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貝納德的墮落 by 泰絲‧格里森
2019-10-25 21:30
「我真的不敢相信。」伊蓮反覆說著同一句話。「我就是沒辦法相信。」她沒有哭。葬禮上,她從頭到尾都沒有掉過半滴眼淚。她婆婆茱迪斯看在眼裡,心裡很不舒服。後來到了墓園,當牧師開始朗誦猶太教頌禱詞的時候,茱迪斯毫無顧忌地放聲大哭起來。她身上的喪服有一道明顯的裂痕,象徵著被悲傷撕裂的心。她的哭聲就像那道裂口一樣,毫無保留地展現在眾人眼前。但伊蓮的喪服上沒有裂痕,而且她從頭到尾都沒有掉過半滴眼淚。此刻,她坐在客廳的椅子上,大腿上放著一盤小菜。她反覆說著同一句話。「我不敢相信他已經走了。」
「妳沒有把鏡子遮住。」茱迪斯說:「妳實在應該把鏡子遮起來,家裡所有的鏡子。」
「想遮就遮吧,妳高興就好。」伊蓮說。
茱迪斯離開客廳,到屋子裡其他地方去找床單,以便用來遮鏡子。過了一會兒,客廳裡所有的客人都聽到樓上的衣櫃開開關關的聲音。那是茱迪斯。
「那一定是猶太人的習俗。」瑪瑞莉‧亞契悄悄說。她一邊說,一邊把另一盤一口三明治遞給艾貝。
艾貝拿了一個橄欖三明治,然後又把盤子遞給下一個人。盤子在滿客廳的客人手上繞了一圈。似乎沒有人有心思吃東西。有人嘴巴輕輕嚼了幾下,有人輕輕啜了一口汽水,似乎每個人都只有這麼一點點胃口。艾貝也沒什麼胃口吃東西,甚至不太想說話。整個客廳裡至少有二十幾個人,有幾個坐在沙發上,有幾個坐在椅子上,有幾個三五成群站在那裡圍成一圈,不過,大家話都不多。
這時候,樓上傳來一陣馬桶沖水的聲音。不用說,那一定是茱迪斯。伊蓮皺了一下眉頭,好像有點不好意思。看得出來,大家臉上都露出一種強忍著不好意思笑出來的表情。艾貝聽到她坐的那張椅子後面有人開始在聊天氣了。那個人說,今年的秋天來得好晚,都已經十月了,樹葉才剛開始發黃。終於有人開口了,打破了那種尷尬的沉默。接著,大家又開始重新聊起來。有人說,一到秋天花園就如何如何。有人問,你在達特茅斯住得還習慣嗎?今年秋天真的有點熱,對不對?眾人閒話家常的聲音此起彼落,圍繞著伊蓮。伊蓮悶不不過,聽到大家又開始聊起來,她顯然鬆了一口氣。
放三明治的托盤已經在客人手中轉了一輪,又傳回到艾貝手上。托盤已經空了。「我再去裝一些三明治。」她跟瑪瑞莉說了一聲,然後就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廚房去。她看到大理石櫃檯上放著好幾個大盤子,盤子裡放滿了吃的東西。今天大概沒有人會肚子餓。她一邊掀開那盤煙燻鮭魚上的保鮮膜,一邊看著廚房窗外。她看到幾個人站在房屋側邊那片石板鋪成的露台上。是亞契和雷‧穆漢德斯,還有法蘭克‧茨威克。他們三個在交談,邊說邊搖頭。她心裡想,到了這種場合,男人就是會想盡辦法開溜,算了,隨他們去吧。男人沒耐性陪傷心的寡婦掉眼淚,也耐不住大半天不說話。他們把太太丟在屋子裡,把這項折磨人的任務丟給她們。他們甚至還帶了一瓶威士忌到外面去。露台上有一張遮著大陽傘的桌子,那瓶酒就放在桌子邊緣,伸手就拿得到,倒酒很方便。茨威克從桌子另一頭伸手過來,拿起酒瓶倒了一小杯。他正要把瓶蓋塞回去的時候,忽然瞥見了艾貝。他好像跟亞契說了些什麼,亞契和穆漢德斯也都轉過頭來看著她。他們都跟她點點頭,揮了揮手打個招呼。然後,那三個大男人就走下露台,走到花園去了。
「吃的東西準備太多了,現在我真不知道要怎麼處理這麼一大堆東西。」伊蓮說。艾貝沒有留意到,伊蓮不知道什麼時候走進廚房來了。伊蓮站在那裡,愣愣地看著櫃檯的檯面,搖搖頭說:「我跟宴會承包商說總共會有四十個客人,結果她就給我送了這麼一堆東西來。只可惜今天不是喝喜酒。喝喜酒的時候,大家都會大吃大喝。葬禮結束後,沒有人有胃口吃東西。」她從其中一個盤子裡拿起一片蘿蔔,那片蘿蔔被雕成了一小朵玫瑰花。「真漂亮,對不對?真不知道他們怎麼有辦法把蘿蔔雕成這個樣子?費這麼大的工夫,到頭來還不是一樣一口被呑進肚子裡。」說著,她又把那片蘿蔔放回盤子裡。她站在那裡好半天沒有吭聲,默默地用一種讚嘆的眼神看著那片蘿蔔雕花。
「我很難過,伊蓮。」艾貝說:「真希望我能夠讓妳覺得好過一點,可是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只是希望能夠搞懂這整件事。從來沒有聽他說過什麼,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他……」說到這裡,她嚥了一口唾液,搖搖頭。她拿著那盤食物走到冰箱打開門把盤子擺在架子上,關上門,然後轉身看著艾貝。「那天晚上妳跟他說過話。妳有沒有聽他提到什麼──妳有沒有聽到任何蛛絲馬跡,暗示他可能會……」
「我們在討論一個病人的狀況。亞倫只是想確定我的處理程序有沒有錯誤。」
「你們談的就只有那些而已嗎?」
「我們都在談病人的事情。我看不出亞倫有哪裡怪怪的,只不過看起來有點憂鬱。伊蓮,我根本無法想像他會……」說到這裡,艾貝就說不下去了。
伊蓮眼睛又看向另外一個盤子,看著滿盤裝飾用的綠洋蔥。洋蔥被切成一條條細細長長的葉片,像蕾絲一樣捲曲。「妳有沒有聽亞倫說過……說過一些他不想讓我知道的事情?」
「妳的意思是……?」
「妳有沒有聽過什麼傳聞,說他在外面有女人?」
「絕對沒有。」艾貝搖搖頭,然後又強調了一次。「從來沒有。」
伊蓮點點頭,不過,艾貝的再三保證似乎並沒有讓她比較安心。「我並不是真的認為他在外面有女人。」她一邊說,一邊拿起另一個盤子走到冰箱那邊。她打開門,把盤子放進去,關上門,然後又說:「我婆婆責怪我,認為那一定是我的錯。一定很多人跟她有同樣的念頭。」
「自殺的人都是自己想死,不是被別人逼的。」
「可是半點預兆都沒有。完全沒有。噢,我知道他的工作不怎麼順心,他一直說他想離開波士頓,甚至說他不想再幹醫生了。」
「他為什麼這麼不開心?」
「他不肯跟我談醫院的事。當年他在麻州內蒂克鎮自己開業的時候,我們一天到晚都在聊診所的事情。後來,貝賽醫院找上了他,他們開出的條件好到令人難以抗拒。可是,自從我們搬到這裡來之後,他整個人都變了,彷彿變成一個我不認識的人了。每天回到家,他就像殭屍一樣坐在電腦前面,一直玩電腦遊戲,一玩就是一整晚。有時候,我三更半夜醒過來,都會聽到那種喀嚓喀嚓或是嗶嗶的聲音。那是亞倫,他就這麼自己一個人整夜不睡覺,一直玩遊戲。」說到這裡,她搖搖頭,低頭愣愣地盯著櫃檯桌面上的另一個盤子,盤子裡的食物原封未動。「妳是最後一個跟他說話的人,妳還記不記得,他有沒有提到什麼事情?」
艾貝凝視著廚房窗戶外面,努力回想,設法在腦海中拼湊出那天和亞倫談話的情景,然而,她實在想不出當天有任何異樣的地方。那天晚上就像平常一樣,亞倫只是打電話來跟她討論病人的狀況。從前的記憶似乎都攪和在一起了,每到夜晚值班的時刻,她已經累得腦袋昏昏沉沉,只記得電話裡亞倫的聲音聽起來都是千篇一律平板單調,交代她要做些什麼事情。
這時候,隔著廚房的窗口,她看到外面那三個男人已經從花園那邊走回來了。她看著他們穿越露台,走進廚房的門。茨威克手上提著那瓶蘇格蘭威士忌,瓶子裡的酒只剩下一半了。他們走進廚房,朝她點點頭打個招呼。
「艾貝,那個小花園滿漂亮的。」亞契說:「妳實在應該去逛一逛。」
「我是有點想。」她說:「伊蓮,要不要陪我到外面去,帶我參觀……」講到一半,她忽然停住了。
本來站在冰箱旁邊的伊蓮忽然不見了。艾貝轉頭看看廚房四周,看到那幾個盤子還放在櫃檯上,旁邊有一個保鮮膜的紙盒,盒子開著,一截保鮮膜露在外面隨風擺盪。
伊蓮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到廚房外面去了。
※
有一個女人在瑪莉‧艾倫的床邊禱告。足足有半個鐘頭,她一直坐在那裡,低著頭雙手合十,嘴裡嘀咕著向主耶穌基督禱告,祈求祂展現神蹟,拯救瑪莉‧艾倫的俗世軀殼,治好她,賜予她力量,淨化她的軀體和她那在塵世中玷污的靈魂,這樣一來,也許她最終就能夠接納旨意,彰顯主的榮耀。
「不好意思。」艾貝說:「很抱歉打擾妳,不過,我必須幫艾倫太太檢查一下。」
然而,那個女人根本不理她,繼續禱告。艾貝心裡想,她大概沒聽到吧。艾貝正打算要再叫她一次的時候,忽然聽到那個女人最後說了一句:「阿門。」接著,那個女人抬起頭來看著艾貝,眼神冷冷的沒有半點笑意。她那深棕色的頭髮已經開始變灰白了。她盯著艾貝,眼中流露出一種被激怒的神色。
「我是迪麥多醫師。」艾貝說:「我負責照顧艾倫太太。」
「我跟妳一樣,我也負責照顧艾倫太太。」那個女人一邊說,一邊站起來。她似乎沒有要跟艾貝握手的意思,雙臂夾著一本聖經交叉在胸前。「我是布蘭達‧海妮,我是瑪莉的姪女。」
「我倒是沒聽瑪莉提過她有姪女。不過,我很高興看到有人來探望她。」
「我兩天前才聽說她生病了。一直都沒有人打電話通知我。」她說話的口氣彷彿在暗示,這一切的疏忽都是艾貝的錯。
「我們一直都以為瑪莉沒有親人。」
「這我就不知道為什麼了。不過,現在我來了。」說著,布蘭達轉頭看看她的姑媽。「她一定會好起來的。」
艾貝心裡想,只可惜她恐怕好不了了。她走到床邊輕輕叫了一聲:「艾倫太太?」
瑪莉睜開眼睛。「我沒有在睡覺,迪麥多醫師。我只是在休息。」
「今天覺得怎麼樣?」
「還是覺得噁心想吐。」
「那可能是嗎啡的副作用。我會開一點胃藥給妳。」
這時候,布蘭達忽然插嘴說:「妳在給她注射嗎啡嗎?」
「幫她止痛。」
「沒有別的辦法可以幫她止痛嗎?」
這時候,艾貝轉身看著瑪莉的姪女。「海妮太太,能不能麻煩妳先離開病房?我要幫妳姑媽做一下檢查。」
「我是海妮小姐。」布蘭達說:「而且,我相信瑪莉姑媽一定希望我留在這裡。」
「我還是必須請妳離開。」
布蘭達瞥了她姑媽一眼,顯然指望她姑媽會幫她說話,可是瑪莉‧艾倫愣愣地直視著前方,不發一語。
這時候,布蘭達緊緊抓住手上的聖經。「瑪莉姑媽,妳要找我的話,我就在門口等。」
布蘭達關上門那一剎那,瑪莉忽然低聲嘀咕了一句:「老天爺。這一定是老天爺在懲罰我。」
「怎麼說?妳是在說妳姪女嗎?」
瑪莉用一種疲憊的眼神盯著艾貝。「妳覺得我的靈魂需要拯救嗎?」
「我想那只有妳自己最清楚,輪不到別人替妳決定。」說著,艾貝拿出她的聽診器。「來,我幫妳聽聽肺部的聲音好不好?」
瑪莉乖乖坐起來,撩起身上的袍子。
她的呼吸聲聽起來悶悶的。艾貝用手指頭敲敲瑪莉背後,聽到一種氣體和液體交雜的咕嚕聲。聽起來,她肺部積水的現象比上次檢查的時候更嚴重了。
艾貝挺起上身問:「呼吸還順暢嗎?」
「還好。」
「我們可能很快就要再幫妳做抽液了,或是再幫妳插一次。」
「為什麼?」
「為了讓妳呼吸更順暢,讓妳覺得舒服一點。」
「就只是為了這個嗎?」
「艾倫太太,讓妳舒服一點,這應該是一個很重要的理由了吧?」
瑪莉又躺回去,頭埋進枕頭裡。「既然如此,需要的時候我自然會告訴妳。」她嘴裡喃喃嘀咕著。
艾貝走出病房時候,看到布蘭達‧海妮就站在門口等著。「妳姑媽想睡一下。」艾貝說:「也許妳可以改天再來。」
「大夫,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得跟妳談一談。」
「什麼事?」
「有關嗎啡的事情,我剛剛問過護士。真的有必要打嗎啡嗎?」
「我想,妳姑媽大概會說有必要。」
「嗎啡害得她整天昏昏沉沉的,從早睡到晚。」
「我們想盡辦法讓她感覺不到痛苦。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全身了,包括她的骨頭、腦子。那種痛苦是最難受的,超乎妳的想像。最慈悲的做法,就是盡可能消除她的痛苦,讓她舒舒服服的走。」
「讓她舒舒服服的走?那是什麼意思?」
「她的日子已經不多了。我們已經無能為力。」
「妳剛剛說,讓地舒舒服服的走,所以說,妳幫她注射嗎啡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嗎?」
「這是她要求的,而且,此時此刻,這正是她所需要的。」
「大夫,這種狀況我從前也碰到過。我另外還有好幾個親戚也經歷過臨死前的時刻,所以我剛好知道,透過醫藥幫助病人了結自己的生命,那是違法的。」
艾貝感覺到自己已經氣得滿臉通紅。她拚命壓抑自己的憤怒,努力讓自己講話的聲音保持平靜。「我想妳是誤會了,我們只是盡量讓妳姑媽感覺舒服一點。」
「要讓她舒服一點,有別的方法。」
「比如說?」
「向更高層次的力量求助。」
「妳的意思是向上帝禱告嗎?」
「那有什麼不對嗎?禱告幫助我度過了許多最艱苦的時刻。」
「妳願意為妳姑媽禱告,我當然樂見其成,不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聖經裡好像沒有任地方提到不准病人使用嗎啡。」
布蘭達那張臉忽然變得很臭,她正要開口反駁的時候,艾貝的呼叫器忽然響起來了。
「不好意思。」艾貝冷冷地說了一句,然後就走開了。兩個人的交談就此中斷。這樣也好因為她已經瀕臨爆發的邊緣,忍不住快要冒出尖酸刻薄的話了,比如說:妳向上帝禱告的時候是不是應該順便祈求祂展現神蹟,讓妳姑媽起死回生呢?聽到這種話,布蘭達一定會氣炸。目前她官司纏身,塔利歐已經準備要控告她了,而維克多‧福斯則是處心積慮要醫院炒她魷魚。在這個節骨眼,她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又有另一個病人的家屬向醫院申訴她。
她走到護士站,拿起電話,撥了呼叫器上面顯示的號碼。
電話裡她聽到一個女人回答:「服務台。」
「我是迪麥多醫師。是妳在呼叫我嗎?」
「是的,大夫。有一位德‧卡茲卡先生在服務台這邊,他想請問妳是不是可以到大廳這邊來見他。」
「我沒聽說過伯納德‧卡茲卡這個名字。我不認識那個人。妳能不能問他一下,他是做什麼的?」
她隱隱約約聽到電話裡有人在交談。過了一會兒,那個女人又說話了,語氣聽起來怪怪的,似乎語帶保留。「迪麥多醫師?」
「怎麼樣?」
「他是警察。」
※
大廳上那個男人看起來有點面熟,年紀大約四十五、六歲,中等身高,中等身材,長得並不特別帥,也不特別醜。那是一張不容易令人印象深刻的大眾臉。他的頭髮是深棕色的,頭頂中央已經開始變稀疏了。有些男人會刻意把旁邊的頭髮梳到中間,拚命遮掩,只可惜,到了這種地步,再怎麼遮掩也無濟於事了。她朝他走過去,愈走愈近,這時候,她忽然有一種感覺,似乎他也察覺出她就是他要找的人了。打從她跨出電梯那一刻開始,他眼睛就緊盯著她。
「迪麥多醫師嗎?」他說:「我叫伯納德‧卡茲卡,重案組警探。」
一聽到他的身分,她嚇了一跳。到底怎麼回事?他們握手的時候,兩個人眼神交會,那一剎那,她終於想到她在哪裡見過他了。是在亞倫‧李維的葬禮上。那天,他身上穿著黑西裝,沉默不語,一個人站得遠遠的。在葬禮進行的過程中,他們的眼神偶爾會互相交會。葬禮上有人用希伯來語在朗誦祭文,艾貝半句也聽不懂,於是,她只好眼睛瞄來瞄去,逐一打量著前來弔唁的客人。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注意到現場還有另外一個人也在打量著其他客人。他們互相對望了一眼,但那只是短暫的片刻,他們很快又瞥開了視線。當時,那個人並沒有在她腦海中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象,然而此刻,當艾貝抬頭看著他的臉,她發現自己被他的眼睛吸引住了。他灰灰的眼珠子流露出一種平靜的神情,給人一種堅毅不拔無所畏懼的感覺。伯納德‧卡茲卡唯一會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他眼中那種智慧的神采,除此之外,你可能根本不會留意到這個人的存在。
她問:「你是李維他們家的朋友嗎?」
「不是。」
「可是我在葬禮上有看到你。是我認錯人了嗎?」
「那天我確實有去。」
她愣了一下,沒有再往下說,想等他自己開口解釋,然而,他卻只是問她:「附近有沒有什麼地方我們可以私下談一談?」
「你想談什麼呢?」
「李維醫師的死。」
這時候,她瞥了一眼醫院的大門。外頭陽光燦爛,這一整天她都沒有跨出醫院的大門。
「外面有個小庭院,那邊有幾條長板凳。」她說:「要不要到那邊去聊?」
外頭的天氣暖烘烘的,十月天美好的午後,庭院的花園外圍是一圈環形的花圃,此刻正是菊花盛開的季節,放眼望去一片黃澄澄的,間或夾雜著鐵鏽般的赭紅色。中央的小噴水池靜靜地噴出一道細細的水柱,令人心曠神怡。他們兩個找了一條木頭長板凳坐下來。原先有兩個護士坐在另一條板凳上,一看到他們坐下來,她們就站起來走回醫院的大樓去了,於是,花園裡只剩下艾貝和那個警探了。一開始,他們都沒有說話,那種尷尬的沉默令艾貝感到有點不自在,不過,那位警探卻似乎完全不在意。他似乎很習慣這種冗長的沉默。
「妳的名字是伊蓮‧李維告訴我的。」他說:「她建議我跟妳談一談。」
「為什麼?」
「上個禮拜六凌晨,妳跟李維醫師交談過,對不對?」
「是的。我們通過電話。」
「那妳還記不記得當時是幾點幾分?」
「應該是在凌晨兩點左右。我當時人在醫院裡。」
「是他打給妳的嗎?」
「呃,他打電話到外科加護病房,說要找值班的資深住院醫師。那天晚上剛好是我值班。」
「他為什麼會打電話?」
「討論一個病人的問題。她出現手術後發燒的現象,亞倫想跟值班醫師討論處理的程序。比如說,該做哪些檢驗,哪些部位需要拍X光片。我能不能先請教你,為什麼要問我這個?」
「我想把事件每個細節的時間順序串連起來。照妳這麼說,李維醫師是凌晨兩點打電話到外科加護病房的嗎?」
「沒錯。」
「後來妳還有再跟他交談過嗎?我的意思是,凌晨兩點你們通過電話之後,還有再交談過嗎?」
「沒有了。」
「後來妳有沒有打電話找他?」
「有,可是他已經出門了。接電話的是伊蓮。」
「當時是幾點?」
「我不知道。大概是三點吧,或是三點十五分。我沒有仔細看時鐘。」
「那天早上的其他時間,妳都沒有再打電話去他家了嗎?」
「沒有。我撥他的呼叫器,撥了好幾次,可是他都沒有回電話。我知道他人就在醫院裡,在某個地方,因為他的車在停車場。」
「妳是什麼時間看到他的車子停在那裡的?」
「不是我看到的,是我男朋友赫德爾醫師。凌晨四點他開車進停車場的時候看到的。噢,對了,能不能請教你,重案組為什麼要調查這件事?」
他不理會她的問題,又繼續追問:「伊蓮‧李維說,凌晨兩點十五分的時候,有人打電話到家裡。她丈夫接了電話之後,過沒幾分鐘就穿好衣服出門去了。妳知道是誰打電話給他的嗎?」
「我不知道。可能是醫院裡的護士吧。伊蓮不知道嗎?」
「她丈夫接電話之後,把電話拿到浴室裡去講,所以她沒有聽到他跟對方說了些什麼。」
「不是我打的。我只跟亞倫通過一次電話。好了,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為什麼要問我這些問題。這不太像是警方的例行公事。」
「確實不是。這不是例行公事。」
這時候,艾貝的呼叫器又響了。一看到上面顯示的號碼,她立刻就知道是哪裡打來的了。那不是急診室的號碼,而是住院醫師辦公室的號碼。不過,不管是哪裡打來的,她總算有藉口可以開溜了,因為她已經開始受不了了,不想再跟這個警察講下去了。於是,她站起來。「警察先生,我得去忙了,一堆病人等著我去看。我實在沒有時間回答你這些模稜兩可的問題。」
「妳錯了,我的問題都是很具體的。我只是想搞清楚,那個時間是誰打了電話,還有,那個人在電話裡說了什麼。」
「為什麼?」
「因為那跟李維醫師的死有關。」
「你的意思是,他上吊自殺是別人慫恿的嗎?」
「我只是想知道,打電話給他的人是誰。」
「難道你沒辦法從電話公司的電腦系統調資料嗎?他們不是都有記錄嗎?」
「兩點十五分打給李維醫師那通電話,是從貝賽醫院打出去的。」
「這麼說來,可能是護士打的。」
「也有可能是當時在醫院裡的任何一個人。」
「你的結論就是這樣嗎?你認為有人從貝賽醫院打電話給亞倫,跟他說了一些事情,結果把亞倫逼得上吊自殺,是這樣嗎?」
「我們只是在思考,除了自殺之外,是否還有別的可能性。」
她瞪大眼睛看著他。他講話的口吻如此平靜,她不由得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耳朵有問題,聽錯了。她又慢慢坐回椅子上,有好一會兒,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
有一位護士用輪椅推著一個女人經過庭院,在花圃旁邊徘徊流連,看了一會兒菊花,然後又走了。這時候,整個庭院裡靜悄悄的,只聽得到噴泉如音樂般清脆悅耳的淙淙水流聲。
「你的意思是,他有可能是被謀殺的囉?」艾貝問。
他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她看著他的臉,實在猜不透他會怎麼回答。他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從他坐的姿勢,他手的動作,還有他的表情,完全猜不透他心裡在想什麼。
「亞倫是上吊自殺的嗎?」她又問了一次。
「解剖的結果顯示他確實是窒息而死。」
「那你還在懷疑什麼?聽起來像是自殺沒錯。」
「確實很有可能。」
「那你為什麼不接受這個結論?」
他遲疑了一下。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眼中流露出猶豫的神色,而且,她知道此刻他正在盤算接下來要說什麼。她看得出來,眼前這個男人,在還沒有通盤了解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前,不會採取任何行動。眼前這個男人,一旦計畫周詳之後自然就會採取行動。
他說:「就在他死去的兩天之前,李維醫師帶了一部全新的電腦回家。」
「就這樣嗎?就因為這件事,你就懷疑他不是自殺?」
「他用那部電腦做了很多事。第一,他訂了兩張機票,目的地是加勒比海岸的聖露西亞,出發的日期大概就在聖誕節那幾天。另外,他寄了一封電子郵件到達特茅斯去給他兒子,跟他討論感恩節假期打算怎麼過。這一點,也許妳也可以思考一下,迪麥多醫師。就在自殺的兩天前,這個人還在計畫未來要做的事。他顯然還在期待到海邊去度過一個愉快的假期。然而,兩天後,半夜兩點十五分,他忽然從床上爬起來,開車到醫院,搭電梯到樓上,然後又爬樓梯上到沒半個人的頂樓。接著,他把皮帶吊在衣櫃的榫釘上,然後在另一頭打了個套環,套在脖子上,然後兩腿放軟,把自己吊在皮帶上。在這種情況下,他不會立刻昏迷。他有五秒鐘甚至十秒鐘時間可以反悔。他家裡還有太太和小孩,而且他還打算到聖露西亞去度假。這樣的人居然會突然決定上吊自殺,孤零零地一個人在黑漆漆的房間裡上吊自殺。」說著,卡茲卡凝視著她的眼睛。「也許妳也可以想想看,這有什麼道理。」
艾貝嚥了一口口水。「我恐怕沒打算去想這些問題。」
「我想過了。」
她看著他那平靜的灰眼珠,心裡忽然覺得很好奇:你腦子裡還會想些什麼恐怖的事情?這個人的工作,就是從最恐怖的角度去看事情。什麼樣的男人會幹這種工作?
「我們知道,李維醫師車子就停在醫院的停車場,停在那個固定的位置上。可是,我們不知道他開車到這裡來做什麼,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出門。他在半夜兩點十五分接了一通電話。據我們所知,除了那通電話之外,妳是最後一個跟李維醫師說話的人。妳有沒有聽到他說他要到醫院來?」
「他擔心病人。可能就是因為這樣,他決定自己到醫院來,處理病人的問題。」
「意思是,把病人交給妳,他不放心嗎?」
「卡茲卡先生,我只不過是一個第二年的住院醫師,不是主治醫師,而亞倫是移植小組的內科醫師。」
「據我所知,他不是心臟科醫師嗎?」
「沒錯,不過他同時也是內科醫師。當病人出現異常現象的時候,比如說發燒,護士都會通知他。然後,他可能會找別科的醫師來會診,如果有必要的話。」
「他打電話給妳的時候,有沒有提到他要到醫院來?」
「沒有。我們在電話裡討論的是處理程序模擬,也就是說,我告訴他我要如何如何處理,比如說,我說要幫病人做血液檢驗,並且照X光片。他同意了。」
「就這樣嗎?」
「我們在電話裡談的就是這些而已。」
「妳覺得他講的話是否有哪裡怪怪的?」
這時候,艾貝又停下來想了一下。她忽然想到,那天剛接起電話的時候,亞倫似乎愣了一下,他的口氣聽起來好像嚇了一跳。
「迪麥多醫師?」
她抬頭看看卡茲卡。儘管他叫她的時候很小聲,但他的眼神忽然變得銳利起來,彷彿察覺到什麼。
「妳想到什麼了嗎?」他問。
「我忽然想到,當時,他發現值班的住院醫師是我,似乎不太高興。」
「為什麼不高興?」
「因為那個病人的身分很敏感。她丈夫和我──我們兩個有過衝突,很激烈的衝突。」說到這裡,她撇開頭看。一想到維克多‧福斯,她忽然有點想吐。「亞倫一定寧願我離福斯太太遠一點。」
卡茲卡有好一會兒一直沒有再說話。艾貝不由自主地又抬頭看看他。
「妳說的是維克多‧福斯的太太嗎?」他問。
「是的,你認識那個人嗎?」
卡茲卡又坐回椅子上,輕輕嘆了口氣。「我知道他是VMI國際集團的創辦人。對了,他太太究竟動了什麼手術?」
「心臟移植手術。她現在已經好多了。我們幫她打了好幾天的抗生素,現在已經退燒了。」
卡茲卡若有所思地盯著噴泉。在陽光的照耀下,一道道的水柱閃爍著金光,彷彿一條條的金鍊子。接著,他突然站起來。
「謝謝妳了,迪麥多醫師,打擾妳不少時間。」他說:「我可能還會再打電話給妳。」
她回答說:「不客氣,隨時歡迎。」然而,她才剛開口,他就已經轉身走開了,快得像一陣風。這個人還真是靜如處子,動如脫兔,真是神奇。
這時候,她的呼叫器又嗶嗶叫了起來。又是住院醫師辦公室在呼叫她。她把呼叫器的聲音按掉,然後又抬起頭來,這時候,卡茲卡已經看不見人影了。這個人轉眼就消失無蹤,簡直就像在變魔術。他提出的疑問一直纏繞在她腦海中,她邊走邊想,走回醫院大廳,拿起室內對講機的話筒。
接電話的是一個祕書。「住院醫師辦公室。」
「我是艾貝‧迪麥多,剛剛是妳在呼叫我嗎?」
「噢,是的,有兩件事要找妳。剛剛接到一通外線電話要找妳,是新英格蘭器官銀行打來的,那個人叫做海倫‧露易絲。她說,關於上次器官移植的問題,她想知道妳是不是已經找到答案了。不過,我第一次呼叫妳的時候,妳並沒有回電話,所以她就掛斷了。」
「要是她再打電話來,妳就告訴她,關於那個問題,我已經找到答案了。那麼,第二件事是什麼?」
「這裡有一封妳的掛號存證信函,我幫妳簽收了,希望那不是什麼嚴重的事。」
「掛號存證信函?」
「幾分鐘前才剛送來的,我在猜,妳應該會想早點知道。」
「是誰寄來的?」
她聽到那個祕書在翻動紙頁的聲音,然後聽到她說:「是霍克斯‧克瑞格‧蘇斯曼律師事務所寄來的。」
艾貝感覺到自己的胃彷彿陡然往下一沉。「我馬上就過去。」說完,她立刻掛斷電話。又是塔利歐的訴訟案。她感覺自己彷彿被司法的巨輪輾過,粉身碎骨。她搭電梯到管理部那層樓的時候,感覺自己手心在冒汗。迪麥多醫師,平常在急診室總是表現得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現在卻是一副緊張兮兮的模樣,彷彿快要崩潰了。
住院醫師辦公室的祕書正在講電話,一看到艾貝就立刻伸手指了一下郵件架。
艾貝那一欄裡面放了一個信封,信封左上角印著霍克斯‧克瑞格‧蘇斯曼的字樣。她把信封撕開。
起初她搞不懂這封存證信函到底要幹什麼,後來,她仔細一看,看到原告的姓名,終於明白了。她感覺自己的胃彷彿往下墜落,摔到底了,摔了個粉碎。這封信函根本就跟凱倫‧塔利歐無關。那是另外一個病人,一個名叫邁克‧傅立曼的人,一個酒鬼。他食道的血管腫脹,結果卻不小心弄破了血管,死在醫院的病房裡。當時她在內科執勤,負責照顧他。她還記得,病人的下場很悲慘,當時場面實在令人震驚。如今,邁克‧傅立曼的太太卻跑出來控告她,並且委託霍克斯‧克瑞格‧蘇斯曼代表她提出告訴,而艾貝就是被告,而且是這個案子裡唯一的被告。
「迪麥多醫師?妳還好嗎?」
這時候,艾貝才猛然發覺自己整個人靠在郵件架上,感覺整個房間在搖搖晃晃。護士皺起眉頭看著她。
「我……我沒事。」艾貝說:「我很好。」
艾貝急急忙忙走出辦公室,還沒走到門口就已經開始用跑的。她飛快地衝進值班醫師休息室,把自己鎖在裡面,整個人跌坐在床上。接著,她又把那封信攤開,重看一次,一次又一次。
兩個禮拜,兩件訴訟案。薇薇安說對了,下半輩子,艾貝就只能等著每天上法院了。
她心裡明白,該打個電話給律師了,然而此刻,她卻沒有勇氣打電話。她呆呆坐在床上,愣愣地盯著那封攤開在大腿上的存證信函。她想到過往的那無數年月,想到自己投注了多少時間和心血,好不容易才爭取到現在的一切。她想到那無數個夜晚,她宿舍的室友都跑出去約會,而她卻為了熬夜念書,累到趴在書上睡著。她想到那無數的週末假日,為了賺學費,到醫院打工幫病人抽血,從早班做到晚班,抽了一筒又一筒的血。她想到自己還有十二萬美金的貸款還沒有償還。她想到每天晚上,她幾乎都是拿花生醬抹麵包裹腹。她想到自己不知道錯過了多少部電影,多少場音樂會,只因為她根本負擔不起。
接著,她想到彼得。彼得正是支撐她熬下去的動力。很久很久以前,她多麼渴望救彼得的命,然而卻無能為力。她腦海中的彼得,永遠活在十歲那一年。
她快要被維克多‧福斯打敗了。他曾經說過,他要毀掉她,而現在,他已經開始動手了。
反擊。是時候了,該反擊了。只不過,她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反擊。她實在不夠聰明。手上拿著那封信,感覺上彷彿拿著強酸,感覺到一陣灼熱刺痛。她絞盡腦汁,想了又想,想看看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夠阻止他。然而,想了半天,她想得到的,也就只有那一天在外科加護病房,他把她推倒在地上。這是她唯一可以用來反擊的武器。她可以告他毆打和傷害。只可惜,這樣還不夠。
反擊。妳一定要想辦法反擊。
這時候,呼叫器又響起來了。是外科病房在呼叫她。這個節骨眼,她實在沒心情回電話。不過,她還是伸手把電話拿起來,按了號碼。「我是迪麥多。」她沒好氣地大聲說。
「大夫嗎?我們這裡有點麻煩。瑪莉‧艾倫的姪女在這裡。」
「怎麼回事?」
「剛剛下午四點,我們正準備幫瑪莉注射嗎啡的時候;布蘭達不讓我們注射。妳是不是可以──」
「我馬上過去。」說完,艾貝立刻放下話筒,把那封存證信函塞進口袋裡,心裡咒罵著,該死的布蘭達。她直接走樓梯,一口氣跑下兩層樓。跑到病房區的時候,她已經氣喘吁吁。她喘氣不是因為跑太快,而是因為生氣。她一陣狂風地衝進瑪莉‧艾倫的病房。
房間裡有兩個護士正在跟布蘭達爭論,瑪莉‧艾倫躺在床上。她已經醒了,可是她看起來似乎很虛弱,很痛苦,根本說不出話來。
「妳們沒看到她嗎啡已經打得夠多了嗎?」布蘭達正在大聲叱喝:「妳們瞎了眼嗎?妳們沒看到她連話都沒辦法跟我講了嗎?」
「也許她根本不想跟妳講話。」艾貝說。
護士轉過來看著艾貝,臉上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講話有份量的人終於出現了。
「海妮小姐,麻煩妳離開病房。」艾貝說。
「根本就沒有必要注射嗎啡。」
「這個由我來決定。好了,請妳離開病房。」
「她的時候已經不多了,她必須保持清醒。」
「為什麼?」
「這樣她才能夠全心全意接納主。萬一她還來不及接納祂就走了──」
這時候,艾貝朝護士伸出手。「嗎啡給我。我來打。」
護士立刻把針筒遞給艾貝,然後,艾貝就走到靜脈注射管旁邊,拿掉針頭的蓋子,這時候,她看到瑪莉‧艾倫虛弱地點了點頭,一臉感激的表情。
「妳要是敢打針,我就打電話找律師。」布蘭達說。
「隨妳便。」說著,艾貝把針頭刺進靜脈注射管的注入孔。她正要把針筒的推下壓時,布蘭達忽然衝上來,把她姑媽手臂上的導管拔掉。那一剎那,手臂上的針孔立刻冒出血來,滴到地板上。看到一滴滴鮮紅的血滴在油布地板上,艾貝一肚子的怒火立刻像火山一樣爆發了。
其中一位護士立刻抓了一片紗布,按住瑪莉‧艾倫的手臂。那一剎那,艾貝轉身看著布蘭達說:「滾出去!」
「是妳逼我的,大夫。」
「滾出去!」
布蘭達瞪大眼睛看著她,往後退了一步。
「妳是要等我叫警衛來,把妳扔出去嗎?」艾貝愈吼愈大聲,一步步朝布蘭達逼近。布蘭達則是一步步往後退,退到走廊上。「我警告妳,別再靠近我的病人!別再拿妳的狗屁聖經來騷擾她!」
「我是她的親人!」
「我管他媽的妳是誰!」
聽到這句話,布蘭達目瞪口呆地看著艾貝,然後什麼話都沒有再說,轉身走開了。
「迪麥多醫師,能不能跟妳說幾句話?」
艾貝一轉身,看到護理督導長已經站在旁邊了。她叫喬琪娜‧史畢爾。
「大夫,這樣說話好像不太得體。我們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說這種話。」
「她剛剛把病人手臂上的注射管抽掉了!」
「處理這種狀況,可以用別的方法,比如說叫警衛來。隨便都可以找得到人來處理這種事。可是,在醫院裡,我們可不能用罵髒話的方式來處理這種狀況。您了解嗎?」
艾貝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我了解了。」接著她又很小聲地咕噥了一句:「不好意思。」
過了一會兒,她把瑪莉‧艾倫的靜脈注射管插回去之後,就走回值班醫師休息室,無精打采地躺回床上。她愣愣地盯著天花板,心裡想:我究竟是怎麼搞的?她從來沒有像這樣失態過,從來沒有想這樣咒罵過病人,或是病人的家屬。她心裡想,我一定是瘋了,也許我根本就不適合當醫生。
這時候,她的呼叫器又響了。老天,饒了我,讓我安靜一下好不好?要是能夠有一整天,或是一整個禮拜都聽不到呼叫器在鬼叫,沒有電話來吵她,沒有人來騷擾她,那該有多好?剛剛是醫院的總機小姐在呼叫她。她拿起電話撥了一個零。
「大夫,有外線電話找妳。」總機小姐說:「我幫妳接通。」接著,艾貝聽到一陣喀嚓喀嚓的雜音,然後就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說:
「艾貝‧迪麥多醫師嗎?」
「我就是。」
「我這裡是新英格蘭器官銀行,我叫海倫‧露易絲。上個禮拜六妳有留言,說要查詢一位心臟捐贈者的資料。我們一直在等你們貝賽醫院回我們電話,可是卻一直沒有人打過來,所以我只好再打個電話過來詢問一下。」
「真是不好意思,我實在應該打個電話給妳,可是這陣子醫院裡亂成一團。上次打電話跟你們查詢之後,終於搞清楚了,原來只是一場誤會。」
「這樣倒也省事,反正我也查不到資料。如果妳還有別的問題,歡迎妳隨時打電──」
「不好意思。」艾貝突然插嘴。「我沒聽清楚,您剛剛說什麼?」
「我說找不到資料。」
「為什麼找不到?」
「因為我們的電腦系統裡沒有妳要查詢的資料。」
足足有十秒鐘,艾貝都沒有再說話。後來,她終於慢慢開口問:「妳百分之百確定沒有那些資料嗎?」
「我已經搜尋過電腦裡所有的檔案。根據妳上次給我的器官摘取日期,我們的電腦裡找不到捐贈者的紀錄。整個佛蒙特州都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