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貝納德的墮落 by 泰絲‧格里森
2019-10-25 21:30
船出海之後,已經是第十三天了。這一天,在睡夢中,耶可夫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媽媽的影像,猛然驚醒過來。那記憶如此鮮明,彷彿空氣中依然飄散著媽媽身上的香味。當時,他感到很困惑,為什麼自己那麼多年都沒有夢見媽媽,甚至好幾個月都沒有想到她。夢醒的那一剎那,殘留在他腦海中的最後一瞥,是她的嫣然一笑。一縷金髮輕輕拂過她的臉頰。她那碧綠的雙眼看著他,視線彷彿能夠穿透他,看向他身後的遠處,彷彿他只是一個虛幻的影像,而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夢醒的那一剎那,他突然覺得她的模樣看起來如此熟悉,他立刻就知道那一定是他媽媽。多少年來,他一直努力回想媽媽的模樣,然而,他始終想不起來她長什麼樣子。耶可夫沒有媽媽的照片,也任何紀念品。然而,這麼多年來,不知道為什麼,對媽媽容貌的記憶彷彿隱隱約約深藏在他腦海中,彷彿一顆種子埋藏在黝黑而豐饒的土壤中。昨天晚上,那顆種子終於綻放出花朵。
他還記得媽媽,而且,媽媽好美。
※
那天下午,海上忽然風平浪靜,平靜無波的灰藍海面宛如鏡面的玻璃,反映著同樣灰寒的黝黯天空。耶可夫走到甲板上,想找欄杆撐住身體。那遙遠的海天之際彷彿一團灰濛濛的大魚缸,耶可夫實在分不清海洋和天空中間的界線在哪裡。他曾經聽廚子說過,前面會有暴風雨,到了明天,大家吃到肚子裡的麵包,喝下去的湯,恐怕都要吐得一乾二淨了。不過,今天海上倒是風平浪靜,空氣凝滯沉重,感覺好要下雨了。由於耶可夫不停地哄騙慫恿,亞利克西終於肯離開床鋪,跟著耶可夫一起跑到外面來探險。
耶可夫帶他去的第一個地方是「地獄」,也就是機房。黑漆漆的機房裡充斥著叮叮噹噹的金屬撞擊聲。他們在裡面晃了一會兒,後來亞利克西開始抱怨,說他聞到汽油味會想吐。亞利克西的胃跟嬰兒一樣脆弱,動不動就想吐。於是,耶可夫就把他帶到艦橋土。不過,船長太忙了,根本沒時間跟他們講話,而那個領航員也是一樣忙。這樣一來,耶可夫就沒有機會炫耀一下他的特權地位,船長特別允許他常常到艦橋上來。
接下來,他們跑到廚房去,可是廚子心情不好,正在鬧脾氣,根本沒有拿東西給他們吃,連一片麵包也沒有。他正忙著準備吃的東西給船尾艙的乘客,那群從來沒有人見過的乘客。廚子抱怨說,他們這兩個小鬼真的很麻煩,要這個要那個,耗費了他太多時間精神。他一邊喃喃嘀咕著,一邊把兩個玻璃杯和一瓶葡萄酒放在托盤上,然後把托盤推進升降機,按下按鈕。升降機發出嗡嗡的聲響,開始往上升,把東西送到那個祕密船艙。接著,他又轉身過來面對爐子。爐子上有一個平底鍋,裡頭的東西發出吱吱的聲響。旁邊還有幾個湯鍋冒出熱騰騰的蒸氣。他掀起其中一個湯鍋的蓋子,剎那間,一股奶油和洋蔥的香味冒出來,瀰漫了整間廚房。他拿了一根木杓攪拌鍋子裡的東西。
「洋蔥必須慢慢燉。」他說:「燉久了就會像牛奶一樣香甜。想烹調出好吃的東西,一定要有耐性,可是這年頭已經找不到有耐性的人了。每個人都想速戰速決,所以不管什麼東西都往微波爐裡一丟!那種東西吃起來大概很像在嚼陳年牛皮。」說著,他蓋上鍋蓋,然後掀起炒鍋的蓋子。鍋子裡有六隻煎得通體金黃的鳥,每隻都比小男生的拳頭大。「你們看,這像不像天堂的美食?」他說。
「這真是我見過最小號的雞了。」亞利克西大驚小怪地叫起來。
廚子笑了起來。「小笨蛋,這是鵪鶉,不是雞。」
「為什麼我們從來都沒有吃過鵪鶉?」
「因為你們不是住在後船艙。」接著,廚子把熱騰騰的鵪鶉放進碟子裡,撒上一些荷蘭芹的碎屑。然後,他往後退了一步,欣賞自己的傑作。他紅通通的臉上滿是汗水。「你們看,這玩意兒他們可是沒得挑剔的。」這時候,升降機已經又降回來了,於是他就把那些盤子推進去。
「我餓了。」耶可夫說。
「你一天到晚肚子餓。去吧,去切一片麵包吃吧。麵包已經不新鮮了,不過你可以拿去烤一烤。」
那兩個男生在抽屜裡翻了半天找麵包刀。廚子說得對,那條麵包真的又乾又不新鮮。耶可夫用左手臂的殘肢壓住麵包,切了兩片下來,然後拿著那兩片麵包,走到烤麵包機那邊去。
「看看你們兩個把我的地板搞成什麼樣子!」廚子大叫:「麵包屑掉得滿地都是。撿起來。」
「你去撿起來。」耶可夫對亞利克西說。
「麵包屑是你弄掉的,不是我。」
「那是因為我在切吐司。」
「反正麵包屑不是我弄掉的。」
「好吧,那我把你那片吐司丟掉好了。」
「你們兩個!誰去把麵包屑撿起來!」廚子大吼了一聲。
這時候,亞利克西立刻蹲下來,把麵包屑都撿起來。
耶可夫把第一片吐司塞進烤麵包機的凹槽裡,突然間,一團灰灰的毛球從凹槽裡竄出來,跳到地板上。
「老鼠!」亞利克西嚇得渾身發抖。「有老鼠!」
耶可夫從一頭追,廚子從另一頭追,亞利克西則是雙腳跳來跳去,而那團灰色的毛球繞著他腳邊兩頭亂竄。廚子甚至還拿起一個鍋蓋,朝老鼠砸過去。老鼠猛然竄上亞利克西的腿,亞利克西嚇得尖叫起來,於是老鼠又回頭逃竄,跳回地板上,然後一溜煙鑛進櫃子底下,不見了。
這時候,爐子那邊忽然傳來一股燒焦味。廚子嘴裡咒罵著,連忙跑過去把火關掉。他又繼續咒罵個不停,用鍋鏟把黏在鍋子上的焦洋蔥刮掉。他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用奶油細火慢煎,料理那些洋蔥。「我的廚房裡竟然有老鼠!你們看看!我的洋蔥全毀了。現在我又得從頭再來一次。他媽的該死的老鼠。」
「牠躲在烤麵包機裡。」耶可夫說。他想到老鼠鑽到裡面爬來爬去,亂抓亂咬,突然感到有點噁心。
「搞不好在裡面拉屎。」廚子說:「該死的老鼠。」
耶可夫小心翼翼地瞄瞄烤麵包機的凹槽。裡面已經沒有老鼠了,不過卻有一些怪怪的土黃色小顆粒。
他把烤麵包機推向水槽,打算把那些髒東西倒出來。
這時候,廚子忽然大叫起來:「喂!你是白癡嗎?你在幹什麼?」
「我想把烤麵包機清乾淨。」
「你沒看到水槽裡有水嗎?看清楚,電線還插在插座上。要是你把那玩意兒放進水裡,然後伸手去碰到水,你就死定了。沒有人教過你嗎?」
「米夏叔叔沒用過烤麵包機。」
「不光是烤麵包機。任何東西,只要是有電線插在插座上的,都不能碰到水。看起來他是個笨蛋,跟其他那些人沒什麼兩樣。」說著,他揮揮手,把他們推向廚房門口。「去吧去吧,你們兩個給我出去。你真是個討厭鬼。」
「可是我餓了。」耶可夫說。
「那你只好和其他人一樣,等著吃晚飯吧。」說著,他把一片厚厚的奶油丟進平底深鍋,然後又瞥了耶可夫一眼,大吼了一聲:「出去啊!」
於是兩個男生只好走出去了。
他們在甲板上玩了一會兒,後來開始覺得冷起來。接著,他們又跑到艦橋上去了一趟,碰碰運氣,可是卻還是一樣被趕出來。兩個人百無聊賴,後來,耶可夫忽然想到,整艘船上只剩下一個地方能去了。到了那個地方,他們就$打擾到別人,也不會有人來打擾他們。那是他的祕密基地。他之所以願意帶亞利克西去那裡,只是因為想報答他,而且前提是,這一次亞利克西一定要鼓起勇氣,不可以哭哭啼啼。耶可夫自從上船以後,就開始到處探險,到了第三天,他就發現這個地方了。當時,他在機房的走道上瞥見一扇關著的門。他打開那扇門,發現裡面是一個天井狀的樓梯間。
一個奇幻世界。
那個天井有三層船艙的高度,中間有一個螺旋梯盤旋而上。第二層的出口銜接到一個脆弱的鐵板走道,要是你在上面跳,鐵板會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走道底端有一扇藍色的門通往後船艙,那扇門永遠都是鎖著的。耶可夫試過想打開那扇門,後來終於放棄了,連想都不再去想了。
他們沿著樓梯爬到最上層。站在那裡往下看,那種高度會令人頭暈目眩,隨便跳幾下,把鐵皮踩得嘩啦嘩啦響,膽小的亞利克西一定會嚇死。要嚇嚇他實在太容易了。
「不要再跳了!」亞利克西哭喊著。「你沒看到走道在晃嗎?」
「這叫做騰雲駕霧。在奇幻世界騰雲駕霧。你不覺得這很好玩嗎?」
「我不想騰雲駕霧!」
「你什麼都沒興趣。」耶可夫本來想繼續跳,讓那個鐵皮走道繼續搖晃,可是亞利克西看起來已經快要崩潰了。他一隻手緊抓著欄杆,另一隻手抱著蘇蘇。
「我要下去了。」亞利克西開始啜泣起來。
「噢,好吧。」
於是,他們又沿著樓梯往下走,樓梯的鐵皮發出嘎吱嘎吱的細微聲響,聰起來很悅耳。到了最底下,他們又在樓梯下面玩了一會兒。亞利克西發現了一條舊繩子,就把繩子的一頭綁在最底層的走道欄杆上,然後學人猿泰山一樣抓著繩子盪來盪去。那個高度距離地面還不到半公尺,感覺不怎麼刺激。
接著,耶可夫帶他去看那個空條板箱。那個箱子是他在樓梯下面一個隱密的角落裡發現的。他們爬進黑漆漆的箱子裡,躺在一堆木屑上,聽著「地獄」那邊傳過來轟隆隆的引擎聲。躺在這裡可以感覺得到大海就近在咫尺,那浩大黝黑的海洋彷彿一座搖籃,整個船身在搖籃裡輕輕擺盪著。
「這裡是我的祕密基地。」耶可夫說:「你不可以告訴別人喔。現在你馬上對天發誓,絕對不會告訴別人。」
「我幹嘛告訴別人?這個地方感覺好噁心喔,又濕又冷。我敢跟你打賭,一定有老鼠躲在這裡。搞不好我們現在就躺在老鼠屎上面。」
「這裡才沒有老鼠屎呢。」
「你怎麼知道?這裡黑漆漆的,你什麼都看不見。」
「如果你不喜歡這裡,那你就出去啊,去啊。」耶可夫隔著木屑踢了他一腳。白癡亞利克西。他早該知道不應該帶他到這裡來。要是有人整天抱著髒兮兮的玩具狗娃娃,片刻不離身,你就該明白,你根本不用指望這種人會喜歡冒險。「你走啊!反正你也不覺得好玩。」
「我不知道要怎麼回去。」
「你以為我會告訴你怎麼走嗎?」
「是你帶我來的,你當然得帶我回去。」
「嗯,我不會帶你回去的。」
「你最好帶我回去,否則我會告訴所有的人,這裡就是你的狗屁祕密基地。真是噁心的地方,全是老鼠屎。」亞利克西一邊說著,一邊從箱子裡爬出來,腳用力一踢,把一堆木屑踢到耶可夫臉上。「現在就帶我回去,要不然──」
「你閉嘴。」耶可夫說。他一把抓住亞利克西身上的襯衫,用力推了他一把,結果兩個男生都摔倒在那堆木屑上。
「你這個王八蛋。」亞利克西叫罵著。
「噓,你聽,你聽!」
「什麼東西?」
上面不知道什麼地方,有一扇門嘎吱一聲打開了,然後又砰的一聲關上了。鐵板走道發出匡啷匡啷的聲響,每個腳步聲都迴盪在整個天井裡,回音綿綿不絕。
耶可夫慢慢爬起來,攀在箱子的開口,偷看上面的走道。有人在敲那扇藍色的門。過了一會兒,門開了,那一剎那,耶可夫瞥見一個金髮女郎的身彩,但轉眼間那個身影立刻又消失了,門又關上了。
耶可夫又躺回箱子裡。「是娜迪亞。」
「她還在外面嗎?」
「沒有,她從那扇藍色門走進去了。」
「門裡面是什麼東西?」
「我不知道。」
「你不是大探險家嗎?」
「是啊,就好像你是個大混蛋。」說著,耶可夫又踢了他一腳,可惜沒踢到,只是把一堆木屑踢得滿天飛。「那個門老是鎖著,有人住在裡面。」
「你怎麼會知道?」
「因為娜迪亞剛剛在敲門,裡面的人開門讓她進去。」
這時候,亞利克西又縮回箱子裡,躲到最裡面。他本來還想到外面去探險,現在開始猶豫了。他嘴裡喃喃嘀咕著:「他們就是吃鵪鶉的人。」
一聽到亞利克西的話,耶可夫立刻想到那些托盤,還有托盤上擺著的那瓶葡萄酒和兩個玻璃杯,想到用奶油煎得吱吱響的洋蔥,想到那六隻浸泡在香濃肉汁裡的的小鳥。這時候,他的胃忽然咕嚕咕嚕響了起來。
「你聽聽看。」耶可夫說:「我的胃可以發出很奇怪的聲音。」接著,他猛然把肚子縮進去,然後又挺出來,肚子裡立刻發出一陣咕嚕咕嚕的水流聲。任何人聽到那種聲音,一定會嘖嘖稱奇。
然而,亞利克西卻只是淡淡地說:「好噁心。」
「什麼東西你都覺得噁心。你究竟是哪根筋不對?」
「我不喜歡噁心的東西。」
「你從前不是很喜歡聽我肚子裡的聲音嗎?」
「呃,現在已經不喜歡了。」
「都是因為娜迪亞的關係,對吧?她害你們個個都變得娘娘腔,變得多愁善感。你們都迷上她了。」
「才沒有。」
「明明就有。」
「才沒有!」說著,亞利克西抓了一把木屑撒向耶可夫,撒了他一臉。接著,兩個男生立刻扭打成一團,在箱子裡滾來浪去,從一邊滾向另一邊,一邊滾一邊咒罵,拳打腳踢。可是箱子裡太窄了,空間不夠,兩個人拳腳施展不開,所以也很難真的傷到對方。後來,亞利克西手上的蘇蘇突然掉進木屑堆裡,他緊張得拚命挖,到處摸索他的狗娃娃。這時候,耶可夫也累了,懶得再跟他打了。
於是兩個人就停手了。
有好一會兒,他們各自靠在箱子的一邊休息。亞利克西緊緊抱著蘇蘇,而耶可夫則是拚命擠自己的肚子,想繼續弄出那種噁心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了,他也玩膩了,懶得再擠肚子了。機房那邊持續傳來低沉的引擎聲,船身隨著海浪起伏擺動;令人昏昏欲睡。他們兩個人百無聊賴,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亞利克西說:「我才沒有迷上她。」
「我才懶得管你迷不迷。」
「不過,另外那幾個男生都喜歡她。你有沒有注意到他們談起她的時候那副模樣?」說到這裡,亞利克西停了一下,然後又補了一句:「我喜歡她身上的味道。女人身上的味道就是不一樣,聞起來軟軟的。」
「軟不是用聞的。」
「本來就聞得出來。如果你在一個女人身上聞到那種味道,你就會知道,當你摸到她的時候,那種感覺一定是軟軟的。不用想也知道。」說著,亞利克西摸了摸蘇蘇,耶可夫聽得到他的手在破破爛爛的布面上摩擦,沙沙作響。
「我媽媽身上聞起來就是那種味道。」亞利克西說。
這時候,耶可夫忽然回想起他做的夢,想到夢中那個女人,想到她的嫣然一笑。一縷柔細的金髮輕輕拂過她的臉頰。沒錯,亞利克西說得對。在夢中,他媽媽身上聞起來確實有一種柔軟的味道。
「也許聽起來很驢。」亞利克西說:「不過,我真的記得。我還記得一些媽媽的事情。」耶可夫伸了個懶腰,腳一挺直,提到木箱的底端。他忽然想到,我已經長大了嗎?但願如此。只要我長得夠大,我就可以踢破那面牆。
「你從來沒有想過你媽媽嗎?」亞利克西問。
「沒有。」
「反正你也不記得她。」
「我記得她長得很漂亮,眼睛是綠色的。」
「你怎麼會知道?米夏叔叔說,她離開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嬰兒。」
「誰說的?當時我已經四歲了,四歲已經不是小嬰兒了。」
「我媽媽離開我的時候,我已經六歲了。我六歲就幾乎什麼都不記得了,你四歲哪有可能記得什麼。」
「我剛剛不是說了嗎?她的眼睛是綠色的。」
「好吧,就算她眼睛是綠色的,還有呢?」
這時候,忽然聽到有一扇門被關上,發出匡啷一聲巨響,兩個人立刻安靜下來。耶可夫扭動著身體慢慢攀爬上箱子的開口,抬頭看看上面。又是娜迪亞,她剛從那扇藍色的門走出來,經過那條走道,然後消失在前艙口。
「我不喜歡她。」耶可夫說。
「我喜歡。我真希望她是我媽媽。」
「她根本就不喜歡小孩子。」
「她告訴過米夏叔叔,她把自己的人生奉獻給小孩子。」
「你相信嗎?」
「如果不是,她幹嘛要這樣說?」
耶可夫想了半天,實在想不出該怎麼回答。只不過,就算他想得到原因,亞利克西恐怕也聽不下去。白癡亞利克西。每個人都是白癡。娜迪亞把所有的人在鼓裡。船上總共有十一個小男生,每個小男生都愛上她了。吃飯的時候,每個人都爭先恐後搶著坐在她旁邊。他們都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打量她,狗一樣在她身上嗅來嗅去。到了夜裡,他們都床鋪上說悄悄話,說娜迪亞這個如何如何,娜迪亞那個如何如何。說來說去不外她喜歡吃什麼東西,中午吃了什麼之類的。他們也喜歡猜測她的身世背景,例如她幾歲,她那件灰裙子裡面是什麼顔色的小褲褲。他們也議論紛紛,不知道那個人人討厭的葛瑞格是不是她的愛人?結果大家意見一致,都認定他不是。大家都努力貢獻自己有限的知識,討論女性的身體結構。比較年長的男生曾經對大家解釋過,衛生棉球是幹什麼用的,他們用一些很可怕的字眼描述得很仔細,例如那玩意兒是怎麼塞進去的。這種東西對那些年紀比較小的男生造成了很大的影響,從此他們對女人就產生了一種根深柢固的觀念──這種動物身上有一個神祕的黑洞。而這一切只會更令他們對娜迪亞產生無邊的想像。
這種想像也感染到耶可夫,只不過,他對娜迪亞的想像並非愛慕的想像,而是恐懼的想像。
他之所以會害怕娜迪亞,全是因為她給他們做血液檢驗。
出海之後第四天,那些男生都還躺在床鋪上吐得七葷八素,呻吟不休。那一天,葛瑞格和娜迪亞來到他們住的艙房,手上拿著托盤,上面擺滿了針筒和小玻璃管。他們說,只是輕輕扎一針,抽一小管子的血,確認你們的健康狀態。如果不能確保你們的身體是健康的,那麼,根本就不會有人想認養你們。他們兩個逐一走到每個男生的床邊。海面上風浪很大,船身顛簸得很厲害,他們的身體略微有點搖晃,托盤裡的玻璃管撞來撞去,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娜迪亞似乎不太舒服,好像快要吐了,所以由葛瑞格負責抽血。每走到一位小男生的床邊,他們會問他叫什麼名字,然後幫他戴上一個塑膠手環,上面寫著一個號碼。接著,葛瑞格會在那男生手臂上綁一條大橡皮筋,然後在皮膚表面拍幾下,讓血管凸出來。有幾個男生哭叫起來,娜迪亞只好壓住他們的手,安撫他們,好讓葛瑞格抽血。
唯獨耶可夫是娜迪亞安撫不了的。無論她多麼努力,就是沒辦法把他按住,讓他不要動。他說什麼都不肯讓那支針頭刺進自己的手臂,而且他還狠狠踢了葛瑞格一腳,讓葛瑞格知道他沒有那麼容易就範。這時候,娜迪亞終於露出真面目了。她把耶可夫僅剩的那隻手緊緊壓在床上,壓得非常用力,而且還捧他的肉,幾乎快把他的手臂扭斷了。葛瑞格抽血的時候,她的眼睛死盯著耶可夫。當血液慢慢抽進針筒裡的時候,娜迪亞溫柔地跟他說話,聲音聽起來好溫柔。艙房裡所有的人都聽著娜迪亞的聲音,但他們聽到的只是她輕聲細語的安慰。然而,耶可夫盯著她那雙灰色的眼睛,看到的卻是迥然不同的另一個人。
後來,他設法把手上那個塑膠手環咬斷了。
而亞利克西還是乖乖戴著他的手環。他的號碼是307。那個號碼彷彿是一種證明,代表他身體很健康。
「你覺得她自己有小孩嗎?」亞利克西問。
耶可夫聳聳肩。「但願她沒有。」他一邊說,一邊扭動著身體,攀上箱子的開口,抬頭往上一看,看著空無一人的走道和空蕩蕩的樓梯。那座樓梯迴旋而上,看起來好像一條只剩下骨架的蛇。那扇藍色的門還是一樣關得緊緊的。
他把身上的木屑拍掉,從躲藏的箱子裡爬出來。「我餓了。」他說。
※
正如廚子所預測的,下午陰沉灰暗的天氣很快就變了,海上的風浪開始變大了。雖然不是猛烈的暴風雨,但已經足以令乘客無法隨意活動,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孩,都被困在艙房裡。這正好合了亞利克西的意,因為他本來就喜歡窩在床鋪上。無論你怎麼威脅利誘,他就是說什麼都不肯離開自己的床鋪。外頭的天氣又濕又冷,地面搖搖晃晃,他實在沒興趣到外面去探險。對於船上那些潮濕的陰暗角落,他實在不像耶可夫那麼有興趣。他喜歡把毯子拉到肩頭上,把自己整個人包在裡面,每當他轉身或扭動身體的時候,毯子裡就會噴出一股熱氣,噴在臉上暖烘烘的很舒服。他喜歡蘇蘇躺在枕頭3那種感覺。
一整個早上,耶可夫拚命想把亞利克西拉下床,想哄他再跟他去一次奇幻世界。最後他終於放棄了,決定自己一個人去。後來他又跑回來一、兩次,想看看亞利克西有沒有改變主意,可是亞利克西整個下午一直睡,連晚餐都沒吃,一直睡到晚上。
※
到了晚上,耶可夫忽然醒過來,感覺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剛開始他說不上來是哪裡不對勁。會不會只是暴風雨過去了呢?他可以感覺到整艘船變得很平穩,後來他才發現,原來是引擎的聲音變得不一樣了。轟隆隆的引擎聲原本從來沒有停過,此刻引擎聲忽然變得和緩低沉,聽起來悶悶的。
他爬下床,跑過去搖一搖亞利克西。「你醒醒。」他壓低聲音叫他。
「走開,不要吵我。」
「你聽。船停了。」
「不關我的事。」
「我要到外面去看一看,跟我來吧。」
「我好睏。」
「你已經睡了一天一夜了。你不想去看看陸地嗎?我們一定離陸地很近了,因為船不可能半途停在海上。」說著,耶可夫彎腰湊近亞利克西耳朵旁邊,輕聲細語地引誘他。「說不定我們可以看到燈火,看到美國。要是你不跟我來,你就會錯過這個好機會。」
亞利克西嘆了口氣,身體動了一下,似乎開始猶豫,不知道該不該跟他走。
最後,耶可夫使出撒手鐧。那是無法抗拒的誘惑。「剛剛吃晚餐的時候,我留了一個馬鈴薯沒吃。」他說:「我可以給你,不過,除非你先跟我來。」
亞利克西沒有吃晚餐,甚至連午餐也沒吃。對他來說,馬鈴薯已經是天堂美味了。「好吧,好吧。」亞利克西坐起來,彎腰穿上鞋子。「馬鈴薯在哪裡?」
「我們先上去。」
「耶可夫,你這個混球。」
他們躡手躡腳地穿越兩邊床鋪中間的走道,以免吵醒雙層床上另外幾個還在睡覺的男生,然後爬樓梯走到上面的甲板上。
一到外面,陣陣微風迎面拂來。他們靠在欄杆邊,聚精會神地看著遠處的海面,尋找陸地城市的燈火。然而,遠處的海上只見一片黝黑,模模糊糊看不清海天的界線在哪裡。
「我什麼都看不見。」亞利克西說:「馬鈴薯給我。」
耶可夫從口袋裡掏出那顆寶貝馬鈴薯。亞利克西立刻蹲下來,狼呑虎嚥地啃那顆冷冰冰的馬鈴薯,吃相簡直像野獸。
耶可夫轉身看向艦橋那邊。透過艦橋的窗口,他看得到雷達螢幕上的綠色閃光,看到一個人形的黑影站在窗口張望。那是領航員。他一個人窩在那個屬於他的小地方,究竟在看什麼東西?
沒多久,亞利克西已經吃光了那顆馬鈴薯,站起來對他說:「我要回去睡覺了。」
「我們可以去廚房找更多吃的東西。」
「我不想再碰到老鼠。」亞利克西開始在甲板上摸索著,回頭走向甲板的另一邊。「更何況,我好冷。」
「我不會冷。」
「那你自己一個人留在這裡好了。」
後來,他們走到樓梯口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刺耳的巨響。接著,整個甲板突然亮起刺眼的強光。兩個男生嚇了一跳,不敢動彈,猛眨眼睛看著那團突如其來的強光。
耶可夫一把抓住亞利克西的手,把他拖到艦橋的樓梯下面,兩個人蹲下來,從樓梯板間的空隙看著外面。他們聽到講話的聲音,看到兩個人走進那個泛光燈圍成的圓圈裡,身上都穿著白色的防護衣。那兩個人同時彎下腰,好像在拉什麼東西。接著,他們聽到一陣金屬刮擦的聲音,好像有什麼蓋子被用力推開了,結果,那一輪光圈中央射出另一道光線,彷彿一隻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睛張開了,射出一道藍光。
「這些該死的技工。」其中一個人說:「他們大概永遠不會想去修好這個蓋子。」
接著,那兩個人挺直身體,抬頭看向天空。隨著他們視線的方向,遠處的天空傳來一陣隆隆的雷聲。
耶可夫也抬起頭來看天空。那陣隆隆的雷聲愈來愈接近,愈來愈低沉,聽起來不再像是雷聲,而是一聲有規律的咻咻聲。那兩個人往後退,退到光圈外面。這時候,那陣轟隆隆的聲音已經飛到頭頂上了,彷彿一陣龍捲風在夜色中席捲而來。
亞利克西用手遮住耳朵,整個人趴下去,躲在陰影中。原來那是一架直升機,朝著那圈光暈慢慢降下來,最後降落在甲板上。耶可夫卻毫不畏縮,睜大眼睛繼續看。
其中一位穿防護衣的人又出現了。他彎腰跑過去,拉開直升機的門。耶可夫看不見直升機裡面有什麼東西,因為他的視線被樓梯的柱子擋住了。他慢慢從那片陰影中走出來,朝甲板走了幾步,剛剛好可以繞過樓梯的柱子看到前面。他瞥見直升機駕駛員和另外一位乘客。那是一個男人。
「喂!」頭頂上忽然有一個聲音在大喊。「你們這兩個小鬼!」
耶可夫抬頭一看,發現領航員正站在艦橋的平台上探頭往下看。
「你們兩個在下面幹什麼?你們不怕受傷嗎?趕快上來!快點!」
那個穿防護衣的人也看見兩個男生了。他開始朝他們走過來,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很不高興。
耶可夫匆匆忙忙衝上樓梯,亞利克西嚇壞了,緊緊跟在他後面。
「主甲板上有直升機降落的時候,一定要躲遠一點,這個你們不懂嗎?」領航員大吼。他用力打了一下耶可夫的屁股,把他推進駕駛室。他指著裡頭的兩張椅子說:「你們兩個給我坐好。」
「我們只是看看而已。」耶可夫說。
「這個時間你們應該在睡覺的。」
「我本來是在睡覺啊。」亞利克西抽抽噎噎地說:「是他把我拖出來的。」
「你們兩個知不知道,被直升機的螺旋槳打到頭會怎麼樣嗎?知道嗎?」說著,領航員用力拍了一下亞利克西骨瘦嶙峋的脖子。「就像這樣,你腦袋就飛了,血噴得到處都是。那可是很壯觀的。你們以為我是在開玩笑,是不是?你們最好相信我,每次有直升機降落的時候,我絕對不會下去的。我會躲得遠遠的。不過,要是你們不怕腦袋被切掉,那麼,下去也沒關係,隨便你們。」
亞利克西開始啜泣起來。「我想回去睡覺!」
這時候,直升機又開始發出隆隆怒吼,他們不由自主地轉頭過去看。他們看到直升機又緩緩飛上天空,螺旋槳形成猛烈的氣流,把甲板上那兩個人身上的防護衣刮得劈啪響。接著,直升機慢慢旋轉了九十度,然後猛然加速,很快就隱沒在夜色中。空氣中迴盪著一陣細微的隆隆聲,後淶就像閃電過後的雷聲一樣,漸漸消失了。
「那架直升機要去哪裡?」耶可夫問。
「你以為他們會告訴我嗎?」領航員反問。「他們只是打電話來告訴我,等一下他們要來載東西,叫我把船轉向逆風的方向。就這樣。」說著,他把手伸到儀表板上,在其中一個開關上撥了一下。
剎那間,泛光燈倏然熄滅,甲板上立刻陷入一片漆黑。
耶可夫把臉貼在艦橋窗口的玻璃上。直升機的隆隆聲已經不見了,放眼望去,四面八方只剩一片浩瀚黝黑的大海。
亞利克西還在哭。
「好了,別哭了。」領航員罵了一聲,拍了一下亞利克西的肩膀。「男生長這麼大了,怎麼還這麼娘娘腔。」
「那是來幹什麼的?我是說,直升機是來幹什麼的?」耶可夫問。
「我剛剛不是說過了嗎?來載東西。」
「載什麼東西?」
「我沒問。他們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他們是誰?」
「後艙的旅客。」說著,他伸手把耶可夫從窗戶旁邊拉開,然後把他推向門口。「回去睡覺吧。你沒看到我在忙嗎?」
於是,耶可夫跟在亞利克西後面走出去,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忽然瞥見雷達螢幕。不知道多少次了,他總是盯著那個雷達螢幕,看著那條光線三百六十度不停旋轉,看得目瞪口呆了,整個人彷彿被催眠了一樣。此刻,他又走到螢幕前面,看著那條光線繞圈圈,一圈又一圈。那一剎那,他立刻就發現,圓形的螢幕邊緣出現一個小小的銀白光點。
「那是不是另一艘船?」耶可夫問:「在那裡,在雷達上。」他指著那銀色光點。每當雷達光線劃過光點的時候,光點就變得更亮。
「還會是什麼?好了,你們出去吧。」
兩個男生走到外面去,乒乒乓乓地走下艦橋的樓梯,走到主甲板上。這時候,耶可夫又抬頭瞄了一眼,看著泛著綠色光暈的艦橋窗口,領航員的黑影輪廓投射在窗口上。他在守望,他永遠都在守望。
耶可夫說:「現在我知道了,知道直升機飛到哪裡去了。」
※
吃早餐的時候,彼得和瓦倫丁不見了。其實,前一天晚上,他們兩個離開的消息就已經傳到耶可夫住的那間艙房。所以,那天早上當他坐到餐桌旁邊,發現桌子對面那一排男生安靜得出奇,他並不覺得奇怪,因為他早就知道原因了。那些小男生當中沒有半個人懂,為什麼彼得和瓦倫丁會最先離開這艘船,會最先被選上。打從一開始,他們就認為彼得應該會是最後剩下來的、沒人要的那一個,除非有哪個家庭喜歡白癡小孩,只不過,好像不太可能會有這樣的家庭。而瓦倫丁是在拉脫維亞的首都里加上船的。他滿聰明的,長得也滿好看的,只不過,那幾個年紀比較小的男生都知道,他有個不為人知的變態怪癖。每當熄燈之後,他會把內褲脫掉,爬到那些小男生的床上,悄悄問:「怎麼樣,摸到了嗎?感覺得到我那裡有多大嗎?」接著,他會抓住他們的手,強迫他們摸他那裡。
不過,現在瓦倫丁已經走了。他和彼得,兩個人都走了。娜迪亞說,有人選上他們兩個了,他們去找新的爸爸媽媽了。
至於其他男孩子都沒有被選上,都是挑剩的。
那天下午,耶可夫和亞利克西跑到甲板上,攤開手腳躺在前一天晚上直升機降落的地點,眼睛瞪著湛藍的天空。萬里無雲,天空看不見直升機。甲板上暖烘烘的,兩個男生躺在上面,彷彿兩個茶壺放在汽車的散熱器上一樣,開始感到昏昏欲睡。
「我一直在想。」耶可夫說,一邊閉上眼睛,避免陽光刺痛眼睛。「要是我媽媽還活著,我才不想被人收養。」
「可是她已經死了。」
「她可能還活著。」
「那她為什麼不回來找你呢?」
「也許她現在已經在找我了,可是我卻跑到這裡來,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沒有人找得到我。除了雷達,沒有人找得到我。我要去告訴娜迪亞,叫她帶我回去。我不要新媽媽。」
「可是我要。」亞利克西說。說到一半,他忽然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又繼續說:
「你會覺得我有什麼毛病嗎?」
耶可夫笑了起來。「你是不是在問我,除了笨笨的之外,你還有沒有什麼別的毛病?」
接著,亞利克西沒有吭聲。耶可夫斜眼瞄了一下亞利克西,發現他用手遮住自己的臉,肩膀一抖一抖的。他感到很納悶。
「喂。」耶可夫問:「你在哭嗎?」
「沒有。」
「你明明在哭,難道不是嗎?」
「我才沒有。」
「你真的很像小嬰兒,動不動就哭。我說你笨笨的,只是在跟你開玩笑。」
亞利克西整個人蜷成一團,雙手環抱著膝蓋。他是真的在哭沒錯。雖然他沒有哭出聲音,不過耶可夫看得到他胸口一起一伏,吸氣吸得很用力。耶可夫實在搞不懂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那一剎那,他忽然又想罵人了,想罵他笨女生,愛哭的小鬼。可是後來想了一下,又忍住了。他從來沒有看過亞利克西這個樣子,覺得有點內疚,也有點害怕。他只不過是跟他開個玩笑,為什麼亞利克西會把笑話當真呢?
「我們下去吧,下去玩繩子盪鞦韆。」說著,耶可夫推了一下亞利克西的肋骨。
亞利克西很生氣地推開他的手,然後猛然站起來,紅通通的臉上滿是淚痕。
「你到底怎麼搞的?」耶可夫問。
「為什麼他們挑了那個笨笨的彼得,卻沒有挑我?」
「他們也沒有挑我啊。」耶可夫說。
「可是我真的沒什麼毛病啊!」亞利克西哭著說,然後拔腿就跑,跑到甲板下面的船艙去了。
耶可夫坐著一動也不動。他低頭看著自己左手臂的殘肢,然後說:「我也沒什麼毛病啊。」
「騎士走到主教第三格。」輪機師科比契夫說。
「你走來走去都是這一步。難道你沒有新的花樣嗎?」
「我比較相信屢試不爽的手法。每次我走這步棋,你一定會輸。該你下了,快點快點,沒時間等你。」
耶可夫把棋盤倒轉過來,分別從好幾個不同的角度打量那個棋盤。接著,他跪在椅子上,俯視著棋盤上那一整排卒子,彷彿那是一群身穿黑甲胄的士兵,已經列隊布好陣勢,待命行動。
「你究竟在幹什麼?」科比契夫問。
「你有沒有注意到,王后有鬍子?」
「你說什麼?」
「你看,她有鬍子。」
科比契夫咕噥著說:「那只是她衣服領口的荷葉邊,不是鬍子。你到底要不要下?」
耶可夫把王后放回棋盤上,伸手去把騎士拿起來,擺在一個格子上,想了一下又拿起來,擺在另一個格子。他就這樣反覆換了好幾個地方。輪機室這個「地獄」瀰漫著轟隆隆的引擎聲,把他們團團圍住。
後來,科比契夫懶得再看棋盤了。他打開一本雜誌,飛快地翻來翻去,盯著一張又一張的美女圖片。全美國最漂亮的一百個女人。他偶爾會咕噥一句說:「這也算漂亮嗎?」或是「就算叫我的狗跟這個女人上床,我也不願意。」
耶可夫又拿起王后,放在主教第四格,然後說:「好了。」
科比契夫看耶可夫走了這一步,鼻子咕嚕哼了一聲。「為什麼你老是會犯同樣的錯誤?為什麼老是太快就讓王后走出來?」他丟下手上的雜誌,彎身湊向前,移動他的士兵。這時候,耶可夫瞄到雜誌上有一張漂亮的臉蛋。那是一個女人,一個金髮女郎。她嘴上掛著一抹憂鬱的微笑,一縷鬈曲的頭髮遮住了她的臉頰。她的眼睛似乎不是在看你,而是看著你身後某個遙遠的地方。
「那是我媽媽。」耶可夫說。
「你說什麼?」
「是她,是我媽媽!」他忽然衝向前去搶那本雜誌,撞到那個用來當桌子的條板箱,結果把棋盤撞翻了,上面的士兵、主教和騎士都飛起來,四處飛散。
科比契夫一把搶走那本雜誌,不給耶可夫。「你他媽的怎麼搞的?」
「給我!」耶可夫大喊。他發了瘋似地掐住科比契夫的手臂,要媽媽的照片。「給我!」
「你這小子瘋了,那不是你媽媽!」
「是她!我還記得她的模樣!她就是長那個樣子,就像那個樣子!」
「不要再掐我了。滾開,聽到沒有?」
「給我!」
「好吧好吧,讓你看。那不是你媽媽。」科比契夫把那本雜誌摔在條板箱上。
「看到了嗎?」
耶可夫瞪大眼睛看著那張臉。她臉上的五官,每一個小地方,都和他夢中看到的一模一樣。她歪著頭的模樣,還有嘴角旁邊的小酒窩,甚至燈光照在她頭上那種感覺。他說:「就是她。我看過她的臉。」
「每個人都看過她的臉。」科比契夫指著照片下面的名字。「蜜雪兒‧菲佛。她是電影明星,美國人。甚至連名字都不是俄國人的名字。」
「可是我認識她!我夢見過她!」
科比契夫大笑起來。「你和另外那些男生一樣,個個都是色瞇瞇的。」接著,他看看四周,看著撒了滿地的棋子。「看你搞得一團亂。要是所有的士兵棋子都找得回來,那真要謝天謝地了。來吧,東西是你打翻的,你就要撿起來。」
耶可夫站在那裡沒有動靜,瞪大眼睛看著那個女人,腦海中浮現出夢中她對他嫣然一笑的模樣。
科比契夫嘴裡喃喃嘀咕了幾句,自己跪下去趴在地上,開始滿地摸來摸去,把掉到機器底下的棋子撿出來。「你大概在什麼地方看過她的臉,比如說電視或是雜誌,看過以後就忘了。後來做夢的時候才又回想起來。就是這麼回事吧。」他一邊說,一邊把兩個主教和一個王后放回棋盤上,然後站起來坐回椅子上。他滿臉通紅,水桶般的胸膛劇烈起伏,喘得很厲害。他輕輕拍拍自己的腦袋。「人的腦子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他會把自己經歷過的一些事情變成夢,而我們常常分不清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夢。有時候,我會夢見自己坐在一張桌子前面,滿桌都是山珍海味,都是我想吃的東西。後來,等到夢醒了,我才發現自己還在這艘該死的破船上。」他伸手拿起那本雜誌,把蜜雪兒‧菲佛那一頁撕下來。「來吧,這張送你。」
耶可夫收下之後,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把那張紙拿在手上,呆呆地看著。
「如果你喜歡幻想她是你媽媽,那就隨你吧。有些男生幹的事情更恐怖。好了,把地上的棋子撿一撿,喂!喂,小子!你要去哪裡?」
耶可夫手上緊緊抓著那張紙,一溜煙跑出「地獄」輪機室。
他跑到甲板上,靠在欄杆邊,面對著大海。那頁雜誌已經變得皺巴巴了,被風吹得劈哩啪啦響。他低頭一看,發覺那兩片微笑的嘴唇已經皺成一團,因為那頁雜誌被他抓得太緊了。
他抓住那張紙的一邊,然後用牙齒咬住另一邊,把那張紙撕成兩半。這樣還不夠,還不夠。他喘得很厲害,幾乎快要哭出來了,可是卻沒有哭出聲音。他把那兩張紙再次對半撕開,一次又一次,彷彿一頭野獸正在撕裂獵物身上的肉。接著,他把手上的碎紙片撒到半空中,讓它們隨風飄揚。
那些紙片很快就飛得無影無蹤,然而,他手上還抓著一小片。那是眼睛的部分,而眼睛下面,就在他手指頭抓著的地方,有一小塊星星狀的痕跡。那好像是一滴眼淚掉在紙上濺開的痕跡。
他把那張碎紙片往欄杆外一丟,看著它隨風飄揚,愈飄愈遠,最後飄落到海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