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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納德的墮落 by 泰絲‧格里森
2019-10-25 21:30
「碼頭上沒有輪胎打滑的痕跡。」卡瑞爾警探說:「擋風玻璃碎掉了。看起來,子彈是從駕駛人右眼打進去的。很抱歉,懶蟲,你也知道規定,我們一定要找到你的槍。」
卡茲卡點點頭,低頭看著海面,眼神看起來很疲憊。「跟潛水夫說,我的槍大概就掉在這裡,除非是被洋流沖走了。」
「你總共開了八槍嗎?」
「可能更多,因為一開始的時候,我的彈匣是滿的。」
卡瑞爾點點頭,然後拍了一下卡茲卡的肩膀。「回家去吧,懶蟲,你的臉色比大便還難看。」
「有這麼恐怖?」卡茲卡回了一句,然後又走回碼頭上。碼頭上擠滿了鑑識科的人,他從人群中擠過去。幾個鐘頭之前,那輛旅行車已經被潛水夫從海裡撈上來了,此刻停放在貨櫃場邊緣。車子的輪軸上纏了一條條的海藻。剛剛沉在海底的時候,因為輪胎有空氣,產生了氣球效應,整輛車翻轉過來,輪胎朝上,車身陷進海底的泥沙裡,擋風玻璃上凝結著一塊塊乾掉的泥巴。他們已經追蹤到,這輛車登記的車主是貝賽醫院勤務裝備部。裝備部的經理表示,他們總共有三輛這種旅行車,專門用來運載設備和人員到外地去出診。那位經理說,他並沒有留意到有一輛車子不見了,一直到一個鐘頭之前,警察打電話找他,他才發現到。
此刻,駕駛座的車門是開著的,有一個攝影師彎腰探進車子裡,拍攝儀表板的照片。大概一個半鐘頭之前,屍體就已經被送走了。駕駛執照上的資料顯示,死者是奧雷格‧波拉佛伊,三十九歲,住在新澤西州的紐渥克。他們還在追查進一步的資料。
卡茲卡經驗老到,知道這個時候不能靠近那輛車。他的行動遭到上級質疑,因此,他絕對不能靠近證物。他越過貨櫃場,走到鐵絲網牆外面,走到他停車的地方,坐上車。他呻吟了一聲,低頭把臉埋進手裡面。現在是凌晨兩點,他該回家洗個澡,睡幾個鐘頭了。明天一大早他還要再回到碼頭來。他心裡想,我真的老了,已經不是一、二十年前了,沒力氣再搞這種玩命的特技表演了。在黑漆漆的夜裡跟壞人玩捉迷藏,開槍打來打去,這是年輕熱血警察的玩意兒,不是他們這種中年老骨頭可以玩的。此刻,他深深感到自己真的已經步入中年了。
這時候,有人在敲他的車窗。他抬頭一看,原來是倫奎斯。卡茲卡把車窗降下來。
「喂,懶蟲,你沒事吧?」
「我要回家睡一覺了。」
「沒錯沒錯,是該回家睡一覺了,不過,趁你現在還沒走,你應該會想知道一下開車那傢伙的來歷吧。」
「總部那邊已經有消息了嗎?」
「他們把奧雷格‧波拉佛伊這個名字輸入電腦系統,結果,噹!中獎了!系統裡果然有他的資料。他是俄羅斯移民,一九八九年入境的,截至目前為止,登記的住址在新澤西州的紐渥克。三次遭到逮捕,結果都無罪開釋。」
「罪名是什麼?」
「綁架勒贖。起訴一直都無法成立,因為證人陸續失蹤。」說到這裡,倫奎斯忽然湊近他,壓低聲音說:「昨天晚上你真的是踢到鐵板了,紐渥克警方說,波拉佛伊是俄羅斯黑手黨。」
「他們確定嗎?」
「他們應該有掌握到一些情報。新澤西州一向是俄羅斯黑手黨的大本營。懶蟲,跟他們比起來,哥倫比亞那幫人簡直是小兒科了。他們不會很乾脆的一槍打死你,他們會把你的肉一片一片割下來,先割手指頭,再割腳趾頭,因為這樣很好玩。」
卡茲卡回想到昨天晚上的驚心動魄,不禁皺起眉頭。在黑漆漆伸手不見五指的海裡游泳,碼頭上面還有人在虎視眈眈,用一種他聽不懂的語言大吼大叫。此刻,他忽然想到,從前曾經看到過那種被割掉的手指頭和腳趾頭,還有波士頓的街道上滿地零碎的屍塊。那種畫面會令他聯想到手術刀,聯想到手術室。
「波拉佛伊和貝賽醫院之間有什麼牽連嗎?」他問。
「我們還不知道。」
「那傢伙開的是貝賽醫院的車子。」
「那輛旅行車上全是醫療用品。」倫奎斯說:「價值好幾千美金。說不定這個案子和黑市交易有關。貝賽醫院裡說不定就有波拉佛伊的同黨,負責把違禁藥品和設備挾帶出來。他正要把贓物送到貨輪上的時候,正好被你逮到了。」
「你有查到那艘貨輪的資料嗎?你跟港區主管談過了嗎?」
「那艘船的船東是一家新澤西的公司,叫做『史加耶夫公司』,註冊的國籍是巴拿馬。那艘船上次停靠的港口是里加港。」
「那是什麼地方?」
「在拉脫維亞。我猜那應該是從俄羅斯獨立出來的小國家。」
卡茲卡心裡想,又是俄羅斯。如果這幫人真的是俄羅斯黑手黨,那麼,他們要應付的對手,絕對是血腥邪惡到極點的。合法的俄羅斯移民一波接一波登上新大陸,然而,總不免會有一些禽獸混跡其中。犯罪組織也跟著他們的同胞來到這個遍地是黃金的新大陸。這塊土地上多的是待宰的羔羊。
接著,他想到艾貝‧迪麥多,忽然緊張起來。自從凌晨跟她通過電話之後,後來就沒有再跟她講過話了。一個鐘頭之前,他本來想再打電話給她,可是,撥號撥到一半的時候,他忽然發覺自己心跳愈來愈快。他發覺自己內心充滿期待,那是一種快樂而又心痛的感覺,一種毫無道理的渴望,渴望聽到她的聲音。他已經很多年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了,而他心裡明白那種感覺代表什麼。只不過,那會很痛苦的。
於是,撥號撥到一半,他就把電話掛斷了。接下來那個鐘頭,他感覺自己愈來愈沮喪。
他朝著碼頭那邊看過去。此刻,那艘船應該已經在一百多公里外的海上了,就算他們有辦法鎖定它的位置,到頭來還是會碰到司法管轄權的問題。
他對倫奎斯說:「你去幫我把史加耶夫這家公司的底細查清楚,查出和平公司和貝賽醫院之間究竟有什麼關聯。」
「已經在查了,懶蟲。」
這時候,卡茲卡發動了他的車子。他看了倫奎斯一眼。「你弟弟現在還在海岸巡防隊嗎?」
「沒有了。不過他還有弟兄在那邊。」
「請他們幫忙調一下紀錄,看看他們最近有沒有上過那艘船。」
「不太可能吧。那艘船才剛從里加港那邊開過來沒多久。」倫奎斯遲疑了一下,忽然抬起頭看前面。卡瑞爾警探正朝他們走過來,邊走邊揮手。
「嘿,懶蟲。」卡瑞爾說:「你有聽到迪麥多醫師的消息了嗎?」
那一剎那,卡茲卡立刻關掉引擎。引擎熄火了,但他的心跳卻開始加速。他盯著卡瑞爾,心裡有不祥的預感,恐怕很嚴重。
「她出事了。」
※
一輛裝滿午餐的手推車從走廊上經過,艾貝被車子嘎吱嘎吱的聲音驚醒。她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汗流浹背,被單都濕透了。剛剛做了噩夢,此刻她心頭還是怦怦直跳。她想翻個身,卻發現自己無法動彈,原來她的手被綁住了,手腕被皮帶摩擦得陣陣刺痛。這時候,她才發覺一切都是真的,並不是做噩夢。這件事本身就像一場噩夢,一場會讓她永遠醒不過來的噩夢。
她忽然感到很沮喪,不禁啜泣起來,頹然躺回枕頭上,愣愣地盯著天花板。接著,她忽然聽到嘎吱一聲,有人在椅子上坐下來?她立刻轉頭過去看。
原來是卡茲卡,他坐在窗邊的椅子上。已經是中午了,窗外豔陽高照,陽光照在他臉上,模樣看起來比前幾天更蒼老,更疲憊。
「我叫他們把妳手上的皮帶拿掉。」他說:「可是他們說,妳不知道已經拔掉多少根靜脈注射管了。」他站起來走到她床邊,低頭看著她。「恭喜妳逃過一劫,艾貝,妳真是福大命大。」
「我想不起來究竟出了什麼事。」
「妳出了點意外,妳在東南高速公路上翻車了。」
「有沒有別人……」
他搖搖頭說:「沒有其他人受傷,不過,妳的車子幾乎全毀了。」說到這裡,他忽然停下來。她發現他瞥開視線,沒有在看她,而是看著枕頭。
「卡茲卡?」她柔聲問:「是我的錯嗎?」
他有點遲疑,不過還是點了點頭。「從路面上輪胎打滑的痕跡看來,顯然妳車速很快。妳一定是為了怕撞上前面那輛開得太慢的車,所以緊急煞車。妳的車身打轉,撞上了路邊的護欄,然後就翻車了,翻過兩個車道。」
她閉上眼睛。「噢,老天。」
卡茲卡又遲疑了一下。「後來的事,大概他們都還沒有告訴妳。」他說:「我和那位負責偵辦的警官談過了。不幸的是,他們在妳車上發現了一個碎掉的伏特加酒瓶。」
艾貝瞪大眼睛看著他。「不可能的。」
「艾貝,妳不是說妳想不起來究竟出了什麼事嗎?昨天晚上,碼頭上發生的事情一定讓妳受到很大的驚嚇。所以,也許妳回到家之後想放鬆一下,就喝了一點酒。」
「我一定記得!要是我喝了酒,我一定記得──」
「妳聽我說,現在重要的是──」
「這就是最重要的!你還不懂嗎,卡茲卡?他們又在陷害我了!」
他揉揉眼睛。一看就知道,這個人很累了,他正努力掙扎著想保持清醒。「很抱歉,艾貝。」他低聲說:「我知道妳一定很難接受這個事實,不過,衛蒂格醫師剛剛把妳的血液測試報告拿給我看過了。昨天晚上,他們在急診室幫妳抽血檢驗,結果妳的酒測值是0.21。」
此刻,他講話的時候,眼睛沒有看她,而是愣愣地盯著窗戶外面,彷彿看到她會很難過。她很想翻身過來看著他,可是手腳被皮帶綁住了,翻不了身。她猛力掙扎了一下,猛扯手上的皮帶,那一剎那,她的手腕立刻感到一陣刺痛,痛得眼淚差一點就掉出來。她不要哭。他媽的,她不可以哭。
她閉上眼睛,集中心思,拚命想看看有沒有方法幫自己的憤怒找到出口。憤怒是她僅剩的東西了,是她唯一可以用來反擊的武器。他們已經剝奪了她的一切,她已經一無所有了。連卡茲卡也被他們奪走了。他居然不相信她。
她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我沒有喝酒。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沒有喝醉。」
「妳能不能告訴我,半夜三點妳究竟要去什麼地方?」
「當時我就是要到這裡來,來貝賽醫院。我記得很清楚,馬克打電話給我,所以我就來……」說到這裡,她停住了。「他跑到哪裡去了?他為什麼沒有在這裡?」
他沒有說話。她的背脊升起一股寒意。她轉頭看著他,可是卻看不到他的臉。
「卡茲卡?」
「我們一直撥馬克‧赫德爾呼叫器的號碼,可是他一直都沒有回電。」
「你說什麼?」
「他的車沒有停在醫院的停車場。似乎沒有人知道他跑到哪裡去了。」
她想開口說話,可是卻感覺喉嚨彷彿腫起來一樣,整個哽住了,發不出聲音,勉強只聽得到自己嘶啞著嗓子說:「不會的。」
「艾貝,現在下結論還言之過早。說不定是他的呼叫器壞了。現在還不能確定發生了什麼事。」
可是艾貝心裡明白。她知道那是最可能的狀況,一切都完了。她忽然感到全身僵硬,彷彿一具沒有生命的軀殼。她不知道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哭出來了,感覺不到自己已經淚流滿面。後來,卡茲卡站起來,手上拿著一張面紙,很溫柔地幫她擦擦臉頰。
「我很遺憾。」他一邊小聲地說,一邊把遮在她臉上的頭髮撥開。那一剎那,他的手並沒有馬上移開,反而用手指頭輕撫著她的額頭。接著他又說話了,聲音更輕柔。「我真的很遺憾。」
「幫忙我,幫我找出他的下落。」她喃喃說著。「求求你,求求你,幫我找到他的下落。」
「我會去查。」
過了一會兒,她聽到他走出去的腳步聲。這時候,她才發現他已經幫她解開了皮帶。現在她已經自由了,可以跳下床,逃出病房。可是她並沒有這樣做。
中午的時候,有個護士走進來,幫她把靜脈注射管拔掉,然後把午餐的托盤放在床頭桌上。艾貝連著都沒看一眼。後來,又有護士來把那個托盤收走了。上面的食物原封未動。
兩點鐘左右,衛蒂格醫師走進來了。他站在她床邊,翻著她的病歷表。他看那些檢驗報告的時候,喉嚨咯咯作響。後來,他終於低頭看著她。「迪麥多醫師?」
她沒有吭聲。
「那個叫卡茲卡的警察告訴我,妳說妳昨天晚上沒有喝酒。」他說。
她還是不吭聲。
衛蒂格嘆了口氣。「生病的人想恢復健康,第一步就是要先承認自己身體出了問題。我早該看出來,這陣子妳受了多大的煎熬。可是現在一切都真相大白了,時候到了,該解決問題了。」
她看看他。「你的意思是什麼?」她冷冷地說。
「我的意思是,妳的人生還是很有前途的,必須好好珍惜。酒後駕車是很嚴重的污點,不過,妳是很聰明的人。雖然當不成醫生,可是妳的未來還是很有前途的。」
她沒有回答。馬克失蹤了,令她傷心欲絕,此時此刻,醫生的飯碗是不是還保得住,似乎已經沒什麼好在乎的了。
「我已經請奧康納醫師來幫妳做評估了。」衛蒂格說:「他大概今天晚上會過來。」
「我不需要看心理醫師。」
「我覺得有必要,艾貝。我覺得妳現在很需要幫助。妳必須想辦法跳脫這種被迫害的妄想。除非奧康納確定妳精神狀態沒有問題,否則我是不會讓妳出院的。說不定他會把妳轉到精神科病房,不過,那由他來決定。我們不能放任妳傷害自己,就像昨天晚上那樣。我們都很關心妳,艾貝。我很關心妳。相信我,這一切都是為妳好。」
她眼睛死死的盯著他。「你去死吧,將軍。」
一聽到這句話,將軍整個人一縮,倒退了好幾步。看到他那副模樣,她感到無比心滿意足。他啪的一聲闔上病歷表。「迪麥多醫師,我待會兒再來看妳。」說完他就走出病房了。
她愣愣地盯著天花板,看了好久好久。不久之前,就在衛蒂格進來之前,她還覺得自己筋疲力盡,無力奮戰了。然而,此刻,她突然感覺全身的肌肉緊繃起來,胃裡一陣翻湧。她忽然感到手一陣抽痛,低頭一看,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不覺握起了拳頭,握得好緊好緊。
你們全都去死吧。
她從床上坐起來,感到有點頭暈眼花,不過還好沒有持續很久,很快就消失了。她已經在床上躺了太久了。該採取行動了,該想辦法扭轉局面,挽救自己的人生了。
她走到房間的另一頭,把門打開一個縫。
那一剎那,那位坐在辦公桌後面埋頭工護士忽然抬起頭來,眼睛盯著艾貝。她身上的名牌寫著:W‧索里安諾,專業護士。她開口問艾貝:「妳需要什麼嗎?」
「噢,沒有。」說著,艾貝立刻縮回房間裡,把門關起來。
該死。該死。他們已經把她軟禁起來了。
她打著赤腳在房間裡踱來踱去,盤算著下一步該怎麼辦。她現在不敢去想馬克,因為一想到馬克,她就只能整個人蜷曲成一團趴在床上大哭。他們就是希望她這樣。
她走到窗前那張椅子前面,坐下來開始思考。她想到好幾種可能的行動,可是想到最後都是不了了之。昨天晚上馬克說,穆漢德斯和他們是同一國的,可是現在,馬克失蹤了。她不敢相信穆漢德斯。她不敢再信任發院裡的任何人。
她走到床頭桌前面,拿起電話。電話裡有嗡嗡聲,所以線路是通的。她撥了薇薇安家的號碼,結果轉到答錄機。這時候她才猛然想到,薇薇安現在人還在柏林頓。
接著,她打回自己家裡,輸入密碼,聽答錄機裡的留言。裡頭有一通是薇薇安打來的,聽她的口氣,好像很緊急。她留了一個柏林頓的電話號碼。
艾貝撥了那個號碼。
這次,薇薇安接電話了。「妳差一點就找不到我了。我正準備要退房。」
「妳要回來了嗎?」
「我搭六點的班機到羅根機場。妳聽著,這次行動根本就是白費工夫。柏林頓這邊根本就沒有人動過心臟摘取手術。」
「妳怎麼知道?」
「我跟這邊的機場查證過,包括這一帶的所有的小機場。在那四次心臟移植手術的那四天晚上,根本就沒有飛機從這裡飛到波士頓。連小飛機都沒有。換句話說,柏林頓這邊根本就只是個幌子,而那位提姆‧尼可拉斯則是負責假造文件。」
「而現在尼可拉斯失蹤了。」
「或是已經被殺人滅口了。」
說到這裡,兩個人忽然都安靜下來。接著艾貝又悄悄說:「馬克也失蹤了。」
「妳說什麼?」
「沒有人知道他跑到哪裡去了。那個警察卡茲卡說,他們找不到車,而且,他們撥呼叫器找他,可是他都沒有回電。」說到這裡,她停了一下,忽然感到喉嚨一陣緊縮。
「噢,艾貝,艾貝……」薇薇安的聲音在發抖。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那短暫的剎那,艾貝忽然聽到電話裡喀嚓一聲。她緊緊抓著話筒,抓得手指頭都痛起來了。
「薇薇安?」她叫了一聲。
接著又是喀嚓一聲,然後電話就沒聲音了。
她掛斷電話,然後再拿起來想重新撥號,可是電話裡的嗡嗡聲不見了。她試著想接通總機小姐,然後掛斷電話再拿起來,一次又一次。電話裡還是聽不到半點聲音。
醫院裡有人把她的電話線路切斷了。
※
卡茲卡站在托賓大橋窄窄的人行道上,高高地凝視著底下的河水。米斯提克河從西邊奔流而來,流到東邊和卻爾西河匯合之後,從波士頓港出海。從橋面上望下去,那個高度很驚人。卡茲卡想像著,如果有人從這裡跳下去,身體撞擊到水面那一剎那,那種衝撞力有多驚人。幾乎是必死無疑的。
接著,他轉頭看看橋上。已經快黃昏了,接近交通尖峰時間,橋上的車流呼嘯而過。他全神貫注地看著河下游的方向。他在想像,如果有一個人跳下去,接下來會出現什麼樣的狀況。屍體會被水流沖到港口。一開始,屍體會沉在水面下,說不定還會被河底的淤泥絆住。接下來,幾個鐘頭後,或是幾天後,屍體內的氣體會開始膨脹。時間長短,要視水溫而定,一方面也要看細菌繁殖的速度有多快。腸子開始腐爛之後,一些製造氣體的細菌就會開始繁殖。氣體膨脹到了一定的程度,屍體就會浮到水面上。
到了那個時間點,屍體就會被人發現。一、兩天之後,就會有人發現那具腫脹得無法辨認的屍體。
卡茲卡轉身看看那個站在他旁邊的巡警。轟隆隆的車聲震耳欲聾,他必須大聲喊叫,對方才聽得到。「你是幾點發現那輛車子的?」
「大概凌晨五點左右。它停在北向車道的路肩,就在那裡。」說著,他指著橋的對面。眼前的車輛呼嘯而過。「那是一輛很豪華的綠色BMW,就停在那裡。」
「你都沒有看到任何人靠近那輛BMW嗎?」
「報告長官,沒有。那輛車看起來好像被丟棄了。我打了電話給勤務中心,請他們幫我查那個車牌號碼,結果他們證實那輛車並沒有通報失竊。我在猜,可能是因為車子拋錨了,開車的人去找人幫忙。車子停在那邊會造成大塞車,所以我就叫拖吊車來把它拖走了。」
「鑰匙沒有在車上嗎?車上都沒有留下任何字條嗎?」
「報告長官,都沒有。車子裡空空的,什麼都沒有。」
卡茲卡低頭看著底下的河面,心裡想,在這個位置,不知道河水有多深,水流有多快。
「我倒是有打電話到赫德爾醫師家裡,可是沒有人接電話。」那位巡警說:「當時我還不知道他已經失蹤了。」
卡茲卡沒有說話,一直看著底下的河流。他想到艾貝。真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說。先前她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看起來是那麼傷心,那麼脆弱。這個時候還要再讓她遭受更慘痛的打擊,讓她更痛苦嗎?他連想都不敢想。
他暗暗下定決心。我不會告訴她的。現在還不行,除非我先找到屍體。
那位巡警也學他看看底下的河流。「老天,你認為他跳下去了嗎?」
「萬一他真的在底下。」卡茲卡說:「他絕對不是自己跳下去的。」
※
電話鈴聲響了一整天了,那兩個實習護士打電話來請病假,結果,病房護士長溫蒂‧索里安諾根本就沒時間去吃午餐。她實在很不想連值兩班,不過,沒辦法,到了下午三點三十分,她還是得待在這裡,等著接續下一班八個鐘頭的工作。
她的孩子已經打過兩通電話來找她了。媽咪,小傑又打我了。媽咪,爸爸幾點會回來?媽咪,我們可不可以用微波爐?我們保證不會讓房子失火的。媽咪。媽咪。媽咪。
真奇怪,他們怎麼不打電話到他們爸爸的辦公室去煩他呢?
因為爸爸的工作太重要了,比媽媽的工作重要得多。
溫蒂低下頭,把臉埋在手裡,然後看看桌上那一疊堆積如山的病歷表。病歷表上還貼著標籤,標籤上是醫師的指示。那些住院醫師很愛寫護理指示。他們總是來去如風,手上拿著時髦的金筆,在病歷表上寫下驚天動地的指示,例如:「便祕患者的牛奶要添加氧化鎂。」接著,他們把貼滿了標籤的病歷表拿給護士,那副模樣彷彿上帝把十誡頒發給摩西,在說:爾等不可折磨便祕病患。
溫蒂嘆了口氣,伸手拿起第一份病歷表。
這時候,電話忽然響了。她心中暗暗祈禱,但願不是那是那些鬼打來的,她不想再接到媽咪他又打我了這種電話。她接起電話,口氣很不好。「東區六樓,我是溫蒂。」
「我是衛蒂格醫師。」
「噢。」她不自覺地坐挺起來。跟衛蒂格醫師講話的時候,沒有人敢彎腰駝背。就算只是講電話也不敢。「衛蒂格醫師,請問有什麼指示嗎?」
「我要繼續追蹤迪麥多醫師的血中酒精濃度。我要妳把她的血液樣本送到麥德馬醫學檢驗室。」
「不送去我們的檢驗室嗎?」
「不要。直接送到麥德馬克醫學檢驗室。」
「知道了,大夫。」說著,溫蒂把醫生的指示抄下來。這次的指示很不尋常,不過,沒有人敢質疑將軍。
「她目前狀況如何?」他問。「情緒有點暴躁。」
「她有企圖要離開病房嗎?」
「沒有。她根本就沒有走出病房。」
「很好。盯緊她,不要讓她出來。而且要絕對謝絕訪客,包括所有的醫生護士。除了我指定的人之外,其他人一概不准進入。」
「知道了,衛蒂格醫師。」
溫蒂掛斷電話,愣愣地盯著辦公桌。剛剛她在講電話的時候,又有人丟了三本病歷表在她桌上。去你的。昨天一整個晚上她一直忙著整理醫囑單,現在她已經餓得開始頭昏眼花了。她還沒有時間去吃中飯,甚至已經好幾個鐘頭都沒有休息了。
她轉頭看看四周,看到兩個實習護士在走廊上聊天。難道整間醫院裡只有她一個人忙得像無頭蒼蠅一樣嗎?
她把血液酒精濃度測試那張醫囑單撕下來,丟進檢驗室技師的盒子裡。她站起來的時候,電話忽然又開始響起來。她懶得管了,反正這裡還有別的病房護士可以接電話。要不然,付薪水給她們幹什麼?
接著,兩線電話一齊響了,她理都不理,逕自走了。
就讓她偷懶一次吧。反正還有別人可以接他媽的電話。
※
那個吸血鬼又回來了,手上拿著一個托盤,上面放滿了血液試管,檢驗室的紙條,還有針頭。「很抱歉,迪麥多醫師,我又得幫妳抽血了。」
艾貝站在窗口,不經意地瞥了那位護士一眼,然後又轉頭看著窗外。「這家醫院已經把我的血都吸乾了。」她一邊說,一邊看著窗外沉悶的景色。底下是停車場,護士匆匆忙忙地朝門口走過來,頭髮都被風吹亂了,身上的雨衣也被風吹得劈啪作響。往東邊看過去,遠方的天空開始烏雲密布,頗有風雨欲來的味道。艾貝心裡想,難道天氣永遠不會放晴嗎?
這時候,她聽到旁邊有玻璃瓶碰撞的叮噹聲。「大夫,不好意思,我得幫妳抽血了。」
「我已經不需要再檢驗了。」
「可是這是衛蒂格醫師交代的。」那位護士又說了一句,口氣聽起來很無奈。「求求妳,不要為難我。」
這時候,艾貝轉身看著那個護士。她看起來好年輕,那副模樣讓艾貝想起幾年前的自己。當年,她也跟這個護士一樣,怕衛蒂格怕得要死,怕做錯事,怕丟了飯碗。雖然現在她什麼都不怕了,但這個護士會怕。
艾貝嘆了口氣,走到床邊坐下來。
護士把那個托盤放在床頭桌上,然後開始掀開裝著消毒注射用品的包裝紗布,裡面有一支拋棄式針頭,還有一支針筒。托盤上還有好幾個裝著血液的試管,算一算,她今天已經幫十幾個病人抽過血了。托盤上只剩下幾個空試管。
「那麼,妳要哪一隻手?」
艾貝伸出手臂,茫然地看著護士很迅速地把橡皮止血帶纏在她手臂上。艾貝握起拳頭,看到小臂上的血管開始浮現出來。手臂上有一塊塊的瘀青,那是先前抽血所留下的針孔痕跡。當針頭刺進她皮膚的時候,艾貝撇開頭,看著護士帶來的托盤,看著上面裝滿血液的試管。那可是吸血鬼的寶貝。
突然間,她發現有一個試管看起來不太一樣,上端是紫色的,貼在上面的標籤正好面對著她。她仔細看那個名字。
◇◇
妮娜‧福斯
外科加護病房第八床
❖
「好了。」那個吸血鬼一邊說,一邊把針頭抽出來。「能不能麻煩妳先按著紗布?」
艾貝抬頭看看她。「妳說什麼?」
「我要幫妳綁繃帶,麻煩妳先按著紗布。」
艾貝立刻按著手臂上的紗布,然後轉頭看著那個裝著妮娜‧福斯血液的試管。標籤的角落還有主治醫師的名字。亞契醫師。
艾貝心裡想,妮娜‧福斯又被送進醫院,又被送回心臟胸腔科了。
這時候,那位護士走了出去。
艾貝走到窗口,凝視著遠方天邊愈來愈濃的烏雲。這時候,一陣強風襲來,停車場上的碎紙片被風吹得飛來飛去,窗框被吹得劈啪作作響。
妮娜移植的心臟出了問題。
幾天前,她們在那輛大禮車上碰面的時候,她就應該看出來了。她回想到昏暗的車子裡,妮娜當時的模樣。她面無血色,嘴唇泛青。其實當時就可以看得出來,她的心臟手術已經失敗了。
艾貝走到衣櫃那邊,在裡面找到了一包鼓鼓的塑膠袋,上面貼著一張標籤,標籤上寫著:病患私人物品。裡面是她的鞋子,那件染血的長褲,還有她的皮包。皮包裡的皮夾不見了,可能是被護士拿去鎖在醫院的保險櫃裡了。她翻遍了皮包裡的東西,只找到了幾枚硬幣,一分錢的,底下還有幾枚一毛錢的。此時此刻,就算只是一分錢,她都不能放過。
她套上那條長褲,拉上拉鏈,把病患袍塞進去,再穿上鞋子。然後,她走到門邊,拉開一條細縫,她看一下外面。
那個叫索里安諾的護士沒有在座位上,可是護士站那邊有兩位護士,一個在講電話,另一個趴在桌上,好像在寫什麼東西。她們兩個都沒有看到艾貝開門。
她的視線沿著走廊瞄過去,聽到一陣嘎吱嘎吱的聲響,看到有人推著一台手推車走進病房區。推車上放滿了裝晚餐的托盤。推車的是一個穿著粉紅色制服的義工,年紀不小了。那台推車在護士的辦公桌前面停了一下,那位義工端了兩個晚餐的托盤走進附近的病房。
艾貝趁這個機會溜進走廊。由於餐車正好擋住了護士的視線,艾貝就從從容容地從護士的辦公桌前面走過去,走出病房區。
她不敢冒險坐電梯,因為怕被人發現。她直接走向樓梯間。
她爬了六層樓,來到十二樓。正前方就是手術區,再過去拐個彎就是外科加護病房。手術室的走廊上有一台裝衣服被褥的推車,她從裡面拿了一件手術袍,一頂有花紋圖案的帽子,還有一雙鞋套。現在,她全身上下穿的都是藍色,跟醫院裡的人一模一樣,這樣一來就不會被人認出來了。
她沿著走廊走到轉角,拐了個彎走進外科加護病房。
裡頭真是一片混亂。二號床病房有緊急狀況。聽到斷斷續續的嘈雜人聲,看到醫生護士慌慌張張地衝進去,看起來,心肺復甦術好像沒效了。這時候,根本沒有人注意到她。趁這個機會,艾貝從病房監視螢幕的控制台前面走過去,走進八號床的病房。
她在監視窗前面站了一會兒,看到躺在床上的人果然是妮娜‧福斯。接著,她推開門走進病房。門板自動關上,急救小組嘈雜的人聲忽然消失了。她把監視窗上的布簾拉上,外面的人就看不到裡面了。接著,她轉身走到床邊。
妮娜在睡覺,看起來很安詳,似乎沒有聽到門外嘈雜的聲音。跟上次見面的時候比起來,她似乎又變得更瘦小了,彷彿她的身體就像一支蠟燭一樣,正逐漸被病魔的火焰啃噬。被單蓋在她身上,看起來好像蓋在一個小孩子身上。
艾貝拿起掛在床尾的護理記錄板,迅速瞄了一眼,立刻就看清楚了所有的數據。肺楔壓逐漸升高,心臟血液輸出量慢慢降低。多巴酚丁胺的點滴流量增加。他們想用多巴酚丁胺來增強她的心臟功能,但恐怕已經沒什麼效果。
艾貝把護理記錄板掛回去,挺身站起來。這時候,她發現妮娜已經睜開了眼睛凝視著她。
「嗨,福斯太太。」
妮娜笑了一下,有氣無力地說:「原來是妳這位永遠說實話的醫生。」
「妳覺得怎麼樣?」
「心滿意足。」妮娜嘆了口氣。「這輩子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艾貝走到她床邊,兩個人互相對望,默默無語,一切盡在不言中。
後來,妮娜開口說:「妳不用告訴我了。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麼,福斯太太?」
「我知道這一切就快要結束了。」妮娜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
艾貝握住妮娜的手。「我一直沒有機會好好謝謝妳。妳這麼熱心幫助我。」
「我不是在幫妳,我是想救維克多。」
「我不懂。」
「他就像希臘神話裡那個人一樣,跑到冥府去把他的太太帶回來。」
「奧菲斯。」
「是的。維克多就像奧菲斯一樣。他想把我帶回來,不擇手段,不計一切代價。」說著,她睜開眼睛,眼神異樣地清明。「到頭來。」她輕聲細語地說:「他付出的代價會大到他難以承受。」
艾貝立刻就明白,妮娜說的並不是錢的問題。她們在談的是維克多的靈魂。
這時候,病房的門忽然開了,艾貝轉身看到一個護士。那個護士瞪大眼睛看著她,一臉驚訝。
「咦!迪麥多醫師,妳怎麼會跑來……」話說到一半,她轉頭看那扇遮著布簾的監視窗,然後飛快地巡視所有的監視螢幕和靜脈注射管。她在檢查看看有沒有什麼破壞行為。
「我什麼都沒碰。」艾貝說。
「能不能麻煩妳離開?」
「我只是來看看她。我聽說她又被送回外科加護病房了,而且──」
「福斯太太需要休息。」那個護士把門打開,立刻把艾貝請出了病房。「妳沒有看到牌子上寫著謝絕訪客嗎?她今天晚上就要動手術了,不可以有任何人來打擾她。」
「動什麼手術?」
「移植手術。他們找到了一個捐贈者。」
艾貝瞪大眼睛看著八號床病房那扇關著的門,然後小聲地問:「福斯太太知道嗎?」
「妳說什麼?」
「我說,她有簽過手術同意書了嗎?」
「她丈夫代替她簽了。好了,麻煩妳馬上離開。」
艾貝一句話都沒有再多說,立刻轉身走出病房區。她已經不在乎有沒有人留意到她在這裡了,她只管沿著走廊一直走,走到電梯門口。電梯門開了,裡面擠滿了人。她跨進電梯,然後飛快地轉身,面對門口,背對著其他人。
電梯開始往下降了,她一直在想,他們找到新的捐贈者,他們不知道用什麼方法找到捐贈者。今天晚上妮娜‧福斯就可以移植一顆新的心臟了。
當電梯抵達一樓大廳的時候,艾貝已經想通今天晚上會發生哪些一連串的事情。先前貝賽醫院已經做過很多次心臟移植手術,艾貝看過那些病歷表。她知道今天晚上會是什麼樣的過程。大約在半夜十二點左右,他們會把妮娜推到手術室,這時候,亞契帶領的整個小組都已經準備好在手術室待命了,他們會把無菌布覆蓋在妮娜身上,然後等電話。同一時間,另一個手術小組已經在另一間手術室展開工作了。他們圍繞在另一位病患四周,拿著手術刀割開皮膚和肌肉組織,用電鋸切開骨頭,拿掉整排的肋骨,露出那個寶貴的器官。一顆活跳跳的心臟。
整個心臟摘取的過程明快俐落。
她心裡想,今天晚上,這整個過程又會被重複一次,就和從前一模一樣。
電梯門開了,她立刻跨出去,低著頭,眼睛盯著地上。她走出醫院大門,走進呼嘯的狂風中。
她冷得渾身發抖,走過兩個路口,走進一座電話亭。她拿出那幾個一毛錢和一分錢硬幣。這是她僅剩的寶貝了。他把那幾個硬幣投進話機,撥了卡茲卡的號碼。卡茲卡不在座位上。在另一部分機上接聽的那位警察請她留言。
「我是艾貝‧迪麥多。」她說:「我現在必須立刻聯絡上他!他沒有呼叫器嗎?」
「我幫妳接給總機。」
她聽到喀嚓兩聲,然後總機小姐就接聽了。「我馬上用無線電呼叫他。」她說。
過了一會兒,總機小姐又上線了。「很抱歉,卡茲卡警官還沒有回答,我們還在等。妳要不要留個電話號碼,我請他待會兒和妳聯絡?」
「好的。哦,對了,我可能沒辦法接電話。我等一下再打給他好了。」說完,艾貝掛斷了電話。她的硬幣快用光了,也不知道還可以打電話找誰。
她轉身看看電話亭外面,看到好幾張舊報紙從外面飛過去。她不想走出電話亭,不想到外面去吹風,然而,她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辦。
對了,還有一個人她可以找。
電話亭裡那本電話簿有大半本都被人撕掉了。她一頁一頁地翻著,心裡不敢抱太大的希望。後來,沒想到她真的在上面看到一個名字:塔拉索夫。
她撥號的時候,緊張得手抖個不停。老天保佑,接電話吧,接電話吧。
電話響了四聲之後,她聽到一個很溫和聲音說:「喂?」電話裡,她聽到瓷器餐具互相碰撞的叮噹聲,似乎有人在佈置餐桌。此外,她還聽到古典音樂的旋律。接著,她又聽到他說:「沒問題,我願意付費。」
她鬆了一口氣,立刻開始迫不及待的說個不停。「我不知道還能打電話給誰!我聯絡不到薇薇安。沒有人肯相信我。你一定要去找警察,一定要讓他們相信!」
「好了,講慢一點,艾貝。告訴我事情的經過。」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感覺到自己心頭怦怦狂跳。她是多麼渴望有人能夠分攤她肩頭的重擔。「妮娜‧福斯今天晚上又要做一次心臟移植手術了。」她說:「塔拉索夫醫師,我大概知道那是怎麼回事。他們用的心臟不是從外地用飛機送過來的。那些心臟都是在當地摘取的,就在波士頓。」
「妳說哪裡?哪一家醫院?」
這時候,她忽然注意到有一輛車子沿著街道慢慢開過來。她緊張得連氣都不敢喘。後來,那輛車子在街角拐了個彎,然後就不見了。
「艾貝?」
「噢,我在聽。」
「妳聽著,艾貝。我聽帕爾先生說,妳最近壓力很大。這會不會是──」
「你聽我說,求求你聽我說!」她閉上眼睛,拚命壓抑自己的情緒,讓自己冷靜下來,盡量讓自己說的話聽起來合情合理。絕對不能讓他懷疑她精神有問題。「薇薇安今天從柏林頓打電話給我。她已經查出來,那幾次心臟摘取手術根本就不是在柏林頓做的。那些捐贈的心臟根本就不是從佛蒙特州來的。」
「那麼,那些摘取手術究竟是在哪裡做的?」
「現在沒有完全確定。不過,很可能是在羅斯伯瑞的移動大樓裡。和平醫療器材公司。你一定要叫警察在半夜之前趕到那裡。在那些人做心臟摘取手術之前趕到。」
「我沒有把握警察會不會相信我。」
「你一定要試試看!有一個警官叫做卡茲卡,重案組的。要是我們聯絡得上他,他應該會相信我們的。塔拉索夫醫師,這並不像一般器官移植配對測試那麼單純。那些捐贈者都是活生生的人。他們在殺人。」
電話裡,艾貝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叫他。「伊凡,你怎麼還不過來吃晚飯呢?菜都快冷掉了。」
「親愛的,我恐怕沒時間吃了。」塔拉索夫說:「出了一件很緊急的事……」接著,他又把話筒貼回到嘴邊說話,聲音聽起來還是那麼溫和,但口氣已經開始緊張了。「艾貝,妳知道妳剛剛講的事情有多可怕嗎?我真的被妳嚇到了。」
「我自己也嚇壞了。」
「那麼,我們趕快開車去找警察,讓他們去處理。這種事太危險了,我們應付不了。」
「我贊成。百分之百贊成。」
「我們一起去。人一多,他們就比較會相信我們的話。」
她遲疑了一下。「我是有點擔心,如果由我出面,恐怕他們就不相信了。」
「艾貝,我不知道所有的細節。這個只有妳清楚。」
「好吧。」她還是遲疑了一下,然後說:「好吧。我們一起去。你可以來接我嗎?我快冷死了,而且我很怕。」
「妳在哪裡?」
她隔著電話亭的玻璃窗瞄了外面一眼。夜色愈來愈濃了,隔著兩個路口,遠遠看得到醫院大樓燈火通明。「我在一座電話亭裡。我不知道這裡是哪條街。不過,這裡距離貝賽醫院只有幾個路口。」
「我會找到妳的。」
「塔拉索夫醫師?」
「怎麼了?」
她輕聲地說:「要快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