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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納德的墮落 by 泰絲‧格里森
2019-10-25 21:30
病歷室在醫院的地下室,從病理檢驗室和太平間這邊沿著走廊過去就到了。那是全貝賽醫院的醫生最熟悉的一個部門。每當醫生要在病歷表上簽名、口述出院紀錄摘要、在檢驗報告上簽名,或是口述護理指示的時候,他們都必須到這裡來。病歷室裡擺設著舒適的桌椅,另外,為了配合醫生飄忽不定的工作時間,病歷室的辦公時間一直到晚上九點才結束。
艾貝走進病歷室的時候,時間已經是傍晚六點了。正如她所料,病歷室的工作人員都去吃晚飯了,裡頭空蕩蕩的只剩下小貓兩、三隻,在場的醫生除了她之外,只有另一個憔悴的實習醫生。職員的辦公桌上擺著一疊堆積如山尚未處理的病歷表。
艾貝心頭怦怦狂跳,慢慢靠近職員的辦公桌,面帶微笑。「我在幫衛蒂格醫師整理統計資料,他目前正在進行一項心臟移植手術病患的病理研究,能不能麻煩妳從電腦裡幫我列出一份清單?我需要過去兩年來所有心臟移植病患的資料,包括姓名、病歷號碼。」
「如果要搜尋這種病歷資料,你們心臟科的人必須填寫一份申請表格。」
「他們都下班了。那份表格我下次再補給妳可以嗎?我希望明天一早之前就能夠把這些資料準備好,妳應該知道將軍的脾氣。」
那個職員笑了起來。是的,她確實知道將軍的脾氣。於是,她坐下來開始敲鍵盤,螢幕上出現一個搜尋畫面。她在診斷分類欄輸入了「心臟移植」這四個字,然後輸入搜尋的年份,最後按下輸入鍵。
沒多久,病患的姓名和病歷號碼開始一個接一個出現了。艾貝看著螢幕上的資料不斷往下跑,不知不覺被迷住了。後來,那個職員按下列印鍵,沒多久,印表機開始跑出一串名單。她把那頁名單交給艾貝。
名單上總共有二十九個病患,最後一個就是妮娜‧福斯。
「能不能麻煩妳幫我找出前十位病患的病歷表?」艾貝問。「我恐怕今天晚上就得趕工了。」
那位職員走進檔案室,過了一會兒,她又走出來了,手上捧了一大疊病歷表。「這是前兩位病患的病歷表,我再去拿後面那些人的。」
艾貝捧著那堆病歷表走到一張桌子旁邊,砰的一聲重重地放在桌上。心臟移植病患的病歷表總是愈寫愈多,沒完沒了,這兩位也不例外。她翻開第一位病患的檔案,翻到個人資料那一頁。
那位病患名叫吉拉德‧羅瑞,四十四歲,付費方式是個人保險,住在麻州的威瑟斯特。她無法確定這些病患的身分彼此之間是否有關聯,於是就把病患的資料全部抄在黃色的便條紙上。此外,她把手術的日期和時間、執行手術的醫師姓名也抄下來。其中有幾個名字是她認得的:亞倫‧李維、比爾‧亞契、法蘭克‧茨威克、雷‧穆漢德斯。當然,還有馬克。不出她所料,病歷表上果然沒有捐贈者的資料,翻遍了整本病歷表都找不到。通常,捐贈者的資料和受贈者的資料是分開保存的。然而,在護士的註記中,她發現上面有一條寫著:「0830──器官摘取手術已經完成,捐贈的心臟已從康乃狄克州的諾沃克送出,目前正在路上。病患已推進手術室,進行手術前準備……」艾貝在便條紙上寫著:0830。摘取手術於康乃狄克州諾沃克執行。
這時候,那位病歷室的職員推了一整車的病歷表來到艾貝桌子旁邊,把另外五位病患的病歷表放在桌上,然後又回去繼續拿。
整個晚餐時間,艾貝忙個不停,連飯都沒吃,連半秒鐘都沒休息。那段時間,她只打了一通電話給馬克,跟他說會晚一點回家。
到了九點,病歷室要下班了,她才猛然發覺自己快餓昏了。
開車回家的途中,她在麥當勞停下來,買了一個大麥克堡、一份大薯、一杯香草奶昔。聽說膽固醇可以補腦。她找了一個角落的座位,坐下來狼呑虎嚥,邊吃邊左顧右盼,看看餐廳四周的動靜。這個時間,主要的顧客通常是那些剛看完電影的觀眾,或是出來約會的年輕人,此外,偶爾會有一、兩個那種非常沮喪的喪偶男人。似乎根本沒有人留意到她坐在那裡。她把薯條吃得乾乾淨淨,然後就離開了。
發動車子之前,她飛快地瞄瞄停車場四周。沒看到旅行車。
十點十五分,她終於回到家了。馬克已經關燈上床睡覺了。她鬆了一口氣,因為這樣一來,她就不會被問東問西。房間裡一片漆黑,她脫掉衣服,爬上床鑽進被窩裡,不過,她並沒有碰到他的身體。她忽然感覺自己好像很怕碰觸到他。
這時候,他突然驚醒了,伸手過來撫摸她。她突然全身僵硬起來。
「今天晚上我忽然好想妳。」他嘴裡喃喃低語著,把她的臉轉過來面向自己,深深吻了她,吻了很久。他的手慢慢滑到她的腰際,輕撫著她的臀部,輕撫著她的大腿。她一動也不動,感覺自己彷彿變成了一具人體模特兒,全身硬邦邦的,根本無力抗拒。當他把她拉進懷裡,挺進她體內的時候,她閉著眼睛,聽到自己心頭怦怦狂跳。他一次又一次的挺進,兩人的嘴唇猛烈交纏,這個時候,她茫然地想著,我是在跟誰親熱呢?
當一切結束了,他從她體內緩緩滑出來。
「我愛妳。」他輕聲低語著。
過了很久,一直到他睡著了,她才輕聲說了一句。
「我也愛你。」
※
早上七點四十分,她又回到病歷室。裡頭已經有好幾個醫生正在準備晨間巡房要用的資料,職員們正忙著應付他們,忙得不可開交。艾貝又跟職員要了五位病患的病歷表,迅速作了筆記,過了一會兒,她把病歷表拿回去還給職員,然後就離開了。
整個上午她都待在醫學圖書室,幫衛蒂格醫師找出更多文章。中午過後沒多久,她又回到病歷室去。
她跟職員要了十位病患的病歷表。
※
薇薇安把桌上最後一片披薩吃掉了。她已經吃掉四片了,只不過,真不知道她東西是吃到哪裡去了,對艾貝來說,那簡直是個謎。她個子小小的,簡直像個聖誕小精靈,然而,她吃起那些高熱量食物,簡直就像是一座壁爐在燒燃料油。打從她們走進「必勝客」之後,艾貝只吃了幾口,而且吃得很勉強。
薇薇安拿了一張餐巾紙擦擦手。「這麼說來,馬克還不知道囉?」
「我什麼都還沒有告訴他。我想,我是不敢告訴他。」
「妳怎麼受得了呢?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兩個人卻不說話?」
「我們會說話,只是不談這件事而已。」艾貝伸手摸摸桌上那一疊筆記。那疊筆記她整天都帶在身邊跑來跑去,而且小心翼翼地藏起來,以免被馬克發現。昨天晚上,離開麥當勞回到家之後,她把那些筆記藏在沙發底下。最近她似乎一直在隱瞞某些東西,不想讓他發現。她真的不知道,這種狀況能夠維持多久。
「艾貝,妳早晚都得跟他談清楚的。」
「時候還沒到。我必須先搞清楚。」
「妳該不是在怕馬克吧?不會吧?」
「我怕他會矢口否認。這樣一來,我就沒辦法分辨他有沒有說實話。」說著,她伸手撥了撥頭髮。「老天,好像我已經完全分不清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我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腳踏實地的人。如果我渴望什麼東西,我就會拚命工作去得到它。可是現在,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不知道該採取什麼行動。我所倚賴的一切事物忽然都消失了。」
「妳說的是馬克吧。」
艾貝搓搓自己的臉,彷彿已經筋疲力盡了。「特別是馬克。」
「妳的臉色好難看,艾貝。」
「我一直都睡不好。要煩惱的事情太多了。不光是馬克,還有瑪莉‧艾倫的事。我一直在想,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個警察卡茲卡會出現在我家門口,手上拿著一副手銬。」
「妳覺得他在懷疑妳嗎?」
「他太聰明了,一定會起疑心的。」
「不過他一直都沒有再來找妳。也許他忽略掉了,說不定妳高估了他。」
艾貝又想起伯納德‧卡茲卡那雙灰色的眼睛,他那寧靜安詳的眼神。她說:「他是一個高深莫測的人。不過,我覺得卡茲卡不只是聰明,而且不屈不撓。我他。而且,很奇怪的是,他也令我著迷。」
薇薇安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這可有意思了。獵物被獵人迷住了。」
「有時候我真想打電話給卡茲卡,把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全部告訴他,一了百了。」艾貝低下頭,把頭埋在手裡面。「我好累,真希望有地方可以躲藏起來,好好睡他一個禮拜。」
「也許妳應該搬出來,不要再住在馬克家裡。我奶奶要走了,家裡會多一個房間出來。」
「她不是一直都住在妳家嗎?」
「她會輪流到每個孫子孫女的家裡去住。我有一個表姐住在康果爾德,現在她已經枕戈待旦,等著接我奶奶過去住。」
艾貝搖搖頭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問題是,我愛馬克。雖然我已經無法再信了,可是我還是愛他。另一方面,我知道我們現在做的事,有可能會毀了他的前途。」
「也有可能會救了他的命。」
艾貝一臉悲傷地看著薇薇安。「也許我能夠救他的命,可是我卻會毀了他的前途。他恐怕不會感謝我。」
「亞倫會感謝妳。昆斯特勒也會感謝妳。當然,漢尼斯的太太孩子也會感謝妳。」
艾貝沒有說話。
「馬克是否真的有牽扯進去,妳究竟有多少把握?」
「我無法確定。這就是最麻煩的地方。我很希望能夠相信他,可是我卻沒有半點證據,無法確定他究竟有沒有牽扯進去。」她摸摸那疊筆記。「到目前為止,我已經看過二十五位病患的病歷表。有幾次移植手術是兩年前做的。每一份病歷表上都有馬克的簽名。」
「當然還有亞契和亞倫。這沒辦法證明什麼。妳還有找到什麼別的線索嗎?」
「每一份病歷表看起來都差不多,看不出哪一份有什麼奇怪的地方。」
「好吧,那麼,捐贈者的資料呢?」
「這個就有點奇怪了。」艾貝轉頭看看餐廳四周,然後彎身湊近薇薇安。「有些病歷表上面沒有提到捐贈的器官是從哪一個城市送過來的,不過,大部分都有。我發現某幾份病歷表有一個共同點。有幾顆捐贈的心臟是從佛蒙特州的柏林頓送過來的。」
「威爾考克斯紀念醫院嗎?」
「我不知道。護士的註記沒有特別提到是哪一家醫院。不過很奇怪的是,像柏林頓這種小地方竟然會有這麼多腦死的病人。」
這時候,薇薇安看著艾貝的眼睛,露出震驚的表情。「這就有點可怕了。我們原先假設的,只不過是有人利用某種地下管道,跳過器官銀行搶先取得器官。可是現在,有好幾個器官都來自同一個小鎮,這顯然已經不只是作弊了。說不定……」
「說不定這些器官是從活人身上取得的。」
她們忽然陷入一陣沉默。
艾貝心裡想,柏林頓是一個小型的大學城,到處都是年輕健康的大學生,都擁有年輕健康的心臟。
「能不能告訴我,在柏林頓做的那四次心臟摘取手術,手術日期是什麼時候?」薇薇安問。
「日期我都記錄下來了。妳為什麼要問這個?」
「我要拿來比對柏林頓那邊的死亡紀錄,看看那個日期有誰死亡,說不定我們可以查出那四位捐贈者的身分。同時,我也要搞清楚,他們是什麼原因導致腦死。」
「報上的訃聞不見得會寫出死亡原因。」
「那我們就得去核對死亡證明,換句話說,我們兩個人當中必須有一個要去柏林頓一趟。那個地方我老早就想去了,都快想瘋了。就這樣!」薇薇安的語氣幾乎是興奮的。這位女戰士又要出征了。毫無疑問,她一定會採取行動,只不過這一次,她堅定的意志底下還是隱隱約約透露出一絲隱藏不住的不安。
「妳真的要去嗎?」艾貝問。
「如果我們不去,那麼,維克多‧福斯就贏了,而最後會遭殃的,就是像喬許‧奧戴這樣的人。」說到這裡,她頓了一下,然後語氣平靜地問:「這是妳想事嗎,艾貝?」
艾貝低下頭,把臉埋在手掌心。「我好像已經別無選擇了。」
※
馬克的車子停在車道上。
艾貝把車停到他車子後面,然後關掉車子的引擎。她沒有下車,在車子上坐了好一會兒,努力想鼓起勇氣走下車,走進屋子裡,和他面對面。
後來,她終於下了車,走進大門。
他正好在客廳看夜間新聞。她一進去,他立刻把電視關掉。「薇薇安最近怎麼樣了?」他問。
「她很好。她已經安然脫困了,目前正透過關係要進威克菲爾醫院。」艾貝一邊說,一邊把外套掛在衣櫃裡。「你呢?今天過得怎麼樣?」
「今天有一個病人的主動脈被割斷了,至少流了十六單位的血。我們的手術一直到七點才結束。」
「病人救活了嗎?」
「沒有。最後還是回天乏術。」
「太可惜了。我很遺憾。」說著,她關上衣櫃的門。「我有點累了,我想上去洗個澡。」
「艾貝?」
她停下腳步看著他。這時候,他們兩個人分別站在客廳的一邊,隔著一小段距離,然而,此刻他們之間彷彿隔著一道鴻溝,足足有好幾公里寬。
「妳究竟怎麼了?」他問:「出了什麼事?」
「你也知道的,我很擔心會丟了飯碗。」
「我說的是我們兩個之間的問題。我們之間的感覺開始變得有點怪怪的。」
她沒有說話。
「我幾乎很難得見到妳。妳待在薇薇安家的時間,比待在我們家的時間多。而且,妳回到家的時候,感覺好像魂不守舍,心不在焉。」
「我只是有心事,如此而已。你知道為什麼嗎?」
他跌坐回椅子上,突然顯得很疲憊。「艾貝,請妳坦白告訴我,妳是不是在跟別人約會?」
她瞪大眼睛看著他。她知道馬克有可能會疑神疑鬼,可是她真的沒想到他會想到那裡去。聽到他居然會有這種無謂的懷疑,她差點就笑出來。真希望問題有這麼簡單。真希望我們面對的問題,只是一般的男女朋友之間的問題那麼單純。
「相信我吧。」她說:「我沒有跟別人在一起。」
「那妳為什麼都不再好好跟我說話了?」
「我現在不是在跟你說話嗎?」
「妳根本就沒有在跟我說話!是我拚命想挽回從前那個艾貝。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已經失去她了。我已經失去妳了。」他搖搖頭,眼睛看向別的地方。「我只是希望妳能夠再回到我身邊。」
她走到沙發前面,在他旁邊坐下來。她靠得還不夠近,沒有碰觸到他的身體,但至少感覺兩個人之間還有點親近,只不過,這種親近感已經有點遙遠了。
「好好跟我談一談吧,艾貝,求求妳。」他凝視著她,那一剎那,她忽然覺得他又變回了從前的馬克,彷彿再度看到她所熟悉的那張臉。她曾經隔著手術檯看著他那熟悉的笑容。那是她曾經深愛過的面容。「求求妳」他又說了一次,聲音無比輕柔。他握住她的手,而她並沒有把手縮回來,乖乖的讓他擁抱著她。過去,依偎在他懷中,總是令她很有安全感,然而此刻,她卻發覺自己再也無法放鬆了。她依偎在他的胸口,卻感覺全身僵硬。
「告訴我。」他說:「我們之間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她感覺淚水已經開始在眼眶裡打轉,於是就閉上眼睛,忍住淚水。「沒有什麼問題。」她說。
她感覺到他的手愈抱愈緊。她就算沒看到他的臉,心裡也已經明白,他知道她還是沒有說實話。
※
隔天早上七點三十分,艾貝開著車子抵達貝賽醫院的停車場,停進自己的車位。
她在車子裡坐了一會兒,看著細雨綿綿的天空,看著濕答答的人行道,心裡想,現在才十月中,卻已經開始出現冬季陰鬱的味道了。昨天晚上她睡得很不好,事實上,她不知道自己已經多久沒辦法好好睡一覺了。一個沒辦法睡覺的人能夠撐多久?一個長期疲勞的人多久會發瘋?她瞥了一眼後視鏡,看到鏡中那個憔悴的影像正凝視著自己,那一剎那,她簡直快要認不出鏡中的自己,感覺自己彷彿看著一個陌生人。
才兩個禮拜,她感覺自己彷彿已經老了十歲。照這種衰老的速度,大概不用到十二月,她就要進入更年期了。
這時候,她突然瞥見後視鏡裡閃過一輛旅行車。
她猛一轉頭,正好看到一輛旅行車隱沒在一長排的車子後面。她繼續等著,看看那輛車子會不會再出現。可是後來,那輛旅行車一直沒有再出現。
她飛快地跨出車子,開始走向醫院。手上的公事包無比沉重,彷彿提著一具船錨,快把她壓垮了。這時候,她右邊附近有一輛車子引擎突然發出一陣怒吼。她猛一轉身,以為是那輛旅行車,結果只是一輛小型休旅車正要倒車離開車位。
她胸口怦怦狂跳,一直到她進了醫院的大門,心跳才慢慢緩和下來。她從樓梯走到地下室,走進病歷室。這是她最後一次來了。名單上只剩下最後四位病患了。
她把申請單放在櫃檯上,然後說:「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煩妳把這些病歷表拿給我?」
那位職員轉頭看看她。那一剎那,艾貝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因為那個女人臉上的表情忽然僵住了。那位職員曾經幫她服務過,感覺上一直都很和藹可親。可是今天,她臉上沒有半點笑意。
「我需要這四份病歷表。」艾貝說。
那位職員看看那張申請單。「迪麥多醫師,很抱歉,那些檔案不能給妳。」
「為什麼不行?」
「這些檔案不准外借。」
「可是妳根本就還沒有看過那是什麼樣的檔案,怎麼知道不准外借呢?」
「上面交代,不准再借任何檔案給妳。這是衛蒂格醫師的命令。他說,只要看到妳過來,就要立刻通知他的辦公室。」
艾貝臉上忽然沒了血色,沒有吭聲。
「他還說,他根本就沒有交代任何人研究病歷表。」說到這裡,那位職員的口氣開始有一種譴責的意味,暗示說,迪麥多醫師,妳騙了我們。
艾貝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那一剎那,整間病歷室忽然陷入一陣沉默。她一轉身,看到裡頭還有另外三位醫師都在看她。
於是,她趕快走出病歷室。
她的第一個念頭是趕快離開醫院,趕快開車閃人,因為碰到衛蒂格免不了會很尷尬,最好躲遠一點。最好開著車子不要停,跑得遠遠的,把這一切都拋到九霄雲外。她忽然想到,佛羅里達州的海灘和棕櫚樹,不知道開車要開幾天?她從來沒有去過佛羅里達。很多事情,別人都做過了,她都一直還沒有機會做。現在,只要離開這家見鬼的醫院,坐上車子,咒罵一聲:他媽的,你贏了,你們大家都贏了。這樣一來,她就什麼事都可以去做了。
然而,她並沒有走出醫院,反而跨進地下室的電梯,按了二樓。此刻,她忽然想通了很多事情。第一,她實在太頑固了,太愚蠢了,連逃避都不懂。第二,海灘並非她真正想要的。她真正想要的,是挽回自己的夢想。
她走出電梯,走上鋪著地毯的走廊。住院醫師辦公室就在走廊的轉角,途經過傑瑞米‧帕爾的辦公室。她從傑瑞米祕書的辦公桌前面經過的時候,看到那個小姐忽然坐直起來,伸手去抓電話。
艾貝走到轉角,拐了個彎,走進住院醫師辦公室。有兩個男人站在祕書的辦公桌旁邊。艾貝從來沒有見過那兩個人。祕書抬頭看看艾貝,露出震驚的表情。那種表情跟帕爾的祕書一模一樣。她脫口而出說:「噢!迪麥多醫師──」
「我要見衛蒂格醫師。」艾貝說。
這時候,那兩個男人轉過來看著她。緊接著,艾貝被一陣強烈的閃光嚇了一跳。閃光一閃又一閃,艾貝一直往後退縮。那是相機的閃光燈。
「你們在幹什麼?」她質問他們。
「大夫,請問您對瑪莉‧艾倫的死有什麼看法?」其中一個男人開口問。
「你說什麼?」
「她是您的病人,對不對?」
「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我是蓋瑞‧史塔克,波士頓先鋒報記者。聽說您支持安樂死,是真的嗎?我們聽說您對安樂死的效益發表過意見。」
「我從來沒有公開談論過──」
「請問您為什麼會遭到停職處分,不准執行醫療工作?」
艾貝往後退了一步。「請你們離開,不要來煩我。我不想跟你們說話。」
「迪麥多醫師──」
艾貝轉身逃出辦公室的時候,差一點就撞上傑瑞米‧帕爾。他正要走進門。
「各位媒體朋友,麻煩你們立刻離開醫院。」帕爾大聲叱喝,然後轉身對艾貝說:「迪麥多醫師,妳跟我來。」
艾貝跟著帕爾走出辦公室,快步沿著走廊走進他的辦公室。他關上門之後立刻轉身看著她。
「半個鐘頭之前,先鋒報的記者就開始打電話來了。」他說:「接著,環球報的記者也打來了,再接著,又有五、六家報社的記者也打來了。到現在還沒完沒了。」
「是布蘭達‧海妮告訴他們的嗎?」
「應該不是她,因為那些記者似乎知道嗎啡的事,還有妳衣櫃裡那個小瓶子。這些東西她都不知道。」
她搖搖頭。「那怎麼會這樣?」
「不知道什麼原因,消息走漏了。」帕爾跌坐在他辦公桌後面的座位上。「這件事會毀了我們醫院。犯罪調查。警察會把我們醫院的走廊擠得水洩不通。」
警察。那是一定的,此刻,警方應該也得到消息了。
艾貝凝視著帕爾。她忽然覺得喉嚨好乾,講不出半個字。她在懷疑,是不是他故意洩露消息。接著,她轉念一想,應該不是他,因為如果爆發了醜聞,他自己也會倒楣。
這時候,門上傳來砰的一聲巨響,接著,衛蒂格醫師走了進來。「真該死,我要怎麼應付那些記者呢?」他問。
「將軍,你得擬一份聲明。蘇珊‧卡薩多已經在路上了,等一下她會幫你修飾文句。目前,任何人都不要對那些記者發表任何聲明。」
衛蒂格很快地點點頭,然後眼睛盯著艾貝。「迪麥多醫師,我可以看看妳的公事包嗎?」
「為什麼?」
「妳明知故問。妳沒有權力調閱那些人的病歷表。那些都是私人資料,而且是機密的。現在,我命令妳把所有抄下來的筆記全部交出來。」
她沒有動作,也沒有說話。
「我想,再加上一條偷竊的罪名,對妳應該沒什麼好處吧。」
「偷竊?」
「妳查閱那些病歷表是一種非法的行為,因此,無論妳從那些病歷表取得什麼資料,都是一種偷竊的行為。交出來吧。」
她沒有說話,默默把東西交給他。她看著他拿著筆記本,看著他快速翻動紙頁,撕掉她抄寫的筆記。她無計可施,垂頭喪氣。她再次被他們打敗了。這一次,他們又搶得先機,先下手為強,而她根本措手不及。她早該想到的。剛剛上樓之前,她早該先把那些筆記藏起來的。只可惜,她滿腦子想的,都是等一下要說些什麼話,要怎麼跟衛蒂格解釋。
接著,他把那個公事包扣上,交還給她。「只有這些嗎?」他問。
她只能點點頭。
衛蒂格靜靜地凝視著她,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搖搖頭說:「迪麥多,妳本來可以成為一個很優秀的外科醫師,可是我想,現在該是時候了,我必須認清現實,如果需要人幫助。我建議去做一下精神狀態評估。另外,我要把妳從住院醫師教學計畫中剔除,今天開始生效。」接著,他又輕聲補了一句:「很抱歉。」聽到最後這句話,艾貝有點意外,因為她聽得出來,他語氣中那種遺憾是真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