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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納德的墮落 by 泰絲‧格里森
2019-10-25 21:30
「那是一顆豬心。他們可能前一天晚上就把它放在我車上了,結果就這樣在大太陽底下烤了一整天。車上那股臭味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散掉。」
「那傢伙正在用心理戰術對付妳。」薇薇安‧趙說:「我認為妳應該回過頭來給他一點顏色看看了。」
艾貝和薇薇安推開大門,穿越大廳走向電梯。時間是禮拜天中午,這裡是麻州總醫院,訪客已經擠滿了公共電梯,幾乎每個人手上都拿著一個「祝你早日康復」的氣球,舉在頭頂上,整部電梯上上下下都被擠得水洩不通。電梯的門一關上,電梯立刻瀰漫著濃濃的康乃馨的香味。
「我們沒有證據。」艾貝囁囁嚅嚅地說:「我們無法確定這件事就是他幹的。」
「還有誰會幹這種事?妳看看,到目前為止他已經做了多少壞事了。羅織罪名控告妳,在眾目睽睽之下把妳推倒在地上。告訴妳,迪麥多,時候到了,妳真的應該去告他了,告他傷害,告他恐嚇威脅。」
「問題是,我明白他為什麼會做這種事。因為他氣瘋了。現在,他太太手術後的狀況不太好。」
「老天,妳該不會是覺得內疚吧?」
艾貝嘆了口氣。「每次從她的病床前面走過去,想不感到內疚都很難。」
四樓到了,她們跨出電梯,沿著走廊向北走,朝心臟外科區的方向走過去。
「他實在太有錢了,足以把妳的人生搞到生不如死,這種日子妳會過很久很久。」薇薇安說:「妳現在身上已經有一件官司了,將來可能還會有更多。」
「我想,妳說的那些官司已經上門了。病歷室的人告訴我,霍克斯‧克瑞格‧蘇斯曼律師事務所已經向他們提出申請,要他們提供更多病歷資料。代表喬‧塔利歐提告的就是那家事務所。」
薇薇安忽然停住腳步,瞪大眼睛看著她。「老天,下半輩子妳恐怕跑法院跑不完了。」
「也許只要我一辭職,就不用再跑法院了。就像妳一樣。」
薇薇安又開始繼續往前走,腳步還是跟平常一樣快,那股氣勢看起來彷彿亞洲版的亞馬遜女戰士,雖然個子小了一號,卻是一樣天不怕地不怕。
「妳為什麼不反擊呢?」艾貝問。
「我試過了。問題是,我們的對手是維克多‧福斯。每次跟我的律師提到那個人的名字,她的臉色就會變得愈來愈白。妳知道嗎?有辦法讓一個黑人女性的皮膚由黑變白,這可真是了不得的成就。」
「那麼,她有什麼建議?」
「她叫我閃遠一點。她說,我已經取得外科專科醫師資格了,已經算是走運了。至少,我還可以到別家醫院去工作,或是自己開一家診所。」
「她這麼怕福斯嗎?」
「她嘴巴不肯承認,不過,我知道她怕他怕得要死。很多人都怕福斯怕得要死。更何況,我實在沒那個立場去跟他對抗。這整件事我必須負責任,所以,要開刀就拿我開刀吧。別忘了,迪麥多,我們偷了一顆心臟,這一點我們無話可說。假如今天我們的對手不是維克多‧福斯,換成是別人,我們大概就不會惹上麻煩了。如今,我已經付出代價了。」說到這裡,她看著艾貝。「至於妳,妳要付出的代價恐怕比我還要高。」
「還好,至少我的工作保住了。」
「問題是能撐多久呢?妳現在還只是第二年的住院醫師。艾貝,妳必須開始反擊了,不要讓他毀了妳。妳是一個非常棒的醫生,要是被他逼得當不成醫生,那就太可惜了。」
艾貝搖搖頭說:「可是有時候我還真的有點懷疑,我們這樣做到底值不值得。」
「值不值得?」來到417號房門口,薇薇安停住腳步。「妳自己看看吧,然後妳再告訴我值不值得。」說著,她輕輕敲敲門,然後開門走進去。
那個男孩半躺在床上,手上拿著電視遙控器一陣猛按。要不是因為他頭上戴著紅襪隊的球帽,艾貝可能認不出他就是喬許‧奧戴。他的氣色已經完全變了一個人,臉色紅潤,看起來很健康。他一看到薇薇安,臉上立刻露出笑容,笑得很燦爛。
「嗨,趙醫師!」他大喊了一聲:「老天,我還以為妳永遠都不會再來看我了。」
「我來過。」薇薇安說:「來過兩次。只不過每次我來的時候你都在睡覺。」她搖搖頭,裝出一副嫌惡的表情。「十幾歲的小孩好像都這樣,典型的懶蟲。」
他們兩個都笑了起來。有那麼一下子,大家都沒有說話。接著,喬許很不好意思地張開雙臂,意思是想抱抱薇薇安。
薇薇安愣了一下沒有動,那副模樣彷彿她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接著,她彷彿突然掙脫了身上的無形枷鎖,朝他走過去。他們擁抱了一下,姿態有點笨拙。兩個人放開對方的時候,薇薇安彷彿鬆了一口氣。
「怎麼樣,你還好嗎?」她問。
「棒透了。嘿,妳看到了嗎?」他指著電視說:「我爸爸把棒球比賽的錄彩帶都帶來給我了,可是我們不知道要怎麼把錄影機接到電視上。妳會接嗎?」
「你叫我弄嗎?電視搞不好會爆炸。」
「妳是一個醫生耶,怎麼會不懂呢?」
「喂,小子,下次你要動手術的時候,可以去找一個修電視的工人來幫你開刀。」說著,她朝艾貝點點頭。「你應該還記得迪麥多醫師吧?」
他看看艾貝,表情似乎沒什麼把握。「應該吧。意思是……」他聳聳肩說:「呃,有些事情我想不起來了,妳懂我的意思嗎?比如說,上個禮拜發生的事情,我就想不起來了。我好像變笨了還是怎麼的。」
「沒什麼好擔心的。」薇薇安說:「喬許,當你心臟停止跳動的時候,輸送到你腦部的血液就不太夠了。你可能會忘掉一些事情。」說著,她伸出手搭著他的肩膀,這種舉動不太像的薇薇安‧趙。然而,她真的搭著他的肩膀,真的主動去碰觸他。「至少,你還記得我。」說完,她又笑了一下。「不過,搞不好你拚命想把我忘掉。」
喬許低頭看著床罩。「趙醫師。」他輕聲細語地說:「我永遠不會忘記妳的。」
有好一會兒,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薇薇安的手就這麼搭在男孩的肩上,那種古怪的姿勢,那種尷尬的氣氛,彷彿把他們兩個凍結住了。男孩低垂著頭,棒球帽的帽緣遮住了他的臉。
艾貝只好撇開臉,眼睛看著別的東西。這時候,她忽然看到那堆紀念品。紀念品都還在,所有的勳章綬帶,所有的徽章,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床頭小桌上。感覺上,那些紀念品看起來已經不再像是一堆祭品,一個垂死男孩的祭品。此刻,它們看起來像是生命的獻禮,重獲新生的獻禮。
這時候,忽然聽到有人敲了敲門,有個女人叫了一聲:「喬許?」
「嗨,媽。」喬許說。
接著,門忽然嘩地一聲打開了,一大群人像潮水般湧進房間,爸爸媽媽,兄弟姐妹,叔叔伯伯,姑姑嬸嬸,每人手上拉著一個氮氣球,空氣中忽然瀰漫著一股麥當勞薯條的香味。一大群人把那張病床圍得水洩不通,大家爭先恐後搶著要湊近喬許,又是抱又是親的,並且七嘴八舌地讚嘆著:「你們看看他!」「他氣色好好喔!」「他看起來氣色好好,對不對?」喬許默默接受眾人的祝福,看起來很高興,但又有點害羞。他似乎沒有注意到薇薇安已經悄悄從床邊走開了,讓出位置給那一大群鬧烘烘猶如大軍壓境的奧戴家人。
「喬許,親愛的,我們大老遠地把哈利叔叔從紐伯瑞請過來了。他很懂錄影機。他可以幫你把錄影機接到電視上,對不對,哈利?」
「噢,那還用說嗎?我們鄰居家裡的錄影機都是我幫他們接的。」
「對了,哈利,你帶來的接線應該沒錯吧?需要用到的接線,你都帶齊了嗎?」
「你以為我會忘了帶接線嗎?」
「你看,喬許,我幫你帶了一份特大號的薯條。應該可以吃吧,對不對?塔拉索夫醫師好像沒有說你不可以吃薯條吧?」
「媽,我們忘了帶相機來了!我本來想拍喬許身上的手術傷症。」
「你不准拍他身上的手術疤痕!」
「我們老師說,手術疤痕看起來很酷。」
「你們老師年紀已經太大了,他很可能連酷這個字是什麼意思都不知道。不准拍疤痕的照片,做這種事已經侵犯到別人的隱私了。」
「嗨,喬許,那些薯條你吃得完嗎,需要我幫你吃嗎?」
「怎麼樣,哈利,錄影機接得上去嗎?」
「呃,很難說。這台電視已經很舊了……」
後來,薇薇安設法悄悄繞到艾貝旁邊。這時候,又有人在敲門了,然後又是一大群親朋好友湧進房間裡,又是一陣七嘴八舌的驚嘆。「他的氣色好好喔!」「他的氣色真好,對不對?」奧戴家族的成員把整個房間擠得水洩不通,艾貝好不容易從人群的縫隙中瞥見喬許一眼。他也正朝著她們的方向看過來,無可奈何地對她們笑了笑,揮揮手。
於是,艾貝和薇薇安悄悄地溜出房間。她們站在走廊上,聽著房間裡傳來的陣陣喧鬧聲。然後,薇薇安說:「怎麼樣,艾貝,妳剛剛不是問我究竟值不值得嗎?這就是我的答案。」
※
她們走到護理站,跟護士說她們要找伊凡‧塔拉索夫醫師。負責管理病房的那位護士叫她們到外科醫師休息室找找看。艾貝和薇薇安真的就在那裡找到了塔拉索夫。他一邊啜著咖啡,一邊在病歷表上運筆如飛。他的眼鏡垂掛在鼻翼上,身上穿著雜色的西裝外套,那副模樣看起來不大像聲名卓著的權威心臟外科醫師,反而比較像悠哉悠哉的英國老紳士。
「我們剛剛去看過喬許了。」薇薇安說。
塔拉索夫本來低頭看著灑了幾滴咖啡的病歷表,聽到聲音立刻抬起頭來看著她們。「那麼,妳覺得怎麼樣,趙醫師?」
「我覺得你們的手術很成功,那孩子看起來氣色好極了。」
「他有輕微的手術後失憶症,除此之外,他恢復的狀況很好,就像一般的年輕人一樣。再過不到一個禮拜他就可以出院了。搞不好護士會提早把他踢出去。」說著,塔拉索夫闔上病歷表,看著薇薇安。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大夫,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要跟妳談清楚。」
「我?」
「不要跟我裝迷糊。貝賽醫院有另外一個心臟移植病人,對不對?妳把那個孩子送來給我的時候,並沒有告訴我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後來我才發現,那顆心臟本來是要捐贈給另外一個人的。」
「才不是。我們有指定捐贈同意書。」
「那只是妳們玩的花招,誘拐家屬簽下那張同意書。」他皺起眉頭,眼睛從鏡框上方瞪著艾貝。「妳們的院長帕爾先生已經跟我說得一清二楚。福斯先生的律師也是這樣說。」
薇薇安和艾貝兩個人面面相覷。
「他的律師?」薇薇安問。
「沒錯。」塔拉索夫又轉過頭來看著薇薇安。「妳想害我吃上官司嗎?」
「我只是想救那孩子的命。」
「妳對我隱瞞真相。」
「可是現在他活過來了,活得好好的。」
「妳聽著,這話我只說一次。從今以後絕對不准再做同樣的事。」
薇薇安似乎想反駁,但忽然欲言又止,想了一下,最情嚴肅地點點頭。那是一種東方式的服從的,眼睛看著地上,輕輕地垂著頭。
塔拉索夫不吃她這一套。他還是瞪著她,眼神有點惱火。後來,他忽然出乎意料地笑了起來,轉過頭去繼續看他的病歷表。他說:「當年在哈佛,我早就應該趁還有機會的時候把妳開除掉了。」
※
「準備迎風換舷。預備,換舷!」馬克大喊了一聲,把舵桿往前一推。
「變調搖滾號」的船頭開始轉向,迎風前進,船帆發出劈啪的聲響,帆索拍打著甲板。雷‧穆漢德斯匆匆忙忙跑到右舷絞盤前面,開始轉動前帆控帆索。這時候,忽然聽到啪的一聲巨響,船帆鼓脹起來,變調搖滾號開始向右舷側傾,底下的船艙裡傳來一陣飲料罐匡噹碰撞的聲響。
「逆風欄杆,艾貝!」馬克大喊:「到逆風欄杆那邊去!」
艾貝跌跌撞撞地穿過甲板,跑到左舷欄杆旁邊,抓住救生索,嘴裡咒罵了一句,下次不玩了!她實在想不透,為什麼這些男人一碰到海就像發瘋了一樣?海到底有什麼魔力,搞得這些男人一到海上就開始大吼大叫?
他們現在都在大吼大叫,四個都一樣。馬克、穆漢德斯、穆漢德斯那個十八歲的兒子漢克,還有那個第三年的住院醫師彼得‧基葛里。他們在大喊什麼呢?例如,帆索要拉緊一點!盾帆桿轉向!吃風效能不夠!他們大喊大叫的對象就是亞契的船「紅眼號」。紅眼號快要超前了。有時候他們也會朝著艾貝大吼,因為她也是競賽的組員之一,只不過,她扮演的只是跑來跑去平衡船身重量的小角色,講得好聽一點叫做「壓艙手」,其實跟沙包沒什麼兩樣。艾貝就像是一個長了兩條腿的沙包,只要他們一吆喝,她就要從船的一側跑到另一側的欄杆邊,幾乎每跑一次她就會吐一次。那幾個大男人都沒有吐,因為他們都太忙了,忙著在這艘造價昂貴的船上到處蹦蹦跳跳,大聲吆喝。
「聽我的口令!迎風換舷再一次。預備!」
穆漢德斯和基葛里手忙腳亂地在甲板上蹦蹦跳跳。
「換舷!」
那一剎那,變調搖滾號又迎風轉向,向左舷側傾。艾貝又跌跌撞撞地跑向右舷。船帆劈啪飄動,帆索劈啪猛甩。穆漢德斯用力轉動絞盤,每轉動把柄一圈,他手臂上曬得黝黑的肌肉就會起伏鼓脹一次。
「她快要超前了!」漢克大喊了一聲。
紅眼號緊追在後,已經又追上他們半個船身。他們可以聽得到亞契正朝著他的組員大喊,激勵他們追上去,追上去!
這時候,變調搖滾號已經越過浮標,繞了一圈掉頭,開始順風返航。基葛里使盡全力轉動盾帆桿,漢克把前帆拉下來。
而艾貝則是靠著船邊的欄杆大吐特吐。
「該死!他已經追到我們船尾了!」馬克大喊:「把盾帆升上去!快點,快點,快點!」風一吹,整面盾帆劈啪一聲鼓脹起來,變調搖滾號的船身猛然往前一竄。
「這就對了,寶貝!」馬克歡呼了一聲。「寶貝,寶貝,衝吧!」
「你看!」基葛里忽然指著船尾說:「怎麼回事?」
艾貝勉強抬起頭往後看,看向亞契的船。
紅眼號已經沒有在追他們了。她駛到浮標附近,忽然轉了個彎,現在正朝著碼頭開回去。
「他們船的引擎發動了。」馬克說。
「他們是不是認輸了?」
「亞契會認輸?門都沒有。」
「那他們為什麼要開回碼頭?」
「我們最好去搞清楚到底怎麼回事。把盾帆降下來。」說著,馬克也發動了引擎。「我們也回去吧。」
謝天謝地,老天爺!艾貝心裡想。
當他們的船緩緩駛進小艇碼頭的時候,艾貝胃裡那種噁心的感覺已經慢慢消失了。紅眼號已經繫好了纜繩,停靠在碼頭上,船員正忙著把船好,用繩子綁起來。
「喲呵,紅眼號!」當他們的船從紅眼號旁邊滑行過去的時候,馬克大喊著:「怎麼回事?」
亞契揮一揮他手上的手機說:「瑪瑞莉打電話來!她叫我們趕快進去,出了大事情了。她在遊艇俱樂部裡等我們。」
「好的,待會兒酒吧見。」馬克說。接著,他看著他的組員說:「好了,把纜繩綁好吧,我們先去喝一杯,等一下再帶她出海。」
「那你們就自己去吧,就當作沒有我這個壓艙手吧。」艾貝說:「我要跳船了。」
馬克一臉訝異地瞥了她一眼。「怎麼,妳已經不行了嗎?」
「你沒看見我整個人掛在船邊嗎?我可不是在看風景。」
「可憐的艾貝!我一定會補償妳的,好不好?我保證。香檳、鮮花,看妳喜歡哪一家餐廳,隨妳挑。」
「現在你只要讓我下船,我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他大笑起來,慢慢把船靠向碼頭。「遵命,大副。」
正當變調搖滾號沿著遊客碼頭緩緩滑行的時候,穆漢德斯和漢克跳上碼頭,把船頭和船尾的纜繩綁緊,而艾貝也迫不及待地一個箭步跳上碼頭。站上碼頭那一剎那,碼頭彷彿也在搖晃。
「纜繩綁個樣子就好了。」馬克說:「等我們去搞清楚亞契那邊到底出了什麼事,然後我們就回來了。」
「搞不好他已經在開派對了。」穆漢德斯說。
艾貝和馬克並肩沿著碼頭往前走,馬克的手圈住她的肩膀,那副姿態彷彿在宣告世人,她是屬於他的。艾貝心裡想,派對,老天,待會兒他們又要開始扯帆船了。她不難想像,那一大群皮膚曬成古銅色的大男人等一下又會圍成一圈,手裡端著金湯尼雞尾酒,身上穿著Polo衫,驚天動地哄堂大笑。
他們跨進俱樂部,豔陽高照的戶外一下子變成陰涼的室內。她立刻就察覺到氣氛不太對勁。太安靜了。她看到瑪瑞莉站在吧檯前面,手上端著一杯飮料,又看到亞契獨自坐在桌子前面,桌上擺著一個杯墊,上面卻沒有飮料。紅眼號的船員聚集在吧檯前面,每個人都一動也不動,悶不吭聲。瑪瑞莉把玻璃杯舉到嘴邊,啜了一小口,然後又放回吧檯上,偌大的酒吧裡鴉雀無聲,只聽得到冰塊在瑪瑞莉的杯子裡碰撞,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
馬克問:「有什麼不對勁嗎?」
瑪瑞莉抬起頭來,眨了眨眼,彷彿現在才發現馬克已經進來了。接著,她又轉回頭去看著吧檯,呆呆看著杯子。
「他們找到亞倫了。」她說。
※
「史賽克」牌的骨鋸切割骨頭的時候,會發出一種嘎吱嘎吱的刺耳聲響,令人難以忍受。不過,有時候,令人受不了的是那種氣味。眼前這具屍體的味道真的很可怕。
重案組警探伯納德‧卡茲卡瞄了一眼站在解剖檯對面的倫奎斯。倫奎斯已經被那股惡臭擊倒了。這位年輕的夥伴半轉開頭,戴著手套的雙手拱成杯狀,摀住嘴巴和鼻子,那張像電影明星一樣帥氣的臉扭曲變形,吐得口歪眼斜。倫奎斯的胃還沒有經過嚴格的訓練,受不了解剖的場面。其實,絕大多數的警察也都始終練不出那種鐵胃。開膛剖肚的屍體,這可不像看大聯盟職棒那麼精采刺激,卡茲卡從來沒有喜歡過。
不過,多年來,卡茲卡一直訓練自己把解剖的過程當成一種心智訓練,嘗試著不要把被害者看成是一個人,而是把他當成是一個純粹的生物體,死亡的生物體。他曾經看過被火燒得焦黑的屍體,看過從二十層樓的高度摔下來,摔得粉身碎骨的屍體,還有被子彈打成蜂窩的屍體,被刀子砍得體無完膚的屍體,被老鼠咬得千瘡百孔的屍體。對他而言,只要一上了解剖檯,每一具屍體看起來都一樣,只不過是一具具被剝開的標本,等著他去檢驗分類。如果不從這個角度去看屍體,那就是在跟自己過不去。唯一例外是小孩子的屍體。每次一看到小孩子的屍體,他就會受不了。
伯納德‧卡茲卡今年四十四歲,太太已經過世了。三年前,他眼看著自己的太太死於癌症。如今,他總算已經熬過了那場最可怕的夢魘。
此刻,他全神貫注地看著那具解剖中的屍體,面無血色。死者是一位四十四歲的白種男性,已婚,有兩個已經上大學的孩子,職業是心臟內科醫師。警方已經比對過死者的指紋,也請死者的太太來認過屍,確認了死者的身分。對死者的太太來說,認屍的過程想必是無比的煎熬。光是看到自己心愛的人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就已經夠難受了,更何況,當自己心愛的人是被吊死的,而且在溫熱的房間裡密閉了兩天,辨認那樣的屍體真是難以想像的駭人。
他聽說死者的太太在停屍房裡當場倒在地上,昏死過去。
卡茲卡低頭看看亞倫‧李維的屍體,心裡想,這也難怪。死者的臉一片慘白,沒有半點血色。他死亡的那一刻,脖子被那條皮帶勒住,動脈的血流都中斷了。他的舌頭已經發黑,看起來彷彿長滿了鱗片,伸出到嘴巴外面,伸得長長的,而且因為在空氣中暴露了兩天,表面的唾液都乾掉了。他的眼皮微微張開,露出一條細縫,露出充血的鞏膜,整個眼白變成一片駭人的血紅。皮帶在脖子上留下一道勒痕,脖子以下的皮膚上出現一種典型的下垂部積血,小腿和手臂上血管破裂的地方有瘀血般的斑點,還有針點狀的充血,也就是所謂的「塔德斑」。屍體上的特徵和警方研判的死因吻合,也就是,死者是吊死的。肉眼看得到的外傷,除了脖子上的勒痕之外,還有左邊的肩膀上有一小塊錢幣大小的瘀青。
羅巴頓醫師和他的助理都穿著手術袍,戴著手套和護目鏡。他們已經完成了胸腹聯合切開。那是一道Y形的切口,從兩邊的肩膀開始劃出兩道斜對角切口,在胸骨下端會合,然後再往下沿著腹部劃出一道垂直的切口,切開到恥骨。羅巴頓醫師已經和緬因州警方合作了三十二年了,幾乎沒有什麼案子會令他大驚小怪,或是情緒激動。事實上,每次他在解剖屍體的時候,都會顯得有一點百無聊賴。他的腳放在錄音機的踏板上,一下踩,一下放,一邊解剖一邊錄音,聲音還是像平常一樣平板單調。接著,他把一整片看起來像三角形盾牌的胸骨和肋骨掀起來,露出胸膜腔。
「懶蟲,要不要看看?」他問卡茲卡。其實,從各方面來看,卡茲卡的長相還算過得去,所以,懶蟲這個綽號和他的長相無關,而是來自於他的天性。他天生就有一種臨危不亂的氣質,行事風格慢條斯理。他的警察同僚喜歡消遣他說,如果你禮拜一朝伯納德‧卡茲卡開了一槍,他可能要到禮拜五才會喊痛。只不過,要是你把他惹毛了,他的反應就會快到令人難以想像。
卡茲卡彎身湊向前,仔細端詳著胸腔裡面,表情和羅巴頓一模一樣,完全不動聲色。「我看不出有什麼異常的地方。」
「沒錯。也許胸膜有點充血,那很可能是組織缺氧所造成的毛細血管滲漏。不過,這種現象跟死因是吻合的。死者是窒息而死的。」
「所以說,既然清楚了,我們應該可以走了吧?」倫奎斯說。他說話的時候,人已經開始悄悄從解剖檯旁邊走開了,想躲開那股惡臭,迫不及待地想去找點別的事情做。年輕小伙子差不多都是這樣,總是迫不及待的想直接切入重點。只要能夠跳過那些無關緊要的瑣碎細節就行了。上吊自殺,他根本不想在這種無謂的事情上浪費時間。
卡茲卡還是站在手術檯旁邊沒有動。
「真的有必要繼續看後續的解剖嗎;懶蟲?」倫奎斯問。
「現在才剛開始而已呢。」
「一看就知道是自殺。」
「在我看來這個案子沒那麼單純。」
「你沒聽到剛剛法醫在說嗎?解剖的結果顯示這是典型的自殺案件。」
「這個人是三更半夜睡到一半爬起來的。他起床穿好衣服,然後開車出門。你想像一下,有誰會在三更半夜爬出溫暖的被窩,然後跑到醫院頂樓上吊自殺?」
倫奎斯瞥了屍體一眼,然後又立刻把頭轉開。
這時候,羅巴頓和他的助理已經切斷了氣管和大血管,取出心臟和肺臟。羅巴頓把那一團看起來鬆鬆軟軟的器官放到懸掛式磅秤上。內臟的重量使得磅秤的托盤上上下下彈了好幾次,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如果你想好好檢查一下器官的話,這是最後的機會了。」羅巴頓說。他手上的刀子已經開始在切除脾臟了。「我們已經快完工了,接下來,屍體會直接送到葬禮會場。這是家屬的要求。」
「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嗎?」倫奎斯問。
「他是猶太人。你也知道,猶太人都會盡快埋葬死者。所有的器官都必須放回屍體裡。」說著,羅巴頓把脾臟也放到磅秤上,然後看看抖來抖去的指針。接著,工作結束,他們要先休息了。
倫奎斯扯掉身上的手術袍,露出肌肉糾結的壯碩肩膀。那是他在健身房裡汗流浹背練出來的成果。這個人有用不完的精力,現在,他正在展現這種精力。這個人永遠在追求「愈大愈好」的境界。這就是倫奎斯。沒辦法,還是得和這個人一起工作,所以,今天還是得幫他上一課,這一課叫做「不要輕易相信第一眼的印象」──只不過,要給這位年輕的警察上一課,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這位年輕警察儀表出眾,自信滿滿,而且,跟卡茲卡的童山濯濯比起來,他的頭髮還真是茂密。
羅巴頓繼續把屍體的內臟取出來。他正在把腸子扯出來。那一圈圈的腸子彷彿永遠扯不完。接下來,他一口氣挖出了一整團的器官。那是肝臟、胰腺,還有胃。最後,腎臟和膀胱也被切除了,丟在那個嘎吱嘎吱的磅秤上。他把這次測到的重量又大聲唸了一遍,記錄下來,然後對著錄音機喃喃嘀咕了幾句。此刻,整具屍體看起來就像一個大洞穴,空蕩蕩的。
羅巴頓繞過解剖檯,走到屍體腦袋的那一邊,然後拿起手術刀,從一隻耳朵後面切下去,沿著整個後腦勺一直割到另外一隻耳朵後面,把頭皮割開,然後啪的一聲猛然把頭皮往前掀開,覆蓋在屍體臉上。接著,他把另外半邊的頭皮往後掀開到後頸上,讓頭骨的邊緣露出來。接著,他拿起擺動式氣鋸。沒多久,骨灰粉屑開始漫天飛揚,他皺起眉頭,整張臉皺成一團。那一刻,沒有人說話,因為鋸子的聲音太吵了,而且,眼前的景象開始變得令人作嘔。看著屍體的胸腔和腹腔被切開,那種感覺雖然怪異,卻也還能維持一種超然客觀的疏離感,彷彿只是看著屠夫在宰殺一頭牛。然而,當你看著一個人頭皮被掀開,覆蓋在臉上,你會有一種感覺,彷彿那具屍體最像人的部分被摧毀了。那具屍體,只有那張臉最能夠讓你感覺到那曾經是個人,某個有名有姓的人。
倫奎斯看起來臉色已經開始發青了。他突然坐到水槽邊那張椅子上,整個臉埋進兩隻手掌裡。那張椅子很特別。很多次,只要一有警察來到這個地方,那張椅子就會派上用場。
羅巴頓把鋸子放下來,然後移開頭蓋骨。接著,他把腦子剝離頭殼,準備拿出來。他切斷了視神經,然後又切斷了血管和脊椎神經。接著,他小心翼翼地把腦子拿出來。那一團腦子在他手上輕微顫抖著。「看不出什麼異常。」他說。接著,他把那個腦子放進一個裝滿福馬林的桶子裡。
「接下來,我們要開始解剖最關鍵的部位──脖子。」
事實上,先前的步驟基本上都只是預備動作,為接下來這個步驟做準備。取出內臟和腦子,是為了要抽掉顱腔和胸腔內的體液。這樣一來,血液和體液就會減到最低的量,不會遮蔽到視線,干擾到頸部的切割工作。
先前,解剖剛開始進行的時候,纏在脖子上那條皮帶就已經先拿掉了。現在,羅巴頓開始檢查脖子皮膚上的勒痕。
「這是典型的倒V形。」他大聲說明。「你看這邊,懶蟲,勒痕平行的兩側和那條皮帶的寬度吻合。脖子後面也一樣,看到了嗎?」
「看起來像是皮帶扣環留下來的痕跡。」
「沒錯。到目前為止都不令人意外。」羅巴頓一邊說著,一邊拿起手術刀,開始切割頸部。他愈割愈深,沒多久,甲狀軟骨上端的兩角露出來了,顏色像珍珠一樣白白的。
「沒有骨折。有一點出血,在帶狀肌裡面,不過,甲狀軟骨和舌骨似乎都沒有受損的跡象。」
「那代表什麼?」
「不代表什麼。上吊不一定會導致頸傷。上吊之所以致死亡,純粹是因為流向腦部的血液遭到阻斷,換句話說,只要頸動脈受到壓迫就會致死。一般說來,要是你想自殺,那是一種比較不痛苦的死法。」
「你似乎很有把握,這是自殺案件。」
「除此之外,只剩下一種可能性:意外事件。那可能是一種性虐待狂式的窒息式性行為。不過,你先前說過,根據現場的證據,那種可能性已經排除了。」
倫奎斯說:「他褲襠的拉鏈並沒有拉開,那話兒還乖乖窩在裡頭,看不出來他打過手槍。」
「所以說,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自殺。從來沒有聽過採取上吊手法的謀殺案件。如果有人是先被勒死然後才偽裝成上吊,那麼,他脖子上一定會有不一樣的勒痕,而不是現在這種倒V形。除此之外,如果你想把繩圈硬套在一個人的脖子上,那幾乎百分之百可以確定,那個人身上一定還會有別的外傷。他一定會反抗的。」
「不過,他的上臂有瘀青。」
羅巴頓聳聳肩。「一個人如果想傷害自己,方法多得很。」
「有沒有可能他是先被下了藥,昏迷之後才被吊在上面?」
「我會幫你做毒物反應測試的,懶蟲,只要你開心就好。」
這時候,倫奎斯忽然笑起來。「我們一定要想盡辦法讓懶蟲開心。」說著,他慢慢離開解剖檯旁邊,開始往外走。「四點了,懶蟲,該走了吧?」
「頸部解剖還沒有完成,我想繼續看看。」
「我實在搞不懂這具屍體有什麼地方讓你看了會興奮起來,你是不是連那話兒都硬了?擺明了那就是自殺。你幹嘛不就此結案,然後我們就可以走人了?」
「只要搞得清楚那盞電燈是怎麼回事,我就會認定那是自殺。」
「什麼電燈?」羅巴頓問。終於有事情勾起他的興趣了,他那雙戴著護目鏡的眼睛陡然亮了起來。
「懶蟲一直念念不忘房間裡那盞燈。」倫奎斯說。
「李維大夫上吊死亡的地點是醫院裡那間空病房。」卡茲卡解釋說:「發現屍體的那個裝潢工人幾乎可以確定房間的燈是關著的。」
「然後呢?」羅巴頓問。
「呃,你所推斷的死亡時間和我們所推斷的案情相當吻合──李維大夫死亡的時間是星期六凌晨,距離天亮還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這意味著,要嘛就是他摸黑上吊自殺,要嘛就是有人把燈關掉了。」
「或是那個工人根本他媽的不記得自己究竟看到什麼。」倫奎斯說:「那傢伙嚇到連膽子都吐到馬桶裡去了,你以為他還會記得當時電燈是開著還是關著嗎?」
「雖然那只是一個小細節,不過,我很在意。」
倫奎斯笑起來。「我倒不覺得那有什麼重要。」他一邊說,一邊把手上的手術袍丟進洗衣袋裡。
※
那天傍晚快六點的時候,卡茲卡開著他那輛Volvo轎車進入貝賽醫院的停車場。他鑽出車子,走進醫院的大廳,坐電梯上十三樓。到目前為止,他還不需要用到密碼鑰匙卡。走出電梯之後,他必須爬上一座緊急樓梯,才能到最頂樓。
一爬到樓梯最上層,他最先注意到的是,頂樓靜悄悄的沒有半點聲音,感覺空蕩蕩的。過去這好幾個月來,這個地方一直在整修。今天倒是沒有建築工人進來,不過他們的工具放了滿地。空氣中瀰漫著鋸屑和新油漆的氣味,還有……某種別的氣味。那種氣味和解剖室裡的氣味很像。死亡的氣味,腐爛的氣味。他一步步往前走,沿路經過一架鋁梯,一把馬奇牌的電鋸,然後走到牆角轉了個彎。
拐彎之後是另外一條走廊。走到一半,他看到有一扇門上面圍著警方的黃色封鎖帶,門關著。他推開門,彎腰從塑膠帶底下鑽進去。
那個房間裡的裝修工程已經完成了,壁紙是全新的,所有的櫥櫃擺設都是特別訂製的。房間裡有一扇落地窗,站在窗前可以俯瞰遼闊的城市景觀。這是專為那些錢花不完的病人所設置的閣樓特等病房。他走進浴室,把牆上的電燈開關往上撥。浴室裡的擺設更豪華,有一個大理石的梳妝櫃,黃銅製的裝飾配件,鏡子上還附有化妝燈,馬桶的造型簡直就像一座皇冠。接著,他把電燈關掉,走出浴室。
他走到衣櫃前面。
這裡就是亞倫‧李維醫師上吊自殺的地點。皮帶的一頭掛在衣櫃的榫釘上,另一頭套在李維的脖子上。顯然,李維醫師就只是把兩腿放軟,讓皮帶緊緊勒住喉嚨,阻斷頸動脈的血液流向腦部。萬一臨死前的片刻他突然回心轉意不想死了,他只要兩腿使力站起來,脖子上的皮帶就鬆了。然而,他並沒有這樣做。他把自己吊在那裡,吊了五秒鐘到十秒鐘的時間。只要五秒鐘到十秒鐘的時間,他就昏過去了。
三十六個鐘頭之後,也就是禮拜天下午,那個工人跑到這個房間來,打算完成浴缸水泥填縫的施工。他做夢都想不到會看到一具屍體。
卡茲卡走到房間另一頭的落地窗前,站在那裡眺望著窗外的波士頓城,心裡想,亞倫‧李維醫師,你究竟闖了什麼樣的大禍,逼得自己非要上吊自殺不可?
心臟內科醫師,已婚,家庭幸福美滿,兩個小孩已經念大學了,而且還擁有一輛豪華的Lexus。有那麼短暫的片刻,卡茲卡忽然感到整件事有點荒謬,對亞倫‧李維感到有點惱火。這個傢伙真的懂得什麼叫做絕望,什麼叫做走投無路嗎?究竟會有什麼萬不得已的理由,逼得你非得了結自己的生命不可?懦夫。孬種。卡茲卡轉身從窗前走開,氣得渾身發抖。任何人選擇這種方式了結自己的生命,都會讓他感到很噁心。此外,為什麼會選擇這個地方?為什麼會選擇在這個與世隔絕的房間裡上吊自殺?在這種地方,就算你死了好幾天都不會有人知道。為什麼?
想自殺,死法多得很。李維本身是一個醫生,他輕而易舉就能夠弄到麻醉藥,或是巴比妥鹽酸。他輕而易舉就能夠取得足以致命的劑量。他很清楚注射多少苯巴比妥就足以致命。他理所當然應該很懂,因為這是他的本行。很久以前,卡茲卡自己也曾經從瓶子裡倒了幾顆安眠藥出來,根據自己的體重計算需要幾顆藥丸。他把那些藥丸擺在餐廳的桌上,目不轉睛地看著,腦海中盤算著那些藥丸能夠帶給他多少自由,多少解脫。那些藥丸能夠終止他內心的傷痛,內心的絕望。等到他把身邊事務都料理好,接下來,那就是一種最方便的解脫,也是一種永遠無法挽回的解脫。然而,他一直找不到解脫的時機。他還有太多未了的責任。安妮的葬禮還沒有安排好,醫院的帳單還沒清,有一場審判需要他出庭作證。接著,拉克斯伯瑞發生了一起兇殺案,有兩名死者。接著,汽車貸款還有八期要付。接著,布魯克林那邊又發生一起兇殺案,有三名死者。接著,又有另一場審判需要他出庭作證。
到頭來,懶蟲卡茲卡終究還是沒有自殺,因為他實在太忙了,忙到沒有時間自殺。
那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如今,安妮已經入土為安,而那些安眠藥也已經不知道被他丟到哪裡去了。這些日子以來,他再也沒有想過自殺這件事了,只不過,偶爾他還是會想到那天擺在餐桌上的那些藥丸,心裡很納悶,為什麼當初自己居然會有那樣的念頭,而且只差一點點就走上那條不歸路。此刻,他一點都不同情三年前的那個懶蟲,也一點都不同情任何一個自艾自憐的傢伙。對那些以為用一瓶藥丸結束自己的生命就可以一了百了的人,他真是一點也不同情。
那麼,你又有什麼正當的理由了結自己呢,李維大夫?
他站在窗前眺望,波士頓城一望無際,明亮的燈火在夜色中燦爛閃爍。他忽然想到,亞倫‧李維臨死前的時刻該會是什麼樣的情景?他努力想像,想像自己半夜三點從床上爬起來,開車到醫院。他想像自己搭電梯到十三樓,然後爬樓梯到十四樓。他想像自己走進那個房間,把皮帶掛在衣櫃的榫釘上,然後把皮帶的另一頭捲成一個套環,套進自己的脖子。
想到這裡,卡茲卡忽然皺起眉頭。
他走到電燈開關前面,把開關鈕撥上去,電燈陡然亮起來。電燈的開關功能很正常,那麼,究竟是誰把燈關掉的?是亞倫‧李維自己關的嗎?還是那個發現屍體的工人?
還是另有其人?
細節,卡茲卡思索著。就是這些小地方快要把他逼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