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四月死神 - 代體 - 科幻世界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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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四月死神

代體 by 山田宗樹

2019-10-26 18:35

  1


  鹿野凝視著灰色的天空咂了咂嘴。

  一架小型無人機就像融入厚厚的雲層似的停在半空。

  「這是哪家通訊社的無人機?違反協定了!」

  「那不是通訊社的無人機,是『注視真相』那幫傢伙。」

  站在鹿野身邊的高梨一邊用望遠鏡觀察一邊說。

  「原來是那個叫人噁心的團體呀。」

  「最近這個自稱新聞工作者的團體還挺惹人注目呢。披露政府的機密文件啦,用無人機網絡直播事件現場啦……」

  「太礙事了。」

  「現在就讓獵鷹把它抓走。」

  不一會兒,一個三角形的黑色小飛行物突然下降,飛到小型無人機上方。飛行物肚子下面伸出一隻爪子,抓起小型無人機就飛走了。很快就傳來了低沉的爆炸聲。

  「嘿,好熱鬧啊!」鹿野的視線回到了地面上。

  劫持人質的嫌犯佔據了一座三層公寓二層的一個房間,房間的窗戶朝著大街,但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看不到裡邊的情況。公寓周圍是一片漂亮的獨門獨戶的二層小樓。平時安靜的住宅區裡,現在集合了很多手持防彈盾牌的警察。居民全都躲出去了,這個地區禁止任何人進入,一個看熱鬧的都沒有。

  「狙擊班、突擊班,都準備好了!」高梨報告。

  聽了高梨的報告,鹿野將話筒握在手中,打開電源,咳嗽一下清了清嗓子叫道:

  「山倉誠司!聽見我說話了嗎?我是第二地區警察局的鹿野。你要是能聽到我的喊話,露一下臉好嗎?」

  警車上三排雷射喇叭,將焦點集中在嫌犯所在房間的窗戶上。房間裡的人可以聽得一清二楚,但周圍的人基本上聽不到。

  窗簾稍微動了一下。

  鹿野關掉話筒的電源,問高梨:「怎麼樣?」

  「到窗戶這邊來了,但沒有放開人質,而且貼得很緊。」

  高梨看著熱源掃描儀上的圖像回答道。

  「嫌犯處於興奮狀態,服用毒品了吧?」

  「鹿野,你看!」

  嫌犯佔據的那個房間的窗簾突然打開了,緊接著窗戶也打開了。

  「哈哈!老子出來啦!」

  一個鬍子拉碴的男人,露出牙齒狂叫著。男人身上的T恤衫領口鬆鬆垮垮,可以看到他那搓板似的胸脯。他的雙眼無神地瞪著,整個人陷入了癲狂的狀態。人質是一位年輕的女性,嫌犯細瘦的左臂緊緊地抱著她,用手槍頂著她的頭。人質好像一點抵抗的力氣都沒有,被嫌犯隨意擺佈。她劇烈地抽泣著,滿臉都是淚水。

  「用D方案解決!」高梨平淡地說道。

  「沒問題嗎?人質好像情緒很不安定。」

  「那是演戲,演給嫌犯看的。」高梨滿不在乎地回答。

  「嘿,好厲害啊!」

  被劫持的年輕女性名叫小川花蓮,是一個二十歲的大學生,就住在那間公寓裡。嫌犯並沒發現她正通過護腕型終端機跟高梨聯繫。

  鹿野再次打開話筒的電源。

  「山倉誠司,謝謝你讓我們看到了你的臉。」

  所謂的D方案,是一種強行解決的方案,需要狙擊手在目力範圍內鎖定嫌犯和人質的位置。趁嫌犯與人質之間彼此分開的瞬間,狙擊手開槍使嫌犯失去抵抗能力,突擊班衝進去逮捕嫌犯,救出人質。當然執行起來沒有說的這麼簡單,關鍵在於人質能不能採取行動配合。小川花蓮是一個超出一般人想像的大膽的女孩,應該沒有問題。剩下的就是通過護腕型終端機指示她離開嫌犯的時機了。

  「你有什麼要求,能告訴我嗎?我們儘可能滿足你!」

  「你們馬上離開這裡,別管我們的事!這就是我的要求!」

  「很遺憾,只有這一條不能滿足你!」

  「少來這套!」

  「好可憐啊!」

  「什麼?」

  「我是說她!看你把她嚇的!」

  嫌犯的情緒略微緩和了一點。

  「你本來不想這樣做的,對吧?」鹿野儘量用溫和的語氣說道,「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不過我敢肯定,你並不想鬧到這一步。其實你也不知道怎麼就鬧成這個樣子了。現在,你腦子一定很混亂。至於是什麼地方搞錯了,連你自己也搞不清楚。如果時光能倒流,你一定想倒回去,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這才是你的心裡話吧?」

  「就算是吧,你要怎樣?」

  「太好了,還來得及。可以說是不幸中的萬幸吧,你誰都沒傷害,特別是沒傷害那個人,你抱著的那個人。」

  男人悲痛萬分,臉都扭歪了。

  「其實,你根本不想傷害她,也不想讓她害怕,因為你從心底裡愛著她,對吧?」

  「已經晚了!」

  「不晚不晚,怎麼能說晚了呢?」

  「晚了!」

  「聽你這麼說,好像發生了很嚴重的問題,能說給我聽聽嗎?」

  「我感染了四月死神!」嫌犯聲音顫抖著,「我就要完蛋了!」

  「四月死神?那是謠言!」

  「我用機器檢查過了,我的大腦裡有四月死神!」

  「你那機器是在哪裡買的?現在網上到處在賣假冒偽劣產品,就算有陽性反應,也沒有必要相信。」

  「胡說!」

  「既然你這麼說,那咱們現在就去醫院,讓醫生檢查一下。檢查以後就知道沒有問題了,我陪你一起檢查!」

  「你以為我會上你的當嗎?你這種騙人的把戲,一眼就被我看穿了!」

  「那我們把醫生叫來,讓醫生到你現在待的房間裡去給你檢查,這還不行嗎?」

  「煩人!煩人!煩人!誰會相信你的鬼話!」

  鹿野向高梨使了個眼色。

  高梨點了點頭。

  「我!我要在這裡!跟花蓮一起死去!可以吧?這是我最後的願望!可以吧?」

  嫌犯嘴角浮現出一絲勉強的笑容。

  「花蓮也說了,願意和我一起死!她的心真好!她理解我!我們要永遠在一起!你們不要再給我們搗亂,不要管我們的事了!」

  「別這麼說嘛,她也很為難呢!」

  「你的意思是我在騙你們?你們趕快滾蛋!別給我和花蓮搗亂!」

  嫌犯突然把槍口轉向鹿野。

  與此同時,高梨通過護腕型終端機向花蓮發出了指示。

  小川花蓮一下子從嫌犯的左臂中滑下去,蹲在了地上。

  「啊……」

  山倉誠司像一根棍子似的僵直地站在窗邊的那個瞬間,鹿野很久都沒有忘記。

  *

  鹿野站在休息室窗前,俯瞰著首都圈第二地區。首都圈由十二個地區構成,第二地區失業率低,排倒數第三,家庭平均收入高,排第二,居民平均年齡低,排倒數第四,屬於比較有活力的地區。鹿野在第二地區警察局各分局輾轉了十五年才調到總局,今年已經是第七個年頭了。這個地區的大街小巷,鹿野不敢說瞭如指掌,至少敢說沒有他不知道的地方。

  「真少見啊,您竟然在休息室裡。」

  回頭一看,只見高梨正在按下自動飲料機的按鈕。飲料機自動記帳,月底從工資裡扣除。從上個月開始,咖啡漲價了。

  高梨端著咖啡站在鹿野身邊,咖啡散發著沁人心脾的清香。

  「喲!喝的是可可呀?這可不像您。怎麼了?」

  「別管我!」

  鹿野說著故意喝了一大口可可,喉嚨發出很大的響聲。

  高梨則喝了一口咖啡,輕輕嘆氣。

  「我聽說了,您又跟科長吵了一架。」

  「你消息真靈通啊!」

  鹿野又喝了一大口可可,甜得他直皺眉頭。

  高梨把咖啡舉到嘴邊又放下,看了鹿野一眼。

  「您注意到什麼了?」高梨問道。

  鹿野這男人的直覺特別厲害,他轉向高梨,問道:「關於四月死神,你知道多少?」

  「知道多少?您的意思是……除了街談巷議的信息?」

  關於四月死神的傳言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鹿野不知道,總之是以互聯網為中心,轉眼就傳播開來。說是一個國際性的恐怖組織,把一種增殖感染力極強的奈米機器人撒到了世界各地。這種奈米機器人進入人的大腦以後不會馬上出現症狀,本人察覺不到。但是,時間一到,奈米機器人就會開始活動,使被感染的人成為廢人。那個時間是四月,因此被稱為「四月死神」,最近簡稱「四月」。

  「這種所謂的都市傳說[1]不是常有嗎?沒有哪個恐怖組織發表過聲明,劫持人質的山倉誠司被送到醫院檢查,結果是陰性。昨天檢查的時候您不是也在場嗎?」

  「啊,山倉誠司嘛,的確是陰性。」

  鹿野連著喝了好幾口可可,繼續說道:「用來檢測奈米機器人的機器雖然很小,但放在皮膚上就可以檢測出血液裡是否存在奈米機器人。我也接受了檢查。當然也不完全是因為答應了山倉誠司要跟他一起檢查,也是鬧著玩吧,就檢查了一下。」

  鹿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吐出來。

  「結果是陽性!」

  「啊?」

  「真是煩死人了。我的身體裡,竟然有奈米機器人!當然,我完全不知道那玩意兒是怎麼進入我身體的,也不是因為機器發生了故障。醫生也是一個勁地搖頭表示不理解。」

  「您不是……開玩笑吧?」

  「以後你還是離我遠點為好。」

  「您別……別嚇我。」高梨說話的聲音變得僵硬起來。

  「四月死神,也許不僅是所謂的都市傳說。」

  鹿野把剩下的可可一口氣喝乾:「我出去一趟。」

  「您去哪裡啊?」

  「法務省刑事局!」

  *

  鹿野躺在公園的長椅上,眯著眼睛看著炫目的藍天。櫻花樹上的花蕾就要長大了。這個位於各政府機關大樓中間的大公園,一直都是觀賞櫻花的勝地。

  看著悠閒地飄浮在藍天上的白雲,鹿野忽然覺得自己慌張的舉動很可笑。雖然一直在對自己說要冷靜,但混亂的心情還是會在行動中表現出來。不只是把可可按鈕當成咖啡按鈕,作為第二地區警察局的科長助理,誠惶誠恐地拜見法務省刑事局特殊案件處理官,直接訴說自己的心事,誰都會懷疑他精神不正常。

  「隨隨便便地把安藤武夢的名字說出來,會惹麻煩的。」

  鹿野忽然發現板東站在身邊。只見板東雙手插進褲兜,正低頭看著鹿野呢。

  「報告書送給你們了吧?如果有意見,也應該走正規手續。」

  「我不是那個意思。」鹿野坐起身來,「真是嚇了我一跳。沒想到你親自過來了,特殊案件處理官整天閒著沒事幹嘛?」

  板東苦著臉說道:「對不起,我已經不是什麼特殊案件處理官了。」

  「升官了?」

  「降職了。因為我參與的那個計劃受到了挫折。」板東似乎想起了不愉快的事,「我在這裡坐一會兒行嗎?」說完不客氣地坐在鹿野旁邊,疲憊地吐了口氣。

  鹿野看著板東的側臉說道:「你變了。」

  「是嗎?」

  「怎麼說呢,你變成一個普通人了。」

  聽了鹿野的話,板東皺了皺眉頭。

  「換句話說,我以前認為你就是一個魔鬼。」鹿野又說。

  「有時候也是不得不勉強裝作魔鬼的。」

  「哦?那時候你是勉強裝出來的?我可沒看出來。」

  「我只不過是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公務員。每天工作到深夜,到家的時候老婆早就睡著了,孩子也躲在他自己的房間裡,連句話都不跟我說。」板東覺得自己說多了,一皺眉,「這些話不該對你說。」

  「要不是怕傳染上你,真想跟你握握手。」

  「想問什麼你就問吧。」

  鹿野點點頭:「那時候你的部下把一個奇妙的小機器放在了安藤武夢頭部,那個小機器是用來檢測奈米機器人的嗎?」

  「啊,是的。」

  「你的部下說還活著,指的不是安藤武夢,而是他大腦裡的奈米機器人吧?」

  「儘管報告書裡一個字沒提,不過還是被你猜到了。」

  「你從一開始就相信那玩意兒嗎?」

  「應該是吧。」

  「那麼,有一種叫四月的奈米機器人,你知道嗎?也叫四月死神。」

  「知道。」

  「四月死神好像可以在人的大腦裡築巢,使人變成廢人。」

  「……」

  「安藤武夢大腦裡的奈米機器人,就是四月死神吧?」

  「為什麼這樣認為?」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是不是?安藤武夢大腦裡的奈米機器人,是不是四月死神?」

  板東沒有回答,站起來就要走。

  「別走!」

  「對不起,我不能再說什麼了。」

  「我明白了,就是四月死神!那麼,散播四月死神的不是什麼恐怖組織,而是……」

  「事情沒有那麼簡單,要比你想像的複雜得多!」

  「那就把那些複雜的事情說給我聽聽吧。」

  「你以為我能說嗎?」

  「只要告訴我一件事就行。感染了那種奈米機器人,真的就會成為廢人嗎?安藤武夢就是因為害怕成為廢人才自殺的嗎?」

  「安藤武夢自殺,是因為自我意識崩潰。我不能告訴你詳情,但我可以告訴你一點,安藤武夢的自殺,絕不是因為奈米機器人發生了作用。」

  「這麼說,不會變成廢人?」

  「不知道。」

  「別裝糊塗!」

  「我不知道,所以只能說不知道!」板東瞪起了眼睛,「以後不要再沒事找事!我說這話不是出於狹隘的地盤意識!」

  「誰沒事找事了?」鹿野也站了起來,「我的身體裡有四月死神!不,至於到底是不是四月死神,我也不知道。但是,肯定有奈米機器人在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進入了我的身體!這關乎我的性命!現在,就在這裡,我就可以傳染給你!」

  「這你嚇不著我。」

  「我可不是嚇唬你!」

  「我跟你一樣!」板東的臉冰冷得像一塊岩石。

  鹿野哼了一聲:「你果然是個魔鬼!」

  「別理解錯了!」板東臉上露出勉強的笑容,「你身上那種奈米機器人,我早就感染上了!不怕你再傳染我!」

  「……你也……」鹿野的喉嚨好像被什麼堵住了,「真……真的嗎?」

  「我不勉強你相信。」

  鹿野全身無力,癱坐在長椅上。從未體驗過的恐懼感從內心深處湧上來。

  「喂!這個世界怎麼了?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

  「還是不知道為好。」板東答道,「就算知道了,我們也無能為力。」





  2


  在內務省厚生局第六科科長玉城浩介看來,每天都會出現很多難題,真想閉上眼睛不去看。但是,呈現在虛擬顯示器畫面上的表格,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威脅。表格上的S形曲線,就像是遠古的洞壁上記載的人類滅亡的預言。

  「這種東西拿得出去嗎?」

  渡邊局長的怒吼聲,在狹小的會議室裡震盪。

  會議室裡除了渡邊局長,還有厚生局第六科科長玉城浩介、特殊案件搜查官御所歐羅和厚生局第二科科長林田。

  通過解析φ機器人樣本,基本上可以肯定φ機器人具有增殖和感染的能力。在這個數據的基礎上,再輸入攜帶φ機器人的人數與分佈狀況等各種要素,計算出來的結果是,不管在什麼情況下,感染者在加速度地增加以後都會逐漸放緩增速,最終停止在一個數值上,而那個數值是98%。也就是說,到最後,地球上98%的人都要感染上φ機器人。電腦還推算出了具體日期——四月十五日。不過,也有可能提前十天或推後十天。

  「疫苗呢?真的來不及嗎?」渡邊局長問道。

  「對不起。」

  林田科長心情沉重地垂下了頭。

  向奈米機器人製造商發出研製疫苗的通知,由全面管理醫療機器的厚生局第二科負責。根據林田科長的報告,使φ機器人失效的疫苗開發工作進展得並不順利,最早也得到六月才能在一定範圍內用上疫苗。雖然還不知道雅音何時開始行動,但怎麼也不會等到六月。投入使φ機器人失效的疫苗,被認為是對付雅音的最大也是最後的手段。如果來不及的話,事實上就等於再也沒辦法對付雅音了。

  「怎麼辦?φ機器人的感染者已經開始增加了!」渡邊局長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現在已經開始在世界範圍內祕密實施每週一次的定點觀測。沒有使用過代體的人大腦裡的奈米機器人,肯定是φ機器人。用電腦隨意抽樣的方法統計奈米機器人攜帶者的比例,觀測結果一目瞭然。φ機器人感染者比例正在迅速增加,增加的速度跟電腦推演出來的S形曲線是一致的。

  但是,不用說這些數據,就連φ機器人存在這個事實都還沒有告訴一般國民。因為就算公佈了,不但不會防止感染擴大,還會引起全球性恐慌。至少要等疫苗研發出來才能公佈,這是政府的判斷。不只是日本政府,WNO的看法也一樣。

  儘管如此,凡是機密都會有所洩露,洩露的機密又會被加工成迎合大眾心理的謠言。結果,關於φ機器人的信息,在包含著一定真實性的基礎上反覆演變,終於孵出了「四月死神」這個都市傳說。當然,各國政府的態度都不是坐視不管,而是從根本上給予否定。

  「最吃緊的課題是,預定於下週召開的WNO危機對策緊急會議。」

  渡邊局長說完站起來,漫無目的地走到窗邊又走回來,走回來以後也不坐下,而是右手撐在辦公桌上站著。

  「現在,我國的立場最尷尬。國際社會認為,正是由於我國在處理Ⅱ型代體依存者問題上不果斷,才招致了這場世界性災難。如果我國在WNO危機對策緊急會議上拿不出解決問題的具體方案,就會遭到世界各國的譴責。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

  渡邊局長用右手在辦公桌上狠狠拍了一下。

  御所小聲在玉城耳邊說道:「科長,該把那個計劃說出來了。」

  玉城點點頭,仰望著渡邊局長。

  「局長,我們第六科,以解析小組為中心,擬訂了一個捕獲雅音的計劃。」

  「那種不切實際的計劃管個屁用!」

  「也不能說完全不切實際。具體方案我們都設計好了,只不過實際效果如何,我們還不敢保證,所以直到現在才向您報告。」

  渡邊的表情發生了明顯的變化,他重新坐下來,非常和氣地對玉城說:「沒關係,你說說看。」

  *

  「給雅音設一個陷阱?」

  神內不由得反問道。

  羽取使勁點了點頭。

  「感染了φ機器人的人數增加勢頭很猛,就算能研製出疫苗,也不能保證能暫緩感染速度。為了切實保證不發生最壞的結果,只有儘快捕獲雅音。」

  「這個我能理解。可是,我們的對手是一個沒有固有肉體的意識,怎麼捕獲?」

  內務省厚生局的羽取昨天聯繫神內說,想直接跟他面談。神內認識解析小組的羽取。上次羽取是和特殊案件處理官御所一起來的,這次是一個人。

  「幸運的是我們有φ機器人樣本的數據,也有雅音使用過的奈米機器人的數據。我們可以在這個基礎上,合成一種陷阱用φ機器人。也就是說,合成數種雅音的意識可以通過φ次元移動進來,卻無法再移動出去的奈米機器人,將其植入數個腦裝置。」

  只有入口沒有出口。只要雅音的意識進入這個腦裝置,就再也出不去了。

  「羽取先生的意思是說,要利用我們研究所的電腦設計陷阱用奈米機器人?」

  「是的。理由很簡單:能夠設計出具有φ次元移動功能的奈米機器人的電腦,全世界只有這裡才有。」

  的確,這個研究所的電腦,在φ次元移動技術方面,已經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優於所有演算能力強大的電腦。不過,神內首先擔心的是下面這個問題。

  「就算我們能設計一個陷阱,可怎麼把雅音引誘進來呢?」

  「不需要引誘。」羽取好像早就把答案準備好了,「我認為,每當φ機器人擴散到一定程度的時候,雅音就會巡視一遍所有感染了φ機器人的大腦。沒有人知道到時究竟有多少人的大腦感染了φ機器人,連雅音都不會知道。一百萬也好,一億也好,五十億也好,無論有多少,當操縱所有大腦的時間差幾乎接近於零的時候,就把所有的大腦統合起來,創造一個新的思考世界。這就是雅音的目的。」

  說到這裡羽取看了神內一眼,那意思是:聽懂了吧?

  羽取繼續說道:「最初呢,雅音是一個大腦一個大腦地巡視,習慣了以後巡視的速度就會越來越快,快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就來不及分辨哪個是人的大腦,哪個是腦裝置了。只要φ值相同,他就會進入。一旦進入我們設置的陷阱,他就再也出不去了。」

  「反過來說,如果雅音巡視的速度不快,就很難落入陷阱。但是,巡視的速度越快,雅音自我意識崩潰的危險性就越大。」

  「只能賭一把了。是雅音自我意識崩潰在先呢,還是落入陷阱在先。」

  「有一點不能忘記。雅音在統合了眾多大腦的時候到底會發生什麼情況,我們還不知道,也許會發生我們預想不到的情況。」

  「即便如此也值得一試,不是嗎?」羽取毫不掩飾自己的興奮之情。

  「你好像還挺高興。」

  羽取以為神內是在挖苦他,不好意思起來:「對不起,我有點興奮過度。」

  神內搖搖頭:「我理解你的心情,因為我也勉強算是個科學家。」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做學問吧。在運用自己的智慧挑戰未知課題的時候,總會伴隨著一種興奮,這種興奮是什麼都代替不了的,哪怕是面臨人類的命運受到威脅的嚴重局面時,也會興奮不已。





  3


  據推算,感染上φ機器人的,僅日本國內就已超過一千萬人。也就是說,十個人裡邊就有一個感染者,而且還在逐日增加。到了這種地步,把所有的感染者都隔離起來已經是不可能的了。由於沒有自覺症狀,如果不使用專用機器檢測,根本就不知道是否已經感染上了。在這種情況下,將八田輝明等少數感染者隔離起來,沒有任何現實意義。儘管如此,政府還是不肯解除這種隔離措施。因為解除的消息一旦被外國政府知道了,就會被看作放棄了防止擴大感染的政策,在政治上很難交代。

  「真對不起,這樣對待您簡直是太渾蛋了。現在,我們的長官御所正在跟上面交涉。不過,還沒得到……」齊藤一見到八田輝明就開始道歉。

  「我沒關係的,我在這裡已經習慣了。」

  八田輝明臉上甚至露出了笑容。

  「八田先生不生氣嗎?這樣對待您太不講理了。」

  「我覺得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這是怎麼回事?今天的八田輝明跟以往有些不一樣。反應很機械,說的是自己,卻像是在談論別人。

  「我的事您就不用擔心了。您來看我,我很高興。不過,齊藤先生也是一個大忙人啊。」

  「八田先生,出什麼事了嗎?」

  「這裡能出什麼事呢?」

  八田輝明好像什麼都不想多說。

  齊藤決定不再繞彎子,直接問道:「您跟亞季都談了些什麼?」

  「亞季啊,最近根本沒來過。」

  「昨天不是還來過嗎?」

  「昨天?昨天亞季來過嗎?」

  肯定來過!齊藤就是因為接到了亞季的電話才到這裡來的。亞季說她哥哥的樣子有點怪。

  「亞季跟您說什麼了嗎?」

  「她很擔心八田先生,想知道您什麼時候能出院。」

  「是嗎?」八田輝明隨便應付了一句。

  叫人難以忍受的沉默持續了很長時間。

  「對了,您現在還每天祈禱嗎?」

  「祈禱?」

  「您在工作中認識了一個叫杉山鬱海的患者,她使用了你們公司的代體。您希望她早日恢復健康,不是每天為她祈禱嗎?您還說通過祈禱,可以使自己的精神安定下來。」

  「這事都跟齊藤先生說啦?」八田輝明表情顯得有些混亂,「您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來,最近確實沒……不過,她也早就把我忘了吧?」說完他臉上再次浮現出笑容。

  果然很奇怪。

  根本不像以前的八田輝明。

  齊藤深深吸了一口氣。

  「您跟雅音接觸過嗎?」

  「沒有。」八田輝明立刻冷淡地答道。

  「真的嗎?」

  八田輝明抬起頭來。

  「真的呀。」

  *

  齊藤一太的映像消失以後,隔離病房裡剩下了我一個人。

  朦朧地注視著看膩了的牆壁,大腦裡一片空白。

  「到了該下決心的時候了。」

  這句話也不知道是怎麼從我的嘴裡說出來的。

  我從床上坐起來,走到鏡子前面站住。

  鏡子裡的我臉上浮現出雅音那熟悉的微笑。

  「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





  4


  對於齊藤一太來說,直接見到八田亞季,那天還是第一次。與亞季通電話時,齊藤根據她的聲音想像過她的樣子,沒想到真人比聲音要青春得多,不由得吃了一驚。也許是因為皮膚白皙的緣故吧,甚至給人一種夢幻般的感覺。聽說亞季騎著一輛大型摩托車,可是齊藤無論如何也無法把大型摩托車跟眼前這個穿著西裝的沉靜少女聯繫在一起。

  「哥哥身體裡的意識的確是別人的。開始,我甚至感覺哥哥的意識被人偷走了。不過,他記得和我們家的人在一起的所有事情,他把我當成他的親妹妹,後來他還向我保證,一定要珍重地使用我哥哥的身體。最重要的是,他的樣子、他的聲音、他的表情,都跟我死去的哥哥一樣。所以……我不想失去現在這個哥哥。」

  齊藤他們已經把八田輝明感染了φ機器人的事告訴了亞季和她的父母,否則他們是不會同意讓八田輝明住進隔離病房的。

  「我這樣想很奇怪嗎?」亞季問道。

  「不,我認為一點都不奇怪。」

  聽齊藤這樣回答,亞季緊張的雙肩似乎輕鬆一點了。她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

  「可是,你去醫院看望你哥哥的時候,覺得他有點異樣,是吧?」

  亞季點點頭,把杯子放在桌上。

  「是的,我昨天去醫院看他的時候,覺得他跟以前不一樣了。」

  「什麼地方不一樣了?」

  亞季就像是在找合適的詞語似的盯著桌上的杯子沉默了一會兒,慢慢抬起頭來。她的眼睛裡放出的澄澈的光,使齊藤心跳加快。

  「也許我的說法有些抽象。我覺得哥哥離八田輝明這個人遠了很多。」

  「遠了?」

  齊藤認為,正是因為了解八田輝明,亞季才會用這個詞語來表達。

  「齊藤先生沒有這種感覺嗎?」

  「確實,給我的印象也是這樣。我覺得他不是以前的八田先生了。」

  現在的八田輝明的人格,是經過假記憶改變的人格。經過改變的人格容易產生不安定的狀況,最壞的結果甚至是自我意識崩潰。而且這次又加上了環境因素。

  「是住進隔離病房造成的吧?」亞季問道。

  「恐怕是的。」

  人需要依靠自己和他人的邊界來確認自我的輪廓。有了他人的存在,才能定義自己。但是,在跟他人很少接觸的隔離病房裡,境界就變得曖昧了,自我意識很容易崩潰。

  「可是,還有一件叫我感到憂慮的事。」

  「憂慮……?」

  「我記得以前我跟你說過雅音這個人。」

  「是經常潛入我哥哥的身體,只有意識的那個人嗎?聽說這回散播φ機器人的也是他。」

  「是的。前幾天我去醫院看望八田先生的時候,我問他跟雅音是否還有接觸,他說沒有。但是,他那樣說的時候我感覺很不自然。」

  「我哥哥現在還跟雅音有來往?」

  「如果有來往,他為什麼隱瞞,而且還泰然自若地撒謊呢?」

  八田亞季的臉慢慢變得蒼白起來。

  「在八田先生身上發生的變化,也許比我們想像的嚴重得多。」





  5


  八田輝明!我叫出聲來。乾澀的聲音撞上牆壁,落到地板上。我又叫了一遍。什麼也感覺不到,什麼也沒發生。八田輝明這個空殼給了我一個肉體,同時也是關著我的牢籠。只要在這個空殼裡,看到的東西就是有限的,觸摸到的東西就是有限的,感覺到的東西就是有限的,想到的東西就是有限的。這個空殼保護著我,而我付出的代價則是不自由和被束縛。如果扔掉了這個空殼,我該是多麼自由啊!我的感覺會有多麼寬廣啊!我的思考會有多麼遠大啊!那時候,我會看到什麼呢?

  「你想通了?那,咱們走吧!」

  是雅音。

  我點了點頭。就在那一瞬間,周圍的一切突然從視野中一下子遠去,變得只有在隧道深處看到的隧道出口那麼小。我的周圍什麼都沒有了,就像所有的星球都燃盡了的宇宙。

  不,不對。我還可以看到一束光。在那束光裡,有無數的光點在無聲地流淌。那些光點來自非常遙遠的過去,又流向非常遙遠的將來,猶如大群的流星在不停地橫斷夜空。

  就是那個嗎?

  「是的。」

  長長的流星群變成輝煌耀眼的大河向我靠近,流過來的光點一個一個的看得很清楚了。

  就在這時,一絲猶豫抓住了我。

  你真的認為我是你的妹妹嗎?

  亞季。

  如果就這樣走了,我會讓亞季傷心,會讓她第二次嚐到失去哥哥的痛苦。

  「這又怎麼了?」

  是啊,這又怎麼了?我的思想停止了,無法前進,就像緊緊踩住了剎車。

  「跟你沒關係!八田亞季,不是你的妹妹,你也不是八田輝明!」

  是這樣嗎?也許真是這樣。但是,不管怎麼對自己說,心情也不能完全平靜。我還沒有從八田輝明這個空殼裡走出來嗎?不,應該問的問題是:能走出來嗎?作為八田輝明的記憶,雖然幾乎都是人工貼上去的假記憶,但我作為八田輝明活著的這些年是現實,否定這些記憶是不可能的。我的一部分已經成為八田輝明,我已經作為八田輝明活了這麼多年了。

  八田輝明——

  突然緊緊踩住的剎車鬆開了,我又可以思想了。

  我這是在幹什麼呀……

  巨大的光束逼近了我。

  不行!

  我不能碰那光!

  我得回去!

  回到原來的世界裡去!

  回到有亞季和父母的世界裡去!

  回到我作為八田輝明活著的世界裡去!

  「你應該跟我一起來!」

  (雅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需要你,無論如何都需要你。」

  (我說了,我要作為八田輝明活下去。我認為你也同意了。)

  「你應該也聽說了,當我統合了特別多的大腦的時候,我的自我意識就會崩潰,被我統合了大腦的人們精神也會崩潰。」

  (既然你知道會是這個結果,你幹嘛還要……)

  「當然,我不想崩潰。為了迴避風險,我想到了一個對策,那就是你。」

  (我?)

  「你不是說過嗎?人,只能通過別人的眼睛才能知道自己的存在。反過來說,如果有作為鏡子的別人的存在,就可以經常確認自己的存在,就可以防止自我意識崩潰了。」

  (你是要把我作為你的鏡子?)

  「我也會成為你的鏡子。」

  (那麼,你接近我,一開始就有這種打算嗎?)

  「我對你有很深的同情也是事實。我沒說謊。」

  (所以你要我聽你的話?)

  「你不高興是你的自由。但什麼事都應該依據現實來判斷。如果你無論如何都要回到以前那個舊世界裡去,也沒有什麼不可以。不過,那樣的話我就會自我意識崩潰,捲進來的不計其數的人精神崩潰的危險性就會加大。地球上50%的人類都已經感染上了被你們稱為φ機器人的奈米機器人。」

  (你為什麼要這樣……)

  「因為實驗就是這麼回事。」

  (有你這麼不講理的嗎?)

  「我父親也是,相信自己的理論,把我的意識移入腦裝置,所以才有了我這樣一個存在。」

  (你的行為和你父親不一樣吧?)

  「既然要踏入未知的大地,多少有些偏差也是在所難免的。如果害怕出偏差,必將一事無成。這是先驅者的宿命。」

  (……現在,我明白了。你的意識裡燃燒著跟你的父親麻田幸雄對抗的烈火,所以才幹這種毫無道理的……不,不只是對抗,你在被麻田幸雄的影子追趕,在被你那偉大父親的亡靈追趕著。你想逃脫的,不是你父親的肉體,而是你揹負的麻田幸雄這個存在!)

  「又是精神分析!我跟你說多少遍你才能明白?那種感傷情緒我沒有。」

  (你承認了又有什麼不好?你跟我們一樣,也有複雜而矛盾的感情。)

  「你也改改你那喜歡挖掘別人內心世界的毛病好不好?」

  (我要是不改會怎麼樣呢?你就不帶我到你那邊去了?)

  「我無所謂。可是,你的決定會帶來多麼悲慘的結局,你想過嗎?」

  (你這個人啊……)

  「行了!選擇吧!是回到以前那個舊世界裡去呢,還是跟我一起創造一個新宇宙?」



  * * *



  [1] 指在城市裡廣為流傳的故事,多為恐怖、詭異的,通常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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