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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納德的墮落 by 泰絲‧格里森
2019-10-25 21:30
薇薇安‧趙搭乘的班機降落在洛根國際機場。飛機著陸那一剎那,她反而覺得比剛剛飛行的時候更緊張。不過,倒不是因為坐飛機緊張。薇薇安坐飛機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害怕。不管在天上碰到多麼可怕的亂流,她還是一樣睡得不省人事。此刻,飛機已經停靠到登機門了,她從頭頂上的置物箱把隨身行李拿下來的時候,心裡還是七上八下。不,令她感到不安的倒不是坐飛機,而是艾貝上一次打給她的那通電話。電話突然斷線了,而艾貝一直都沒有再打過來。
後來,薇薇安打到艾貝家裡,可是根本沒有人接電話。剛剛在飛機上,她一直在想這件事。後來她才想到,她根本就不知道艾貝是在哪裡打電話的。她們通話的時間太短了,根本來不及問。
她拖著手提行李走下飛機,走進機場的通道。看到出入口人山人海,她嚇了一跳。一大堆十幾歲的小鬼頭頂上飄著五顏六色的氣球,手上拿著幾個牌子,上面寫著:「大衛!歡迎榮歸!」或是「我們的英雄,我們的金童!」不知道這個大衛是什麼人物,不過,愛慕他的人可真不少。接著,她聽到一陣歡呼聲,回頭看了一眼,看到身後有一個年輕人面帶微笑,正從電動走道出來。外面那群小伙子立刻一擁而上,迫不及待的要上前迎接他們的英雄大衛。薇薇安真的可以說是被那片人潮給淹沒了。那群小鬼彷彿一堵滔天巨浪朝她席捲而來,她已經分不清東西南北。
小鬼,真是要命。那排人牆般的小鬼至少比她高一個頭。
她想要從那堵人牆中間穿過去,除非她有美式足球隊頂尖四分衛的衝力。後來,她幾乎是使盡了吃奶的力氣,好不容易才從人群中擠出來。她推擠的力道之大,真的就把一個站在的男人推倒在地上。她嘴裡嘀咕著,說了句抱歉,然後又繼續往前走。她走了好幾步之後才想到,那個人呆住了,根本沒有反應。
她最先去的地方就是化妝室。太緊張了,她忽然覺得尿急。她飛快地閃進化妝室,上完廁所,然後很快又出來了。
一走出化妝室,她忽然又看到那男人。就是那個剛剛被她撞倒的男人。此刻,他站在女化妝室對面一家禮品店前面,似乎在看報紙。她一眼就認出是他,因為他身上那件大衣領子的內裡翻到外面來了。剛剛她撞倒他的時候,眼睛正好清楚看到他翻出來的衣領。
她繼續往前走,走到行李提領區。
辦理入境手續要經過好幾道門,旅客大排長龍,她等了很久。就在她排隊等候的時候,忽然想到一件事。那個人不是應該在等什麼人嗎?否則怎麼會站在出入口呢?要是他接到了他要等的人,現在怎麼還會自己一個人在這裡呢?
她走到一家書報攤前面,隨便挑了一本雜誌,然後拿到櫃檯結帳。櫃檯小姐敲打收銀機的時候,薇薇安略微轉了一下頭,偷瞄四周一眼。
那個人站在飛行險自動販賣櫃檯前面,好像在看操作指示。
這下子可好了,趙小姐,他果然是在跟蹤妳。說不定他是對妳一見鍾情,說不定他光是看了妳一眼,就很篤定他下半輩子不能沒有妳了。
她付錢買下那本雜誌的時候,感覺到自己心頭怦怦狂跳。動動腦筋,好好想一想吧。他為什麼要跟蹤妳呢?
這個問題很簡單。問題就出在艾貝打的那通電話。要是有人在竊聽,那他們一定知道她搭乘的班機下午六點從柏林頓起飛,然後會降落在洛根國際機場。就在電話斷線之前,她聽到電話裡有喀嚓的聲音。
她決定在書報攤晃一下,假裝買點東西。她瀏覽著書架上的大眾版平裝書,只不過,她眼睛看著書架,腦子裡卻是轉個不停。說不定那個人身上沒帶武器,因為他不可能帶著武器通過安全檢查。所以說,只要她留在機場裡的安檢區域,她就不會有事。
她小心翼翼地從書架上方偷瞄四周,卻到處都看不到他的蹤影。
妳這個白癡,根本就沒有人在跟蹤妳。
她繼續往前走,通過安全檢查門,然後走下樓梯到行李提領區。
柏林頓那班飛機的行李正從輸送口浮出到旋轉台上。她看到她那名牌紅色行李箱正沿著旋轉軌道繞了過來。她正想擠到前面去的時候,忽然又瞥見那個穿大衣的男人。他站在機場出口附近,假裝在看報紙。
她立刻把頭撇開,感覺得到自己脖子上脈搏忽然加速。他在等,等她拿到行李之後,從他面前走出大門,走進那黝黑的夜色中。
這時,她的紅色行李箱已經又繞了一大圈。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擠進等行李的人群中。她的紅色行李箱從她面前傳送過去,可是她並沒有拿起來,反而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跟著行李箱慢慢繞著旋轉台。當她走到旋轉台的另一邊時,人群擋住了視線,那個穿大衣的男人就看不見她了。
她丟下她的隨身行李,拔腿狂奔。
她面前有另外兩個旋轉台,目前都沒有在使用。她從旋轉台上面跳過去,然後拚命衝向遠處那幾個機場出口。
她跑出機場出口,衝進呼嘯的狂風中,隱沒在夜色裡。這時候,她忽然聽到左邊傳來一陣喧鬧聲,轉頭一看,看到那個穿大衣的男人從另外一個出口衝出來,後面還跟著另外一個人。其中一個人伸出手指著薇薇安,嘴裡大吼了幾句她聽不懂的話。
薇薇安拔腿就跑,沿著人行道拚命往前跑。她知道那兩個人在追她。她聽到有一輛行李車砰的一聲被推倒了,那個服務員氣得大吼起來。
接著,她聽到啪的一聲,感覺好像有什麼東西劃過她的頭髮。
那是子彈。
她心頭一陣狂跳,拚命喘氣。空氣很污濁,瀰漫著巴士的廢氣。
她看到前面有一扇門,立刻衝進那扇門,尋找距離最近的電扶梯。可惜那座電扶梯是下降的。她一次跨越兩級階梯往上衝,跑到接近二樓的時候,忽然又聽到啪的一聲。這次她感到太陽穴上一陣刺痛,感覺到溫溫的血流到她臉頰上。
前面就是「美國航空公司」的櫃檯了。那裡擠滿了人,旅客在櫃檯前面大排長龍。
她聽到後面的電扶梯傳來砰砰的腳步聲,聽到其中一人大吼起來。她聽不懂他在吼什麼。
她衝到櫃檯前面,撞倒了一個男人和一輛行李推車,然後跳上櫃檯。由於衝力太大,她整個人飛到櫃檯的另一邊,身體重重地摔在行李輸送帶上。
四個航空公司櫃檯職員嚇了一跳,目瞪口呆低頭看著她。
後來,她慢慢站起來,兩條腿抖個不停。她小心翼翼地從櫃檯上方瞄向外面,結果只看到一群嚇呆的旅客,那兩個人不見了。
薇薇安看看那幾個呆若木雞的職員。「喂,你們怎麼不叫機場的警衛來呢?」
這時候,有一個女職員伸手去抓電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既然妳要打電話。」薇薇安說:「那就順便打911報警。」
※
一輛黑色賓士轎車沿著馬路慢慢開過來,停在電話亭。車子裡一片黝黑,唯有當旁邊有車子經過的時候,燈光一照,才勉強看得到駕駛人的黑影輪廓。是塔拉索夫。
她跑到右邊的車門旁邊,拉開車門坐進去。「謝天謝地,你終於來了。」
「妳一定凍壞了。要不要先穿上我的大衣?大衣放在後座。」
「沒關係,趕快開車!趕快離開這裡。」
塔拉索夫把車子轉出路邊,開上馬路。艾貝回頭看後面,看看有沒有車子跟著他們。後面的馬路上只見一片漆黑。
「有看到車子嗎?」他問。
「沒有。目前我們大概還不會有什麼麻煩。」
塔拉索夫吁了一口氣,聲音聽起來有點發抖。「應付這種事,我不怎麼行。那種暴力血腥的場面,我甚至連看都不太敢看。」
「你已經表現得很好了。走吧,把車子開到警察局去。我們可以打電話給薇薇安,叫她到那邊跟我們會合。」
塔拉索夫緊張兮兮地瞄了後視鏡一眼。「後面好像有車。」
「什麼?」艾貝立刻回頭往後看,可是什麼都沒看到。
「我要在這邊右轉了,看看他們會不會跟上來。」
「好啊。我會盯住後面。」
他們在前面的街角轉了彎,艾貝緊盯著後面的馬路。然而,後面根本看不到有車子的大燈。根本就沒有車。這時候,車子忽然慢下來,最後停住了。艾貝轉回頭看前面。「怎麼回事?」
「沒事。」說著,塔拉索夫把車子的大燈關掉。
「你為什麼……」話說到一半,艾貝的喉嚨忽然哽住了。
塔拉索夫把車子的門鎖打開了。
這時候,艾貝座位的車門忽然一聲被打開了。艾貝嚇壞了,往右邊一看。一陣強風猛灌進來,有人猛然把手伸進來,把她拖到黑漆漆的車外。她的頭散在臉上,遮住了她的視線。她盲目地掙扎,拳打腳踢,可是那些人抓她抓得好緊,她根本掙脫不開。他們把她兩隻手扭到背後,用繩子綁住她的手腕,用膠帶貼住她的嘴巴,然後把她抬起來,丟進旁邊那輛車的後行李廂。
接著,後行李廂的車蓋砰的一聲被關上了,她被困在裡面,四周一片漆黑。
接著,車子開動了。
她仰面朝天躺著,腳向上猛踢,一次又一次地踹在行李廂蓋上,踢到後來腳都痛了,腿沒力氣了,連抬都抬不起來。沒有用的,沒有人聽得見她在裡面。
她筋疲力盡,整個人蜷曲成一團。她開始努力思索。
塔拉索夫。塔拉索夫是怎麼牽扯進來的?
後來,這個謎團慢慢解開了,她開始像拼圖一樣,一片片拼湊出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裡頭一片漆黑,聽得到底下的輪胎在路面上顛簸起伏,發出陣陣嘎吱嘎吱的聲響。她開始漸漸想通了。整個美國東岸有幾個聲譽卓著的心臟移植小組,而塔拉索夫所領導小組就是其中之一。許多性命垂危的病患從世界各地慕名而來,其中不乏富可敵國的大富豪,他們付得起任何代價,足以隨心所欲地挑選最好的外科醫師。他們要的是最頂尖的,錢不是問題。
只不過,有一種東西是他們用錢買不到的。制度不容許他們花錢去買那種東西。那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東西:心臟。人的心贜。
而貝賽醫院的移植小組正好能夠滿足他們的需求,給他們最渴望的東西。她忽然想到,塔拉索夫曾經說過:「我常常介紹病人給貝賽醫院。」
所以說,他是幫貝賽醫院牽線的人。一個掮客。
接著,她感覺到車子開始減速,然後轉了個彎。她感覺到輪胎壓在碎石子路面上,然後車子停住了。她聽到遠處有隆隆的聲音,聽得出來是噴射機起飛的聲音。這時候,她已經知道自己來到什麼地方了。
接著,後行李廂車蓋打開了,有人把她抬出來。她感覺到一陣狂風席捲而來,聞到一股濃濃的柴油味,還有海的味道。他們半拉半抬,拖著她走過碼頭,走上船的舷梯板。她拚命尖叫,可是嘴巴被膠帶貼住了,她的喊叫聲被噴射機起飛的轟隆聲掩蓋。隱約她瞥見貨輪的甲板上忽明忽暗,看到四四方方的陰影。接著,他們拖著她往下走,走下樓梯,樓梯板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他們一層又一層地往下走。
接著,有一扇門呀的一聲打開了,然後她就被丟進去了。裡頭一片漆黑。她雙手還是被反綁在背後,沒辦法伸手去撐,整個人就這樣重重摔在地上,下巴撞上地面的鐵板,撞得她頭暈眼花。她嚇得愣住了,動彈不得,雖然骨頭痛得彷彿被什麼東西刺穿了似的,她卻連呻吟都沒力氣。
接著,她聽到一陣腳步聲,有人從樓梯那邊走下來。她隱隱約約聽到塔拉索夫在說:「至少不會白白浪費掉。把她嘴巴上的膠布撕掉,千萬別讓她窒息。」
她掙扎著翻身仰躺,努力想看清楚門外的東西。她模模糊糊看到塔拉索夫的身影站在門口。有一個人彎腰把她嘴巴上的膠布撕掉,那一剎那,她整個人抽搐了一下。
「為什麼?」她嘴裡喃喃咕噥著。此時此刻,這是她腦海中唯一的問題。「為什麼?」
那個黑影似乎聳了聳肩,彷彿她問了一個不相干的問題。接著,另外兩個人走到房間外面去了,準備把她鎖在裡面。
「是為了錢嗎?」她嘶吼著。「答案就是這麼簡單嗎?」
「要是買不到妳需要的東西。」塔拉索夫說:「錢本身是毫無意義的。」
「比如說心臟嗎?」
「比如你自己孩子的命,或是你太太的命,或是你哥哥姐姐的命。迪麥多醫師,妳應該比任何人都更懂得這個道理。我們都知道妳弟弟彼得發生意外的事。當年他才十歲,對不對?我們知道妳也曾經有過一段傷心的往事。想想看,大夫,要是能夠救妳弟弟的命,妳願意付出什麼代價?」
她沒有說話。從她的反應,他已經知道她的答案是什麼了。
「難道妳不會不計一切代價,不擇手段嗎?」
會,她心裡吶喊著,而且連想都不用想。我會。
「想像一下那是什麼滋味。」他說:「想像一下,眼看著自己的孩子慢慢斷氣,那會是什麼樣的滋味。雖然你富可敵國,可是你的孩子卻必須跟別人一起排隊等候心臟捐贈,而那些排在前面的人,有些可能是酒鬼,有些可能是毒蟲,有些可能是智能不足的殘障。有些人一輩子好吃懶做,卻還是能夠享受同樣的福利。」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然後壓低了聲音說:「想像一下。」
這時候,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她聽到門閂拉上的聲音。
此刻,只剩下她躺在地上,四周一片漆黑。她聽到那三人爬樓梯到甲板上去,樓梯板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接著,她隱隱約約聽到遠遠的地方有一扇艙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接下來,隱隱約約只聽得到一種嘎吱嘎吱的聲音。那是船在拉扯繩索的聲音。
想像一下。
她閉上眼睛,努力回想彼得當年的模樣。此刻,她彷彿看到他站在面前,身上穿著幼童軍的制服,滿臉得意的神情。她回想起,他五歲那一年曾經對她說:艾貝是他這輩子唯一想娶的女人。後來,有人告訴他,他不能娶自己的親姐姐當太太,當時他有多生氣……
如果救得了你,我願意做什麼?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任何代價。
這時候,黑暗中忽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艾貝嚇得全身僵直。接著,那個聲音又出現了。顯然裡面有東西在動。老鼠。
她渾身扭來扭去,掙扎著往後退,躲開那個聲音。她掙扎著想站起來。裡面一片漆黑,她什麼都看不見。她腦海彷彿看到一隻巨大無比的老鼠在地上跑來跑去。後來,她終於掙扎著站起來。
接著,她又聽到很微弱的喀嚓一聲。
那一剎那,她眼前忽然一亮,嚇得她猛然往後一竄。有一顆電燈泡從天花板上垂掛下來,在她頭頂上搖晃,燈泡和開關鏈條互相碰撞,發出輕微的叮噹聲。
她剛剛聽到的那個窸窸窣窣移動的聲音,不是老鼠,而是一個小男生。
他們兩個站在那裡,你看我,我看你,沒有人開口說話。雖然他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但她看得出來他眼中有一種小心翼翼的神情。他穿著短褲,露出兩條腿。他的腿很瘦,但肌肉繃得緊緊的,一副隨時準備要逃走的模樣。只不過,根本沒有地方可以逃。
他看起來大概十歲左右,臉色很蒼白,一頭黃澄澄的金髮。搖晃的燈光照在他的頭髮上,看起來閃閃發亮。她注意到他臉頰上有一個藍色的斑點,後來仔細一看,嚇了一跳,突然感到一股怒氣往上衝。原來那個藍色斑點不是因為一不小心沾到髒東西,而是瘀青。他的臉色很蒼白,相形之下,那對深邃的眼眶看起來也很像兩塊瘀青。
她向前跨了一步,靠近他。那一剎那,他立刻往後退縮。「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她說:「我只是想跟你聊一聊。」
他忽然皺了一下眉頭,然後搖搖頭。
「我保證絕對不會傷害你。」
那孩子回答了一、兩句,可是她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這下子換她皺起眉頭,搖搖頭。
他們互相對望,兩個人臉上都露出一種茫然的神情。
接著,他們忽然都抬起頭來往上看。船的引擎剛剛發動了。
艾貝聽到一陣鐵鍊碰撞的聲音,聽到一陣浪濤聲,忽然緊張起來。過了一會兒,她感覺到船身開始搖晃,感覺得到船在破浪前進。他們已經離開碼頭了,開始出海了。
就算我掙脫得掉手上的繩子,逃得出這個房間,只不過,我又能逃到哪裡去呢?
她忽然感到一陣沮喪,回頭看看那個男孩。
他似乎已經沒有在注意那個引擎聲了,而是低頭看著她的腰。接著,他慢慢走到她旁邊,看到她的手腕被綁住,緊貼在背後。接著,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臂。這時候,艾貝才留意到他的左手臂不見了,只剩下一截殘肢。他把自己左手的殘肢緊貼著身體,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的殘缺。此刻,他好像在打量自己的殘肢。
接著,他又轉頭看著她,說了一句話。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她說。
他又重複了一次,這次口氣開始有點暴躁了。她為什麼聽不懂我講的話?她到底怎麼搞的?
然而,她也只能搖搖頭。
他們就這樣互相對望,兩個人都覺得很挫折。後來,那個小男生突然揚起下巴。她看得出來,他已經想到什麼點子了。他繞到她背後,拉扯她的手腕,想用一隻手解開綁在她手上的繩子,可是那個繩結打得太緊了。接著,他忽然在她背後跪下來。她感覺到他用牙齒在咬,感覺到他呼出來的熱氣噴在她手上。頭頂上那個燈泡搖來搖去。接著,他開始咬繩子了,彷彿一隻小老鼠,體型雖小,但不屈不撓。
※
「很抱歉,探病時間已經過了。」那個護士說:「喂,等一下,你不能進去!」
卡茲卡和薇薇安根本不理她,頭也不回地從護士的辦公桌前面走過去,推開房的門。「艾貝在哪裡?」卡茲卡劈頭就問。
柯林‧衛蒂格醫師轉頭看著他們。「迪麥多醫師失蹤了。」
「你不是告訴我,你會好好看緊她?」卡茲卡說。「你不是跟我保證,她絕不會有事嗎?」
「我們確實把她盯得很緊。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都不准進來。」
「那她究竟出了什麼事?」
「這個問題,你恐怕得自己去問迪麥多醫師了。」
聽到衛蒂格那種冷冰冰的口氣,卡茲卡有點發火了。他的口氣,還有他那種冷漠的眼神。這個人什麼事也不透露,而這個人在這個地方是有能力呼風喚雨的。看著衛蒂格那種諱莫如深的表情,卡茲卡忽然想通了,心頭一驚。
「大夫,她是你負責看管的。你的手下到底把她怎麼樣了?」
「你這樣含沙射影,聽起來很不舒服。」
這時候,卡茲卡走到房間的另一頭,一把抓住衛蒂格白袍的衣領,把他推到牆邊。「他媽的。」他說:「你把她帶到哪裡去了?」
這時候,衛蒂格那雙藍眼睛終於顯露出一絲恐懼。「我剛剛不是說了嗎?我真的不知道她在哪裡!六點三十分的時候,護士打電話給我,跟我說艾貝不見了。我們已經通知警衛了。他們已經搜遍了整間醫院,可是還是找不到她。」
「你明明就知道她在哪裡,不是嗎?」
衛蒂格搖搖頭。
「你明明就知道,不是嗎?」卡茲卡又很粗暴地勒住他的領口,把他壓在牆上。
「我真的不知道!」衛蒂格喘著氣說。
這時候,薇薇安衝上前來,想把他們兩個拉開。「住手!你快把他勒死了!卡茲卡,放手!」
這時候,卡茲卡突然放開衛蒂格。那位老先生頹然靠到牆上,拚命喘氣。「因為她有妄想的狀況,所以我要她待在醫院裡,我想那樣會比較保險。」衛蒂格站起來,揉揉自己的脖子。他那件白袍的領口,脖子上有一道鮮紅色的勒痕。卡茲卡看到那道勒痕,嚇了一跳。那真是活生生的證據,原來自己這麼粗暴。
「我當時並不認為。」衛蒂格說:「她說的那些事情會是真的。」說著,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片,遞給薇薇安。「這是護士剛拿給我的。」
「那是什麼東西?」卡茲卡問。
薇薇安皺起眉頭。「這是艾貝的血液酒精濃度測試報告。酒測值是零。」
「今天下午我叫護士重新幫她抽血,然後送到一家獨立的醫學檢驗所去做檢驗。」衛蒂格說:「她一直堅持說她沒有喝酒,所以我就想,要是我能夠提出一個無可辯駁的證據,讓她無話可說,那麼,她就沒辦法再否認……」
「你是說,這個報告是外面的檢驗所檢驗出來的嗎?」
衛蒂格點點頭。「和貝賽醫院絕對沒有關聯。」
「可是你先前告訴我,她的酒測值是零點二一。」
「那是凌晨十點這時候,貝賽醫院的檢驗室測出來的。」
薇薇安說:「血液中的酒精含量會在血液中殘留二到十四個鐘頭。如果第一次檢驗是在凌晨四點做的,那麼,這第二次檢驗應該還會有些許殘留。」
「可是從報告上看來,她體內已經完全沒有酒精成分了。」卡茲卡說。
「這意味著,要不是她的肝臟分解酒精的功能驚人。」衛蒂格說:「就是貝賽醫院的檢驗室搞錯了。」
「這就是你的說法嗎?」卡茲卡說:「只是搞錯了而已嗎?」
衛蒂格沒有說話。他看起來筋疲力盡,而且很蒼老。他頹然坐在那張又髒又凌亂的床上。「我沒有想到……或者說,我根本不敢想像有那種可能性……」
「你的意思是,艾貝說的有可能是真的?」薇薇安問。
衛蒂格搖搖頭。「老天爺。」他喃喃嘀咕著。「如果她說的是真的,那這家醫院真的應該勒令停業了。」
卡茲卡感覺到薇薇安在看他,於是就轉過頭去看她。
她輕聲細語地說:「現在你還會懷疑她嗎?」
※
那男孩躺在艾貝的懷裡睡覺,睡了好幾個鐘頭。他呼出來的熱氣噴在她的脖子上。他一動也不動,手腳歪歪扭扭的。小孩子睡得很熟很安穩的時候,就是這副模樣。她剛開始抱著他的時候,他渾身發抖。她輕柔地按摩他的腿。剛開始,他的腿摸起來好像一根根又冷又乾的木頭。慢慢的,他不再發抖了。後來,他的呼吸開始和緩下來,這時候,她開始感覺到他身上的溫熱。小孩子睡著的時候,身體就會開始散發出一股溫熱。
她自己也睡了一會兒。
後來,她醒過來的時候,感覺到風聲愈來愈大了。低沉的隆隆引擎聲中夾雜著隱隱約約的風聲,頭頂上的燈泡來回搖晃。
這時候,懷中的小男孩忽然呻吟了一聲,抽搐了一下。小男孩身上散發出一種氣味,令她忽然有一種莫名的感動。那種氣味讓她聯想到溫暖的草原。那是一種人體特有的甜美氣息,男人女人都一樣。她回想起她的弟弟彼得。很久很久以前,他們全家出遊的時候,她和彼得坐在後座,彼得也曾經這樣依偎在她的肩頭睡覺。漫長的旅程中,爸爸在前面開車,而她就這樣抱著彼得,感覺得到彼得和緩的心跳。此刻,她懷抱著這個男孩,感覺得到心臟在他那瘦小的胸口微微搏動著,那種感覺就像當年抱著彼得一樣。
他微微呻吟了一聲,抽搔了一下,然後就醒過來了。他抬頭看著她,眼神中慢慢露出一種親切熟悉的感覺。
「阿—比。」他輕輕地叫了她一聲。
她點頭。「對了,艾貝。你想到我是誰了。」說著,她微微一笑,輕撫著他的臉,手指頭輕輕滑過他臉上的瘀青。「那你呢,你叫做……耶可夫。」
他點點頭。
兩個人都笑起來。
隱約聘得到外頭狂風呼號。艾貝感覺到地板在震動。男孩臉上閃過一絲陰霾。他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她,一種很像是渴求的眼神。
「耶可夫。」她又叫了他一聲。她輕吻了一下他那細絲般的金黃色眉毛。她抬起頭的時候,忽然感覺嘴唇濕濕的。是淚水,但那並不是小男孩的眼淚,而是她自己的。後來,她又低頭看看他,發現他還是沉默不語,還是用那種奇特的癡迷眼神看著她。
「我會陪著你。」她輕聲細語地說,對他微微一笑,用手指頭輕輕撥了一下他的頭髮。
過了一會兒,他的眼皮慢慢闔上,身體也漸漸放鬆。他又睡著了,睡得很安詳,一動也不動。
※
「去他媽的搜索令。」話才說完,倫奎斯一腳把門踹開,門板砰的一聲撞在牆上。接著,他小心翼翼地側身走進門裡,那一剎那,他整個人愣住了。「這是什麼鬼地方?」
卡茲卡在牆上摸索了一下,摸到了電燈開關。
電燈一亮,刺眼的光線照得兩人猛眨眼睛。天花板上有三盞燈,光線非常刺眼。卡茲卡轉頭看看四周。放眼望去,到處都是亮晶晶的。不鏽鋼的櫃子,放手術用具的托盤,靜脈注射用的架子,還有心電圖監視螢幕。儀器面板上還有大大小小的旋轉鈕和開關按鍵。
房間正中央還有一座手術檯。
卡茲卡走到手術檯旁邊,看到好幾條皮帶從手術檯邊緣垂下來。兩條是綁手腕的,兩條是綁腳踝的,還有兩條比較長的是用來綁腰部和胸部的。
接著,他的視線轉移到手術檯頂端那輛推車。推車上載滿了麻醉用的設備。他走到推車前面,打開最上面那層抽屜。裡頭擺滿了一整排的玻璃針筒和針頭,針頭上套著塑膠蓋子。
「他們究竟在這裡搞什麼東西?」倫奎斯問。
卡茲卡關上最上面那層抽屜,然後打開第二層。裡頭擺滿了玻璃瓶。他拿出其中一個,看到上面的標籤寫著「氯化鉀」。裡頭只剩下半瓶了。「這個地方剛剛有人用過。」他說。
「這個地方實在很詭異。他們究竟在這裡動什麼手術呢?」
卡茲卡又看看那張手術檯,看看那幾條皮帶。突然間,他彷彿看到艾貝躺在手術檯上,手腕被皮帶綁住,淚流滿面。那幕畫面勾起往日的回憶,那種感覺太痛苦了,他猛然搖搖頭,拚命想甩掉腦海中浮現的景象。那種恐懼感妨礙了他的思考。不行,萬一他無法思考,那他就幫不了她,救不了她了。他突然從手術檯旁邊往後退開。
「懶蟲,你怎麼了?」倫奎斯有點困惑地看著他。「你沒事吧?」
「沒事。」卡茲卡轉身走向門口。「我沒事。」
他走出大門,站在人行道上。外頭狂風呼號,他站在那裡抬頭看著「和平大樓」。站在馬路上看過去,看不出這棟大樓有什麼異樣。那只不過是一棟年久失修的大樓,坐落在一條破落的街上。大樓的外觀是斑駁的褐色砂石,窗戶上裝著冷氣機,一台又一台凸出來。昨天他到大樓裡面的時候,並沒有想到會看到什麼奇怪的東西。他看到的東西都只是裝點門面的幌子。髒兮兮的展示櫥窗,破破爛爛的辦公桌,桌上是堆積如山的醫療用品型錄。幾個業務員心不在焉地在講電話。他沒有到最頂樓去看看,沒有想到大樓裡有一座祕密電梯可以通到上面那間手術室。
手術室裡有一張綁著皮帶的手術檯。
不到一個鐘頭之前,倫奎斯追查到這棟大樓的屋主就是「西格耶夫公司」。這家位於新澤西州的公司同時也是那艘貨輪的這樣一來又牽扯到俄羅斯黑手黨。也許黑手黨已經滲透了貝賽醫院,但層級有多高呢?或者,黑手黨只是買通了貝賽醫院裡的某個人當內應?或者,會不會,只是一個黑市交易的生意夥伴?
這時候,倫奎斯的呼叫器震動起來。他低頭看看上面顯示的號碼,然後彎腰探進車裡拿手機。
卡茲卡還是站在大樓前面沒有動。他又想到了艾貝,思索著接下來該到哪裡去。他已經搜遍醫院裡的每一間病房,還有停車場和醫院附近的區域。艾貝顯然是自己離開醫院的。她跑到哪去了?她究竟會打電話給誰?那個人一定是她信賴的人。
「懶蟲!」
卡茲卡轉頭一看,看到倫奎斯手上揮舞著手機。「誰打來的電話?」
「海岸巡防隊。他們已經準備好直升機了,等我們過去。」
※
走廊那邊傳來砰砰的腳步聲。
艾貝猛然抬起頭來。耶可夫還在她懷裡睡得不省人事。她心跳得好厲害,她還以為他會被她心跳聲驚醒。可是他卻一動也不動。
門嘩啦一聲打開了。塔拉索夫走進來,旁邊跟了兩個人。他們看著她。「該走了。」
「去哪裡?」她問。
「去散個步。」塔拉索夫瞄了耶可夫一眼。「把他叫醒。他也要一起去。」
艾貝把耶可夫抱得更緊。「不要碰這個小男孩。」她說。
「我們就是要這個小鬼。」
她搖搖頭問:「為什麼?」
「他是AB型陽性。目前船上的小鬼剛好只有他是這種血型。」
她瞪著塔拉索夫,然後低頭看看耶可夫。他睡得好熟,臉蛋紅通通的。她感覺得到心臟在他那瘦小的胸口搏動著。她忽然想到,妮娜‧福斯。妮娜‧福斯就是AB型陽性……
其中一個男人抓住她的手臂,把她從地上拖起來。她手一鬆,男孩就從她懷裡滑掉了。他撞到地板,躺在地上睡眼惺忪地猛眨眼睛。另一個男人用力踹了耶可夫一腳,用俄語大吼大叫起來。
那個男孩搖搖晃晃的站起來,一副還沒睡醒的樣子。
塔拉索夫在前面帶路。他們走過一條昏暗的走廊,走過一扇鎖著的艙門,走上一層樓梯,然後又走過另一扇艙門。最後,他們來到一條鐵走道。走道的另一頭是一扇藍色的門。塔拉索夫開始朝那扇門走過去,走道被他的體重壓得嘎吱嘎吱響。
這時候,小男孩突然停住腳步。他猛力掙脫了那個人的手,轉身往回跑。那個男人一把抓住他的襯衫,耶可夫立刻轉頭,一口咬住那個人的手。那個人痛得慘叫一聲,立刻甩了耶可夫一巴掌。那一掌力道之猛,耶可夫被打得摔倒在地上。
「住手!」艾貝大叫了一聲。
那個人把耶可夫從地上拖起來,然後又甩了他一巴掌。男孩被打得往後退,跌跌撞撞倒在艾貝身上。她立刻把他扶住,抱進懷裡。耶可夫也抱住她,靠在她的肩頭啜泣起來。那個人朝他們衝過來,似乎想把他們拉開。
「你他媽的不要碰他!」艾貝大吼了一聲。
耶可夫渾身發抖,抽抽噎噎地嘀咕了幾句,可是艾貝卻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她輕吻了一下他的頭髮,在他耳邊輕聲說:「乖乖,不要怕,有我在。我會陪著你。」
那個男孩抬起頭,眼中露出驚恐的神色。她心裡想:他好像知道我們兩個會發生什麼事。
那些人推著她往前走,經過那條走道,走進那扇藍色的門。
裡頭是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過了那扇門之後,牆壁上貼的是漂白的木板,地面上鋪著白色的油布毯,天花板上的柔光燈散發出溫暖的光暈。他們走上一道螺旋梯,整個樓梯間迴盪著他們的腳步聲。接著,他們轉了個彎,通道的底端是一扇很寬的門。
那男孩愈抖愈厲害了,而且抱他抱久了,似乎愈來愈重了。她把他放下來,讓他自己站著,然後用手捧住他的臉。他們彼此對望了一眼。儘管他們語言不通,然而,在那對望的短暫片刻,他們忽然心領神會了。她牽住耶可夫的手,用力握了一下,然後一起走向那扇門。有一個人走在他們前面,另外一個跟在後面。塔拉索夫在最前面帶路。當他正要開鎖的時候,艾貝忽然開始往前傾,全身的重心往前移,全身肌肉繃得緊緊的,伺機而動。她已經放開了耶可夫的手。
塔拉索夫推開門,整個房間裡是一片刺眼的白。
那一剎那,艾貝猛然往前一衝,撞上前面那個人背後,把他往前推,撞上塔拉索夫。塔拉索夫被門檻跪倒在地上。
「你們這些王八蛋!」艾貝大吼了一聲,撲到他們身上。「你們這些王八蛋!」
她背後那個人想抓住她的手臂,她猛然轉身,一拳打在他臉上。接著,她忽然看到人影一閃。原來是耶可夫。耶可夫猛然往後一竄,在轉角拐了個彎,人就不見了。這時候,被她撲倒的那個人又站起來了,從她後面衝過來。那兩個人把她包圍住,然後把她抬起來,抬進那間白色的房間裡。她一路拚命掙扎,對他們拳打腳踢。
「你們把她抓緊!」塔拉索夫喊了一聲。
「那個小鬼──」
「別管那個小鬼了!他跑不了多遠的。來吧,把她抬到手術檯上!」
「她還在掙扎!」
「王八蛋!」艾貝大喊大叫,有一條腿掙脫了。
她聽到塔拉索夫好像在櫃子裡摸索什麼東西。他大喊了一聲:「把她的手臂抓緊!不要讓她的手動來動去!」
接著,塔拉索夫靠過來,手上拿著一支針筒。針頭刺進肉裡的時候,艾貝尖叫了一聲。她拚命掙扎,可是卻掙脫不開。她又了掙扎了一下,可是這一次,她的手腳似乎開始不聽使喚了。她眼前開始模糊起來,眼皮愈來愈沉重,眼睛快睜不開了。她想尖叫,可是卻叫不出聲音,聽起來像在嘆氣,甚至連呼吸都開始困難了。
我怎麼了?為什麼我動不了了?
「把她抬到隔壁房間去!」塔拉索夫說:「現在要立刻幫她插管,否則她很快就會死掉。」
那兩個人把她抬到隔壁房間去,把她放在一張手術檯上。手術檯上面的燈光忽然亮起來,非常刺眼。艾貝的意識非常清醒,可是全身的肌肉卻完全無法動彈。不過,她什麼都感覺得到。她感覺得到自己的手腕和腳踝被皮帶綁住了。她感覺到塔拉索夫的手壓在她的額頭上,讓她的頭往後仰。她感覺得到喉鏡的鐵片伸進自己嘴裡,卡在喉頭。她聽得到自己恐懼的尖叫,只不過,那個聲音只是在她的腦海裡迴盪,並沒有真的叫出來。她感覺得到呼吸器的塑膠管慢慢伸進她的喉嚨裡。管子經過聲帶,伸進氣管的時候,她的喉嚨整個哽住了,感到一陣窒息。她沒辦法把頭撇開,沒辦法吸氣。後來,那根管子被貼在她臉上,然後連接上一顆甦醒球。塔拉索夫用力擠壓那顆球,艾貝的胸口就跟著很快地起伏了三次。她終於吸到氣了。接著,他把那顆甦醒球拿掉,然後把管子接上呼吸器。呼吸器開始發揮功能了,按照正常的呼吸速率把空氣灌進她的肺部。
「好了,去把那個小鬼找回來!」塔拉索夫大吼:「不對,不對,一個人去就好了一個要留下來幫我。」
那兩個人的其中一個走出去了。另外一個走到手術檯旁邊。
「把她胸部的皮帶挪起來。」塔拉索夫說:「再過一、兩分鐘,琥珀醯膽鹼就會失效了,她就會開始亂動。等一下我要幫她吊點滴,她亂動我就沒辦法做了。」
琥珀醯膽鹼。亞倫就是這樣死的。無力掙扎,沒辦法呼吸。
這時候,她感覺得到藥效已經開始消失了。因為有一根管子插在她的氣管裡,她感覺得到自己胸口的肌肉開始起了一陣痙攣。此外,她的眼皮開始張得開了。她看到那個男人站在她頭頂的方向,正在割開她身上的衣服。當她的胸部腹部裸露出來的時候,那個人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眼神。
塔拉索夫開始把針頭刺進她的手臂,把靜脈注射的點滴袋弄好。接著,他站挺起來的時候,看到艾貝眼睛已經睜開了,正在瞪著他。看到她那種眼神,他就知道她想問什麼了。
「健康的肝臟。」他說:「這可不是每天都有的。康乃狄克州有一位先生一直在等人捐贈肝臟。他已經等了一年多了。」塔拉索夫又伸手去拿另一個點滴袋,掛在柱子上,然後又低頭看著她。「要是他知道我們終於找到一顆適合他的肝臟,他一定很高興。」
她忽然明白,剛剛在貝賽醫院急診室的時候,他們幫她抽了一堆血,原來是為了做組織配對測試。
接著,他又繼續忙他手頭的工作。他把靜脈注射管接上第二個點滴袋,然後拿著針筒從藥瓶裡抽出藥水。她只能默默看著他,看著呼吸器把空氣灌進她肺裡。她感覺到自己的肌肉又開始可以動了,手指頭又開始可以伸展,肩膀也能動了。她感覺到有一滴汗水沿著太陽穴往下流。她拚命想挪動自己的身體,累得滿頭大汗。她拚命想恢復行動。牆上的時鐘顯示,現在的時間是十一點十五分。
塔拉索夫已經把所有的針筒都擺在托盤上了。這時候,他忽然聽到門被打開了,然後又關上了。他轉過身去。「那小鬼跑掉了。」他說:「他們現在還在找他。所以,我們先處理這個肝臟。」
艾貝聽到腳步聲逐漸靠近手術檯,她眼前又冒出另一個人的臉。那個人低頭凝視著艾貝。
多少次了,她曾經隔著手術檯看著那張臉。多少次了,她看到那張臉上戴著口罩,露出一雙泛著笑意的眼睛。然而,此刻,他眼中沒有半點笑意。
不,她啜泣著吶喊,然而,她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只聽得到呼吸器的管子那微弱的嘶嘶聲。
那個人是馬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