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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納德的墮落 by 泰絲‧格里森

2019-10-25 21:30

  倫奎斯警探一頭金髮,長得很帥,是典型的日耳曼美男子。他已經偵訊艾貝足足有兩個鐘頭了。他一邊問問題,一邊繞著偵訊室艘來踱去。假如這是一種心理戰術,目的是要讓她感受到壓力,那麼,這種戰術已經奏效了。艾貝是在緬因州的一個小鎮上長大的,那裡的警察總是在車上跟你揮手打招呼,或是在腰帶上掛著一串叮叮噹噹的鑰匙,神情愉快地在鎮上晃來晃去,或是在學校的畢業典禮上頒發市民榮譽獎章。在那個小鎮上,警察是麼好怕的。

  然而,艾貝很怕倫奎斯。他跨進偵訊室,把一個錄音機擺在桌上,打從那一刻起,她就開始害怕了。而當他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一張卡片,宣讀她應有的權利時,她就怕得更厲害了。她是自願到警察局來的。她指名要見卡茲卡警探,沒想到他們卻派倫奎斯進來。他進行偵訊的時候,警察的架式十足,表現出來的侵略性是毫無保留的。

  這時候,門開了,伯納德‧卡茲卡終於走進偵訊室了。終於見到她熟悉的人,艾貝本來應該可以鬆一口氣了,然而,看到卡茲卡那種面無表情的模樣,艾貝一顆心還是七上八下。他站在桌子對面看著她,臉上露出一種疲憊的神情。

  「聽說妳沒有找律師過來。」他說:「現在妳想打電話請律師過來嗎?」

  「你們要逮捕我嗎?」她問。

  「目前不會。」

  「那麼,我隨時可以離開嗎?」

  他遲疑了一下,看看倫奎斯。倫奎斯聳聳肩。「現在只是初步偵訊。」

  「警官先生,你覺得我需要請律師嗎?」

  卡茲卡又遲疑了一下。「迪麥多醫師,這真的應該由妳自己來決定。」

  「事情是這樣的,我是自願到警察局來的。我會來,是因為我想跟你談一談,把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全部都告訴你。這位先生問我的問題,我都很樂於回答。如果你要逮捕我,那麼,是的,我就要打電話請律師過來了。不過,我必須先聲明,就算我找律師來,也絕不是因為做了什麼壞事。」她凝視著卡茲卡的眼睛。「所以,我的答案是,我不需要律師。」

  這時候,倫奎斯和卡茲卡又互相使了個眼色。艾貝看不太懂那是什麼意思。接著,倫奎斯說:「懶蟲,交給你了。」然後他就走到角落坐下。

  卡茲卡坐到艾貝對面的座位上。

  「他剛剛問我的問題,我猜你現在大概又要全部重新問一次了。」艾貝說。

  「開頭我沒聽到,不過,妳回答他的話,我應該大部分都聽到了。」

  說著,他朝著遠遠的那面牆上的鏡子點點頭。她這才知道原來那不是鏡子,而是一面監視窗。倫奎斯在偵訊她的時候,他一直在監聽整個過程。她心裡想,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躲在那面玻璃後面看她。她感覺自己彷彿在眾目睽睽之下赤身裸體,感覺受到侵犯。她挪動了一下椅子,撇開臉不再看鏡子,轉過頭來正眼看著卡茲卡。

  「好吧,你要問我什麼?」

  「妳說妳是被人陷害的,妳知道是誰嗎?」

  「我本來以為是維克多‧福斯,可是現在我不敢確定是不是他了。」

  「妳還有別的敵人嗎?」

  「顯然有。」

  「有人討厭妳討厭到這個地步,只是為了要陷害妳,居然謀殺妳的病人?」

  「說不定那不是謀殺。後來一直都沒有確認嗎啡的劑量究竟是多少。」

  「已經確認了。幾天前,應布蘭達‧海妮的要求,我們已經把艾倫太太的屍體挖出來重新檢驗。今天早上法醫已經做過劑量檢驗。」

  艾貝默默聽他說出這件事,沒有吭聲。她聽到錄正在轉動,發出沙沙的聲響。她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終於確定了,艾倫太太是注射嗎啡過量致死的。

  「迪麥多醫師,前幾天妳告訴我,有一輛紫色的旅行車在跟蹤妳。」

  「是紫紅色。」她喃喃低語說:「是一輛紫紅色的旅行車。今天我又看到那輛車了。」

  「妳有記下車牌號碼嗎?」

  「距離太遠,看不到。」

  「好吧,我們來確認一下,看看我有沒有聽錯。妳說,有人偷偷幫妳的病人艾倫太太注射過量的嗎啡,然後,他—或是她—設計栽贓,把一瓶嗎啡放在妳的衣櫃裡。現在,有一輛旅行車到處在跟蹤妳。而且妳認為,這些事都是維克多‧福斯在幕後一手操縱的。對不對?」

  「我認為是他,不過,說不定是別人。」

  卡茲卡往後靠到椅背上,眼睛盯著她。他的肩膀往下垂,彷彿他臉上那種疲憊的神情已經擴散到肩膀上了。

  「好吧,麻煩妳再跟我們說一次心臟移植那件事。」

  「整個過程,我已經很詳細的告訴過你們了。」

  「我還是想不透,心臟移植和這個案子有什麼牽連。」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她已經很詳細地告訴過倫奎斯,喬許‧奧戴那件事的來龍去脈,還有妮娜‧福斯取得心臟過程中的可疑之處。然而,倫奎斯的反應很冷淡,告訴他根本就是在浪費時間。現在,她又得把這些事從頭到尾說一遍。這只是在浪費更多時間。艾貝很喪氣地閉上眼睛。「我想喝杯水。」

  這時,倫奎斯走了出去。他出去之後,她和卡茲卡都沒有再說話。她閉著眼睛坐在那裡,心裡祈禱著,希望偵訊趕快結束。只可惜,偵訊恐怕永遠結束,她恐怕會被困在這個鬼地方,一次又一次的回答同樣的問題,永遠沒完沒了。也許她真的應該打電話找律師過來。也許她應該不顧一切一走了之。卡茲卡說,他們並沒有要逮捕她。目前還不會。

  倫奎斯回來了,手上拿著一個裝著水的紙杯。她咕嚕咕嚕灌了幾口就把水喝光,然後空杯子放在桌上。

  「那麼,大夫,那次心臟移植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嘆了口氣。「我想,亞倫那三百萬大概就是這麼來的。那些有錢的移植病患不肯浪費時間遵照名單上的排列順序等候器官,於是他就幫他們找到捐贈的心臟。」

  「什麼名單?」

  她點點頭說:「光是在我們美國,就有超過五萬個病患必須做心臟移植手術。這些病患多半都會死亡,因為捐贈的心臟十分缺乏。捐贈者必須很年輕,而且生前必須健康──這意味著絕大多數的捐贈者都是因為意外傷害導致腦死的。只不過,符合這種條捐贈者數量有限。」

  「那麼,哪一位病患可以獲得器官捐贈,是由誰來決定的?」

  「那是一個電腦化作業的登記體系。我們這個地區是由新英格蘭器官銀行負責管轄的。這個體系採取百分之百的民主機制,病患的先後順序完全依照病情的嚴重性來決定的,不管你有沒有錢。這意味著,如果你在名單上排得很後面,那你就有得等了。那麼,假如你很有錢,而且很擔心自己還沒有等到器官就死了,那麼,你一定會想辦法跳過這個體系去取得器官。」

  「辦得到嗎?」

  「必須透過祕密管道,由懂醫學的人進行配對測試,透過這種方法跳過體系,預先找到可能的捐贈者,然後把他們的心臟直接交給那些有錢的病人。除此之外,還有另外一種更可怕的可能性。」

  「什麼可能性?」

  「他們會想辦法取得活體器官。」

  「妳是說殺人嗎?」倫奎斯問。「那屍體怎麼處理呢?我們是不是得去調查那些失蹤人口?」

  「我並沒有說事情一定是這樣。我只是說,有這種可能性。」說到這裡,她猶豫了一下。「我想,亞倫‧李維也是共犯。所以,那三百萬美金可能就是這麼來的。」

  卡茲卡依然不動聲色。看到他那副冷漠的模樣,艾貝開始有點光火了。

  她又繼續說,愈說愈激動:「你明白嗎?這樣一來,我終於明白,他們為什麼要撤銷對我的告訴。也許他們希望我就此停手,不要再東問西問。可是我就是不罷休,一直到處打聽。如今,他們不得不抹黑我,因為我也有可能會威脅到他們。我有可能毀掉他們的一切。」

  「那麼,他們為什麼不乾脆殺了妳呢?」倫奎斯忽然開口問,他的口氣聽起來滿腹狐疑。

  她遲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也許他們認為我知道的內情還不夠多。或者,他們是怕殺了我反而會敗露事跡,因為亞倫才剛死沒多久。」

  「妳的想像力真豐富。」倫奎斯說完立刻大笑起來。

  卡茲卡抬起手,簡單的比了一個手勢,叫倫奎斯閉嘴。「迪麥多醫師。」他說:「坦白說,這聽起來不太合乎邏輯。」

  「可是,我想來想去,這種可能性最大。」

  「我告訴妳另外一種可能性好不好?」倫奎斯說:「這種可能性最合乎邏輯。」說著,他朝桌子這邊走過來,眼睛盯著艾貝。「妳的病人瑪莉‧艾倫受盡折磨,說不定是她求妳讓她解脫的。也許妳認為那是一種人道的作為。沒錯,那確實是很人道的,當醫生的人只要稍微有點良心,都會考慮這樣做。於是,妳就偷偷幫她注射了額外的嗎啡劑量。麻煩的是,有個護士看到妳做這件事,於是就寫了一封匿名信給瑪莉‧艾倫的姪女。妳只不過是想發揮自己的人性,沒想到這下子卻惹上麻煩了。現在妳可能會被控告謀殺,下半輩子要蹲在監牢裡。愈想愈可怕,對不對?於是妳就編出了一套陰謀論,死無對證的陰謀論。大夫,我的推論聽起來是不是比較有道理呢?至少在我看來,這樣合理多了。」

  「可是實際上並不是這麼一回事。」

  「那是怎麼回事?」

  「我說過,我什麼都告訴你了──」

  「瑪莉‧艾倫是妳殺的嗎?」

  「不是。」她整個身體往前傾,雙手捏緊拳頭壓在桌面上。「我沒有殺害我的病人。」

  倫奎斯看看卡茲卡。「她連撒個謊都不像,對不對?」說完,他就走出去了。

  好一會兒,艾貝和卡茲卡都沒有說話。

  後來,她小聲地問:「你現在要逮捕我嗎?」

  「沒有。妳可以走了。」說著,他站起來。

  她也跟著站起來。他們兩個站在那邊,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偵訊算不算結束了。

  「你為什麼要放我走?」她問。

  「等候下一次偵訊。」

  「你認為我有罪嗎?」

  他遲疑了一下。其實,她知道他不應該回答這種問題,然而,看得出來他內心似乎陷入掙扎,不知道該不該對她說實話。最後,他沒有回答,徹底迴避這個問題。

  「赫德爾醫師等妳很久了。」他說:「他在櫃檯那邊等妳。」接著,他轉身把門打開。「迪麥多醫師,我們下次再談了。」說完,他就走出去了。

  她沿著走廊走到等候區。

  馬克就站在那裡。「艾貝?」他輕柔地叫了她一聲。

  他抱住她,她也順服地讓他抱著,只不過,那種感覺怪怪的,彷彿自己已經麻木了,彷彿己的靈魂已經脫離了軀殼,在半空中飄蕩,遠遠地俯視著底下擁抱親吻的兩個陌生人。

  她聽到他說:「我們回家吧。」然而,他的聲音聽起來也是同樣的遙遠。

  隔著安全網,伯納德‧卡茲卡看著那一對情侶朝門口走過去,忽然發覺赫德爾把那個女人抱得好緊。這種畫面不是警察每天都看得到的。那種愛,那種深情。通常他看到的男女不是吵得不可開交,就是打得鼻青臉腫、唇破血流,或是指著對方的鼻子破口大罵。或者,男女之間的關係純粹只是肉慾。外面的世界肉慾橫流,他每天都看得到。在波士頓出了名的男人樂園「戰區」,你可以看到妓女在街上公然拉客。當然,卡茲卡也不是什麼柳下惠,偶爾也會需要女人肉體的撫慰。

  只不過,他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愛了。此時此刻,他很羨慕馬克‧赫德爾。

  「喂,懶蟲!」有人在叫他。「三線電話,有人找你。」

  卡茲卡伸手去抓話筒。「重案組警官卡茲卡。」他說。

  「這裡是醫學實驗室,請稍候,羅巴頓博士要找您。」

  卡茲卡一邊等,一邊轉頭看看等候區。艾貝‧迪麥多和赫德爾已經不見了。他心裡想,這兩個人什麼都有了。郎才女貌,有錢,有飛黃騰達的美好前途。這個女人擁有如此令人欣羨的地位,那麼,只為了減輕垂死病人的痛苦,她有可能冒險失去這一切嗎?

  這時候,電話裡傳來羅巴頓的聲音。「懶蟲嗎?」

  「是啊。什麼事?」

  「意外的發現。」

  「好事還是壞事?」

  「就稱之為出人意表好了。李維醫師身體組織的GC-MS檢驗報告已經送過來了。」

  GC-MS就是「氣相層析質譜儀」,那是科學鑑識實驗室用來辨識毒品和毒素的。

  「我還以為你已經排除掉所有毒品的因素了。」卡茲卡說。

  「我們只是把一般的毒品排除掉,例如迷幻藥、巴比妥酸鹽等等。不過,之所以會得到這樣的結果,是因為原先我只採用免疫分析和薄層的色譜分析,而你別忘了,這個人可是個醫生,所以我覺得,光是靠一般檢驗是找不出線索的。於是,我另外又做了很多種藥物反應篩檢,包括強效止痛藥『吩坦尼』,還有俗稱『天使塵』的酚賽克力丁,還有幾種揮發性的毒品。結果,我在肌肉組織裡檢測出一種藥物的陽性反應。那是Succinylcholine。」

  「那是什麼東西?」

  「一種神經阻斷劑。這種藥物會抑制人體內的神經傳導素『乙醯膽素』,作用類似『d-tubocurarine』。」

  「你是說『箭毒素』嗎?」

  「沒錯。可是Succinylcholine的化學成分不一樣,通常只有手術的時候才會用到,用來麻痺肌肉,幫助病人呼吸順暢。」

  「你的意思是,他是被人麻醉的?」

  「沒錯,他已經完全癱瘓了。最可怕的是,當時他可能還是清醒的,可是卻無力掙扎。」說到這裡,羅巴頓停了一下,然後又繼續說:「懶蟲,這種死法真恐怖。」

  「藥物是怎麼進入他體內的?」

  「注射。」

  「可是屍體上沒看到半個針孔。」

  「可能在頭皮上,被頭髮遮住了。老兄,那可是一個小到幾乎看不見的小洞。人死後皮膚會產生變化,我們可能很容易就會忽略掉。」

  卡茲卡想了一下,忽然想到艾貝‧迪麥多幾天前告訴他的事。他後來根本就沒有繼續追查那些事。

  他說:「你能不能去幫我查兩份驗屍報告?一份應該是六年前的,有個傢伙從托賓大橋上跳下來。他的名字叫做勞倫斯‧昆斯特勒。」

  「姓名怎麼拼……好,我抄下來了。另外一個呢?」

  「漢尼斯醫師。我不確定他叫什麼名字。那是三年前的案子,一氧化碳中毒的意外事件,全家人都死了。」

  「那個案子我好像還記得。有一個是小嬰兒。」

  「沒錯,就是那個。我去申請看看,看能不能把屍體挖出來。」

  「你想找什麼東西,懶蟲?」

  「還不知道。先前調查的時候可能遺漏了什麼。現在我們可能要重啟調查。」

  「你想把六年前的屍體挖出來?」羅巴頓大笑起來,聽得出來他顯然採懷疑的態度。「你鐵定忽然變成樂天派了。」

  ※

  「福斯太太,又有人送花來了,剛剛送來的,妳要我幫妳拿進來嗎?還是放在客廳就好?」

  「麻煩妳拿進來。」妮娜坐在她最心愛的那扇窗戶前面的椅子上,看著女傭把一個花瓶拿進房間,放在床頭桌上。女傭把瓶子裡的花重新擺弄了一下,把一枝一枝的花移來移去,這時候,一股鼠尾草和夾竹桃的香氣朝妮娜迎面撲來。

  「拿過來放在這邊,放在我旁邊。」

  「是的,太太。」那個女傭把花瓶拿到妮娜椅子旁邊的小茶几上,把原來放在桌上那瓶香水百合拿走,挪出空間放那個新花瓶。「這些花跟平常送來的花不太一樣,對不對?」女傭說。從她的口氣,聽得出來她並不怎麼欣賞這瓶喧賓奪主的花。

  「不會啊。」妮娜看看那瓶插得雜亂無章的花,微微一笑。她的眼光具有專業園丁的水準,很快就從顏色辨認出不同品種的花。那是俄羅斯鼠尾草和粉紅夾竹桃,紫黃雛菊和黃姬向日葵。還有雛菊,一株又一株的雛菊。那種花看起來是多麼的平凡,只不過,花的季節已經快結束了,怎麼還有人能找得到這種花呢?

  她伸手輕撫著花朵,深深吸了幾口那屬於夏末的清香,忽然回想起自己花園裡那股清香。她病後身體太虛弱,根本沒辦法親自去照料花園。如今,夏天已經過去了,冬天來臨了,他們那棟坐落於新港的房子也已經關閉了。她是多麼痛恨每年的這個季節啊!園裡的花逐漸凋萎,而他們也要回到波士頓,回到這棟金碧輝煌的豪宅。這裡,天花板是用金葉裝飾的,走廊上有精工打造的雕花,而浴室裡鋪的是義大利卡拉拉來的大理石地磚。每當她看著屋子裡的深色木頭擺設,心情就很低落。他們的夏日別墅總是陽光燦爛,溫煦的風輕輕吹來,飄散著大海的氣息,滿室清爽。而這棟豪宅總會給她一種寒冬冷冽的感覺。她拿起一朵雛菊,深深吸一口那種強烈的香氣。

  「妳要不要把這瓶百合放近一點?」女傭問:「百合花聞起來比較香。」

  「聞到那個味道,我頭就痛。對了,這瓶花是誰送來的?」

  女傭把貼在花瓶上那個小信封拿起來,打開封口。「『獻給福斯太太。祝您早日康復,柔依。』上面只寫了這句話。」

  妮娜皺起眉頭。「我不認識叫做柔依的人。」

  「說不定妳等一下就會想起來了。妳要不要到床上去躺一下?福斯先生說妳應該要多休息。」

  「一天到晚躺在床上,我已經受夠了。」

  「可是福斯先生說──」

  「我等一下就會回床上去,現在我想先在這裡坐一下。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那個女傭猶豫了一下,然後只好點點頭,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出房間。

  妮娜心裡想,終於,終於可以自己一個人清靜一下了。

  過去這一個禮拜來,甚至於,自從她出院以來,她身邊總是擠滿了人。私人護士、私人醫師、女傭,還有維克多。特別是維克多。他整天在她床邊徘徊流連,大聲唸祝賀卡給她聽,過濾打進來找她的電話。他在保護她,但也等於是在侵犯她的隱私,把她囚禁在這間屋子裡。

  這一切都是因為他愛她。然而,他恐怕是愛得有點過頭了。

  她疲憊地靠在椅背上,不知不覺盯著對面牆上那幅畫像。那是她的畫像,是他們結婚之後沒多久畫的,維克多請人畫的。這整件事都是他主導的,例如,她該穿什麼衣服,由他來挑選。那是一件淡紫色的絲綢晚禮服,上面有淡淡的玫瑰圖案。畫中的她站在一座葡萄藤纏繞的棚架底下,一隻手上拿著一朵白玫瑰,另一隻手垂在身旁,姿勢看起來有點怪異。她的笑容含羞帶怯,有點不知所措,彷彿當時她心裡想的是:我站在這裡只是應別人的要求。

  此刻,她打量著畫中那青春年華的自己,忽然發覺,打從她剛剛新婚為人妻,站在花園那一刻開始,直到現在,她幾乎沒什麼變。當然,隨著時光流逝,她的身體已經不一樣了,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洋溢著青春活力。然而,在很多方面,她幾乎沒什麼改變。她還是一樣的害羞,一樣的笨手笨腳,一樣還是維克多‧福斯私人擁有產。

  這時候,她聽到他的腳步聲。他走進房間的時候,她抬起頭來看他。

  「露依莎告訴我,妳沒有在睡覺。」他說:「妳真的應該去睡一下。」

  「我沒事,維克多。」

  「妳現在還很虛弱。」

  「已經過了三個多禮拜了。亞契醫師說,他另外一個病人已經在跑步機練習走路了。」

  「妳跟別的病人不一樣。我覺得妳還是應該去睡個覺。」

  她看著他的眼睛,語氣堅定的說:「我想在這裡坐一下,維克多。我想看看窗外的風景。」

  「妮娜,我只是為妳好。」

  只可惜,她已經撇開臉不看他了。她看著窗外的公園,看著公園裡的樹。秋天的時候,那些樹曾經多麼茂密,枝葉燦然,只是入冬之後,枝葉終於也漸漸枯黃了。

  「我想坐車出去兜兜風。」

  「現在還不行。」

  「……我想去公園,到河邊走走,隨便哪裡都好,我就是不想待在屋子裡。」

  「妳不明白,妮娜。」

  她嘆了口氣,然後有點悲哀地說:「不明白的人是你。」

  有好一會兒,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這是什麼東西?」他問,手指著她椅子3那瓶花。

  「剛剛送來的。」

  「誰送來的?」

  她聳聳肩。「一個叫柔依的人。」

  「這種花隨便在路邊都摘得到。」

  「所以才叫做野花啊。」

  他拿起那個花瓶,拿去放在角落的桌子上,然後把那一瓶香水百合拿回來放在她旁邊。「好歹這一瓶不是野花。」他說,說完就走出房間了。

  她凝視著那瓶百合花。花很漂亮,充滿異國情調,完美無瑕,只可惜,那股香氣實在令她倒胃口。

  她突然感到眼前泛起一陣淚光,視線開始模糊。她眨了眨眼睛,仔細看著桌上那個小信封那信封是跟那瓶野花一起送來的。

  柔依。誰是柔依?

  她打開信封,拿出裡面那張卡片。過了一會兒,她發現卡片背後寫了幾個字。

  上面寫著:有些醫生永遠說真話。

  底下是一個電話號碼。

  ※

  下午五點,妮娜‧福斯打電話來了。艾貝正好一個人在家。

  「迪麥多醫師嗎?」艾貝聽到一個輕柔的聲音說:「妳就是那位永遠說真話的醫生嗎?」

  「福斯太太嗎?妳一定收到我的花了。」

  「是的,謝謝妳。除了花,我還收到妳那封很奇怪的信。」

  「為了跟妳聯絡,我已經想盡各種辦法。寫信。打電話。」

  「我已經回到家一個多禮拜了。」

  「可是我一直聯絡不上妳。」

  電話裡,福斯太太遲疑了一下,然後輕聲說:「我明白了。」

  艾貝心裡想,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孤立了。她根本不知道她的丈夫已經把她跟外界隔絕了。

  「現在有人會聽到妳在講電話嗎?」艾貝問。

  「我自己一個人在房間裡。究竟是什麼事?」

  「福斯太太,我必須跟妳見個面,而且不能讓妳先生知道。妳有辦法嗎?」

  「先告訴我為什麼。」

  「電話裡講不清楚。」

  「妳不先告訴我,我是不會跟妳見面的。」

  艾貝遲疑了一下。「這件事和妳的心臟有關。妳在貝賽醫院移植的那顆心臟。」

  「怎麼樣?」

  「似乎沒有人知道那顆心臟是誰捐贈的,也沒人知道是哪兒來的。」說到這裡,她停了一下,然後悄聲地問:「福斯太太,妳知道嗎?」

  有好一會兒,福斯太太沒有說話,只聽得到她急促而不規律的喘氣聲。

  「福斯太太?」

  「我不能再跟妳說了。」

  「等一下,妳什麼時候能跟我見面?」

  「明天。」

  「怎麼碰面?在哪裡碰面?」

  福斯太太又不說話了。就在她掛斷電話之前,妮娜說了一句:「我會想辦法。」

  ※

  艾貝頭頂上是一片有條紋的遮雨棚,雨水滴答滴答地打在上面。艾貝已經在「塞魯奇便利商店」門口站了四十幾分鐘了。頭頂上那片帆布遮雨棚太窄了,雨水會打到她身上,冷得她全身發抖。這段時間,已經有好幾輛貨車停下來卸貨,工人把成堆的紙箱用手推車推進去,有「思樂寶」飲料、洋芋片、香菸,還有五花八門的小點心。

  到了四點二十分,雨開始愈下愈大,而且開始起風了。強風挾帶著雨水斜斜地打進遮雨棚底下,把她的鞋子都淋濕了。她的腳已經凍得像冰塊。已經過了整整一個鐘頭了,妮娜‧福斯恐怕不會來了。

  這時候,停在路邊那輛「老墨之家」的餐車突然發動引擎,轟隆隆地開向馬路。艾貝被那陣巨響嚇了一跳,車子排出的廢氣聞起來有點想吐。接著,她又抬起頭來,忽然看到一輛黑色的加長型豪華禮車停在馬路對面,駕駛座的車窗降下來幾公分,開車那個人對她大喊:「迪麥多醫師嗎?請上車。」

  她遲疑了一下。車窗玻璃顏色太暗了,艾貝根本看不見車子裡面,不過,她隱隱約約看到後座只有一個人影。

  「時間快來不及了。」司機催她。

  她跑到馬路對面,頭垂得低低的,以免被滂沱大雨打到臉。她打開後車門的時候,雨水流到眼睛裡,她猛眨眼睛,把雨水擠掉,努力想看清楚坐在後座那個人。後來,當她眼睛終於看清楚的時候,不禁嚇了一跳。

  車子裡很陰暗,妮娜‧福斯整個人看起來好蒼白,又瘦又小。她的皮膚簡直像抹了白粉一樣蒼白。「迪麥多醫師,請上車。」妮娜說。

  艾貝鑽進車子裡,關上車門,接著,那輛長禮車開始慢慢加速,轟隆隆作響,從路邊竄出來,匯入大馬路的車流裡。

  妮娜‧福斯穿著一件黑色的大衣,把全身裹得緊緊的,整個人隱沒在車內的陰影中,好像隱形人一樣,只剩下一張嬌小的臉龐懸浮在半空中。照理說,到這個時間,移植心臟的病人應該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不應該是這副模樣。艾貝還記得喬許‧奧戴那紅潤的臉龐,記得他那精力充沛的模樣,他那爽朗的笑聲。

  妮娜‧福斯看起來簡直像是行屍走肉。

  「不好意思,我們遲到了。」妮娜說:「我們花了不少工夫才想到辦法出門的。」

  「妳先生知不知道妳來跟我見面?」

  「不知道。」妮娜往後靠在椅背上,整張臉幾乎被那黑漆漆的羊毛衣領遮住了。「這些年來,我已經領悟到,有些事情是不能讓維克多知道的。迪麥多醫師,美滿婚姻的奧祕就是保持沉默。」

  「美滿的婚姻應該不會這樣吧。」

  「沒騙妳,真的是這樣。很奇怪吧?」妮娜微微一笑,轉頭看著車窗外。微弱的光線從窗外照進來,在她臉上映出蜿蜒扭曲的光影。「男人是很脆弱的,很多事情他們都承受不了,而這些事多半都是他們自己造成的。妳懂嗎,這就是為什們需要我們女人。很好笑的是,他們打死都不肯承認。他們認定是他們在照顧我們女人,而我們心裡一直都很清楚,知道是怎麼回事。」說著,她轉頭看著艾貝,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那麼,告訴我吧,我必須知道真相。維克多究竟做了什麼事?」

  「我還以為妳能夠告訴我。」

  「妳說那跟我的心臟有關。」妮娜伸手摸摸自己的胸口。在幽暗的車子裡,她那種姿態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錯覺,看起來很神聖,彷彿聖父、聖子和聖靈同時顯現。「妳知道什麼內情嗎?」

  「我只知道妳的心臟並非透過正常管道取得的。所有的移植器官都是透過一個中央註冊體系分配給適合的病人。可是妳的心臟並非這樣來的。根據器官銀行的紀錄,妳根本就沒有分配到心臟。」

  妮娜的手還擺在胸口上,此刻,她捏緊拳頭,整隻手都泛白了。「那麼,我的心臟是哪兒來的?」

  「我不知道。妳知道嗎?」

  妮娜那張死人一般慘白的臉轉過來默默看著她。

  「我想,妳先生一定知道。」艾貝說。

  「他怎麼會知道?」

  「因為是他花錢買的。」

  「心臟怎麼可能用錢買。」

  「只要錢夠多,沒有什麼東西是買不到的。」

  妮娜沒有吭聲。她不說話,等於默認這個很根本的事實。有錢能使鬼推磨。

  這時候,那輛長禮車轉了個彎,轉向英邦門大道,沿著查爾斯河往西開。雨水打在灰濛濛的河面上,激起陣陣漣漪。

  妮娜問:「妳怎麼會知道這件事?」

  「最近我似乎成了一個大閒人。當妳突然沒了工作,妳會發現,悠閒的時候能夠創造的成就有多大。這會令妳大吃一驚的。就在過去這幾天,我查出了很多事情。不光是妳移植的那顆心臟,還有很多人的心臟也有問題。而且,福斯太太,我查到的事情愈多,我就愈害怕。」

  「這種事妳為什麼要來找我?妳為什麼不去找警察?」

  「妳沒聽說過嗎?最近有人幫我取了一個綽號,叫做安樂死師。他們說我因為心腸太慈悲,殺害自己的病人。當然,那全是胡說八道。可是大家偏偏很容易相信胡說八道。」艾貝一臉疲憊地看著車窗外的河面。「我已經丟了工作,沒有人相信我,而且我沒有證據。」

  「那妳還剩下什麼?」

  艾貝凝視著她。「我知道真相。」

  這時候,長禮車壓到一個水坑,水花嘩啦嘩啦濺到車底。後來,車子轉了個彎,離開河邊大道,朝「後灣沼地」前進。

  「妳做心臟移植手術那天晚上,十點鐘左右,貝賽醫院接到一通電話,說佛蒙特州的柏林頓那邊有一位捐贈者。三個鐘頭後,那顆心臟送進了手術室。摘取手術應該是在威爾考克斯紀念醫院做的,執刀的外科醫師叫做提姆‧尼可拉斯。後來,妳的移植手術很順利的完成了,看不出有什麼異常。從各方面看來,妳的手術就像貝賽醫院大多數的手術一樣,一切都很正常。」說到這裡,她遲疑了一下。「只不過,有一個很重要地方有點異乎尋常。沒有人知道捐贈的心臟是從哪裡來的。」

  「妳剛剛不是說那是從柏林頓那邊送來的嗎?」

  「我剛剛只是說應該是。而且,後來尼可拉斯醫師失蹤了。他可能是躲起來了,或可能已經死了。而且,威爾考克斯紀念醫院說,那天晚上他們並沒有做心臟摘取手術。」

  妮娜陷入一陣沉默,彷彿整個人忽然縮小,縮進那件羊毛大衣裡。

  「妳並非第一個案例。」艾貝說。

  妮娜轉過頭來看她,蒼白的臉上表情突然變得很僵硬。「妳是說還有別人?」

  「至少有四個案例。我已經查過過去這兩年來的病歷資料,模式都一樣。貝賽醫院都會接到柏林頓那邊打來的電話,說找到了捐贈者。然後,心臟總是在半夜十二點過後送進我們的手術室。然後,手術會順利完成,一切都合乎標準。只不過,整個過程中有些地方感覺怪怪的。那四顆心臟,代表有四個人死掉了。我和一個朋友清查柏林頓當地那段期間的訃聞紀錄,結果卻找不到半個捐贈者。」

  「那麼,那些心臟是哪兒來的?」

  艾貝沒有說話,看著妮娜的眼睛。妮娜露出狐疑的眼神。艾貝說:「我不知道。」

  這時候,長禮車又轉了個彎往北開,再度回到查爾斯河邊。他們正朝著烽火山的方向前進。

  「我沒有證據。」艾貝說:「我沒辦法透過新英格蘭器官銀行去進行調查報告,也沒有任何人能夠幫我。他們都知道我現在正在接受調查。他們都認為我是個瘋婆子。這就是為什麼我會來妳。那天晚上,我在加護病房見到妳的時候,心裡想:我真希望能夠跟這個女人做朋友。」說這裡,她停了一下。「福斯太太,我需要妳的幫助。」

  有好一會兒,妮娜都沒有說話。她沒有在看艾貝,眼睛愣愣地看著前面,面無血色,像漂白骨頭一樣慘白。後來,她彷彿做了什麼決定,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然後說:「現在妳該下車。我在這個街角停車方便嗎?」

  「福斯太太,心臟是妳丈夫花錢買的。假如他真的做了這種事,別人也有可能會做。我們根本找不到捐贈者!我們不知道那些心臟是哪兒來的──」

  「就停在這裡吧。」妮娜對司機說。

  禮車停靠到路邊。

  「請妳下車吧。」妮娜說。

  艾貝沒有動。她坐了一會兒,沒有說話。雨水滴答滴答打在車頂上。

  「請妳下車。」妮娜說得很小聲。

  「我本來以為我可以信任妳。我本來以為……」說著,艾貝緩緩搖搖頭。「再見了,福斯太太。」

  這時候,她忽然感覺到有一隻手抓住她的手臂。艾貝轉頭一看,看著妮娜的眼睛。妮娜的眼神中充滿憂慮。

  「我愛我的丈夫。」妮娜說:「而且他也愛我。」

  「就因為這樣,就可以什麼都不管了嗎?」

  妮娜沒有說話。

  艾貝鑽出車子,關上車門。那輛長禮車開走了。艾貝看著那輛車消失在暮色中,心裡想:這輩子我永遠不會再見到她了。

  然後,她轉身往前走,垂頭喪氣,在大雨中踽踽獨行。

  ※

  「現在要回家了嗎,福斯太太?」擴音器裡傳來司機的聲音,聽起來很單調,很微弱。妮娜本來在發呆,被那個聲音嚇了一跳。

  「對。」她說:「載我回家吧。」

  她抱住身上那件黑色羊毛大衣,把自己緊緊裹住,愣愣地盯著雨水在車窗上漫渙流淌。她尋思著,該跟維克多說些什麼呢?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她心裡想,難道我們的愛真的變成這樣?我們的愛是無數的祕密累積起來的,而他有一個最可怕的祕密隱瞞著我。

  她低頭開始哭泣。她為維克多哭泣,為他們的婚姻哭泣,也為自己哭泣,因為她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可是心裡卻很害怕。

  雨水彷彿淚水般在車窗上流淌。那輛長禮車正要送她回家,回到維克多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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