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拉撒路計劃 - 代體 - 科幻世界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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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拉撒路計劃

代體 by 山田宗樹

2019-10-26 18:35

  1


  齊藤一太保持著立正的姿勢,一動不動地站在會議室裡。

  走進會議室的男人頭部藏在藍色鐘形罩裡,誰都看不見他的臉。藍色鐘形罩跟警察用的白色鐘形罩原理一樣,是一種摸不到的映像,從裡向外看是無色透明的,從外邊看就是一個藍色鐘形罩。

  內務省厚生局第六科科長玉城浩介,非常緊張地站在男人旁邊。

  「我來介紹一下。說是介紹,不過正如大家所看到的一樣,你們不能知道他是誰。今天要講的是3A級的機密。經特意來到這裡的這位先生同意,我們可以叫他X先生。」

  玉城浩介誠惶誠恐地看了X先生一眼。X先生的頭部罩在藍色鐘形罩裡,他的表情誰也看不見。

  「X先生曾在我們內務省參與過第0618號計劃,通稱L計劃。他退休後在一家民營企業任職,今天好不容易才把他請來給我們講話。今天講話的內容絕對禁止記錄,也禁止錄音錄影。大家不要使用筆記本和筆,要把講話的內容刻在腦子裡。講話過程中可以隨時提問。不過,關於篠塚拓也的事情,X先生已經看過報告了,提問的時候要把這一點考慮進去。現在,請X先生講話!」

  玉城科長介紹完以後,X先生說道:「讓大家坐下吧。」

  X先生說話的聲音也不是本人的聲音,而是經過人工智慧系統變換的聲音。儘管如此,人們也能從聲音裡聽出X先生是一個沉著冷靜、深謀遠慮的人物。

  「玉城科長想讓我講講L計劃。」

  所有人都落座以後,X先生本人也坐下來,開始講話。

  「內務省第0618號計劃的編碼名稱是拉撒路計劃。拉撒路是在《新約聖經》裡登場的人物,拉撒路死後,耶穌使他復活了。由於這個名稱很容易被人推測出計劃的內容,所以我們一般只用拉撒路的第一個字母L,稱之為L計劃。」

  X先生拿起水杯喝水,水杯靠近嘴邊的時候,整個杯子都被染成了藍色。

  「這個計劃的開端,要追溯到地下組織達斯丁毀滅的時候。」

  地下組織達斯丁的毀滅,是潛入該組織的一位內務省搜查官的功勞。關於這件事,內務省盡人皆知。但是,那位搜查官到底是誰,到現在還是機密。X先生是否知道坐在眼前的御所就是那位搜查官呢?

  「達斯丁綁架普通公民,將其意識消滅,再把他們的顧客的意識傳輸到已經失去了意識的肉體裡,使他們的顧客的意識繼續在新的肉體裡活下去,從而賺取大筆金錢。達斯丁毀滅的時候,我們救出了十九名受害者。確切地說是回收了十九名受害者,因為他們的意識已經被抽掉了,他們的肉體只是一具空殼,就是所謂的空殼肉體。」

  玉城科長沉痛地點著頭。

  「肉體一旦成為空殼肉體,恢復的可能性就是零。不過,儘管他們沒有了意識,但他們的肉體還活著,我們不能把他們殺了,首先得把他們送進醫院。可以想見,這些空殼肉體,對於那些得了絕症而無法救治的患者來說,就成了可貴的醫療資源。對此當然會有很多疑問和批評。那些受害者大多都是有親屬的,如果他們的親屬希望安樂死,從法律上講沒有問題,但從感情上講,親屬們又是很不情願的。當然,我們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至於沒有親人的受害者,除了等著他們的肉體死亡,別無選擇。就在這時,一位醫生建議,反正也是等死,不如把生命垂危的患者的意識傳輸進去。這樣的話,必死無疑的患者就能延長自己的生命,繼續為社會服務。有效地利用空殼肉體,也可以減少醫療資源的浪費。我們認真地研究了這個建議以後,由內務省制訂計劃,並得到了政府的批准。計劃的編號為0618號,正式名稱是拉撒路計劃。由於這個計劃對於社會一般的共同觀念來講,是極其特異的做法,所以是作為處理極其特殊的情況而採取的例外措施被批准的。另外,考慮到患者回到社會之後的生活會受到影響,這個計劃被列為A級機密計劃。但是……」

  X先生說話的聲音變得沉重起來。

  「……一開始實行這個計劃,就遇到了幾個很大的問題。第一,不用說是倫理問題。把瀕臨死亡的患者的意識傳輸到被達斯丁綁架後成為空殼的肉體裡,跟達斯丁的犯罪行為其實是一樣的。因此必須從理論上證明這個計劃與達斯丁的犯罪行為完全不同。第二,將利用這個計劃活下去的十九個人的意識,應該以怎樣的基準加以選擇。為了儘可能做到公平公正,我們特意開發了一種軟件,這種軟件可以根據年齡、性別以及迄今為止的生活環境等條件進行綜合判斷,自動選擇出跟空殼肉體各方面最相近的瀕臨死亡的患者。以上兩個問題,跟過去臟器移植遇到的問題有共同點,比較容易處理。但是,接下來我要講的第三個問題,是L計劃特有的問題,很難找到合適的解決辦法。」

  X先生喝了口水潤了潤喉嚨。

  「從法律上來講,肉體死亡才算是人的死亡。也就是說,空殼肉體只有病死了,才能在法律上認定為死亡。反過來說,即便空殼肉體沒有意識,在居民記錄上也是活著的。這是什麼意思呢?大家明白嗎?」

  就像要等人回答似的,X先生停頓了一下。

  坐在最前面的御所答道:「如果瀕臨死亡的患者想把自己的意識傳輸給空殼肉體,就要在承認自己已經死亡的前提下,作為另外一個人活下去。」

  「非常正確!這樣的話,不僅本人,而且雙方的親人,都會遇到非常複雜的情況。對於瀕臨死亡的患者的家屬來說,這個人外表看上去是外人,心卻是自己的兒子或女兒、妻子或丈夫。可是呢,又得承認他們已經死了。這可不是簡單就能接受的現實。無法接受的還不只是患者這一方的親人,空殼肉體這一方的親人也是一樣的。的確,新的意識傳輸進去以後,就像《新約聖經》裡的拉撒路那樣,可以重新睜開眼睛站起來。但是,那肉體裡的意識是別人的。不管外表多麼像自己的親人,也不能像以前那樣跟他親近了。」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以後,X先生輕輕咳了一下,清了清嗓子。

  「這樣的話,我們就得分為兩種形式加以考慮。第一種形式,患者本人的意識被傳輸到空殼肉體裡以後,要通過結婚或收養等方式,與意識原來的家庭結成親緣關係,在原來的生活環境中繼續生活。我們認為這種形式本人比較容易適應,可是結果呢,採用這種形式的太少了。這是因為空殼肉體的親人不答應。不過,如果空殼肉體沒有親人,或者親人去向不明,就只能採用這種形式了。問題是第二種形式,也就是瀕臨死亡的患者的意識跟原來的親人斷絕關係,在空殼肉體裡繼續其人生的形式。也就是說,不僅要在名目上成為別人,在本質上也要成為別人。這種形式對於瀕臨死亡的患者來說,心理負擔太大了。如果不採取某種措施減輕心理負擔,這個人就會精神崩潰。我們首先請教了腦科學家和心理學家等專家,請他們給我們提建議。後來,又有人給我們想出一個有望順利實施的好主意。想出這個好主意的人,就是零科學技術公司的麻田幸雄。」

  終於聽到了這個人的名字,會議室裡騷動起來。

  「他說,人的意識不是像靈魂那樣的不變不滅的東西,人的意識只不過是由無數信息構成的流動的故事。同樣的題材,有的作家將其寫成悲劇故事,有的作家卻將其寫成喜劇故事,人也是依據各自固有的記憶編織故事,並生活在各自的故事裡。所謂意識,就是講故事的人。如果這樣的理論可以成立的話,那麼就應該可以通過操控記憶對故事加以修整。」

  齊藤拚命地理解著X先生的話,生怕聽漏一句就跟不上了。

  「那麼,如何操控記憶呢?根據麻田幸雄的理論,可以在切斷與舊的真記憶的鏈接的基礎上,貼上新的假記憶。貼上的假記憶所使用的題材,是根據沒有了意識的空殼肉體的履歷人工合成的東西。沒有必要覆蓋所有的記憶,只要有關於父母和孩提時代的數據,以及自己的理想、喜歡的異性、目標達成時的喜悅、遇到挫折時的鬱悶等關鍵數據就可以了。如果再加上氣質和性格,大腦就可以按照相應的語法系統形成一種認識世界的方式,並將以上各種數據改寫為合乎情理的流動的故事,也就是意識。雖然不能形成跟被消滅的意識一模一樣的意識,但形成極其相似的意識是沒有問題的。舊的意識被封存了,因此不會有進入別人肉體的感覺,完全可以毫無障礙地開始新的人生。」

  「零科學技術公司當時已經掌握了操控意識的技術並且實用化了嗎?」御所想確認一下這個關鍵性問題。

  「操控活人的大腦還做不到,但可以操控保存在腦裝置裡的意識。現在也是如此。具體操控程序是,先把患者的意識傳輸到腦裝置裡去,然後使用專用設備植入假記憶,最後再傳輸給空殼肉體。」

  齊藤不由得感到全身發冷。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這個可以看、可以聽、可以思考的自己,到底還是不是一個真實的存在呢?

  「不過,假記憶就像是一層鍍金,在某種情況下是會剝落的。一旦剝落,就無法支撐故事的合理性,精神就會失常。這時候需要心理醫生對其進行心理輔導。」

  「親屬反應如何?」提問的還是御所。

  「瀕臨死亡的患者的親屬,本來以為自己的親人必死無疑,再也見不到了,現在突然有機會活下來了,雖然只有意識活下來,大多數還是願意接受的。而空殼肉體的親屬呢,反對者居多。對親人的身體裡住著別人的心這個事實,一開始都有強烈的抵抗情緒。但是,如果不把別人的意識傳輸進去,空殼肉體就不能睜開眼睛站起來,只能是逐漸衰老、死亡。就算是住進了別人的心,肉體能活下來也是好的。後來持這種想法的人越來越多,最後幾乎所有的親屬都接受了。最現實的問題就是住院期間的費用,以及周圍的人的非議。儘管遇到了各種難題,L計劃實施三年以來,已經有十五名瀕臨死亡的患者的意識被傳輸到空殼肉體裡,重新回到社會,開始了新的人生。」

  「十五名?不是有十九個空殼肉體嗎?」

  「剩下的四個裡,有一個到最後親屬也沒有同意。」

  「還有三個呢?」

  「……拉撒路計劃,在政府批准實施的同時被列為機密項目,也就是A級機密。之所以後來會升格為3A機密,就是因為這三個人。」

  夾雜著苦惱的沉默籠罩著會議室。

  「直到最後也沒有找到親屬的那三個空殼肉體……被送給了麻田幸雄。」

  「送給?」

  這個詞語就像尖銳的異物刺激著人們的神經。

  「植入編造的記憶,是一種特殊的作業,為了確保其安全性,預先實驗是不可或缺的。」

  「您是說當作實驗材料送給麻田幸雄了?那可是還有心跳有體溫的人體!」

  竹內凜憤怒地叫起來。

  「竹內!不許胡說!」玉城科長低聲斥責道。

  竹內凜瞪了玉城科長一眼。

  「玉城,她的憤怒是理所當然的。」

  X先生平靜地說下去。

  「我們的判斷是錯誤的。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們就開始把空殼肉體當成物件了。我們的感覺變得很麻木,很奇怪。」

  「麻田幸雄被懷疑和達斯丁有關,最後卻沒有被逮捕,就是因為沒有找到證據。聽您這麼一說,只能讓我認為還有別的原因!」竹內凜不客氣地說。

  X先生無話可說。

  玉城科長也愁眉苦臉地沉默著。

  「那三個空殼肉體最後怎麼樣了?」竹內凜追問道。

  「麻田幸雄沒告訴我們。送給他的時候是以我們不追究下落為條件的。」

  「為了確保安全性,有預先用空殼肉體做實驗的必要嗎?麻田幸雄從一開始就是想合法地搞到空殼肉體,想得到為了自己的研究隨便使用的人體,所以才參加了L計劃!」竹內凜依然怒不可遏。

  「也許是……」御所插話了。

  「是的!」X先生搶先回答道,「你們的報告裡提到的篠塚拓也,就是當年送給麻田幸雄的三個空殼肉體當中的一個,名字都沒改。」

  齊藤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心裡嘟囔著: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也就是說,」等等力開口說話了,「麻田幸雄把別人的意識輸入名為篠塚拓也的空殼肉體裡,並以『篠塚拓也』的名字錄用其為自己公司的員工。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更重要的是,篠塚拓也這個空殼肉體裡,輸入的到底是誰的意識呢?」

  「錄用為自己公司的員工,是為了隨時可以看到,隨時可以觀察實驗的經過吧?至於是什麼實驗,就不得而知了。」竹內凜諷刺道。

  筧勇歪著頭想了想以後說道:「即便如此,你們不覺得很奇怪嗎?不管篠塚拓也身體裡的意識是誰的,都是非法的意識傳輸。而且,篠塚拓也的大腦裡也輸入了喜里川正人的意識,他不但沒有抵抗,甚至感覺不到,這不就等於是麻田幸雄操縱的木偶嗎?就算他可以修改一個人的記憶,但是,像操縱木偶一樣操縱一個有著主觀意志的人,能做到嗎?」

  「您能解釋一下嗎?」玉城科長轉向X先生問道。

  X先生沒有作答。

  「還有一個問題。」說話的人是御所,「在篠塚拓也的身體裡,不但有喜里川正人的意識,還有麻田幸雄的意識,這怎麼解釋呢?喜里川正人的意識倒是說過,是因為實施了意識多重化。關於這一點,X先生您怎麼看?」。

  「實在對不起,這個問題超出了我所能回答的範圍。關於L計劃,我只能談這些了。」

  X先生不再說話。

  「如果沒有別的問題,今天的會到此結束!」玉城科長打算宣佈散會了。

  齊藤毅然舉起了右手。

  「如果沒有什麼不方便的話,能不能回答我一個問題?」

  X先生做了一個「請說」的手勢。

  「高崎醫療工業公司銷售部有一個叫八田輝明的員工,幫助我們調查過代體依存者。我寫的報告裡也提到了,他跟篠塚拓也一樣,履歷上也有空白。我的問題是:八田輝明先生也跟拉撒路計劃有關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對於處理眼下的問題,是必不可少的嗎?」

  「在一定情況下,也許會迫使我們修正處理問題的方法。」

  「明白了。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回答你。」X先生說道,「正如你所說,八田輝明先生是我們實施拉撒路計劃的過程中重返社會的十五名拉撒路之一。」





  2


  我差點叫出聲來。

  我首先看到的是填滿了英文和數字的虛擬顯示器畫面。那些英文和數字是什麼意思,我完全看不懂。辦公桌上放著一個我沒見過的杯子,裡邊還有半杯咖啡。再看看周圍,同樣的辦公桌有好幾個。離開我有一段距離的牆邊,一位我不認識的五十歲左右的男士和一位我同樣不認識的三十五歲左右的男士在面對面地說著什麼。我能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但不能理解他們說話的內容。我可以看到窗外雜亂的高層建築群。好像在下雨,天灰濛濛的。

  這是哪裡啊?說話的那兩位男士是誰?我在幹什麼?我為什麼在這種地方?只有我飄浮在空中,世界好像隨時都會把我彈出去。這種感覺,好像在哪裡體驗過,而且體驗過好幾次。這是怎麼回事啊?

  夢。

  剛才我在做夢。

  我在夢裡。

  「八田!你怎麼了?」

  毫無意義的情景裡,忽然煥發了生機。

  顯示器畫面上是半年來的銷售成績表。售出的代體的型號、數量,現在的使用狀況,在哪家醫院,一目瞭然。辦公桌上的杯子是我進公司以來一直使用的杯子,十五分鐘以前我剛沖了一杯咖啡。五十歲左右的男士是上條部長,三十五歲左右的男士是前輩田口。田口最近銷售業績下降,很消沉。我是高崎醫療工業公司銷售部的員工八田輝明。

  上條部長來到我的辦公桌前:「八田!你從內務省回來以後,一直不太正常啊。在內務省出什麼事了?對了,本來我是不應該問的。」

  「沒事的,真的沒事。謝謝您!」

  最近遇到的事情太多,覺得有點累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

  「喂,八田,」上條部長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壓低聲音說道,「去接受一次心理輔導怎麼樣?我跟咱們公司的合同醫院聯繫一下,今天就去。」

  我吃了一驚。太誇張了吧!我只不過發了一會兒呆嘛。

  「我真的沒事。一點兒沒耽誤工作,沒問題的。」

  「這種病啊,越早看越容易治好。」

  「我沒病,看什麼心理醫生啊?」

  「只不過是聽聽專家的意見嘛。」

  「我不去。我真的沒事!」

  「覺得沒事的時候去最好。無論如何也得去!」

  「可是……」

  「八田!」上條部長說話的聲音嚴厲起來,「這是我交給你的工作!」

  我盯了上條部長一眼。我從一開始就不認為他是認真的,可是,部長的表情告訴我,他從來沒有這麼認真過。



  所謂公司的合同醫院,也就是一家精神科診所,位於車站附近一座大樓的五層。我在大樓入口處看到一塊寫著「相澤精神科診所」的舊牌子,確認就在這裡之後,坐上窄小的電梯來到了五層。電梯門一開,眼前就是診所的入口。門敞開著,可以看到裡邊。如今醫院掛號收費都人工智慧化了,這裡竟然還有一個員工負責掛號。那是一個胖乎乎的中年女性,我把我的名字告訴她,說明來意,並且把高崎醫療工業公司的員工證件拿給她看。

  「您就是八田先生啊?我接到你們公司的電話了。請進。」

  在考取代體調整師國家資格的時候,我曾經學習過心理輔導的基礎知識,但接受心理輔導還是第一次。儘管我到診所來了,可是上條部長唐突地命令我來看精神科,實在令人難以接受。還說什麼這是交給我的工作,我看起來有那麼不正常嗎?

  來到裡邊,我敲了敲門,推門走了進去。診室不大不小,不太亂,也說不上有多整齊。一言以蔽之,是一個不會感到有精神壓力的房間。

  「八田先生,等了您一會兒了。請坐!」一位男醫生對我說。

  他應該就是相澤醫生。

  我按照他的吩咐坐在了深綠色的沙發椅上。

  「你們公司跟我聯繫過了。您是在上司的勸說下才過來的吧?」

  相澤醫生就像一個經驗豐富的演員,非常自然地微笑著。一縷富有光澤的黑髮,垂下來落在緊湊的小臉盤上,他看上去還不到四十歲。

  「您的上司說,您在上班的時候經常發呆,發呆的時候樣子有些不正常,是這樣嗎?」

  「不就是有時候發呆嗎?誰沒發過呆呀?不正常?什麼意思啊?」

  「您不認為自己有什麼不正常嗎?」

  「啊,是的……」

  「發呆的時候,您都在想些什麼呀?」

  「這個嘛,好像在想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想。」

  「那時候的感覺您記得嗎?」

  「不記得。」

  「我認為您心裡還是有點事。」

  我覺得這個心理醫生有點不對頭。一般來說,心理輔導不能說這種帶誘導性的話。如果說這種帶誘導性的話,接受心理輔導的人就會下意識地迎合心理醫生,無中生有地編造一些並不存在的故事。

  「不管什麼事吧,說出來給我聽聽怎麼樣?」

  「我真的不知道我心裡有什麼事。」

  「原來如此。」相澤醫生小聲嘟囔了一句,繼續問道,「那麼,最近您的生活有什麼變化沒有,哪怕是很微小的變化也算。」

  「……那倒不能說沒有。」

  我被叫到內務省的時候,再次遇到了喜里川正人,而且知道了在他身上發生的事情。以參加某種實驗為條件,他的意識活了下來,存在於篠塚拓也的身體裡。但是對於我來說,喜里川正人的事情已經跟我沒關係了。他連個招呼都沒打就消失了,但他為此向我道了歉,我接受了,這事就算過去了。至於其他,就是喜里川正人個人的問題了。做什麼選擇是他的自由,我沒有資格說三道四。

  比起喜里川正人來,對我刺激最大的是篠塚拓也的言行。篠塚拓也把明明白白的謊言當作真實毫不懷疑地相信,前後矛盾說不通的時候,就用編造故事的方法來維持他那個虛構的世界。而且他自己一點都意識不到,好像在他看來,只有從他自己嘴裡說出來的東西才是真實的。看到他的樣子,我的內心深處萌發出一種說不清的感覺,就像與他產生共鳴似的在蠢蠢欲動。那種感覺是什麼呢?到現在我也解釋不了。

  「我從您的表情上看出來了,您不想說。」

  我嚇了一跳。

  「沒關係的,不想說的話沒有必要勉強說出來。」

  聽相澤醫生這麼說,我反倒覺得有點對不起他了。

  「那麼,那件事以後,跟以前相比有什麼變化嗎?我指的是您本身。」

  「沒有什麼特別的變化。」

  「即使身心有變化,有時候自己也是意識不到的。這種時候,用做夢的形式表現出來的情況比較多。」

  「做……夢?」

  「您想起什麼來了嗎?」

  以前我經常夢見自己坐在公交車上,坐的是同一路公交車,窗外的景象卻不是我熟悉的街道。但是最近我不做這樣的夢了。

  我把這個變化告訴了相澤醫生。

  「這樣的夢不做了,別的夢呢?」

  「不記得了……對了,有時候做住在醫院裡的夢。」

  「您再說詳細一點兒。」

  「我在病床上躺著,病床旁邊有一位上了年紀的女性傷心地看著我……大概就是這樣。」

  我發現相澤醫生柔和的表情裡,閃過一絲恐懼。

  「您對那位上了年紀的女性印象如何?」

  「說不好……」

  「是您認識的人嗎?」

  「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說是認識也可以,說是很親近的人也可以,不過我想不起她的名字來。也許是我小時候看過的電視劇裡的女演員吧……只能這麼說了。」

  突然,我覺得焦躁不安起來。胸中一股燥熱的東西就像找不到出口似的四處亂竄,讓我想跑到大街上去。

  「您不要緊嗎?」

  「啊,現在心裡有點兒……」

  「有點兒什麼?」

  「啊……不……沒什麼。」

  「這種感覺是非常重要的。請您把剛才想到的、感覺到的東西說出來。」

  「不過是胡思亂想而已。」

  「請說出來吧。」

  「我……」

  我的內心拚命抵抗,在開口說出來的那一剎那,一種活生生的感情的巨浪突然襲來,這是我從未體驗過的。

  「您怎麼了?」

  周圍的世界急速地離開我遠去,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真想一把抓住眼前的白大褂。

  「不用客氣,您說出來吧,沒關係的。」

  「這個……那個夢好像是現實,而坐在這裡的我卻像是在夢中。我的感覺……不,我就是這樣想的。我還真有點兒不正常,我是不是應該好好接受治療啊?」

  相澤醫生仰天大笑起來。

  「沒有什麼不正常!這種感覺誰都有!」

  「是嗎?……那我就放心了。」

  嘴上這麼說,可我一點兒都沒放心。現實與夢境反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我不相信到剛才為止我度過的平靜的日常生活是真實的。這種感覺是不是應該告訴相澤醫生啊?

  「醫生……我……」

  「您說。」

  可就在這時,剛才那紛亂的感情不可思議地平靜下去了。

  「您想說什麼?」

  「……沒事了。沒什麼。」

  相澤醫生注視著我:「八田先生,以後每週到這裡來一次吧。」

  「我需要……治療嗎?」

  「沒您說的那麼嚴重。您能把握自己的狀況,沒有什麼大問題。您本人不需要支付任何費用,公司會為您支付的。」

  我考慮了一下之後,對相澤醫生說道:「好吧。」



  預約好下次的心理輔導時間以後,我離開了相澤精神科診所。坐上狹小的電梯下降到地面,我走出了那座大樓。腳下的路面黑乎乎的,反射著路燈的光。剛才好像下了一陣雨。我默默地向車站走去。

  夜幕中的大街。

  我感到眼前的情景有些虛假。我真的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嗎?我想伸出手去確認一下。大街上紛亂的聲音反反覆覆地迴響著。我呆呆地站在路中央,不知站了多久。





  3


  「你能再說一遍嗎?」御所歐羅問道。

  「關於高崎醫療工業公司的八田輝明,你們把保存在這裡的記錄全部交給我們以後,還要保證不再接觸他!這回聽清楚了吧?」

  毫不客氣地迎擊御所視線的,是一個小個子男人。他的眼睛裡閃著可怕的兇光,表情冰冷。

  小個子男人是法務省刑事局的板東,也是一名特殊案件處理官。

  「理由呢?」

  「你知道L計劃嗎?」

  「大體上知道。」

  「八田輝明是拉撒路七號,這個你也知道?」

  「七號還是八號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是被達斯丁綁架之後抽掉了意識的空殼肉體,後來被輸入了包括假記憶的別人的意識。」

  「他的假記憶正在剝落!這樣下去會招致他精神崩潰!都是因為你們讓他捲進來,使他受到了刺激!」

  御所輕蔑地眯起眼睛:「你們在監視他嗎?」

  「請你使用追蹤這個詞。」

  「L計劃是內務省的項目,你們法務省為什麼要追蹤?」

  「我們有我們的理由。」

  「可是數據庫裡並沒有加標籤。如果加了標籤,我們會小心的。」

  「沒有那個必要。如果他失蹤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看你對八田輝明並沒有同情心嘛!」

  「你還是想想我特意到這裡來是為什麼吧!」

  十五分鐘以前,御所被緊急召喚到局長辦公室,說是法務省的特殊案件處理官為了八田輝明的事到了內務省,還讓她叫上八田輝明的聯繫人齊藤。御所和齊藤走進這個辦公室的時候,看見沙發上坐著三個人,一個是這個辦公室的主人渡邊局長,一個是第六科的玉城科長,還有一個就是法務省刑事局的板東。

  「我說兩句行嗎?」齊藤客客氣氣地說話了,「我想問板東先生一個問題,八田輝明知道自己是你們法務省的項目的對象嗎?」

  「他怎麼會知道?他連自己是一個拉撒路都不知道。」

  「參加內務省的拉撒路計劃,是在本人自願的基礎上,由他們自己決定的。但是,你們法務省的項目,根本就不管八田先生本人願意不願意,是這樣的吧?」

  「我們並沒有介入他個人的生活,只是構築了一種檢查出異常情況時可以迅速取得聯繫的體系。僅此而已。」

  「你們法務省那個項目是個什麼項目?」

  「你知道了又能怎麼樣?」

  「八田先生是給我們送來重要情報的人,以後我們也許還會求助於他。你們法務省不讓我們接觸,會影響我們工作的。」

  「我們要是不同意呢?」

  「你不同意又能怎麼樣?」齊藤大聲嚷嚷起來。

  御所拉住就要衝向板東的齊藤的手腕,接著齊藤的話說道:「你們有你們的情況,我們也有我們的情況,這一點請你搞清楚!」

  「怎麼這麼說話?太隨便了吧?八田輝明要是精神崩潰了,是誰的責任?你們就是破壞他平靜生活的罪魁禍首,是你們讓他捲進來的!」

  「你們擔心的不是他平靜的生活,而是你們自己的項目吧?」

  「那當然!我們這個項目的目的,比你們的拉撒路要深遠得多。」

  「那個深遠的目的是什麼呀?」

  「我沒有回答你的義務!」

  「法務省刑事局的機密項目,是不是摸索懲治罪犯的新刑罰?」

  「隨意推測要惹麻煩的!」

  「應該還有十四個拉撒路,不用說,他們也在你們的監視之下吧?」

  「這也沒有告訴你的必要!」

  「但是,數據庫裡也沒給這十四個拉撒路加標籤吧?我們還是有可能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跟這些拉撒路接觸。如果你能給我一個名單,我們會注意的。」

  「不用!你們接觸到第二個拉撒路的可能性非常低。」

  聽著御所和板東的爭論,齊藤被一種奇妙的想法攫住了:這倆人,表面上爭得火花四濺,實際上挺開心呢。

  「好了好了,你們倆都過來吧。」玉城科長說話了,「板東,你發火不是沒有道理,可是呢,正如御所所說,我們也有我們的情況。我們對八田輝明日常生活發生問題感到遺憾,可是我們需要他的證詞啊。御所,你說話不要那麼尖刻嘛。你們第十九組負責處理代體依存者問題,但八田輝明並不是一個代體依存者。你沒有理由不向法務局提供有關八田輝明的數據,你說是不是啊?」

  「玉城說得對。」一直靜觀御所跟板東爭吵的渡邊局長也說話了,「我們這邊也有做得不對的地方,法務省呢,沒有在數據庫裡給八田輝明加上標籤,也不能說沒有錯。誰的錯就是誰的錯嘛。」

  渡邊局長就像是一個演技高超的精明演員,微笑著看看板東,又看看御所。

  「您這麼說我能接受。」御所首先表明了自己的態度,「我們可以把八田輝明的數據交給板東先生,不過,我不能保證能為他做更多。」

  「板東,怎麼樣?休戰吧。」

  板東端正了一下坐姿:「明白了。是我太固執了。請你原諒。」說完衝御所笑了笑。

  「我也請你原諒。」御所也悠然一笑。

  齊藤不由得看了看板東又看向御所,心想這倆人真有意思。

  板東公事辦完了,立刻站起身來:「請儘快把數據發給我,我們必須馬上把損害八田輝明假記憶的要因分析出來。」說完他向大家行了一個禮,轉身走出局長辦公室。

  「咳……」在辦公室的門關上的同時,渡邊局長嘆了一口氣,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臨走態度還挺好的。」齊藤說了句心裡話。

  御所說:「他也沒指望我們答應他所有的要求。一開始就瞄準了八田輝明的數據,目的達到了就撤。這是一個不浪費時間的人。」剛才的結果在御所的預料之內。

  「言歸正傳,你們也把進展情況彙報一下吧。」渡邊局長把臉轉向御所和齊藤,「前幾天我看了你們的報告,麻田幸雄的肉體裡存在過他兒子雅音的意識,沒搞錯嗎?」

  「沒搞錯。但是,他們父子最後說了些什麼,我們還不知道。」御所答道。

  「麻田幸雄的肉體死後,雅音的意識仍然活著。報告裡使用的詞語是『下車離開了』,用詞很準確嘛。也就是說,雅音的意識扔下就要步入老年的父親的肉體,轉移到年輕的空殼肉體裡去了。是這樣吧?」

  「可是,有一點我們覺得很奇怪。」

  「哪一點?」

  「我們看到了留在別墅裡的麻田幸雄的屍體,卻沒有在別墅裡找到意識傳輸設備。」

  「是不是在別處完成意識傳輸以後,才把屍體搬到別墅裡去的。」

  「從錄影裡的留言和其他狀況來判斷,這種可能性很小。」

  「那是怎麼回事呢?」

  「現在還不知道。不過我認為應該把使用了非常特殊的傳輸設備這一點考慮進去。」

  「應該把這一點考慮進去。不過,雅音的意識一旦進入活人的肉體,我們對他就毫無辦法了。既然如此,跟蹤他還有意義嗎?」

  「我最擔心的是他那個還在進行中的所謂的實驗。隨著實驗目的的明朗化,也許會需要我們全力阻止他的行動。」

  「這麼說你們還不瞭解那個所謂實驗的全貌。」

  「現在,解析小組正在解讀零科學技術公司奈米機器人研究所設計用電腦裡發現的備份文件,但需要相當長的時間。」

  渡邊局長誇張地皺起眉頭:「搞不清楚實驗的目的,的確很討厭。玉城,命令解析小組儘快解讀。」

  「我馬上就去傳達您的命令!」

  「今天就到這裡吧。還有什麼事嗎?」

  「沒有了。」

  「御所和齊藤先回去吧。玉城留下,有件事我要跟你打聽一下。」

  御所和齊藤走出局長辦公室,穿過長長的走廊上了電梯。

  齊藤按了一下地下一層的按鈕,電梯門關上,開始下降。

  「今天叫我吃了一驚。法務省居然以這種形式跟我們攪和在一起,難道說有什麼祕密約定或幕後交易嗎?」齊藤說道。

  「我們沒料到的是,也許法務省從L計劃的規劃設計階段就開始介入了。」

  「你的意思是說,L計劃本來就是內務省和法務省的共同計劃?」

  「如果只是為了處理十九個空殼肉體的計劃,你不覺得動作太大了嗎?」

  「可是,X先生沒說還有什麼別的目的。」

  「X先生只不過是一個被人放在臺前表演的木偶。」

  「我們要不要追究下去?」

  御所注視著齊藤說道:「你在擔心八田輝明嗎?」

  「由於我們的調查,八田輝明平靜的生活受到了影響,我覺得我有責任。至少最早跟他接觸的人是我。」

  「這才像你說的話呢。」御所微微一笑,「不要只顧檢討責任噢。」

  「謝謝您的提醒!」





  4


  城市就像被罩上了過濾網,模糊而陰冷。咖啡館的自動門每開一次,都會有一股溼漉漉的冷空氣湧進來。窗邊一個供兩個人使用的桌子上,放著一大杯咖啡。我伸出非常沉重的右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苦咖啡。雨下得更大了。

  在這樣的天氣裡,街上也到處是人。穿著大衣的人很顯眼,打傘的人很少。便道上方有拱形屋頂,除了偶爾颳一陣大風,或者馬路上車輛開過時濺起水花,衣服是不會打溼的。拱形屋頂的遮光度會根據太陽光的強弱自動調節,現在基本上是透明的。

  拱形屋頂下,走過來一個我認識的男人。他沒穿西裝,穿的是一般假日才穿的休閒裝。他好像看到了我,用眼神向我打了個招呼,從我身後的門走進咖啡館裡。

  我覺得男人在從我身後靠近。

  我以為他會坐在我的對面,抬起頭來正準備跟他寒暄,沒想到他從我身邊走了過去,走到離我有好幾米遠的地方,在窗邊的條形高腳桌前面的高腳凳上坐了下來。他面向窗外,摸了一下左手腕上的護腕型終端機。我的護腕型終端機很快收到了他發過來的信息。

  「還是用這種方法對話好吧?不想讓別人聽到的話也能說。」

  「您現在是喜里川先生吧?」

  「你嚇了我一跳。沒想到你能聯繫到我。」

  「因為我手上有篠塚拓也先生給我的名片。」

  男人拿起杯子喝咖啡。

  我等著他放下杯子以後才問道:「那以後,篠塚拓也先生不要緊嗎?沒有給他造成精神上的混亂嗎?」

  「跟你說實話吧,他問題還不小呢。所以現在主要是我的意識在操縱這個身體。」

  「問題不小?什麼問題啊?」

  「作為這個身體的操作系統,他不管用了。」

  「是因為我嗎?是不是我那麼追問造成的?」

  「已經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就問你想問的問題吧。」

  「在內務省見到您的時候,除了喜里川先生您的意識,還出現了另外一個人的意識。我想問您,那個人是誰?」

  「我也不知道。首先我感覺不到這個身體裡還有別人的意識。」

  「那麼,那以後也一直是您?」

  「是的。我說的話都是我自己想要說的。也許從外表上一眼就能看出另外一個人格,可是我自己感覺不到我的言行有什麼不自然。不過,在那個人的意識出去的那一瞬間,我覺得就像剛從夢中醒來,而且是噩夢。」

  「噩夢……」

  「那個人的意識進來的時候,我就像看到了非常可怕的東西。那東西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是非常可怕的荒涼的景象。不是眼睛看到的具體的景象,而是殘留於內心的印象。」

  我的脖頸後面感到一陣涼意。

  「剛才您說,那個人的意識還有出去的時候,這麼說,那個人的意識不在這個身體裡?」

  「啊,那只不過是一種感覺,我也說不清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也許那個人的意識就在這個身體裡。」

  「您自己也不知道啊?即便是被別人的意識取代了您也不知道嗎?」

  男人就像是在尋找答案似的停頓了一下。

  「八田先生,在你身上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我把咖啡端起來,將已經冰涼的苦咖啡灌進胃裡。

  「我最近也經常感覺到我的身體裡存在另一個人的意識,而且無法擺脫這種感覺。也許我也像篠塚拓也先生一樣,把根本不存在的世界當成了真實的世界。」

  「你想得太多了吧?」

  「也許吧。可是,我的感覺……」

  「假如說你的身體裡存在另一個人的意識,你打算怎麼辦呢?把他轟出去?」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不過,我想知道真相。一邊意識到自己的記憶是假的,一邊還要在那裡活下去,這麼活著我受不了。」

  「知道真相就那麼好嗎?」

  我看了那個男人一眼。

  他保持著把兩個胳膊肘撐在高腳桌上的姿勢,回過頭來看著我。

  不是喜里川正人!

  「……您是後來出現的那個人吧?」

  男人轉過臉去,繼續面向窗外。

  「您是誰?一直在這個身體裡嗎?還是剛從別的什麼地方進入這個身體的?」

  「別問這種無聊的問題。」男人平靜地說道,「對於你來說,重要的問題應該不是這個吧?」

  我回答不上來。

  我突然覺得,和他繼續牽扯下去,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你懷疑自己的存在,所以想知道真相,對吧?」

  「……對的。」

  「知道了真相有什麼益處嗎?」

  「活在一個虛構的世界裡,沒有意義。」

  「為什麼?」

  「為什麼?這還用說嗎?」

  「就算是生活在一個虛構的世界裡,只要你能得到心的平和,不是也很有意義嗎?」

  「那樣活著太悲慘了。」

  「也就是說,你認為篠塚拓也活得很悲慘。」

  「……我不想變成他那樣。」

  「你倒是挺直率的。」

  「請您告訴我,您是誰?為什麼在這個身體裡?您都知道些什麼?」

  「現在你倒是問了一個有意義的問題。」

  從男人的側臉,我看出他在笑。

  「那我就回答你這個問題。你不是問我都知道些什麼嗎?我呀,知道真正的你!」

  「您這是什麼意思?真正的我,您是怎麼知道的?」

  「你是想知道更多呢,還是就此止步呢?」

  「我想知道更多。」

  「瞭解真相有時候是需要付出代價的,你有思想準備嗎?」

  「有!」我毫不猶豫地答道。

  「那我就告訴你。」

  男人把高腳凳轉過來,面對著我。

  「你原來的肉體,已經死了。你跟你對面的我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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