。相比之下,鑑於諸般外圍性情由,我看還是認為人們隨心所欲倒垃圾、收垃圾人隨心所欲收垃圾比較穩妥。

  這樣,最後我也不再循規蹈矩,改為想倒的時候一倒為快。此乃左巴化的第一步。

  但是,說不定你這樣認為:那一來,勢必有損鎮的美觀,又臭,貓狗又會抓破塑膠袋弄得遍地都是,還要招惹蒼蠅,豈不一塌糊塗?是的,完全如此。兩個德國垃圾箱裝不下的垃圾袋(也沒裝好)隨手甩在那裡,貓和狗把垃圾抓得亂七八糟,蒼蠅「嗚嗚」飛舞,臭氣熏天,實在慘不忍睹。既然有那麼多遊客慕名而來,那麼也該多少注意一下衛生才是,我想。

  為垃圾目瞪口呆的似乎也不僅我一個。一家名叫《雅典人》(The Athenian)的英文月刊的專欄刊出了一封信,採用的形式是一個荷蘭人寫給希臘旅遊局的感謝信。這恐怕是開玩笑。果真開玩笑,那麼玩笑開得也夠高超的了。下面引用信的內容。


  ※

  這是來自最近在希臘度過兩週假期的荷蘭收垃圾者的信。

  「首先要說明一點,鄙人服務的荷蘭是個非常小的國家。鄙人的國家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條。因為若不那樣,就會帶來毀滅性結果。關於收垃圾的規定也極為嚴密,因而作為垃圾回收者供職的二十五年時間裡,鄙人始終遵守規定恪盡職守。那是交給鄙人的任務。所以,此番訪問美麗的貴國、目睹廚房垃圾一片狼籍的情景時鄙人的驚愕和歡喜諸位可想而知。路旁、峽谷、海邊以及露天垃圾站,垃圾袋亂扔亂放,垃圾破袋而出,赤裸裸坦露在貴國強烈的陽光下,時而招來烏鴉或海鷗為這過目難忘的光景來個畫龍點睛。對於迄今為止一直生活在密封式垃圾箱和能夠處理密閉式垃圾袋的設備之間的鄙人來說,一連幾個小時坐在那裡觀看廢棄物——這才正是鄙人長達四分之一世紀的生活的食糧——理直氣壯的零亂景象,實在是令人歡欣鼓舞的體驗。我還是第一次目睹零亂得如此美妙動人如此堂而皇之的垃圾,從而獲得極為可貴的閱歷,作為鄙人惟有感謝而已。」


  ※

  對上述狼籍景象獻上感謝之情的並不侷限於來自荷蘭的垃圾回收者。是的,這些垃圾恰恰是島上大部分貓們的寶貴營養來源和賴以活命的最後據點。我推測,假如希臘的垃圾回收者遵守時間、希臘主婦注意垃圾扔法,那麼島上的貓們勢必轉眼之間減少三分之二。好在一般不至於出現這種情況,希臘仍會遍地是貓。無論從哪條小巷穿過,無論走哪條路,無論往哪裡的樓梯上看,無論走進哪家餐館,也無論拐過哪個街角,看不見貓的時候基本沒有。過去在學校有過這樣一次測試——「注意,看這幅畫細看二十秒,請閉上眼睛。畫中有幾隻貓?」情形同那個一模一樣。各式各樣的貓以各式各樣的姿勢位於各式各樣的地方。

  希臘貓多有幾點緣由。第一,剛才也寫了,垃圾在戶外隨處可見;第二,除去隆冬時節,氣候不那麼嚴酷;第三,人們一年有一半時間在屋外吃飯,容易得到剩餘食物。大體這三點。對貓來說,是比較好過的地方。

  不過,這也是氣候好的時候的事,及至秋天來臨遊客銳減,餐館關門,貓們能得到的食物便與此呈正比地減少。於是貓們為了苟延殘喘而開始激烈爭鬥。例如我住的房子是三毛貓一家的勢力範圍。每次看見它們,我都零零碎碎投給剩餘食物,但隨著秋日向縱深發展,其家庭成員數量漸漸少了。原本一家四口:母親三毛貓、父親虎紋貓、白斑貓、黑白斑貓。首先是呆頭呆腦的大飯桶父親被三毛「啪」一巴掌攆出勢力範圍:「你上哪裡一個人閒晃去!我光管孩子都夠受了。」其後過了兩個星期,到了陰雨連綿相當寒冷的時候,白斑貓不見了,一定是被處理掉了。

  島上這個季節,母貓養一隻小貓都很勉強,因此只挑看上去最強壯最有出息的留下,其他的棄之不理。人可以在旅遊旺季結束後關上店門去別處做工,幸運者也可以依靠夏天的營利悠然過冬,可是貓做不到,它們能做的充其量是相互拚命爭奪已經變小的餡餅。

  僅就原則說來,希臘人對貓們相當寬容,有時是相當親切的。我家門前有一小塊空地,成了附近貓們集會的場所。那裡不時放有剩飯,貓們聚在一起如獲至寶地大口小口吃著——周圍居民特地把剩飯拿去那裡倒在報紙上。魚啦肉啦燉菜啦以及看不出是什麼的東西全都集中一處,就好像年底的大鍋飯。起初我覺得相當奇妙,因為日本不大可能有如此光景。若那樣做,必然有人一面戳脊梁骨說:「那戶人家的太太餵野貓,添麻煩!那一來這一帶野貓豈不越來越多!」一面卻對自己家養的貓疼愛有加。但希臘人不然。除了特殊品種,希臘基本上不把貓當寵物。據我觀察,他們既不怎麼欺負貓,又不特別寵愛。感覺上他們只把貓作為存在於那裡生息於那裡的活物看待。一如花草小鳥蜜蜂,貓們也是構成「世界」的一個存在。他們心目中的「世界」——我覺得——便是如此各行其事各得其所,希臘野貓多的真正原因恐怕是他們的這種世界觀所使然。


  ※

  概括起來,雖然都是希臘海島上的貓,但由於島的不同,島上貓的島民性(請允許使用這個詞)也多少有所不一。例如米科諾斯島和帕羅斯島和羅德島的貓就各有不同。至於哪裡不同如何不同,具體細說我是說不來的,總之「某處」不同。眼神不同,毛色不同,生活景況不同,待人方式不同,舉止風度不同。如同人多少具有島民性,貓也各有其島民性,而且——這僅僅是我個人意見——人的島民性和貓的島民性在某一部分上是相重合的,至少在局部、在傾向上有共同之處。

  譬如我住的斯派賽斯島不遠處有個伊德拉島。伊德拉島異常熱鬧,「一日遊」的船每天有幾隻開來,遊客吵吵嚷嚷魚貫而下。這座島同樣貓多,但伊德拉的貓們同我們斯派賽斯島的貓們比較起來,二者的性格和生活景況簡直天壤之別。

  首先,一眼即可看出,伊德拉島的貓漂亮。毛色滑潤,有損傷的貓幾乎看不見。親近人,不膽小,卻又不死皮賴臉。在港口附近餐館裡吃東西,總有五六隻圍上餐桌,但只是靜靜等待,樣子似乎在說:「如果可以的話,您吃完請給我一點,一點點就行。」招呼一聲就豎起禿尾巴過來,一摸就「咕嚕咕嚕」發出喉音。感覺非常好。我猜想,大概因為這裡遊客多,使貓進化得討人喜歡了。

  相反,斯派賽斯島的貓,招呼它一般也不肯過來,剛要摸就一溜煙跑了,有的傢伙甚至發火撓你。較之疑心重,恐怕更是因為完全不習慣人們的這種交流方式。這還不算,提起這裡的貓,全都傷痕累累,找不帶傷的貓絕非易事。而且十之八九傷在鼻頭上。看來,這座島上的貓一吵架就把爪子抓到對方鼻梁上去。所以無論哪個傢伙鼻端都黑漆漆的,就像在木炭上「喀嗤喀嗤」蹭過,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就連喜歡貓的我也喜歡不來。畢竟東西南北全都是一副大宮傳助[9](說法夠老的了)模樣的貓們。

  這以前我在希臘各式各樣的島、鎮、村轉過,無貓不帶鼻傷的地方還從未見過。為什麼惟獨這座島的貓如此執著於攻鼻戰法呢?實在匪夷所思。那一來,彼此豈不很快變得醜陋不堪而成為「大宮傳助」?結果可謂洞若觀火。一如人類禁用生化武器和毒氣彈,貓們恐怕也到了諦結禁止攻鼻法協定的階段。但貓們當然無此才智,因而攻鼻戰勢必永遠持續下去。這類似達爾文所說的一定方向進化,此後說不定變本加厲地進行到底。一萬七千年後斯派賽斯島的貓很可能全部擁有堅不可摧的鋼鐵之鼻。

  當然,傷並不限於鼻子。也有的被抓壞了眼睛,也有的被咬破了耳朵,有的無一倖免。我在黃昏的海灘見過一隻雙耳差不多被咬光的很大很大的黑貓。老實說,那早已不像是貓了,活像從海裡出來找腐肉的、住在泥裡的不吉祥的四腳魚。這固然是極端的例子,但斯派賽斯島的貓所處情況大體如此。貓的心情當然誰也不曉得,不過這地方反正不容易度日。假如託生為貓,我寧可選擇去伊德拉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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