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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納德的墮落 by 泰絲‧格里森

2019-10-25 21:30

  「在這裡。」柯林‧衛蒂格把那本《專科醫師名錄》攤開在桌上,然後說:「提姆‧尼可拉斯,佛蒙特州立大學學士,塔夫茲大學醫學博士,麻州總醫院住院醫師。專長:胸腔外科。服務機構:威爾考克斯紀念醫院,佛蒙特州柏林頓。」說著,他把那本名錄往前一推,滑到會議桌中間,讓會議室裡的每個人都看得到。「所以說,柏林頓那邊真的有一位叫做提姆‧尼可拉斯的胸腔外科醫師,不是亞契憑空想像的人物。」

  「上個禮拜六我和他通過電話。」亞契說:「尼可拉斯強調說,摘取心臟的時候,他就在現場,地點就在威爾考克斯紀念醫院。不過,很不巧的是,當我想打聽那天有誰和他同時在手術房裡,結果卻問不到半個人。現在,我連尼可拉斯都聯絡不到了。他辦公室裡的職員告訴我,他已經有一陣子沒有來上班了,而且逾期未歸。傑瑞米,我搞不懂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不過,祈求老天保祐,但願我們不會被牽扯進去,因為我已經開始覺得有點不太對勁了,事有蹊蹺。」

  傑瑞米‧帕爾調整了一下坐姿,似乎有點不安,眼睛看向蘇珊‧卡薩多律師。艾貝坐在會議桌的最邊邊,坐在器官移植事務聯絡人唐娜‧塔斯旁邊,而傑瑞米卻連看都不看她一眼。也許他根本就不想看她,因為這一切都是艾貝闖的禍,是她把這些麻煩事攤開來,引起眾人的注意。就是因為她,所以才必須召開這場會議。

  「究竟是怎麼回事?」帕爾問。

  亞契說:「我想,應該是維克多‧福斯幹的好事。他跳過了器官捐贈的登記體系,直接找上捐贈者,私自弄了一顆心臟給他太太。」

  「有可能這樣做嗎?」

  「只要你錢夠多──有可能。」

  「沒有人會懷疑他錢不夠多。」蘇珊說:「我不久前才看過最近一期的《吉普林財經雜誌》,他也在『全美國最有錢的五十個人』名單上,排名第十四。」

  「我想你還是先跟我說明一下,器官指定捐贈體系是怎麼運作的。」帕爾說:「因為我實在搞不懂這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這時候,亞契轉頭看看器官移植事務聯絡人。「這些事通常都是唐娜在安排的。讓她來說明會比較清楚。」

  唐娜點點頭。「整個體系的運作是很簡單明瞭的。」她說:「等待器官捐贈的病患名單分為兩種,一種是全國性的,一種是地區性的。全國性的器官捐贈組織叫做『美國器官分享聯合網路』,簡稱『美聯網』。而地區性的器官捐贈事務則是由『新英格蘭器官銀行』統籌安排。這兩個組織都是根據病人的需求程度來安排受贈順序。他們不管你有沒有錢,不管你是什麼種族,什麼社會階層。他們完全根據病患需求的急迫性來做決定。」說著,她打開一個檔案夾,抽出一張紙,遞給帕爾。「這張就是本地等候器官捐贈的病患名單。我已經把這張名單傳真到布魯克林給『新英格蘭器官銀行』。你可以看到,上面只有每位病患的狀況,需要什麼器官,距離哪一所器官移植醫院最近,還有聯絡電話。那個號碼通常就是各醫院器官移植事務聯絡人的號碼。」

  「上面這些符號代表什麼?」

  「臨床生理數據資料。捐贈者身高體重的上下限。此外,這些符號也顯示,病患先前是否有接受過移植手術。如果有的話,表示病患體內有特殊的抗體,這會使得生理組織交叉比對更加困難。」

  「妳剛剛說,這份名單是根據需求的程度排列的嗎?」

  「沒錯。編號一號的那位病患病情最危急。」

  「那麼,福斯太太的編號是多少?」

  「她接受移植手術的那一天,她在AB血型名單上的編號是第三。」

  「那麼,前面兩號的病患現在情況如何?」

  「我跟新英格蘭器官銀行查詢過,福斯太太手術之後,過了幾天,那兩位病患經過重新診斷,被認定進入緊急狀況代號8號,也就是已經沒有生命跡象,因此被剔除到名單之外。」

  「妳的意思是,他們死了嗎?」蘇珊‧卡薩多輕聲問了一句。

  唐娜點點頭。「他們一直等不到器官捐贈。」

  「老天。」帕爾咕噥著說:「這麼說來,福斯太太移植的那顆心臟,本來應該是要捐贈給別人的。」

  「大概就是這麼回事。我們也搞不清楚他是怎麼安排的。」

  「如果有捐贈器官可以用的時候,我們從何得知?」

  「他們會打電話通知我們。」唐娜說:「通常都是這樣。首先要看捐贈者是在哪家醫院,然後,那家醫院的聯絡人就會開始安排。他會查詢『新英格蘭器官銀行』最新的等候病患名單,看看第一號病患名字後面的電話號碼是哪一家醫院,然後就打電話通知。」

  「所以說,是威爾考克斯紀念醫院的聯絡人打電話通知妳的囉?」

  「是的。我和他通過電話,因為從前有一些捐贈器官是從他們那邊來的。所以說,這次的捐贈器官,我怎麼也不可能想到會有這種問題。」

  亞契搖搖頭。「我實在想不透福斯是怎麼安排的。整個過程中的每一個步驟似乎都是合法的,而且看起來光明正大。顯然他買通了威爾考克斯醫院的某個人。我敢打賭,一定是那個聯絡人。這麼一來,福斯太太就有心臟可以用了。這是非法買賣器官的案件,而我們貝賽醫院就這麼莫名其妙被牽扯進去了。而且,我們甚至沒有任何文件可以核對捐贈者的身分。」

  「到現在還是找不到文件嗎?」帕爾問。

  「我一直找不到。」唐娜說:「我的辦公室裡根本找不到捐贈者的資料。」

  艾貝心裡想,一定是維克多‧福斯,是他把文件偷走的。

  「還有更嚴重的問題。」衛蒂格說:「最嚴重的是那兩顆腎臟。」

  帕爾皺起眉頭瞪著將軍。「什麼意思?」

  「福斯太太不需要腎臟。」衛蒂格說:「她也不需要胰臟或肝臟。那麼,捐贈者其他的器官呢?如果這些器官根本就沒有登記在系統裡,那麼,它們跑到哪裡去了?」

  「一定是被丟掉了。」亞契說。

  「沒錯。那些器官至少可以再救三、四條人命,可是就這麼被糟蹋掉了。」

  整個會議室裡的人都搖起頭來,露出沮喪的表情。

  「那麼,我們該怎麼辦?」艾貝問。

  這時候,會議室裡陷入一片沉默,沒有人回答她的問題。

  「我也不確定該怎麼處理。」說著,帕爾眼睛看向律師。「怎麼樣,我們需不需要負什麼責任?」

  「我們只是要負一點道德上的責任。」蘇珊說:「不過,如果我們把這件事呈報上去,恐怕還是免不了要承擔一些後果。事實上,我已經想到好幾種後果。第一,這件事恐怕逃不掉在媒體上曝光的命運。這是非法買賣器官的案件,而且又牽涉到維克多‧福斯,這可是頭條大新聞。第二,從某個角度來說,我們等於是洩露了病患的隱私,這樣一來,有一部分病患會流失,結果是,醫院恐怕就沒辦法安穩經營了。」

  衛蒂格語帶輕蔑地哼了一聲。「妳說的大概是那些有錢的病人吧。」

  「應該說他們是醫院的命脈。」帕爾糾正他。

  「完全正確。」蘇珊又繼續說:「萬一他們聽到什麼風聲,聽到貝賽醫院惹出事情,害得維克多‧福斯這樣的人遭到調查,這樣一來,他們就不會再信任我們了。他們會懷疑我們可能會洩露他們的機密資料。因此,他們就不會再推薦別人到我們醫院來做自費移植手術。最後一點,萬一這整件事遭到扭曲,使得他們誤以為這是某種陰謀,誤以為我們是共謀,那該怎麼辦?這樣一來,我們在器官移植中心這個領域的地位就難保了。另一方面,要是福斯真的跳過器官捐贈體系,私下取得器官,那麼,我們也擺脫不了干係。」

  艾貝瞥了亞契一眼。一聽到這種可能性,亞契似乎嚇了一跳。這件事足以摧毀貝賽醫院的器官移植研究計畫,摧毀整個小組。

  「這些消息傳出去沒有?洩露了多少?」帕爾問。這時候,他終於正眼看著艾貝了。「迪麥多醫師,妳跟新英格蘭器官銀行的人說了些什麼?」

  「我跟海倫‧露易絲談過,不過當時我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們兩個都沒有頭緒。我們只是想搞清楚,為什為捐贈者的資料沒有在他們的電腦系統裡。不過,也就到此為止了。問題現在還沒有答案。緊接著,我就立刻把這件事告訴亞契和衛蒂格醫師了。」

  「還有赫德爾。妳一定告訴過赫德爾了。」

  「我還沒有跟馬克講到話。今天一整天他都在動手術。」

  帕爾吁了一聲,鬆了一口氣。「那就好。所以說,到目前為止,只有我們這幾個人知道。而那位露易絲太太也只是認為妳也搞不清楚究竟怎麼回事。」

  「沒錯。」

  蘇珊‧卡薩多也和帕爾一樣,露出一種鬆了一口氣的表情。「不過,我們還是得做一下損害控管。此刻我們要做的是,亞契醫師要打個電話給新英格蘭器官銀行,告訴那位露易絲太太,說我們已經弄清楚了,整件事是一場誤會。運氣好的話,她就此不再過問了。同時,我們繼續進行調查,不過,只能私下祕密進行。我們必須設法再聯絡上那位尼可拉斯醫師。也許他能夠幫助我們澄清一些事情。」

  「尼可拉斯還在請假,而且似乎沒有人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回來。」亞契說。

  「不是還有另外一個外科醫師嗎?」蘇珊問。「從德州來的那個傢伙,他人在哪裡?」

  「你是說梅普斯?我還沒有打電話給他。」

  「該有人打個電話給他了。」

  這時候,帕爾忽然插嘴說:「我可不這麼認為。這件事,我覺得我們不應該再打草驚蛇,驚動其他人。」

  「你的理由是什麼,傑瑞米?」

  「這堆爛攤子,我們知道的愈少,就愈不會被牽扯進去。我們應該躲到十萬八千里外,躲得遠遠的。你去告訴海倫‧露易絲,說這次是直接捐贈,所以才沒有經過新英格蘭器官銀行的系統。然後,這件事我們就不要再過問了。」

  「換句話說。」衛蒂格說:「我們要像鴕鳥一樣,把頭埋在沙子裡。」

  「碰到不乾淨的東西,那就眼不見為淨。」說著,帕爾環顧左右,逐一掃視著會議桌旁的每一個人。沒有人吭聲,所以他似乎也就認為大家都有共識了。「不用我說你們也應該明白,今天在場的任何一個人都不能把這件事洩露出去。」

  這時候,艾貝按捺不住了。「問題是。」她開口說:「不乾淨的東西不會自動變乾淨。不管我們是故意視而不見,或是充耳不聞,它都不會消失的。」

  「貝賽醫院是無辜的。」帕爾說:「我們本來就不應該受牽連,而且,我們不應該引起別人注意,那是不公平的。」

  「那麼,道義上的責任呢?這種事有可能再度發生。」

  「短時間之內,我不相信福斯太太會有需要再度移植心臟。所以說,迪麥多醫師,這只是一個單獨個案。丈夫走投無路,只好破壞遊戲規則,以便救自己的太太。整件事就到此為止了。接下來,我們唯一需要做的,也不過就是提高警覺,以免類似的事件再度發生。」說著,帕爾看著亞契。「辦得到嗎?」

  亞契點點頭。「那當然,我們非這樣做不可。」

  「那維克多‧福斯會怎麼樣?」艾貝問。會議室裡靜悄悄的,沒有人吭聲。這時候,她明白了:他不會怎麼樣的。像維克多‧福斯這種人是永遠不會怎麼樣的。他能夠征服整個醫療體系,買到一顆心臟,買通一個外科醫師,甚至買下整間醫院。而且,他還可以花錢請律師,請一整個軍團的律師,足以把她這個卑微的外科住院醫師壓得粉身碎骨,足以毀掉她多年來的夢想。

  她說:「他想毀掉我。我本來以為,他太太完成心臟移植之後,他就會停手了,可是他沒有。他把動物的內臟丟進我的車子裡。他到法院控告我,告我兩個案子,而且我相信,接下來還會有更多。現在他用這種手段來對付我,而你卻叫我眼不見為淨,實在太難了。」

  「妳能證明那是福斯幹的嗎?」

  「還會有誰?」

  「迪麥多醫師。」帕爾說:「我們醫院的信譽已經岌岌可危。我們大家都在同一條船上,必須同心協力,包括妳在內。妳也是這家醫院的一份子。」

  「萬一這件事到最後還是曝光了,那該怎麼辦?萬一這件事變成《波士頓環球報》的頭條新聞,那該怎麼辦?他們會指控我們貝賽醫院隱瞞真相。到時候,大家都會被炸得鼻青臉腫。」

  「這就是為什麼,在座的各位絕對不能洩露這件事。」帕爾說。

  「紙包不住火,這件事早晚會曝光的。」她不自覺地抬起下巴。「很可能會。」

  帕爾和蘇珊對望了一眼,露出緊張的神色。

  蘇珊說:「沒辦法,我們是一定得承擔這種風險的。」

  ※

  艾貝扯掉身上的手術袍,丟進洗衣籃裡,然後用力推開那道雙扇門。已經快半夜了,剛剛那位遭到刺傷的病人已經動完手術,送進恢復室了。有一位實習醫師正在寫「手術後護理指示」,而此刻急診室也沒什麼緊急狀況。西線無戰事,平靜的夜晚。

  然而,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要這種平靜的時刻。因為,她會有太多的時間胡思亂想,會一直去想今天下午那場會議。

  她想到,這是我唯一反擊的機會,而我卻沒辦法採取行動。如果我想成為這團隊的一份子,我就沒辦法反擊。如果我想維護貝賽醫院的利益,我就沒辦法反擊。

  其實,維護貝賽醫院的利益,也就等於維護自己的利益,因為看起來,他們還是把她當成團隊的一份子。這是個好現象。這意味著她有機會可以繼續留在醫院裡,有機會繼續擔任住院醫師,直到服務期滿。這有點像浮士德在跟魔鬼打交道。守口如瓶,然後繼續完成自己的夢想。不過,這還要看維克多‧福斯肯不肯讓她稱心如意。

  此外,這也要看她的良知能不能容許她幹這種事。

  那晚上,她好幾次忍不住想拿起電話打給海倫‧露易絲。只要一通電話就可以把新英格蘭器官銀行扯進來,只要一通電話就可以揭發維克多‧福斯。此刻,她一步步走回值班醫師休息室,邊走邊想,尋思著自己究竟該怎麼辦。她打開門鎖,走進休息室。

  一進到房間,連燈都還沒有打開,她立刻就注意到裡面有一股香氣。那是玫瑰花和茉莉花的香味。她打開燈,一頭霧水地看著辦公桌上那只插滿了鮮花的花瓶,猜不透那是哪來的。

  這時候,她聽到一陣棉被摩擦窸窸窣窣的聲音,立刻轉頭看向床那邊。「是馬克嗎?」她問了一聲。

  他被她的聲音嚇了一跳,就醒過來了。起初他有點迷迷糊糊的,彷彿想不起來自己身在何處。然後,他一看到她,立刻笑了起來。「生日快樂。」

  「老天,我根本就忘了。」

  「我可沒忘。」他說。

  她走到床,坐到他那邊。他連身上的手術用刷手服都沒脫就躺在床上睡著了。她彎腰吻了他一下。他身上還有優碘的味道,那是一種疲倦的味道,一種熟悉的味道。

  「哎喲,好刺人。你需要去刮鬍子了。」

  「我需要的是妳再吻我一下。」

  她嫣然一笑,乖乖又吻了他一下。「你跑來這裡多久了?」

  「現在幾點了?」

  「半夜十二點。」

  「兩個鐘頭了。」

  「你十點就跑到這裡來等我了嗎?」

  「其實我是沒想到妳竟然不在,等著等著,不知不覺就睡著了。」他在狹窄的床上挪了一下身體,移到旁邊去,讓出位置讓她躺下來。她把鞋子扯掉,躺到他!床很溫暖,男人的身體也很溫暖,一躺上去就覺得很舒服。她本來想告訴他今天下午開會的事,還有,她又多了一條官司,然而此刻,她什麼都不想說,只想依偎在他懷裡。

  「對不起,我忘了買蛋糕。」他說。

  「真不敢相信,我竟然忘了自己的生日。搞不好是我自己刻意想忘掉的。我已經二十八歲了。」

  他笑了起來,伸出一隻手把她擁在懷裡。「那可不是,妳還真是個老太婆了。」

  「我忽然覺得自己好老。尤其是今天晚上,這種感覺特別強烈。」

  「是喔,照妳這麼說,那我豈不已經是化石了?」說著,他無限溫柔地在她耳朵上親了一下。「既然我已經不可能返老還童,那麼,或許現在也該是時候了。」

  「該是時候?幹嘛?」

  「做一件事。那是我好幾個月前就該做的事。」

  「什麼事?」

  他轉過來面對她,一隻手輕輕捧著她的臉。「求妳嫁給我。」

  她瞪大眼睛看著他,半天說不出話來,內心欣喜若狂。她知道自己的眼神想必已經洩露出心底的答案了。她突然深深感受到他每一個細微的表情,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她感受到他溫暖的手在她臉上溫柔的撫觸,感受到他那疲倦的面容。他已經不再年輕了,然而,正因為如此,她反而更感覺到他是如此親近。

  「好幾天前,有一天晚上,我忽然明白這就是我想要的。」他說:「那天晚上妳在值班,我回到家裡,帶了一盒外賣的食物當晚餐。吃過飯之後,我上床睡覺,當時,我看到梳妝檯上放著妳的東西。妳的梳子,妳的首飾盒,妳的胸罩。妳似乎習慣把胸罩隨手一丟,從來不收好。」說到這裡,他輕輕笑了一聲,而她也跟著笑了起來。「反正,就是那個時候,我忽然明白了,不管我住在哪裡,我都會希望看到妳的東西擺在我的梳妝檯上。我想,我不能沒有妳,再也不能了。」

  「噢,馬克。」

  「最奇妙的是,妳幾乎很少在家裡,而當妳回到家的時候,我總是不在。我們好像只有在醫院的走廊裡碰到的時候,可以揮揮手打個招呼,或是運氣好在電梯裡碰到的時候,可以牽牽手。這樣倒也無妨,因為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當我回到家的時候,我可以看到妳的東西放在梳妝檯上,那樣我就知道妳曾經回來過。這樣就夠了。」

  聽到這裡,她不禁淚眼盈眶,模模糊糊看到他露出笑容。她感覺到他心跳得很快,彷彿很緊張。

  「妳覺得呢,迪麥多醫師?」他輕聲細語地問了一句。「我們工作這麼忙,有沒有辦法擠出一點時間舉行婚禮呢?」

  她一下子喜極而泣,一下子又破涕為笑。她回答說:「我答應,我答應,我答應,我答應!」說著,她坐起來,趴在他身上,雙手圈住他的頸子,頭湊近他的臉,嘴唇湊近他的嘴唇。他們兩個人都笑起來,又是親又是笑,由於搖晃得太厲害,床墊裡的彈簧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聽起來很刺耳。那張床實在太小了,兩個人根本沒辦法擠在一起睡覺。

  不過,如果只是要親熱的話,那張床的大小倒是剛剛好。

  ※

  她年輕的時候曾經是個美人。有時候,瑪莉‧艾倫會看著自己的手,看著手上的皺紋和咖啡色的老人斑,不免會嚇一跳,開始困惑地想著:這是誰的手?一定是別人的手,一個老女人的手。那不會是我的手,不會是漂亮的瑪莉‧海琪的手。後來,當那片刻的困惑一閃而逝之後,她轉頭看看病房四周,這才意識到原來是自己在做夢。這不像是睡覺時候做的夢,而彷彿是一陣迷霧飄過腦際,湧漫在腦海中。即使她已經醒過來了,那團迷霧卻還是沒有散去。那一定是嗎啡的作用。謝天謝地,還好有嗎啡可以用。嗎啡消除了她的痛苦,在她腦海中打開了一扇神祕之門,讓一些影像浮現在她的腦海裡。那是昔日生命中一幕幕記憶的影像,而她的生命已要走到終點了。她曾經聽過有人形容生命像一個圓圈,總有一天會走回原點。然而,她覺得自己的人生似乎沒有這麼規律,相反的,她覺得自己生命就像織錦掛毯上那些凌亂的線,有些斷了,有些糾纏在一起,沒有一條是直的,沒有一條在原來的位置上。

  不過,那些線條是如此色彩繽紛,令人眼花撩亂。

  她閉上眼睛,那一剎那,那扇神祕之門嘩啦一聲打開了。門外是一片大海,一道海灘玫瑰搭成的矮樹籬,滿眼盡是粉紅的色澤,飄散著陣香。溫暖的海水淹沒了她的腳趾頭,浪濤從海灣那邊滾滾而來。她感覺到有一雙手在她身上塗抹乳液,感覺很舒服。

  那是傑佛瑞的手。

  這時候,那扇門又開得更寬了,他從門外走進來。他看起來和她記憶中一模一樣,只不過,那不是他當時在海灘上的模樣,而是他初次與她相遇時的模樣,身上穿著制服,滿頭凌亂的黑髮,頭轉過來看著她,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那是他們第一次四目相對,在波士頓的街道上。當時她手裡抱著一包雜貨,那模樣看起來像極了一個年輕的家庭主婦,正急急忙忙要趕回家,替自己的先生準備晚餐。她身上穿著咖啡色的衣服,顏色難看透頂。當時是大戰期間,物資缺乏,每一樣東西都要物盡其用。她的頭髮都沒有梳理,風一吹,頭髮凌亂飛散,看起來像極了巫婆。她覺得自己的模樣看起來一定醜得嚇人。然而,那個年輕人居然站在人行道上對著她微笑,而且當她從他旁邊走過去的時候,他的眼睛還一直盯著她看。

  第二天,他又去站在老地方,這一次,兩個人之間的感覺不再陌生了,兩個人之間似乎多了點什麼。

  傑佛瑞。傑佛瑞就像另一條遺落的線,不過,他和她的丈夫不一樣。她的丈夫彷彿一條磨損得太嚴重的線,因為太脆弱而繃斷。而傑佛瑞卻彷彿掛毯上的二條線,而那條線早在掛毯剛開始編織的時候就被扯斷了,於是掛毯上出現一道裂縫,直到整條掛毯都織好了,那道裂縫依然存在。

  接著,她又聽到開門聲。這一次是病房的門真的打開了。她聽到腳步聲輕輕地靠近她床邊。

  因為打了嗎啡的關係,她整個人昏昏沉沉的,連想張開眼睛都很費力。後來,她好不容易睜開了眼睛,發覺房間裡黑漆漆的,只看得到一小圈亮光在附近移動。她猛眨了幾下眼睛,想看清楚那圈亮光。亮光像螢火蟲一樣到處飛舞,後來終於停在她的床單上,變成一個刺眼的小光點。她更用力地猛眨眼睛,想看清楚周遭的東西,後來終於看到床邊有一團黑影。那團黑影模模糊糊的,看起來並不真實。她心裡納悶著,會不會又是嗎啡在作怪,又在做夢了,彷彿有一些不愉快的記憶從門外跑進來糾纏她。她聽到被子滑開的聲音,感覺到有一隻手抓住她的手臂。那隻手冷冰冰的,而且感覺上很像橡皮。

  她突然感到一陣恐懼,倒抽了一口氣。這不是在做夢。這是真的。真的。這隻手是要來帶她到某地方去,帶她走。

  她驚慌起來,開始掙扎,拚命想掙脫那隻手。

  這時候,她聽到一個聲音輕聲細語地說:「不要怕,瑪莉,沒事的。只不過是時間到了,妳該睡覺了。」

  瑪莉安靜下來。「你是誰?」

  「今天晚上輪到我來照顧妳。」

  「吃藥的時間已經到了嗎?」

  「是的,時候到了。」

  瑪莉看到那個光點又開始移動了,慢慢照到她的手臂上,照到靜脈注射管。她看到那隻戴著手套的手拿出一根針筒。接著,針筒的蓋子被拿掉了,上面有一根東西在微弱的光線下閃閃發亮。那是針頭。

  瑪莉忽然緊張起來。那個人戴著手套。為什麼要戴手套?

  這時候,她說話了。「我要找護士。請你按鈴叫護士來。」

  「不需要。」那個人一邊說,一邊把針頭刺進靜脈注射管的注射孔,然後用一種穩定的速度慢慢壓下推桿。瑪莉感到一陣溫熱注入自己的血管,然後沿著手臂往上擴散。她留意到那個針筒裝得滿滿的,而且注射的時間太久,和平常注射止痛劑量的時間不一樣。後來,滿針筒的藥水都打進了她的血管裡,這時候,她心裡想,不太對勁。怪怪的。

  「我要找護士。」她說。她虛弱無力,掙扎著抬起頭開始喊叫:「護士小姐!麻煩妳!我要──」

  這時候,那隻戴著手套的手立刻伸過來掩住她的嘴巴,用力把她的頭推回枕頭上。那力道之大,使得瑪莉感覺自己的頸椎彷彿啪啦一聲斷掉了。她伸手想推開那個人的手,可是卻無能為力。那隻手壓在她嘴巴上,壓得好緊好緊,掩蓋了她的喊叫聲。她拚命掙扎,感覺到靜脈注射管被扯掉了,生理食鹽水從管口滴出來。那隻手還是緊緊壓住她的嘴巴。這時候,那股溫熱的感覺已經從手臂蔓延到胸口,然後漸漸湧向她的腦袋。她拚命想把腳抬起來,可是卻發覺動不了了。

  後來,她放棄了,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

  那隻手從她臉上移開。

  她感覺自己彷彿在奔跑,感覺自己彷彿又回復到少女時代的模樣,長長的金髮迎風飛舞,飄散在肩頭上。她感覺腳底下的沙子好溫暖,聞到風中飄散著海灘玫瑰和海洋的芳香。

  這時候,那扇神祕之門完全敞開了。

  ※

  睡夢中,艾貝沉浸在一個溫暖又安全的世界裡,然而,那陣突如其來的電話鈴聲卻把她從美夢中拖出來。艾貝驚醒過來,發覺有一隻手環抱在她胸前。那是馬克的手。這張床那麼小,真不知道他們怎麼有辦法擠在一起睡覺。她輕輕地移開馬克的手,伸手去抓電話。

  「我是迪麥多。」

  「迪麥多醫師,我是西區四樓的夏綠蒂。艾倫太太剛剛過世了。實習醫師現在正好都在忙,人都不在。不知道妳有沒有空下來一趟,宣告病人死亡。」

  「好的,我馬上來。」艾貝掛斷電話,躺回床上,躺了一下子,享受一下那種慢慢醒過來的舒服感覺。艾倫太太死了。艾貝沒想到會這麼快,不過她倒是鬆了一口氣,艾倫太太的苦難終於結束了。不過,艾貝發現自己居然會覺得鬆了一口氣,那一剎那,她忽然有一種罪惡感。此刻是半夜三點,有一位病人死了,感覺上似乎不是那麼令人悲傷,反而只是覺得很麻煩,害得人沒辦法睡覺。

  艾貝坐起來,雙腳伸到床下,伸進鞋子裡。馬克發出細微的鼾聲,顯然根本沒有聽到電話鈴響。艾貝微微一笑,彎腰親了他一下。「我願意。」她湊到他耳邊,輕聲細語地說了一句,然後就走出房間。

  她來到西區四樓的護理站和夏綠蒂碰面,然後一起沿著走廊走到最裡面。瑪莉的病房就在那裡。

  「我們是在凌晨兩點查房的時候發現的。半夜十二點的時候我去看過她,她在睡覺,所以說,她是在半夜十二點之後才過。無論如何,她走得平平靜靜,沒有痛苦。」

  「妳已經通知家屬了嗎?」

  「我已經打電話給她的姪女了,就是寫在病歷表親屬欄裡那一個。我跟她說過,說她可以不必親自來,不過她還是堅持要來。她已經在路上了。我們已經在清洗病房,等她過來。」

  「清洗?」

  「一定是瑪莉自己把靜脈注射管拔掉了,滿地都是生理食鹽水和血跡。」夏綠蒂一邊推開病房的門,一邊說,然後兩人一起走進病房裡。

  在床頭燈的照耀下,瑪莉‧艾倫躺在床上的模樣看起來很安詳,彷彿在睡覺,雙手擺在身旁,被單平平整整地蓋到胸口。只不過,已經很明顯看得出來,她已經走了,並不是在睡覺,因為她的眼皮半張著。她下巴底下墊了一條捲起來的毛巾,以免她的下巴垂下來。親屬們來致哀的時候,一定不希望看到死者嘴巴張得大大的。

  此刻艾貝要做的工作,只需要幾秒鐘。她把手指頭放在瑪莉的頸動脈上。已經沒有脈搏了。接著,她把瑪莉的袍子掀起來,用聽診器聽聽她的胸口,聽了大約十秒鐘。沒有呼吸,沒有心跳。她掏出一支筆型小手電筒,照向瑪莉的眼睛。瞳孔微微放大,沒有收縮反應。接下來,宣告死亡只剩下行政文書工作了。護士都看得出來,病患顯然已經死亡,所以,艾貝的角色只不過是確認護士所發現的事實,然後寫在病歷表上。醫生有很多義務,而宣告病人死亡就是其中之一,只可惜醫學院裡沒有人這些東西。新來的菜鳥實習醫師第一次面臨病人死亡的時候,通常都會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辦。有些人會沒頭沒腦地演講起來,有些人會叫護士拿聖經來。這些呆子都會在護士每年舉辦的「笨蛋醫師笑話排行榜」上名列前茅。

  在醫院裡,病人過世的時候可不是醫生發表演講的時候。這種時刻,醫生該做的事情是在病歷表上填寫資料,簽名。艾貝拿起瑪莉‧艾倫的病歷表,開始做她該做的事。她在病歷表上寫著:「沒有自發性呼吸,沒有自發性脈搏。聽診器聽不到心跳聲。瞳孔中度放大,沒有收縮反應。0305病人宣告死亡。」寫完,她把病歷表閩起來,轉身準備走開。

  這時候,她看到布蘭達‧海妮就站在病房門口。

  「很遺憾,海妮小姐。」艾貝說:「妳姑媽在睡夢中過世了。」

  「什麼時候的事?」

  「半夜十二點過後。我相信她走的時候沒有痛苦。」

  「她走的時候,有沒有人在她旁邊?」

  「病房區有護士在值班。」

  「可是沒有人在病房裡,在她,對不對?」

  艾貝遲疑了一下,決定還是實話實說比較好。「確實沒有。病房裡只有她自己一個人。我相信她是睡覺睡到一半的時候走的,平平靜靜的走了。那是一種福氣。」說著,她開始往前走,離開床邊。「如果妳想的話,可以在這裡陪她一下。我會叫護士讓妳自己一個人待在這裡。」她一邊說,一邊從布蘭達旁邊走過去,走向門口。

  「為什麼你們都不幫她做急救?」

  艾貝猛然轉身瞪著她。「因為我們已經無能為力了。」

  「妳不是可以幫她做心臟電擊,讓她心跳恢復嗎?」

  「那要看情形。」

  「那麼,妳有幫她做電擊嗎?」

  「沒有。」

  「為什麼不做?是因為她太老了,不需要救了嗎?」

  「這跟年齡沒有關係,只是因為她是癌症末期了。」

  「她進醫院才兩個禮拜。這是她告訴我的。」

  「她已經病得很重了。」

  「我想,你們這些人害她病得更重。」

  聽到這句話,艾貝突然覺得胃裡一陣翻攪。她已經很累了,現在只想回家,舒舒服服地躺到床上,可是這個女人偏偏不放過她,難聽的話一句又一句,沒完沒了。可是她必須忍下這口氣,必須保持冷靜。

  「我們已經無能為力了。」艾貝又說了一次。

  「你們至少可以幫她做心臟電擊,為什麼不做?」

  「她已經沒有生命跡象,這意味著做心臟電擊已經沒有用了。而且,我們也尊重妳姑媽的意願,沒有讓她用呼吸器。所以說,海妮小姐,妳是不是應該也要尊重她呢?」一說完,艾貝不等布蘭達開口說話,立刻就走開了。一方面,她也是為了趁自己還沒有說出會讓自己後悔的話之前,趕快離開。

  她回到值班醫師休息室,發現馬克還在睡覺。她爬上床,側躺著,背靠著馬克的胸口,把他的手拉到自己胸前。她希望自己能夠趕快沉入夢鄉,回到那個溫暖安全的世界,然而,瑪莉‧艾倫的身影一直在她腦海中纏繞。她看到那條毛巾塞在瑪莉下巴底下,以免她的下巴往下掉。她看到瑪莉的眼皮微張,覆蓋著目光呆滯的眼球。她的屍體已經顯現出初期的腐敗現象。她發覺自己對瑪莉‧艾倫這個人一無所知,不知道瑪莉心裡想的是什麼,不知道她是否有過令她魂牽夢縈的人。艾貝是她的醫生,而艾貝卻只知道瑪莉是怎麼死的。瑪莉沉沉睡去,就此長眠。

  不過,好像也不盡然。臨死之前,瑪莉不知道什麼時候扯掉了手上的靜脈注射管。護士發現滿地都是生理食鹽水和血跡。難道瑪莉當時很激動嗎?還是很困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使得她不得不扯掉插在血管裡的注射管?

  瑪莉‧艾倫這個人有太多令她不解的地方。這件事又變成一個令人困惑的謎團。

  這時候,馬克輕輕地嘆了口氣,靠近她,把她抱得更緊。她抓著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放在自己的心頭。儘管她為瑪莉感到悲傷,但她還是不自覺地微微一笑,心裡默唸著,我願意。這是嶄新人生的開始,她和馬克的新人生。瑪莉‧艾倫的人生結束了,而他們的人生才剛要開始。年老的病人去世,總是令人悲傷,然而,醫院這種地方正是生命交會的所在。

  衰老的生命走了,新的生命誕生了。

  ※

  一輛計程車來到崔爾西鎮,在布蘭達‧海妮家門口停下來。她下車的時候,時間是早上十點。她還沒有吃早餐,而且打從凌晨接到電話之後,整夜都沒睡。不過,她並不覺得累,也一點都不餓。如果說她有什麼感覺的話,那就是平靜,無比的平靜。

  從半夜開始,她一直在姑媽的床邊禱告,直到凌晨五點,護士才過來把她姑媽的屍體推到太平間。她從醫院走出來的時候,本來想直接回家,可是,她搭著計程車回家的途中,心裡忽然不安起來,覺得好像有什麼事情沒有做。瑪莉姑媽的靈魂現在怎麼樣了?此刻,在前往天國的途中,姑媽的靈魂究竟在何處飄蕩?更糟糕的是,姑媽的靈魂是否真的上得了天堂?有沒有可能被困在什麼地方,就像電梯被卡在兩層樓中間一樣?姑媽的靈魂究竟是會上天堂,還是下地獄呢?布蘭達實在沒把握。就是這件事令她感到不安。

  瑪莉姑媽並沒有好好對待自己。姑媽沒有和她一起禱告,沒有祈求主的寬恕。她在床頭櫃上放了一本聖經,可是姑媽卻連看都不看一眼。布蘭達心裡想,瑪莉姑媽實在太漫不經心了。在這樣的關鍵時刻,怎麼可以漫不經心呢?

  從前有一些親朋好友瀕臨死亡的時候,布蘭達也碰過這種狀況。在大限即將來臨的前夕,他們卻都顯得如此漫不經心,如此平靜。只有她敢大聲說出來,說要拯救他們的靈魂。他們的靈魂究竟會上天堂,還是下地獄呢?這件事似乎只有她一個人在關心。關心大家的靈魂,對她來說是一件好事。事實上,她實在太關心大家的靈魂了,所以,她甚至會拚命打聽誰家有人生病了。不管生病的親朋好友住在美國哪一州,她都會不遠千里跑到他們家去,陪伴病人,直到病人過世。這項工作逐漸變成她的使命,而且,正因為如此,有些人認為她是這個家族的聖人。不過,她實在太謙虛了,不肯接受這項頭銜。她不是什麼聖人,她只是做好自己份內的工作。在主的座前,每一位謙卑的僕人都會這樣做的。

  然而,這次她失敗了,沒有來得及拯救瑪莉姑媽的靈魂。死神來得太快了,她姑媽還來不及敞開內心接納主,就已經走了。這就是為什麼布蘭達感到如此挫敗。凌晨五點四十五分的時候,當她坐著計程車離開貝賽醫院的時候,內心感到無比地挫敗。她姑媽死了,而她卻來不及拯救姑媽的靈魂。她布蘭達是何等人物,然而,她竟然沒有能力說服自己的姑媽。假如瑪莉姑媽能夠再多撐一天,也許她就來得及說服她了。

  半路上,計程車經過一座教堂門口。那是美國新教聖公會所屬的教堂,不過,就算不是布蘭達所信仰的教派,好歹也是教堂。

  「麻煩你停車。」她對計程車司機說:「我要在這裡下車。」

  於是,清晨六點鐘的此刻,布蘭達已經坐在聖安德魯大教堂的長椅上了。她在那裡坐了整整兩個半鐘頭,低著頭默默禱告,沒有發出聲音。她在為瑪莉姑媽禱告,祈求上帝赦免那個女人的罪,無論她犯過什麼罪。她祈禱姑媽的靈魂能夠脫困,就像那部電梯一樣,開始往上升,而不至於再卡在兩層樓中間,不再往下降。後來,當布蘭達終於禱告完畢,抬起頭來的時候,已經是早上八點三十分了。教堂裡還是空蕩蕩的,看不到半個人影。早晨的陽光穿透彩繪玻璃,灑落在藍色金色混雜的馬賽克拼花地板上。她全神貫注地看著聖壇。耶穌基督聖像頭部的影像投射在聖壇上,五彩繽紛。她知道那是從彩繪玻璃上投射下來的,而此時此刻,那似乎是某種徵兆,彷彿上帝已經允諾了她的祈求。

  瑪莉姑媽的靈魂已經得救了。

  布蘭達從長椅上站起來的時候,大概是因為空著肚子,忽然覺得有點頭重腳輕。不過,她內心滿懷喜悅。因為她的努力,又有一個靈魂得以奔向那永恆之光。上帝竟然聽到了她的祈求,多麼幸運啊!

  她走出聖安德魯教堂的時候,心情非常愉快,感覺飄飄然,宛如騰雲駕霧。一走出大門,她看到一輛計程車正好就停在街角,引擎還發動著,彷彿專程在那邊等她似的。這又是另一個徵兆。

  坐車回家的途中,她沉浸在心滿意足的狂喜中,一路上恍恍惚惚,彷彿被催眠了一樣。

  她爬上家門口門廊的階梯時,滿腦子想著,待會兒可以安心享用早餐了,然後再好好睡他一覺。儘管她是上帝的僕人,總也要有時間可以休息一下。她一邊想,一邊打開大門的鎖。

  一推開門,她立刻就看到地上撒滿了信件。那一定是郵差早上從門上的投遞孔丟進來的。那不外是帳單、教會的會訊,還有募款函。這世上需要幫助的人真是太多了!布蘭達把滿地的信件撿起來,一邊走向廚房,一邊翻看手上的那疊信件。最底下的那一封是一個牛皮紙袋,上面寫著她的名字。奇怪的是,上面只寫著她的名字,卻沒有收件人地址。

  她把紙袋撕開,抽出裡面的文件,攤開來看。上面只打了一行字:

  妳姑媽並非自然死亡。

  底下的是:一個朋友。

  那一剎那,那堆郵件從她手上滑落,帳單和會訊撒滿了廚房的地板。她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她已經感覺不到餓了,內心再也無法平靜。

  這時候,她聽到窗外傳來一陣呱呱的啼叫聲。她抬頭一看,看到一隻烏鴉窩在窗外的樹枝上,黃澄澄的眼睛一直盯著她。

  那又是另一個徵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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