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港 - 遠方的鼓聲 - 其他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老港

遠方的鼓聲 by 村上春樹

2019-10-26 18:38

  睜眼醒來,窗外舒展著久違了的晴空。夜雨的痕跡在鄰家屋頂上閃閃生輝。天空就好像夏日再度歸來一般飄浮著輪廓清晰的白雲。蜜蜂在院子裡的繡球花上發出倦慵的振翅聲飛舞。院牆外面傳來老太婆們互問早安的語聲。哪裡雞鳴,哪裡狗叫。一個神清氣爽的早晨。幾天沒有看到如此溫暖的太陽了呢?何況今天是星期六。

  其實,星期六、星期天都幾乎和我沒什麼關係。在日本時都沒什麼關係,來希臘海島就更加不相干了。星期二變成星期三也好,星期四變成星期一也好,怎麼都無所謂。就算週末同我們有什麼關係,也不過是週末銀行休息、不能把旅行支票兌換成現金罷了。

  想到這裡,有什麼一腳踢飛我的注意力圍牆。那是什麼呢!

  旅行支票!

  「糟糕!」我對老婆說,「今天是星期六,就是說,不到星期一是不能兌換現金的。」

  我們收拾好院子桌上的早餐碟盤,清點錢夾的內容。我手頭上的錢是一千五百德拉克馬,她手頭是二千五百德拉克馬。把衣服口袋翻個底朝天,搜出零幣,以日元計算總計也才四千元。把美元、德國馬克和義大利里拉合在一起,倒是為數不少,問題是島上的商店不接受那些東西,而信用卡在這裡不外乎一張塑膠片。必須用手頭上的現金把星期六和星期天兩天應付過去。

  不過,情況並不那麼富有悲劇性。為什麼呢?因為三千德拉克馬足可以購買兩天的食品、兩瓶葡萄酒和半打啤酒,且還有找零。回想起來,這以前更為險惡的狀況我們都度過了好幾回,年輕時候我也差不多身無分文地旅行過,相比之下,這回實在算不得什麼。

  但妻不這樣去想。

  「不是這樣的問題。」她板著臉說。她視為問題的,對了,是原則。

  「知道。」我說。

  「知道什麼?」

  「所以說你當作問題的是原則吧?就是說——」

  「我當作問題的,」她像要一把推開我的搶先發言似的說,「是你那種馬虎大意。星期五必須把錢換好是原則對吧?你卻馬上忘去腦後。為什麼不能像普通成年男人那樣把這種事一一處理妥當?」

  對此我什麼也沒說。我無論如何也不認為自己能像普通成年男人那樣把一切處理妥當,小心翼翼地度過一生,再說沒注意到週末到來的責任她也有一半(或者30%,抑或再退一步,算20%)。但這種話說出來勢必沒完沒了,於是我默不作聲。我在婚姻生活中學到的人生的祕密即在於此,並且請不知曉的男士牢記在心:女性並非因為有想生氣的事才生氣,而是因為想生氣才生氣。她想生氣的時候若不准她充分生氣,往後會難以收拾的。

  在我們的婚姻生活中——在任何人的婚姻生活中我想恐怕或多或少都是如此——爭吵的模式總是固定的。就算開始的形式有所不同,收場也每每相同。在這個意義上,或許可以說夫妻爭吵同系列電影片大同小異,一如史特龍的《洛基》。結構不同,情節不同,場所和對手不同,戰鬥的動機和戰術也不同,但最後鏡頭如出一轍,並且背後迴響的總是同一音樂。

  我們爭論的模式大致如下:

  (A)總而言之日常生活中我是個粗疏、邋遢、馬虎之人。就算出現什麼問題也趨向於認為「總有辦法可想」。若無法可想,那的確是無法可想了。

  (B)相比之下,妻在日常生活中有些神經質,一點點混亂都難以忍受。事情考慮得很遠很遠,對相應的可能性事先做好準備,否則就為之不安。

  (C)A與B之間差距實在太大,往往形成精神上的無人地帶。

  這個星期六早晨我們圍繞兌換現金發生的爭吵(準確說來我想不能稱為爭吵),自始至終沿襲的都是這一模式。顯然是人生觀、世界觀上的差異,其中存在幾千輛推土機也無法填平的宿命式鴻溝。我身後站立的類似希臘悲劇Khoros(合唱團)的一夥人唱「說到底人生就那麼回事有什麼辦法呢」,妻身後的Khoros則唱「不不,向宿命開戰乃人類天職」。而且我的Khoros總是比她的聲音略小,士氣也不夠。


  ※

  不過午飯前妻情緒好了起來。天氣好的日子,她沒辦法長時間氣急敗壞。午飯我們吃了淋上番茄汁的義大利麵條和花椰菜沙拉,飯後散步到老碼頭。從住的房子到老港走路約三十分鐘,距離正好用來作晴朗午後的散步。穿過小鎮,翻過一道山梁,靜靜的海灣在眼前舒展開來,猶如被時間河流遺忘而迷迷糊糊打瞌睡的海灣。這裡是斯派賽斯島的老港。一如名稱所示,曾作為全島的中心港口熱鬧過,但進入輪船時代以後,由於水深和面積不夠而將地位讓給了新港。現在這裡只是作為遊艇停泊地而勉強維持命脈。

  老港是個極好的場所,我喜歡來此散步。寂寂無人的平靜的港灣裡停泊著五六十隻大大小小的遊艇,桅杆「喀嗒喀嗒」發著乾澀的響聲,如卜籤一樣不規則地搖擺不已。晒黑的船員把在那一帶店鋪裡買的袋裝食品拿上艇去。碼頭向陽的地方一隻黑貓弓身睡得正香。艇尾飄舞著顯示各自國籍的旗。當然,藍地白十字希臘旗不管怎麼說都占多數。此外有義大利旗,以及英國、德國、瑞士……

  沿港一條彎路上旁排列著餐館和咖啡館,感覺都很不錯,可惜全部依例關門。原本打的就是遊艇旅行者的主意,夏天一過立即收攤。遠處岬角尖端現出雪白的燈塔。就在燈塔下面,一隻大概是觸礁廢棄的貨船很不安穩地浮在水面,近乎大膽地大量摻入綠色的豔藍豔藍的水面同藏青色的貨船船體以及白雲交相輝映。不見人影。似乎補充完食品的遊艇揚帆出港之後,四下裡就再無人影。

  一直前行,在有燈塔的岬角底端可以看見幾家造船廠的形影。說是造船廠,但並非什麼了不得的東西,不過兩三個工匠在「叮叮咚咚」地用手工造木船罷了。大多是當地漁民去不遠的海灣撒網用的小船,但也有足足超過十公尺的大船,有類似屋頂形畫舫的頂篷,看樣子是能坐二十人的觀光船。

  看他們造船的工序極有意思。細看之下,造小船和造大船工序完全相同,簡單說來和摺紙鶴差不多,無論大紙鶴還是小紙鶴,折的順序都一樣。先為船底做一根堪稱船之脊梁的壯壯實實的柱子,再把肋骨穿插進去,然後從裡外兩側釘板,把肋骨固定住,最後四周鑲上厚船舷。原理十分單純。單純而有說服力,看的過程中不由點頭稱是,心想這就是船的本來面目。建造中的船全都塗成橙色,船頭立一個十字架。只以脊梁和肋骨形象放在臺上的船竟給人一種安謐的印象,不可思議。

  我們終於發現一家仍在營業的咖啡館,坐在外面椅子上點了生啤和冰淇淋,一邊晒太陽,一邊眼望天空中飄移的雲,或逗路上走的狗。在希臘生活一段時間,我們身上開始有了一種能力,使得我們能夠長時間怔怔注視什麼而不感到無聊。因為此外無事可幹。

  「這一帶造船廠夠多的。」老婆吃著冰淇淋說。

  「島上有木材,所以過去造船業就很興旺。17、18世紀靠了造船業,這座島成了希臘屈指可數的富島。」我解釋道。當然,這是來自旅遊指南的現買現賣。每到一處我都認真閱讀那裡的旅遊指南。「那時候,這老港周圍一排排全是大造船廠,一個勁地造大船。」

  「大?能大到什麼程度呢?」

  「有供給商船隊在美洲和希臘之間往返,應該是相當大的吧。島上住著幾個那種商船隊的老闆,互相爭強鬥富。以現在說來,就是奧納西斯和尼亞克斯那樣的感覺。當時,這座島一來從位置上說作為貿易中心也很重要,二來有良港,可以說所向無敵。當時比雷埃夫斯不過是個海邊寒村罷了。」

  燈塔上方有狀如海豚的雲絮飄移,貨船一動不動蹲在那裡,似乎要把世界上所有的時間和聲音吮吸進去。

  「說起來話長,」我大致強調了一句,但時間當然不是問題,這裡時間多得幾乎腐爛變質。「就是說,這座島的商船隊不僅僅是商船。為什麼呢,因為當時的地中海到處都是海盜,動不動都打起來,妨礙船的自由航行。拿破崙時期還有英國實行海上封鎖。為了與之對抗,商船隊開始在船上裝備武器進行自衛——就像是個人擁有的海軍。那時候斯派賽斯島的商船隊以打破封鎖的英勇行為而威名大震。1821年爆發反抗鄂圖曼土耳其帝國的希臘獨立戰爭時,這支船隊在同土耳其的海戰中發揮了極大作用。就在那裡的海灣——」我指著燈塔所在的岬角尖端,「土耳其艦隊同島的艦隊一決雌雄。伯羅奔尼撒半島發生叛亂,納夫普利翁的土耳其守備隊被希臘軍包圍,土耳其軍趕去救援。但從陸路由科林斯開往納夫普利翁的軍隊在阿爾戈斯一帶受阻。」

  「阿爾戈斯……就是上次去過的髒兮兮黑乎乎的小鎮?」

  「總之在那裡土耳其軍吃了敗仗,無法繼續前進。這樣一來,就只剩下海路。於是由八十艘戰艦組成的大艦隊駛向阿爾戈斯灣。島的艦隊在此迎擊。1822年9月清晨,兩支艦隊正面交鋒,就在那裡的海峽。」

  我又要了杯啤酒。等啤酒的時間裡又往觸礁的貨船望去。

  「那麼哪方勝了?」

  「說實話,戰鬥幾乎沒有發生。」我喝了一口新端來的啤酒回答,「土耳其艦隊剛拐過那個角露頭,血氣方剛的海島艦隊就『哇』一聲撲來,嚇得土耳其人倉皇逃走。土耳其艦隊只沉了一艘。本來,希臘軍司令打算把土耳其艦隊全部引過來一舉全殲,但留島家人慘遭殺害的船員們忍無可忍地衝了出去。因為土耳其軍出於儆戒的緣故,把途中路過的島上的婦女小孩全部斬盡殺絕。」

  「但為什麼土耳其軍不戰而逃呢?不是很大很大的艦隊嗎?」

  「就數量來說是這樣沒錯。」我說,「但就整體而言土耳其這個國家是以陸軍為主的國家,原本不擅長海戰。相比之下,希臘人在海上要頑強得多。況且這座島的水手當時就以英勇善戰出名。例如當時戰法之中有一種叫『火攻』。如何火攻呢?就是在容易掉頭的快船上裝滿火藥,讓它緊緊貼在敵艦身上,然後點火,人跳海逃走,結果船和敵艦一同爆炸。這是這座島的海軍的拿手好戲。這種無比危險的把戲時常由斯派賽斯島的水手表演。土耳其人對此也很清楚,所以一見船影就嚇得逃之夭夭。總之,這斯派賽斯海灣的勝利給全體希臘人增添了勇氣,不久希臘就取得了獨立。這段時間可以說是此島的全盛時代。」

  「那,還要問回最初的問題,」老婆說,「為什麼蕭條到這個地步了呢?」

  「島一落千丈的原因之一——剛才也說了——在於島上的人投身獨立戰爭過頭了。他們積蓄下來的資本和財富全部投入戰爭,使得自己無法從這場創痛中恢復過來。」

  「你說,那不是太過分了?豈不是沒有正義什麼也沒有了?」

  「這就是人世,」我說,「這就是歷史。」

  「不得了!」她憤慨地說。《小公主》[5]那樣的故事是她最喜歡聽的。

  「不過這不是唯一的原因。」我說,「第二個原因是那以後輪船時代到來了,這意味島上最賺錢的木船失去了存在價值。島上的造船廠也好商船隊也好因而迅速落後於時代。第三是因為輪船續航距離比木船長得多,貿易方式隨之發生變化,致使島作為中轉站的價值也徹底喪失,繁榮轉去了比雷埃夫斯和錫羅斯那邊。」

  10月末的星期天午後,在老港冷冷清清的咖啡館裡喝著啤酒,側耳傾聽「喀嗒喀嗒」的桅杆聲,根本無法想像燈塔前面就有鄂圖曼土耳其的大艦隊出現。甚至躺在咖啡館角落的沙發上一邊睡眼惺忪地趕蒼蠅一邊看小報的男服務生恐怕也同樣想像不到。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