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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納德的墮落 by 泰絲‧格里森

2019-10-25 21:30

  「過了多久了?」

  「才一個鐘頭。」卡茲卡說。

  艾貝雙手抱胸,整個人縮成一團,渾身發抖。晚上愈來愈冷了,車子裡,他們呼出來的熱氣在車窗上凝成了一層霧。外頭籠罩在夜霧中,遠處的街燈隱約散發出昏黃的光暈。

  「你說話的口氣很有意思。才一個鐘頭。以我的感覺,這一個鐘頭好像一整個晚上那麼漫長。」

  「那要看妳從什麼觀點來看。我剛開始幹警察的時候,一天到晚在跟監別人。」

  她實在很難想像卡茲卡年輕的時候是什麼模樣,很難想像他那副嫩嫩的菜鳥模樣。

  「你為什麼會想當警察?」她問。

  車子裡一片昏暗,只看到他的黑影輪廓聳了聳肩。「我天生就是幹警察的料。」

  「大概吧,看你的作風,確實是天生幹警察的。」

  「那妳呢?妳為什麼會想當醫生?」

  她伸出手去抹了一下擋風玻璃,把上面的霧氣擦掉,然後盯著外頭層層堆疊的貨櫃,乍看之下彷彿一座四四方方的大峽谷。「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這個問題有那麼難回答嗎?」

  「答案很複雜。」

  「這麼說來,妳的出發點並不單純,譬如說,為了拯救世人。」

  這下子輪到她聳聳肩了。「在世人眼中,我是微不足道的。」

  「妳在學校裡念書念了八年,然後又在醫院裡受訓五年。我想,妳應該有一個很強烈的動機。」

  這時候,車窗上的霧氣又開始凝結了。她又伸手抹了一下擋風玻璃,但奇怪的是,濕濕的水氣摸在手上感覺卻是異樣的溫暖。「如果硬要我說出一個理由,我想,應該是因為我弟弟吧。他十歲那年住進了醫院。我常常看到醫生在幫他治療,看他們怎麼工作。」

  卡茲卡本來等著聽她繼續往下說,但她忽然不說了。於是,他很小聲地問她:「妳弟弟後來沒有救回來,是不是?」

  她搖搖頭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說著,她低頭看看沾了水的手,看起來亮亮的,那種暖暖的感覺彷彿手上沾著的是淚水。那一剎那,她忽然感覺自己真的快要掉眼淚了。她心裡暗暗慶幸,還好卡茲卡沒有再追問,因為她實在沒有心情再回答任何問題,不願再去回想到當年在急診室裡的情景,回想到彼得躺在輪床上,腳上的新網球鞋沾滿了血。當時,那雙鞋為什麼看起來那麼小,對一個十歲的小男生來說,實在太小了。接下來,接連好幾個月,她每天看著他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肌肉漸漸萎縮,手腳向內收縮,整個人蜷曲成一團。他過世的那天晚上,艾貝把他扶起來抱在懷裡,慢慢搖著他。抱著他,感覺他輕飄飄的,像嬰兒一樣脆弱。

  這些事,她都沒有告訴卡茲卡,然而,她感覺得到,卡茲卡似乎什麼都明白。他居然能夠心領神會,令她感到十分。她一直不覺得他是這種類型的人,不過,話又說回來,卡茲卡這個人確實有太多地方會讓她感到驚訝。

  他看看外頭黝黑的夜色,忽然開口說:「天應該已經夠暗了。」

  於是,他們下了車,穿過那扇開著的門,走進貨櫃場。夜霧迷茫中,隱隱約約看得到那艘貨輪的黑影輪廓。船上唯一的燈光,是低層船艙的一扇舷窗口透出來的一種怪異的綠光,除此之外,整艘船上一片漆黑,簡直就像是一艘廢棄的船。他們走到碼頭上,經過一堆疊在棧板上的空條板箱,疊得很高。

  走到船的舷梯板前面時,他們忽然停下腳步,聽著海水拍打在船體上的聲音,聽著纜繩和鋼鐵摩擦的聲音。這時候,忽然又有一架噴射機呼嘯而過,他們兩個都被那陣隆隆巨響嚇了一跳。艾貝抬頭瞄了天空一眼,看著那噴射機的燈光漸漸遠去,忽然有一種奇怪感覺,感覺自己彷彿在茫茫的時間與空間中穿梭著。她忽然有一股衝動想伸手去抓住卡茲卡,扶著他,以免自己站不穩。她心裡納悶著,我怎麼會跟這個人跑到碼頭上來呢?最近所發生的這一連串事情,究竟是怎麼把我推到生命中這個意想不到的時刻的呢?

  這時,卡茲卡忽然碰了一下她的手臂。他的手感覺好溫暖,好令人安心。「我要到船上看看。」他一邊說,一邊跨上舷梯板。走沒幾步,他忽然停下來,眼睛看向碼頭這邊。

  兩道汽車大燈的光束忽然從門口那片掃過來。那輛車子正穿越貨櫃場,朝他們的方向開過來。那是一輛旅行車。

  艾貝根本來不及躲到條板箱後面去,因為車子的大燈已經照到她了。這下子,她被困在突堤碼頭的最尾端了。

  那輛旅行車忽然猛踩煞車,停下來。艾貝伸手遮在眼睛前面,擋住那刺眼的強光。她什麼都看不見了,只聽到有人打開車門,然後又砰的一聲猛關上,然後又聽到有人踩在碎石路面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他們過來了,他們要把路堵住,以防艾貝他們脫逃。

  這時候,卡茲卡已經站在她旁邊了。她根本沒有留意他是什麼時候從舷梯板上跳下來的,不過,反正他已經靠著她,擋在那輛旅行車和她中間。「好了,你們退後。」他說:「我們不是來找麻煩的。」

  在車燈的刺眼光芒中,只看到那兩個黑色的身影遲疑了一下,然後又繼續往前逼近。

  「讓我們過去!」卡茲卡說。

  艾貝的視線被卡茲卡擋住了,看不清楚前面那兩個人。接下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根本搞不清楚。她只看到卡茲卡突然蹲下去,而同一時間,她也聽到一聲槍響,接著好像有什麼東西打在她背後碼頭的水泥地面上,瞬間又彈開了。

  那一剎那,她和卡茲卡同時跳開,躲到條板箱後面去。接著,一發又一發的子彈從頭頂上呼嘯而過,打在條板箱上,木屑四散飛濺。他飛快地把她的頭壓下去,貼在地面上。

  接著,卡茲卡開槍還擊,連開三槍。

  這時候,他們聽到那兩個人開始往後退的腳步聲,聽到他們很快的交談了一、兩句。

  然後,他們聽到那輛旅行車發動了,引擎發出一陣隆隆巨響,輪胎發出吱吱的聲響,路面上的碎石子飛濺起來。

  艾貝抬頭看了一下,看到那輛旅行車正朝他們衝過來,彷彿一具古時候攻城用的破城鎚,飛快地朝這堆條板箱撞過來。

  卡茲卡舉槍瞄準,開火射擊,接連四槍打碎了車子的擋風玻璃。

  那輛旅行車發了瘋似衝過來,在碼頭上顛顛簸簸地疾馳而來,一下偏左一下偏右,彷彿一具失控的破城鎚。

  卡茲卡又開了兩槍,把彈匣裡面僅剩的兩顆子彈都打掉了。這是最後一搏了。

  那輛旅行車還是一直衝過來。

  艾貝只瞥見一片刺眼的強光迎面而來,然後就從碼頭上往旁邊一跳,跳進那片黝黑的海裡。

  瞬間掉進冰冷的水裡,那種感覺是很震驚的。她掙扎著浮出水面,被鹹鹹的海水和水面上懸浮的柴油嗆到好幾次。她揮舞著手腳,在黑漆漆的海水裡拚命掙扎。她聽到碼頭上有人大叫了一聲,然後是嘩啦一聲巨響。海水彷彿沸騰般翻湧而來,淹過了她的頭頂。她又掙扎著浮出水面,被水嗆得一陣猛咳。碼頭底端的水裡似乎有一片燐光般的綠色光暈。是那輛旅行車。那輛車慢慢沉進海裡,車頭的大燈在水裡射出兩道黯淡的光束。車子慢慢往下沉,那片綠色的光暈也漸漸變暗,最後又陷入一片漆黑。

  卡茲卡。卡茲卡在哪裡?

  她在水裡轉來轉去,手腳拚命划水,眼睛在四周的漆黑中拚命搜尋。海面還在晃動,一波波的海水打在她臉上,鹹鹹的海水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猛擠眼睛,拚命想看清楚眼前的東西。

  後來,她聽到一陣細微的嘩啦聲,看到幾公尺外有一個人的頭冒出海面。是卡茲卡。他用腳划水,朝她的方向看過來,發現她安然無恙,於是就抬頭往上看。碼頭上的人聲愈來愈嘈雜了──那聲音是從船上來的嗎?上面好像有兩個人,或是三個人,腳步聲沿著碼頭邊緣來來去去。那幾個人互相喊來喊去,可是他們的腔調很奇怪,聽不太懂他們在講什麼。

  艾貝忽然發覺,他們講的不是英語,可是卻聽不出來那是哪一國的語言。

  接著,碼頭上忽然亮起來,一道強烈的光束穿透霧氣,在海面掃射。

  卡茲卡立刻潛進水裡,艾貝也跟著潛下去。她憋住一口氣,拚命往黑漆漆的外海游,遠離碼頭,游到憋不住了才浮出水面。她就這樣一次又一次浮到水面上,換一口氣,然後又潛下去。等到她第五次浮到水面上換氣的時候,已經脫離了光束照射的範圍,四周已經是一片漆黑。

  這時候,碼頭上又多了另一道光。兩道光束穿透霧氣在海面上掃射,遠遠望去彷彿一雙虎視眈眈的眼睛。接著,她聽到附近有嘩啦的水聲,還有微弱的換氣聲。她知道卡茲卡也浮出水面了,離她不遠。

  「我的槍不見了。」他喘著氣說。

  「究竟怎麼回事?」

  「不要問,繼續游。我們一定要游到下一座突堤碼頭。」

  這時候,碼頭上忽然亮起一片耀眼的強光,照亮了黑夜的海上。原來是那艘貨輪打開了甲板上的燈,照亮了整個碼頭,每個角落一覽無遺。有一個人站在舷梯板上,另外一個人蹲在碼頭邊緣,手上提著一個強光手電筒。第三人站在他們旁邊,手上握著一把來福槍瞄準海面。

  「走吧。」卡茲卡悄悄說了一聲。

  艾貝立刻往下潛,手腳猛划水,在黝黑的水裡往前游。她游泳的技術一向不怎麼樣,水太深她會怕。水裡黑漆漆的,很可能深不見底。她浮出水面,換了一口氣,可是,不管她吸氣吸得有多用力,似乎還是吸不飽氣。

  「艾貝,繼續游!」卡茲卡催她。「一定要游到下一座突堤碼頭。」

  艾貝回頭瞄了那艘貨輪一眼,看到那具強光手電筒的光束在海面上來回掃蕩,範圍愈來愈大。光束已經快要照到他們了。

  於是,她立刻又潛進水裡。

  後來,她和卡茲卡好不容易游到岸邊了,這時艾貝已經累得手腳都癱軟了,幾乎動彈不得。岸邊的岩石沾滿了油污和海藻,滑溜溜的,她爬得很費力。他們在黑暗中慢慢往上爬,艾貝的膝蓋被一隻小藤壺咬了一口,痛得吐出來,吐在海裡。

  卡茲卡抓住她的手臂,穩住她的身體。由於剛剛游得太費力,她全身抖得非常厲害,要不是因為有他扶著,她還以為自己已經差不多要癱倒在地上了。

  後來,她胃裡的東西都已經吐得乾乾淨淨,幾乎連膽汁都吐出來了。然後,她虛弱無力地抬起頭來。

  「好一點了嗎?」他很小聲地問她。

  「我好冷。」

  「那我們去找一個暖和的地方。」說著,他抬起頭瞄了碼頭一眼。碼頭上一片昏暗,隱隱約約看不太清楚。「我想我們應該爬得到木樁那邊,來吧。」

  於是,他們慢慢爬上岩石,岩石上的海藻和苔蘚滑溜溜的,害他們摔倒了好幾次。後來,卡茲卡終於先爬上了碼頭,然後伸手把艾貝也拉上來。兩人蹲在碼頭上。

  這時候,強光手電筒的光束穿透霧氣,照到他們身上。

  一顆子彈啪的一聲打在水泥地上,就在艾貝正後方。

  「趕快跑。」卡茲卡叫了一聲。

  他們使盡全力往前猛衝,強光手電筒鎖住了他們,光束隨著他們奔跑的方向移動,看起來彷彿在黑暗中畫出Z字形。他們已經跑出了水泥碼頭的範圍,逐漸靠近貨櫃場。子彈不斷打在他們四周,地面上的碎石子四散飛濺。前面已經隱隱約約看得到堆積如山的貨櫃了,乍看之下彷彿一座座巨大的黑影。他們躲到一排貨櫃後面,聽到子彈打在金屬板上的聲音。後來,那些人停火了。

  艾貝放慢腳步,猛喘氣。剛剛游泳游得太累,到現在還是渾身無力,滿身大汗。

  她渾身發抖,抖得非常厲害,幾乎連走路都走不穩,差一點絆倒。

  那些人的喊叫聲愈來愈接近了,似乎分別從兩邊圍過來包抄他們。

  卡茲卡抓住她的手,拉著她往兩排貨櫃中間更深的地方跑進去。

  後來,他們跑到了通道的最底端之後,左轉繼續跑,沒多久,他們猛然停下來。

  那條通道的最底端有燈光在閃。

  他們已經搶到我們前面了!

  卡茲卡猛然向右轉,跑進另一條通道。通道左右兩邊都是堆積如山的貨櫃,彷彿置身在峽谷裡。這時候,他們又聽到有人講話的聲音,立刻掉頭往回跑。他們不知道已經轉了幾個彎,艾貝根本搞不清楚他們是不是在轉圈圈,搞不清楚現在走的這條通道是不是剛剛走過的。

  這時候,他們忽然看到前面有一道光芒閃爍。

  他們立刻停住腳步,轉身往回跑,沒想到另一頭也有一道光芒在閃爍。那道光束左右掃掠,已經逐漸逼近他們了。

  前面被他們堵住了,後面也被他們堵住了。

  她嚇壞了,跌跌撞撞往後退了好幾步。她伸出手去扶旁邊的貨櫃,才沒有跌倒。這時候,她摸到兩個貨櫃中間有一道縫隙,可是寬度太窄,很難擠得進去。

  這時候,兩頭閃爍的光束已經愈來愈逼近了。

  她一把抓住卡茲卡的手臂,拉著他一起擠進那個縫隙裡。她像蟲子一樣一寸一寸地慢慢往裡面擠,穿過好幾層密密麻麻的蜘蛛網,最後,他們好不容易擠到最裡面的時候,卻被緊鄰的另一個貨櫃擋住了。他們被困住了,困在這個比棺材還狹窄的空間裡,沒辦法再過去了。

  這時候,他們聽到腳步聲逐漸逼近,那種鞋子踩在碎石路面上沙沙的摩擦聲。

  卡茲卡伸出手抓住她的手,只可惜這樣還是安慰不了她,無法緩和她驚恐的情緒。她的心臟在胸口怦怦狂跳。腳步聲愈來愈逼近了。

  接著,她聽到有人在說話了──有一個人在叫另外一個人,而那個人回答的時候,講的是一種她聽不懂的話。然而,會不會是因為自己心跳太快,血流加速,耳朵嗡嗡作響,所以聽到的聲音都是斷斷續續的,根本聽不清楚。

  接著,一道光線從縫隙的開口一閃而過,那兩個人就站在開口附近交談著,說的還是那種她聽不懂的語言。要是他們用手電筒照進這個縫隙裡,就會發現他們要追殺的人正困在裡面動彈不得。這時候,有人狠狠朝地上踢了一腳,碎石子飛濺起來,打在貨櫃的鐵板上。

  艾貝閉上眼睛。她嚇得不敢看了。萬一手電筒的光束真的照進他們躲的地方,她可不想親眼看到那種場面。卡茲卡握住她的手,愈握愈緊。她緊張得肌肉緊繃,全身僵硬,呼吸很急促,彷彿像在氣喘。這時候,她聽到有人又狠狠踢了地上一腳,碎石子又飛起來打在貨櫃上。

  沒多久,那兩個人好像走開了,腳步聲漸漸遠去。

  艾貝還是不敢動。她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辦法動。她的腿僵硬得像兩條石柱。她心裡想,幾年後,說不定會有人在這裡發現她的骨骸,一具嚇得僵直的骨骸。

  卡茲卡倒是先有動作了。他慢慢移動到開口那邊。當他正打算探頭出去看看動靜的時候,忽然聽到很微弱的喀嚓一聲,看到一陣火光忽然亮起來,然後又熄滅了。有人點了一根火柴。卡茲卡嚇得不敢動。這時候,黑暗中開始飄散著一股菸味。

  然後,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遠遠的地方叫喊。

  抽菸那個人咕噥著回了一句,然後就聽到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卡茲卡還是不敢動。

  他們兩個手牽著手,保持著這樣的姿勢,動都不敢動,也不敢出聲。那兩個追殺他們的人從洞口經過兩次。那兩次,兩個人都沒有停下來察看。

  這時候,遠處傳來一陣低沉的隆隆聲,好像是遠方的海平線那邊在打雷。

  接著,過了很久很久,他們都沒有再聽到任何聲音。

  ※

  一個鐘頭之後,他們終於從躲藏的縫隙裡鑽出來了。他們躡手躡腳地沿著一長排的貨櫃往前走,走到一個地方,他們停下來看看碼頭邊的動靜。黝黑的夜忽然陷入一片寂靜,靜得令人不安。霧已經散了,遠方城市的燈火映照著夜空,使得天空閃燦的星光看起來有點黯淡。

  另外那座突堤碼頭一片漆黑,看不到半個人影,看不到燈光,連舷窗那片綠色的光芒也不見了。月光遍灑在海面上,遠遠望去,只看到碼頭長長的黑影輪廓。

  那艘貨輪已經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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