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貝納德的墮落 by 泰絲‧格里森
2019-10-25 21:30
她大概快五十歲了,臉型削瘦,乾癟癟的,看得出來多年以前就已經失去了女性的光采。不過,在伯納德‧卡茲卡看來,女人會失去魅力,不完全是為了這個原因。女人的魅力,並非來自晶瑩剔透的皮膚,或是光采亮麗的頭髮,而是在於眼中的神采。從這個角度來看,他認識的幾個七十幾歲的女人就很有魅力了,其中之一就是他太太的姑媽瑪格麗特。自從安妮過世之後,他和瑪格麗特之間反而愈來愈親近。事實上,卡茲卡每隔一個禮拜都會和瑪格麗特見個面,喝喝咖啡聊聊天。這已經變成他最盼望的事情。他這種癖好大概會令他的夥伴倫奎斯感到很困惑。倫奎斯是標準的大男人,渾身充滿了陽剛之氣。他認為女人一旦過了更年期之後,根本就連再看一眼都是多餘的。人畢竟是一種動物。男人根本不應該在沒有生育能力的女人身上,浪費他們的體力和精子。難怪卡茲卡答應負責去詢問布蘭達‧海妮的時候,倫奎斯一副如獲大赦的樣子。他認為,和過了更年期的女人打交道,正是伯納德‧卡茲卡的專長,因此,他的意思就是,在整個重案組的警探當中,卡茲卡是唯一有那種耐性和韌性聽那些老女人講話的人。
實際的經過正是如此。在剛剛那十五分鐘裡,卡茲卡以無比的耐性聆聽布蘭達‧海妮連珠炮般的喋喋不休。她講話的風格實在很難聽得懂,一下子講具體的事情,一下子又跳到神祕的宗教經驗。她本來在講上天的徵兆,忽然又跳到嗎啡注射,一口氣講下來,連氣都不用換。如果這個女人討人喜歡的話,說不定他還會覺得這種古怪的天性還滿有趣的,只可惜她實在很難討人喜歡。她那雙藍眼睛冷冰冰的,沒有絲毫溫情。她火氣很大,而火氣大的人是沒什麼吸引力的。
「我和醫院的人談過這件事。」她說:「而且,我直接去找他們的院長帕爾先生。他答應我他會進行調查,可是,那已經是五天前的事了,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得到進一步的消息。我每天都打電話去找他,可是他辦公室的人告訴我,他們還在調查。呃,今天我忽然覺得受夠了,於是我決定找你們警察。本來你們也打算敷衍我,先把我推給一個菜鳥警察。我始終認為,要找就要找最高層的,尋求那至高無上的力量。我永遠都是這樣,例如每天早上祈禱的時候,我就是在尋求至高無上的力量。這一次,最高層的人就是你了。」
卡茲卡好不容易才憋住,沒有笑出來。
「我在報上看過你的名字。」布蘭達說:「是貝賽醫院的醫生死掉的那個案子。」
「妳說的是李維醫師嗎?」
「大概是吧。既然你知道那間醫院出了什麼事情,那麼,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卡茲卡差點就想嘆口氣,可是又忍住了。他知道,要是他嘆了氣,她一定會認定他是不耐煩。他說:「那張紙條可以給我看看嗎?」
她從手提袋抽出一張摺起來的紙,遞給他。那張紙上面打了一行字:妳姑媽並非自然死亡。一個朋友。
「信封在哪裡?」
於是她把信封也拿出來。信封上打的字是布蘭達‧海妮。信封口用膠水封著,信封是被撕開的。
「妳知道這封信有可能是誰寄的嗎?」他問。
「不知道。也許是醫院裡的一個護士。這個人一定知道很多內情,所以才有辦法告訴我。」
「妳說過,妳姑媽是癌症末期,那麼,她很有可能是自然死亡的。」
「既然如此,為什麼有人寄這封信給我?顯然有人知道另有隱情。有人希望這件事應該深入調查。我也希望這件事能夠進一步調查。」
「妳姑媽的遺體目前在哪裡?」
「在莫德瑞墓園。在我看來,醫院很快就埋葬了她的遺體。」
「這是誰決定的?應該是直系血親。」
「我姑媽生前留下了遺囑。反正醫院的人是這樣說的。」
「妳跟妳姑媽的醫生談過嗎?說不定他們可以把這件事情弄清楚。」
「還是不要跟他們談比較好。」
「為什麼不要?」
「照目前的情況看來,他們好像不太能信任。」
「我明白了。」這時候,卡茲卡終於嘆了一口氣。他拿起筆,翻開他的筆記本,翻到空白頁。「負責照顧妳姑媽的醫生是哪幾個?可以告訴我嗎?」
「主治醫師是柯林‧衛蒂格醫師,不過,實際上做決定的人是他手下的住院醫師。我想,她應該就是你要調查的人。」
「她叫什麼名字?」
「迪麥多醫師。」
這時候,卡茲卡忽然抬起頭來看著她,一臉驚訝。「艾貝‧迪麥多嗎?」
布蘭達忽然不說話了,沉默了好一會兒。卡茲卡看得出來,布蘭達臉上那種驚訝的神情是很明顯的。
她小心翼翼地說:「你認識她嗎?」
「我跟她談過話。那是另外一個案子。」
「那麼,那應該不會影響你對這個案子判斷,對吧?」
「絕對不會。」
「真的嗎?」她充滿挑釁地問了他一句。她那種眼神令他覺得很不舒服。其實,他並不是那麼容易就會被激怒的人,所以,此刻他覺得很奇怪,為什麼這個女人那麼討人厭。
倫奎斯偏偏就挑這個時候從書桌前面走過去,臉上露出一種詭異的笑容。那是一種充滿同情的笑容。本來應該是倫奎斯要負責詢問這個女人的。這是很好的機會,可以訓練一個人的禮貌和自制力,對倫奎斯應該會很有幫助的。倫奎斯實在應該加強他的禮貌和自制力。
卡茲卡說:「海妮小姐,我一向很努力讓自己保持客觀。」
「那你應該好好調查一下這位迪麥多醫師。」
「為什麼要針對她呢?」
「因為就是她希望我姑媽早點死。」
布蘭達的話令卡茲卡感到很不可思議。不過,那封信究竟是怎麼回事?到底是誰寄的?這一切都還是疑雲重重。說不定是布蘭達自己寄給自己的,反正有些人想出名想瘋了,為了引人注目,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幹得出來。不過,剛剛布蘭達提出的那種狀況,他倒是覺得可能性還滿高的。她說,瑪莉‧艾倫是被她的醫生謀殺的。當年在醫院裡,接連好幾個禮拜,卡茲卡目睹自己的太太受盡折磨,一步步逼近死亡,所以,他很清楚癌症病房裡是什麼樣的狀況。他親眼目睹那些護士所展現出來的高度同情,親眼目睹腫瘤科醫師全心投入搶救生命。他們很清楚,什麼時候該奮戰不懈,繼續挽救病人的生命。然而,當病人的痛苦已經達到極點,已經不值得再為了多活一天而苟延殘喘的時候,他們也會明白,死神已經佔了上風,他們已經輸了。安妮瀕臨死亡的那幾天,有好幾次卡茲卡恨不得安妮趕快安息,趕快解脫。當時要是有醫生建議讓安妮早點走,他一定會同意。然而,醫生卻始終沒有這樣建議。癌症病人通常很快就會死亡,那麼,醫生有必要為了讓病人提早死亡,賭上自己前途嗎?就算瑪莉‧艾倫的醫生做出這樣的建議,真的能夠就此認定這叫做謀殺嗎?
那天下午和布蘭達‧海妮談過之後,開車到貝賽醫院的途中,心裡其實不是很樂意。不過,職責所在,他還是得到那裡去做進一步調查。到了醫院的服務台,他查出瑪莉‧艾倫確實是在布蘭達所說的那一天去世的,紀錄上的死因是未分化癌細胞轉移。除此之外,服務台的職員也沒有進一步的資料了。主治大夫衛蒂格醫師此刻正在動手術,整個下午都沒有時間。於是,卡茲卡拿起電話,撥了艾貝‧迪麥多呼叫器的號碼。
過了一會兒,她回電了。
「我是重案組警探卡茲卡。」他說:「上個禮拜我們談過話。」
「是的,我還記得。」
「我還有一些問題想請教妳,這是另外一個不相干的案子。我要到哪裡跟妳碰面呢?」
「我在醫學圖書室。你打算跟我談很久嗎?」
「應該不會。」
他聽到她嘆了口氣,然後有點不太情願地說:「好吧。圖書室在二樓,在管理部那邊。」
依據卡茲卡過去的經驗,一般人都很喜歡和重案組的警察聊天,除非他或她是嫌疑犯。一般人都喜歡看熱鬧,對謀殺案和警察的工作都很好奇。他常常被他們問的問題嚇了一跳,甚至有時候問這種問題的,竟然是那種滿臉慈祥的老太太。每個人都渴望聽到兇殺案的細節,愈血腥愈好。然而,這位迪麥多醫師聽起來似乎打從心裡不想跟他講話。他很好奇,究竟是什麼原因?
他終於找到了圖書室。圖書室在資料處理室和財務室中間,裡頭有幾排書架,一張圖書管理員用的辦公桌,沿著牆壁還隔了幾間的閱讀室。迪麥多醫師就站在影印機旁邊,正在把一本醫學期刊放在掃描板上。她正在整理一堆紙張,把那些紙疊成一堆,放在附近一張桌子上。看到她居然在做這麼瑣碎的工作,他感到很意外。另外,同樣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她身上穿的是一條裙子和一件襯衫,而不是那種綠色的刷手袍。他一向認為那種刷手袍就是外科住院醫師的制服。打從他第一次見到艾貝‧迪麥多那一天起,他就覺得她是一個很有魅力的女人。此刻,看見她穿著一條這麼漂亮的裙子,看見她那頭烏黑的秀髮披散在肩膀上,那一剎那,他覺得她真是豔光四射。
她抬起頭來看他,朝他點了點頭。就在這個時候,他發現今天她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太一樣。她看起來有點緊張,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
「我快印好了。」她說:「再拷貝一篇文章就好了。」
「今天不用上班嗎?」
「不好意思,你剛剛說什麼?」
「我還以為外科醫師一天到晚都穿著刷手袍。」
她把那本期刊翻到另外一頁,然後壓在掃描板上,按下啟動鍵。「今天沒有排班動手術,所以我就來找點資料做研究。衛蒂格醫師需要這些資料做參考。」她說話的時候低頭盯著影印機,彷彿她必須全神貫注地看,影印機才會發出嗡嗡的聲響開始啟動,掃瞄燈的光線才會亮起來。後來,最後一張紙終於送出來了。她把那一疊紙放到桌上,和原先那一疊文件堆在一起,然後坐下來。她把桌子對面那張椅子拉出來。她隨手拿起一支釘書機,但一下子又把它放了回去。
她還是沒有正眼看他。她問:「案子有什麼進展嗎?」
「如果妳說的是李維醫師的案子,目前還沒有。」
「真希望我想得到一些事情可以告訴你,可是我實在想不起來。」她一邊說,一邊從那堆紙上拿了幾張起來,然後拿起釘書機用力一按,把那幾張紙釘在一起。
「我今天來找妳,不是為了李維醫師的案子。」他說:「是另一個案子,跟妳的病人有關。」
「哦?」她拿起另一疊紙,塞進釘書機的夾縫裡。「你說的是哪個病人?」
「一位叫做瑪莉‧艾倫太太的病人。」
一聽到這個名字,她懸在半空中的手頓了一下,然後才放下來,重重地按在釘書機上。
「妳還記得她吧?」他問。
「是的。」
「聽說她是上個禮拜死掉的。就在貝賽醫院這邊。」
「沒錯。」
「妳能夠確認她的死因是未分化癌細胞轉移嗎?」
「是的。」
「末期嗎?」
「是的。」
「所以,她的死亡日期和妳預估的一樣嗎?」
艾貝遲疑了一下。只不過,那短暫片刻的遲疑卻已經足以挑起他獵犬般的警覺性。
她慢慢地說:「可以算是跟我預估的差不多。」
他用一種銳利的眼神盯著她,而她似乎也感覺到了。有好一會兒,他都沒有再說話。根據他的經驗,保持沉默反而會令對手更緊張。他語氣平靜地問:「她的死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嗎?」
這時候,她終於抬起頭來看著他。他注意到,她坐著一動也不動,幾乎是全身僵硬。
「你所謂的不尋常是指哪一方面?」她問。
「她死亡時的情況。她是怎麼死的?」
「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麼要調查這件事?」
「艾倫太太有一位親戚很關心這件事,跑來找我們。」
「應該是布蘭達‧海妮吧?她的姪女?」
「是的。她認為她姑媽並非因病死亡。」
「所以說,你認為這件案子是謀殺嗎?」
「我只想確定這件事值不值得進一步調查。妳覺得呢?」
她沒有回答。
「布蘭達‧海妮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上說瑪莉‧艾倫並非死亡。有沒有什麼地方會讓妳覺得她說的有可能是真的?有沒有任何蛛絲馬跡?」
他預料得到,她可能會出現幾種不同的反應。例如,她可能會大笑,說這實在是太荒唐了。或者,她可能會說布蘭達‧海妮是神經病。或者,她可能會露出困惑的樣子,甚至可能會因為莫名其妙被問這種問題而不太高興。要是她出現上述的任何一種反應,都是合理的。然而,她的反應卻出乎他意料之外。
她臉上忽然失去了血色,瞪大眼睛看著他,然後輕聲地說:「卡茲卡先生,我拒絕再回答任何問題。」
那個警察才剛走出圖書室,艾貝立刻慌慌張張的衝到距離最近的電話旁邊,撥了馬克的呼叫器號碼。他立刻就回電了,她總算鬆了一口氣。
「那個警察剛剛又來了。」她壓低聲音說:「馬克,他們知道瑪莉‧艾倫的事。布蘭達都跟他們說了。那個警察一直問我她是怎麼死的。」
「妳沒有跟他說什麼吧?」
「沒有,我──」說到一半,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呼出來的時候,聲音聽起來像是快要哭出來了。「我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馬克,我想我已經露出馬腳了。我很害怕,而我想那個警察發現了。」
「艾貝,這件事關係重大。我問妳,有人在妳的櫃子裡找到嗎啡,這件事妳應該沒有告訴他吧?」
「沒有。可是老實說,我真想告訴他。老天,馬克,我嚇得連膽子都快吐出來了。也許我應該告訴他真話。如果我和盤托出,把一切的真相告訴他──」
「不可以。」
「老實告訴他不是比較好嗎?他早晚會發現的,他早晚會把真相挖出來的。信他一定會的。」說著,她又嘆了一口氣,感覺得到淚水已經開始在眼眶裡打轉了,感覺到自己隨時都會哭出來,在大庭廣眾的圖書館,在眾目睽睽之下。「我覺得自己已經別無選擇了。我必須去報警。」
「萬一他們不相信妳呢?要是他們去現場蒐證,查出嗎啡是在妳櫃子裡找到的,那麼,對他們來說,結論就很明顯了。」
「照你這麼說,那我該怎麼辦?等他們來逮捕我嗎?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她的聲音開始發抖了,彷彿喃喃自語般地又說了一次:「我受不了。」
「到目前為止,警察什麼都不知道。我什麼都不會告訴他們,而且我,衛蒂格和帕爾也會守口如瓶。他們比妳更不希望這件事張揚出去。所以,艾貝,妳要克制自己。衛蒂格正在想盡辦法讓妳復職。」
過一會兒,她漸漸回復鎮靜,然後終於又開口說話了。她說話的聲音很小,不過已經恢復平靜。「馬克,萬一瑪莉‧艾倫真是被謀殺的呢?那麼,這件事就應該要由警方來調查了。我們應該去報警才對。」
「妳真的想這樣做嗎?」
「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想,也許我們應該這樣做,那是我們的義務。職業道德與工作倫理。」
「該怎全看妳自己。不過,我希望妳要先想清楚會有什麼後果。」
她早就想過了。她想過要把這件事告訴警方,也想過自己可能會遭到逮捕。她已經反反覆覆想了很久了。她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可是卻不敢採取行動。我真是個懦夫。我的病人死了,而且可能是被謀殺的,而我滿腦子想的卻只是該如何保住自己的他媽的面子。
這時候,圖書室管理員走了進來。她推著一台推車,上面裝滿了書,輪子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接著,她坐到辦公桌前面,開始在書本封面的內頁蓋戳章。砰。砰。
「艾貝。」馬克說:「在妳採取任何行動之前,先想清楚。」
「我該走了,待會兒再跟你談。」說完,她掛斷電話,走回桌子,坐下來,愣愣地看著那一疊影印的醫學期刊文章。今天一整天就做了這些事,一整個早上就只是整理出這堆文件。她身為醫生卻沒有辦法幫病人看病,身為一個外科醫師卻被擋在手術室門外。護士和職員部搞不懂究竟怎麼回事。她可以確定,現在整間醫院裡一定已經流言四起。今天早上,當她經過病房區去找衛蒂格醫師的時候,所有護士都轉過頭來看著她。她很好奇,她們會背著她說些什麼?
其實,她很怕聽到她們在她背後會說的那些話。
這時候,那一陣陣的砰砰聲響已經停了。艾貝發現那個管理員已經停止在封面內頁蓋戳章,抬起頭來看著她。
就像醫院裡其他人一樣,她對我也是一肚子狐疑。
想到這裡,艾貝忽然臉紅了。她把那疊文件整理好之後,拿到管理員辦公桌前面。
「妳總共印了多少張?」
「這些都是幫衛蒂格醫師印的,妳可以去跟住院醫師辦公室收費。」
「我還是得知道明確的影印張數。這是標準作業程序。」
艾貝把手上那在桌上,開始一張一張的數。她早該知道這個管理員的脾氣。這個女人已經在貝賽醫院待了大半輩子了,每當有菜鳥實習醫師來到她的圖書室,她一定會再三交代,這裡是她的地盤,每個人都必須遵守她的規矩。此時此刻,艾貝已經開始想發火了。對那個管理員,對全醫院的人,對她的人生即將面臨的一場災難,她已經開始壓抑不了滿肚子的氣了。這時候,她終於把手上那疊文件都數完了。
「總共兩百一十四張。」說著,她把那疊文件往桌上一甩,那一剎那,她突然留意到第一頁上面那個名字。醫學博士亞倫‧李維。那篇文章的標題是〈重病患者和門診患者心臟移植手術存活率比較〉,作者是亞倫‧雷吉夫‧穆漢德斯,還有勞倫斯‧昆斯特勒。她緊盯著亞倫的名字,猛然心頭一震,忽然又想起亞倫已經死了。
那個圖書館員也看到亞倫的名字了。她搖搖頭說:「真不敢相信李維醫師已經走了。」
「我可以體會妳的感受。」艾貝低聲說。
「而且,沒想到突然又看到那兩個名字並列在一起。」那個女人又搖了搖頭。
「不好意思,妳剛剛說什麼?」
「昆斯特勒醫師和李維醫師。」
「我好像沒聽過這位昆斯特勒醫師。」
「噢,妳還沒有進來之前,他曾經是這裡的醫師。」管理員把那本影印機使用紀錄闔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回書架上。「那至少已經是六年前的事了。」
「六年前發生了什麼事?」
「就像當年的『查爾斯‧史都華殺妻案』一樣。妳應該知道吧,那個人從托賓大橋上跳下去。而昆斯特勒醫師也是從同樣的地點跳下去的。」
艾貝又低頭仔細看看那篇文章,看著第一頁上端那兩個名字。「妳是說他自殺嗎?」
管理員點點頭。「就跟李維醫師一樣。」
※
四個人圍著那張餐桌,把麻將牌搓得嘩啦嘩啦響。那聲音實在太吵了,把講話的聲音都掩蓋住了。於是,薇薇安把那個裝滿了豆芽菜的濾鍋擺在水槽裡,走過去把廚房的門關起來,然後又走回水槽前面。她把乾癟癟的豆芽扯斷,然後把豆子丟進一個碗裡。艾貝從來沒見過,居然有人會不厭其煩的把豆芽菜的尾巴扯掉。薇薇安告訴她,只有我們這種吹毛求疵的該死的中國佬才會幹這種事。中國人要不了幾分鐘就能夠把一整盤的食物吃得一乾二淨,然而他們居然有辦法耗上好幾個鐘頭洗那個盤子。誰會留意到豆芽菜有沒有尾巴呢?薇薇安的祖母就是這種人,而她的朋友們也都是這種人。如果你把一些尾巴沒有扯掉的豆芽放在一個盤子裡,然後把那個盤子端到那些老太太面前,她們一定會全體皺起鼻頭。於是,儘管我們這位孝順的孫女是堂堂的天才外科醫師,而且又即將自己開業,她還是乖乖執行這個艱鉅的任務,聚精會神地扯掉豆芽的尾巴。她的動作很快,非常有效率。薇薇安就是薇薇安,就算只是剝豆芽也是高人一等。她在聽艾貝告訴她那些事情的時候,那雙靈巧的手就連半秒鐘也沒有停下來過。
「老天。」薇薇安還是說得很小聲。「老天,妳被整慘了。」
這時候,隔壁房間搓麻將的聲音忽然不見了。新的一局開始了。她們隱隱約約聽得到有人在聊天的聲音,偶爾穿插著咚的一聲。那是有人把麻將牌丟到桌子中央的聲音。
「妳覺得我該怎麼辦?」艾貝問。
「迪麥多,不管他用的是哪一個方法,他真的整倒妳了。」
「這就是為什麼我會來找妳。妳也曾經被維克多‧福斯整過,知道他的能耐。」
「沒錯。」薇薇安嘆了口氣。「我比誰都清楚。」
「妳覺得我應該去報警嗎?還是我應該隱瞞這件事,然後祈求老天保佑,但願他們不要挖得太深?」
「馬克怎麼說?」
「他覺得我應該守口如瓶。」
「我的想法和他一樣。我天生就很不信任那些戴帽子的。妳覺得妳可以把事情的經過對警方和盤托出,相信那樣對妳最有利,看起來,妳似乎比我對警察更有信心。」薇薇安拿起一條抹布,擦乾自己的手,然後眼睛盯著艾貝。「妳真的認為妳的病人是被謀殺的嗎?」
「嗎啡劑量那麼高,除了謀殺,還能有別的解釋嗎?」
「在那之前,她注射的嗎啡劑量已經很高了,而且已經不見得壓得住疼痛了,所以,也許她已經受不了了,需要超高的劑量才能夠讓自己舒服一點。或者,也有可能是先前劑量逐漸增加,已經累積到致命的程度了。」
「可是,除非有人幫她注射了額外的劑量,否則她是不會死的。我無法確定那是不小心還是刻意的。」
「妳的意思是,有人這樣做,只是為了要陷害妳?」
「沒有人幫癌症末期死者驗屍的時候,會去檢查體內殘留的嗎啡劑量!顯然有人刻意要讓別人注意到這起謀殺。顯然有人很清楚那的確是謀殺,所以寄了一封信給布蘭達‧海妮。」
「妳確定那就是維克多‧福斯幹的嗎?」
「除了他還有誰?只有他想把我踢出貝賽醫院。」
「只有他嗎?」
艾貝瞪大眼睛看著薇薇安,心裡想:還有誰希望我滾出貝賽醫院?
飯廳裡,麻將牌搓得震天價響,意味著一局又結束了。那種驚天動地的噪音令艾貝感到很不安。她開始在廚房裡踱來踱去,一會兒走到流理台上的電鍋旁邊,一會兒又走到火爐上的鍋子旁邊。鍋子裡冒出陣陣蒸氣,那種味道聞起來熱辣辣的,充滿了異國風味。「這實在太瘋狂了。我簡直不敢相信,有誰會光是為了把我踢出去而做出這種事。」
「傑瑞米‧帕爾必須設法保住自己的飯碗,此刻,福斯想必就給了他很大的壓力。想想看,整個醫院的董事會全是福斯那群有錢的兄弟,他們絕對有那個能力把帕爾炒魷魚,除非他先把妳一腳踢開。嘿,迪麥多,看起來並非妳得了妄想症,而是真的有人在追殺妳。」
這時候,艾貝整個人跌坐在餐桌旁邊的椅子上。隔壁房間依然傳來陣陣的搓牌聲,聽得艾貝頭都開始痛了。那種嘩啦嘩啦的聲音,再加上幾個老太太嘰嘰喳喳在閒扯,整間屋子鬧烘烘的。那幾個老太太講起廣東話的嗓門之大,簡直就像在吼叫,明明是在聊天,可是那種尖銳的聲調聽起來就像在吵架。薇薇安怎麼有辦法忍受跟奶奶住在一起呢?每天被那種鬧烘烘的聲音疲勞轟炸,光是這一點就足以令艾貝發瘋。
「到頭來,罪魁禍首還是又追回到維克多‧福斯頭上。」艾貝說:「不管他用的是哪一種方法,最後一樣都能夠報仇的。」
「既然如此,那他為什麼要撤銷告訴?這很沒道理。他派出一輛壓路機來對付妳,結果突然就沒有下文了。」
「現在雖然沒有一堆人要來告我,但我卻變成謀殺嫌疑犯了。他換的這種手法可真是驚天動地。」
「可是妳看,這不是很沒道理嗎?福斯大概花了不少錢才鼓動那些人來告妳,他不會平白無故撤銷告訴,除非他擔心可能會有某種後果。比如說,妳反過來告他。妳有打算這樣做嗎?」
「我跟律師討論過,他勸我不要。」
「所以說,福斯幹嘛要撤銷告訴?」
艾貝也想不透為什麼。
她開著車從薇薇安家出發,離開梅洛斯,準備回家。一路上她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已經快黃昏了,這個時間,一號公路就像平常一樣,已經開始塞車了。雖然外頭下著毛毛雨,但艾貝還是把車窗打開,因為車內還殘留著一股豬內臟的腐臭味。她覺得那股臭味恐怕永遠清不掉了。那會永遠瀰漫在她的車子裡,讓她永遠不會忘記維克多‧福斯的怒火。
托賓大橋快到了。勞倫斯‧昆斯特勒就是挑選那個地方結束自己的生命。開上大橋之後,她開始減速,然後彷彿患了強迫症似的,不由自主地往旁邊看,看著河面。天空一片陰霾,河水看起來黑黝黝的,風拂過河面,激起陣陣漣漪。她覺得自己不會選擇溺水這種死法。想像那種驚慌,想像手腳拚命掙扎,想像冰冷的河水灌進喉嚨,喉嚨立刻緊縮。她很好奇,不知道昆斯特勒掉到水面那一剎那,人是否還是清醒的。不知道他是否曾經在洶湧的水流裡。接著,她也想到了亞倫。兩個人都是醫生,兩個人都自殺了。她忽然想到,剛剛忘了跟薇薇安打聽一下昆斯特勒。假如那個人是六年前死的,薇薇安說不定聽說過他。
艾貝看河面看得太專心了,沒有留意到前面的路段從收費站那邊回堵過來,前面的車子已經開始減速了。後來,她瞥了前面的馬路一眼,這才赫然驚覺前面那輛車已停住不動了。
艾貝猛踩煞車。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間,她感覺到車子後面被撞了一下。她瞄了一眼後視鏡,看到後面那輛車子裡的女人正在搖頭,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樣子。就在那個時候,橋上整個堵死了,車子一動也不動。艾貝下了車,走到後面看看車子有沒有撞壞。
艾貝在檢查後保險桿的時候,那個女人也下了車,緊張兮兮地站在艾貝旁邊。
「看起來還好。」艾貝說:「沒有受損。」
「真對不起,我大概是恍神了。」
艾貝瞄了那個女人的車子一眼,發現她的前保險桿也沒有受損。
「真是不好意思。」那個女人說:「我一直在注意我後面那輛車。」說著,她伸手指著她車子後面那輛紫紅色的旅行車。那輛車的引擎沒有熄火。「結果一個不留神就撞上妳的車了。」
這時候,有車子按了一聲喇叭。前面的車子又開始動了。艾貝趕緊回到車上,繼續往前開。經過收費站的時候,她不由自主地回頭往橋上瞥了最後一眼。勞倫斯‧昆斯特勒就是在那個地方縱身一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亞倫和昆斯特勒,他們倆彼此認識,而且在一起工作,甚至還一起合寫文章。
她啟動車子的導航系統,往劍橋大學區的方向開過去,腦海中思潮起伏。
這兩位醫生都是心臟移植小組的成員,結果兩個人都自殺了。
她心裡想,不知道昆斯特勒有沒有太太,不知道昆斯特勒太太是不是也和伊蓮‧李維一樣,感到茫然困惑。
她的車子環繞著哈佛公園的外圍前進,到了布瑞特街口,車子要轉彎了,她不經意地瞄了一眼後視鏡。
這時,她發現一輛紫紅色的旅行車跟在她車子後面。那輛車也隨著她轉進布瑞特街。
她繼續往前開,到了維拉街口,她又看了後視鏡一眼。那輛車還是跟在她後面。難道剛剛在橋上的時候,那輛車就已經在跟蹤她了嗎?當時在橋上,她只是不經意地瞄了那輛車一眼,沒有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象,只記得車子的顏色。此刻,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那輛車子,她忽然感到很不安。也許是因為她剛剛才經過那座橋,也許是因為她剛剛瞥見了河面,令她聯想起昆斯特勒的死,聯想起亞倫的死。
這時候,她靈機一動,突然向左轉,開上梅瑟街。
那輛旅行車也跟著向左轉。
接著,她又左轉到肯登街,然後右轉到奧本街,一路上眼睛一直緊盯著後視鏡不放,心裡幾乎認定那輛旅行車一定會出現。然而,當她又轉回到布瑞特街的時候,那輛旅行車並沒有跟上來。她終於鬆了一口氣。大概是那種女性防身自衛的節目看太多,緊張過頭了。
她一路直接開回到家門口,轉上車道。馬克還沒有回來,不過,這是意料中事。儘管天上下著毛毛細雨,他還是執意駕駛他的「變調搖滾號」出海,跟亞契繼續大戰一回合。他跟她說,除非碰上颶風,否則不能拿天氣不好來當作不出海的藉口。比賽照常進行。
她走進屋子裡。午後的陽光從窗口射進來,光線微弱朦朧,屋子裡一片昏暗。當她走到客廳的茶几櫃,正要伸手去打開檯燈時,忽然聽到門外的布魯斯特街傳來一陣低沉的引擎聲。她立刻看向窗外。
那輛紫紅色的旅行車正從她家門口駛過,經過車道的時候,車速忽然慢下來,很慢很慢,彷彿那個司機正慢慢地仔細打量艾貝的車子。
把門鎖起來。把門鎖起來。
她衝到大門前面,轉動旋轉鈕,把第二段鎖也鎖上,然後把鍊條扣上。
對了,還有後門。後門鎖了嗎?
她沿著走廊衝進廚房,發現後門沒有第二段鎖,只有按鈕鎖。她拖了一張椅子過來,把門頂住,頂在門把上。
然後,她又走回客廳,站在窗簾後面偷看外面。
那輛旅行車已經不見了。
她左右張望,整個臉盡可能貼在窗框兩邊的角落,讓視線範圍擴大到極限。不過,街道兩頭空蕩蕩的,由於天上下著毛毛雨,整個路面濕濕滑滑的。
她把燈關掉,但沒有拉上窗簾。她坐在那黑漆漆的客廳裡,瞪大眼睛看著窗戶外面,心裡想,那輛旅行車一定會再度出現的,是不是該報警呢?然而,她又能跟警察說什麼?並沒有人闖進來威脅到她的生命安全。她在客廳裡呆呆坐了將近一個鐘頭,看著對面的街道,心裡暗暗祈求馬克趕快回家。
然而,那輛旅行車始終沒有再出現,而馬克也一直還沒有回來。
趕快回來吧。趕快從你那艘爛船上下來,趕快回來吧。
她想像此刻他就在那片海灣裡,頭頂上的帆被風吹得劈哩啪啦響,帆桁發出砰砰的聲響。灰沉沉的天空下,海面的浪濤洶湧翻騰,就像她剛剛看到的河水一樣。昆斯特勒就死在那條河裡。
她拿起電話,撥了薇薇安家的號碼。電話一接通,她立刻就聽到趙家那種特有的驚天動地的喧鬧聲,聽到有人用廣東話在大吼大叫,放聲大笑。在一陣嘈雜聲中,她隱隱約約聽到厫薇安的聲音說:「我聽不清楚妳的聲音。妳剛剛說了什麼?再說一次好不好?」
「心臟移植小組裡還有另外一個醫生,他六年前死了。妳認識那個人嗎?」
薇薇安回答的時候是用嘶吼的。「認識。不過,好像沒有那麼久,大概是四年前吧。」
「妳知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自殺?」
「他不是自殺。」
「妳說什麼?」
「呃,妳等我一下好嗎?我去換一台分機。」
接著,艾貝聽到對方的話筒放到桌上發出砰的一聲,然後過了很久,像要等八輩子一樣,快要耐不住了。後來,好不容易才聽到薇薇安拿起了另一台分機。「好了,奶奶!妳可以掛了!」她大喊了一聲。接著,電話裡那嘈雜的廣東話的聲音突然消失。
「妳剛剛說他不是自殺,那是什麼意思?」艾貝問。
「他是意外死亡的。他家的壁爐設計有問題,滿屋子裡全是一氧化碳。他太太和他們的小女兒也死了。」
「等一下,等一下。我說的那個人叫做勞倫斯‧昆斯特勒。」
「我根本沒聽過叫昆斯特勒的人。妳說的那件事一定是我還沒有進貝賽醫院之前的事。」
「那妳剛剛說的人是誰?」
「他是一個麻醉醫師。在他們招募茨威克之前,麻醉醫師就是他。我一時想不起來,他姓什麼來著……噢,對了,他姓漢尼斯。」
「他是移植小組的成員嗎?」
「沒錯。他很年輕,剛靠獎學金念完研究所。他並沒有在醫院待很久。我還記得,出事情的時候,他正在考慮要搬回西部去。」
「你確定那是意外嗎?」
「不是意外是什麼?」
艾貝凝視著窗外,看著空蕩蕩的街道,沒有說話。
「艾貝,妳怎麼了?」
「今天有人跟蹤我。一輛旅行車。」
「妳想太多了。」
「馬克還沒有回來。天都快黑了,這個時間他本來應該已經到家了。我一直在想亞倫,還有勞倫斯‧昆斯特勒。昆斯特勒從托賓大橋上跳河身亡。此外,再加上妳剛剛告訴我的這個漢尼斯,總共已經三個了,薇薇安。」
「兩個是自殺,一個是發生意外。」
「他們是同一家醫院的醫生,這比例未免太高了點。」
「嗯,那是統計學上的集合嗎?還是說,在貝賽醫院工作真的是會令人非常非常沮喪?」薇薇安試著想幽默一下,可是她實在不是那塊料,而她自己也心知肚明。過了一會兒,她又說:「妳真的認為有人在跟蹤妳嗎?」
「那不是妳剛剛說的嗎?妳說,並非妳得了妄想症,而是真的有人在追殺妳。」
「我說的是維克多‧福斯,或是帕爾。他們是有那個動機恐嚇妳,騷擾妳。可是,應該不至於開著旅行車跟蹤妳吧?而且,這跟亞倫或是另外那兩個醫生有什麼關係呢?」
「我也不知道。」艾貝把兩條腿縮到椅子上,整個人縮成一團,讓自己暖和一點。那是一種不自覺的自我防衛的姿態。「可是我愈來愈怕了。我老是會想到亞倫的事情。我不是告訴過妳,那個警察說的話──他說,亞倫可能不是自殺。」
「他有什麼證據嗎?」
「就算他有證據,也一定不會告訴我的。」
「也許他會告訴伊蓮。」
對了,死者的遺孀。她一定會想知道真相,她一定會對警方提出要求。
掛了電話之後,艾貝從電話簿裡翻出伊蓮‧李維的電話號碼,然後坐下來,深呼吸了幾下,鼓起勇氣,準備打電話。外頭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原本是毛毛細雨,現在雨勢已經變大了。馬克仍舊沒有回來。她把窗簾拉上,打開燈,屋子裡所有的燈。此刻,她需要亮光,需要溫暖。
她拿起電話,打給伊蓮。
電話響了四聲之後,她心裡想,可能要轉接到答錄機了,於是她清了清喉嚨,準備留言。接著,她突然聽到三聲刺耳的嘟嘟聲,然後是一段錄音:「您所撥的號碼目前已經停用,請查明後再撥……」
艾貝又重撥了一次,一邊按一邊仔細確認自己沒有按錯按鍵。
響了四聲之後,那三聲刺耳的嘟嘟聲又出現了。「您所撥的號碼目前已經停用……」
她掛斷電話,冷冷地看著電話機,彷彿電話機故意在跟她過不去。伊蓮幹嘛要換電話號碼?她在躲誰?
屋外,有一輛車子逐漸靠近,雨水劈哩啪啦打在車身上。艾貝衝到窗口,從窗簾的縫隙往外看。一輛BMW正開上車道。
她默默禱告了一句,謝天謝地。
馬克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