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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納德的墮落 by 泰絲‧格里森

2019-10-25 21:30

  接連兩天她都做了同樣的噩夢。護士告訴她,這種現象完全是因為吃藥所造成的,例如治療過敏氣喘的舒你美卓佑、抗排斥藥,還有止痛藥。那些化學藥劑正她的大腦。已經住院好幾天了,她當然免不了會做噩夢,每個人都會,沒什麼好擔心的。過一陣子噩夢就會消失了。

  然而,那天早上,妮娜躺在加護病房的床上,眼淚不禁奪眶而出。她心裡明白,那些噩夢是不會消失的,那些噩夢將永遠揮之不去,因為,那些噩夢已經和她融合為一體了,因為那顆心臟已經成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她用手輕撫著胸口的繃帶。手術後已經過了兩天了,雖然傷口的疼痛已經開始在舒緩,但她還是常常在半夜痛醒,那種疼痛彷彿在提醒著她,這是上天何等的恩賜。那是一個很健康很強壯的心臟。歷經長年累月的病痛,她幾乎已經快要遺忘,擁有一顆健康強壯的心臟是什麼樣的感覺。走路的時候再也不會喘不過氣來,而且感覺得到心臟生氣盎然地搏動,將溫暖的血液輸送到她的肌肉。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指,看到皮下的微血管泛著淡淡的粉紅色澤,心中讚嘆不已。很長一段時間,她生不如死,每天都在等待死亡,預期死亡隨時會降臨,感覺生命變得如此遙遠而陌生。然而,此刻,她看得到自己的手又重新恢復了活力,指尖也感覺到那種活潑的生命力。

  更重要的是,她感覺得到新的心臟那種充滿生命力的搏動。

  然而,她卻感覺不到那顆心臟屬於她。也許她永遠不會有那種感覺。

  小時候,幾個姐姐穿過的衣服都會留下來給她穿。卡羅琳有好幾件很好的毛線衣,還有幾件很少穿的宴會禮服。那些衣服後來都理所當然變成妮娜的衣服,然而,她始終認為那是她姐姐的衣服。在她心目中,那些衣服永遠都是卡羅琳的禮服,卡羅琳的裙子。

  她用手輕撫著胸口,心裡想:現在,這又是誰的心臟呢?

  中午的時候,維克多進來坐在她床邊。

  「我又做了那個噩夢了。」她對他說:「我又夢到那男孩子。這次,我看他看得好清楚!我醒過來之後,忍不住一直哭一直哭。」

  「親愛的,那是類固醇在作怪。」維克多說:「護士小姐不是告訴過妳了嗎?那只是藥物的副作用。」

  「我覺得那似乎有某種含義,你不覺得嗎?他生命的一部分現在在我體內。有一部的他現在還活著。有一部分的他還活著,我可以感覺到他……」

  「護士實在不應該告訴妳那是個男孩子的心臟。」

  「是我自己問她的。」

  「不管怎樣,她還是不應該告訴妳。洩露這件事對誰都沒有好處。對妳沒有好處,對那個男孩子也沒有好處。」

  「不是。」她輕聲細語說:「我說的不是那個男孩子,而是他的家人──如果他有家人的話──」

  「相信我,他們絕對不會希望醫院的人提到他們的名字。想想看,妮娜,整個過程是絕對保密的,而且,保密當然是有原因的。」

  「有那麼嚴重嗎?我只是想寄封信給他的家人,跟他們說聲謝謝,這樣也不行嗎?那封信上面當然不會署名,只是簡單的──」

  「不行,妮娜。絕對不行。」

  妮娜悄悄往後一靠,整個人陷進枕頭裡。她又開始覺得自己像個儍瓜一樣。維克多說得對。維克多永遠都是對的。

  「親愛的,今天妳的氣色看起來好極了。」他說:「妳有下床到椅子上坐坐嗎?」

  「我已經起來過兩次了。」妮娜說。那一剎那,她突然覺得房間裡變得好冷好冷。她打了個冷顫,把頭撇開。

  ※

  彼得坐在艾貝床邊,凝視著她。他身上穿著的還是那一套藍色的幼童軍制服,袖口上有好幾塊補釘,胸前的口袋上掛著好幾個塑膠珠子晃蕩著,每個珠子代表一項成就。他沒有戴帽子。她心裡納悶著,他的帽子跑哪裡去了?後來她才想到,他的帽子早就不見了。當時,她和她姐姐沿著路邊找了好久,可是,在他那輛撞得扭曲變形的腳踏車附近,始終找不到他的帽子。

  他已經很久沒有來看她了,自從她離家上大學那一天開始,她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每當他來看她的時候,他總是坐在她床邊看著她,不發一語。她說:「你跑到哪裡去了,彼得?如果你不想跟我講話,為什麼又要來看我呢?」

  然而,他還是一樣坐在那邊看著她,眼神平靜而安詳,緊閉著嘴唇,一句話也不說。他襯衫的領子燙得很筆挺,就和葬禮那一天一模一樣。那一天,媽媽把他的襯衫燙得特別筆挺。這時候,他轉頭看看另外一個房間,似乎被那個音樂般的聲音吸引住了。他身上開始散發出光暈,彷彿水面上泛起漣漪一般。

  她說:「你來找我,是想告訴我什麼嗎?」

  這時候,水面般的影像開始劇烈動盪,被那陣音樂般的鈴聲衝擊成一縷氣泡。接著又是另一陣鈴聲,氣泡般的影像也就徹底煙消雲散了,房間裡又只剩下一片漆黑。

  接著,電話鈴聲響了。

  艾貝伸手去拿話筒。「我是迪麥多。」她說。

  「這裡是內科加護病房。我想妳最好趕快下來一趟。」

  「怎麼回事?」

  「是第十五床的福斯太太。心臟移植手術。她正在發燒,三十八點六度。」

  「其他的生理狀況呢?」

  「血壓一百、七十。心律九十六。」

  「我馬上就到。」艾貝掛斷電話,把燈打開。現在是凌晨兩點,旁邊的椅子上空無一人,彼得並沒有坐在那裡。他呻吟了一聲,翻身下床,走到房間另一頭的水槽邊,掬起一捧水潑潑自己的臉。然而,她甚至感覺不到那個水是冷的,彷彿自己的身體被麻醉了一樣,感覺不到水的溫度。她對自己說,趕快醒一醒,醒一醒。妳一定要讓自己的頭腦趕快清醒起來,應付眼前的狀況。手術後發燒。心臟移植手術後的第三天。第一個步驟,檢查開刀的傷口,然後檢查肺部,還有腹部。幫病人做胸部X光檢查和細菌培養化驗。

  還有,讓自己保持冷靜。

  她已經沒有犯錯的空間了,至少眼前的處境,特別是眼前這位病人,絕對不容許她犯任何錯誤。

  過去這三天來,她每天早上都是提心吊膽地跨進貝賽醫院,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保得住這份工作,一直要到下午五點的時候,她才會鬆一口氣,慶幸自己好不容易又熬過二十四個鐘頭了。每多過一天,那種危機感似乎就漸漸變得愈來愈淡,而帕爾對她的威脅恫嚇似乎也變得愈來愈遙遠。她知道衛蒂格她這一邊,而馬克也是一樣。有了他們的掩護,也許──只是也許──她可以保得住她的工作。身為一個醫生,她不想讓帕爾有任何藉口質疑她的工作表現。於是,她工作的時候戰戰兢兢,仔細到婆婆媽媽的地步。實驗室的任何檢驗報告,或是病人的身體檢查結果,她總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檢查,鉅細靡遺。此外,她小心翼翼地刻意避開妮娜‧福斯的病房。她極力想避免的,就是再度撞見憤怒瘋狂的維克多‧福斯。

  然而此刻,妮娜‧福斯正在發燒,而值班的住院醫師正好是艾貝。這下子她可躲不掉了,她必須履行她的職責。

  她套上那雙網球鞋,走出值班醫師休息室。

  深夜時分,醫院裡總是瀰漫著一股超現實的氣氛,長長的走廊空蕩蕩的,燈光顯得十分刺眼。此刻,艾貝睡眼惺忪,放眼望去,白色的牆壁彷彿變得彎彎曲曲,游移搖晃,像一條扭動的坑道。此刻,她彷彿就在其中一條坑道裡迂迴穿梭。她感覺自己的身體還是有點麻木,意識不清。她打起精神,努力想讓自己的頭腦清醒一點。此時此刻,只剩下她的心臟對眼前的危機有反應。她的胸口怦怦狂跳。

  她走到轉角,拐了個彎,走進外科加護病房。

  到了夜晚,加護病房的燈光就會變暗──這是現代科技對病患生理週期需求的體貼設計。護理站燈光昏暗,電子儀表台上有十六個監視螢幕,顯示十六位病患的心電圖波。只要略微瞄一眼第十五號螢幕,就可以看得出來福斯太太的脈搏跳得很快,每分鐘一百下。

  這時候,電話鈴聲響了,負責監看螢幕的護士把電話接起來,然後對艾貝說:

  「李維醫師在線上。他說要跟值班的住院醫師講話。」

  「我來接。」艾貝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拿話筒。「喂,李維醫師嗎?我是艾貝‧迪麥多。」

  電話裡,李維遲疑了一下沒有出聲,然後說:「今天晚上是妳值班嗎?」她聽得出來,他的語氣有點驚訝,有點喪氣。她立刻就明白那是什麼道理。他最不希望看到艾貝去接觸到妮娜‧福斯,然而,今天晚上似乎也沒有別的選擇了。她是資深的住院醫師,而今天晚上正好輪到她值班。

  她說:「我正要幫福斯太太檢查。她在發燒。」

  「我知道,他們告訴過我了。」說到這裡,他又停住不說了。

  她立刻接著往下說,以免兩個人之間陷入那種尷尬的沉默。她設法把兩人談話的內容維持在醫療專業的範圍裡。「我會幫她做一般的發燒診斷檢查。」她說:「我會幫她做檢驗,包括血液常規檢查、細菌培養化驗、尿液檢驗、胸部X光檢查。只要結果一出來,我會馬上打電話給你。」

  「那好。」他終於說:「我等妳電話。」

  艾貝披上一件隔離衣,跨進妮娜‧福斯的小隔間。病床上方還留著一盞燈,燈光昏暗。一束圓錐形的微弱光暈籠罩著病床,妮娜‧福斯銀白色的頭髮一縷縷披散在枕頭上。她閉著眼睛,雙手交疊在胸前,那種姿態煥發出一種很奇特的聖潔的感覺,顯得無比寧靜安詳。那一剎那,艾貝心裡想,她看起來好像一位躺在聖墓中的公主。

  她走到旁邊,輕聲細語地叫了一聲:「福斯太太?」

  妮娜睜開眼睛,眼睛慢慢轉過來看著艾貝。「怎麼了?」

  「我是迪麥多醫師。」艾貝說:「我是外科住院醫師。」她看到妮娜的眼睛閃動了一下,彷彿認識她。艾貝心裡想,她知道我的名字,她知道我是誰。一個盜墓者,一個偷屍體的賊。

  妮娜‧福斯沒有說話,就這麼靜靜地看著她。她的目光深不可測。

  「妳發燒了。」艾貝對她說明:「我們必須找出妳發燒的原因。福斯太太,妳現在覺得怎麼樣?」

  「我……我只是覺得很累,就這樣而已。」妮娜低聲呢喃著。「我只是累了。」

  「我必須檢查一下妳的手術傷口。」艾貝把燈光開得更亮,然後輕輕掀開她胸部傷口上的繃帶。傷口看起來很乾淨,沒有紅腫發炎的跡象。她從口袋裡掏出聽診器,繼續進行發燒診斷檢查接下來的步驟。她用聽診器聆聽妮娜肺部的聲音,呼吸聲聽起來很正常。她用手在妮娜的腹部輕輕按了幾下,然後檢查她的耳內、鼻孔,還有喉嚨。她發現這些地方都沒有出現異常現象,並非引起發燒的原因。在整個檢查的過程中,妮娜一直很安靜,眼睛看著艾貝的每一個動作。

  最後,艾貝挺直身體說:「看起來都很正常。可是,發燒一定有原因。我要幫妳做胸部X光檢查,然後抽三份血液樣本做細菌培養化驗。」說著,她露出抱歉的笑容。「不好意思,今天晚上妳恐怕沒辦法好好睡覺了。」

  妮娜搖搖頭說:「反正我本來就睡得不多。我老是在做夢。我的夢實在太多了……」

  「妳是做噩夢嗎?」

  妮娜深呼吸了一下,然後深深的吁了一口氣。「我夢見那個男孩子。」

  「哪個男孩子,福斯太太?」

  「這個男孩。」她用手輕輕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他們跟我說,這個心臟是一個男孩子的,可是,我連他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我只知道,這是一顆男孩子的心臟。」說著,她凝視著艾貝:「是男孩子的心贜,對不對?」

  艾貝點點頭。「我在手術室裡有聽到他們提到。」

  「我開刀的時候妳也在場嗎?」

  「我是赫德爾醫師的助手。」

  妮娜的嘴角泛起一絲淺淺的微笑。「好奇怪,妳竟然也會在現場,自從……」說到這裡,她的聲音忽然不見了。

  她們兩個人忽然都不說話了,沉默了好一會兒。艾貝不說話是因為內心感到有點愧疚,而妮娜‧福斯不說話是因為……怎麼說呢?她大概覺得兩個人在這種情況下碰面有點諷刺吧?接著,艾貝把燈光調暗,於是整個小隔間又陷入一擰昏暗,沐浴在那種奇特的神聖莊嚴的氣氛中。

  「福斯太太。」艾貝說:「前幾天所發生的那件事,另外那顆心臟,第一顆心臟……」說著,她瞥開視線,把頭轉向旁邊,不敢直視妮娜的眼睛。「那是因為有個男孩子。他今年十七歲。通常,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滿腦子想的不是汽車就是女朋友,可是這個男孩子只希望能夠回家,別無所求。他只想回家。」說著,她嘆了口氣。「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這種悲劇發生。福斯太太,當時我還沒有認識妳,而且我也看不到妳躺在病床上的樣子,而那個孩子就在我眼前奄奄一息。所以,我必須做一個選擇。」說到這裡,她眨眨眼睛,感覺眼睛裡有點濕潤。

  「他活下來了嗎?」

  「是的,他活下來了。」

  妮娜點點頭。接著,她又摸摸自己胸口,彷彿在跟自己的心臟說話,聆聽心臓的聲音,跟他溝通。在跟它溝通。她說:「這孩子,這孩子也還活著。我可以很清楚地感覺得到他的心臟,感覺得到每一次的心跳。有些人相信,心臟是靈魂居住的地方。也許,他的父母就是這麼相信的。我也會想到他的父母。他們現在的心情不知道有多麼難過。我沒有兒子。我一直都沒有自己的孩子。」說到這裡,她忽然握起拳頭,壓著自己胸口上的繃帶。「要是能夠知道自己的孩子身體的某個部分還活著,妳不覺得那是一種安慰嗎?假如他是我的孩子,我會很想知道。我會很想知道。」說著說著,她已經哭了起來,眼角泛出晶瑩的淚珠,沿著太陽穴往下流。

  艾貝伸出手,握住妮娜的手,那一剎那,她嚇了一跳。妮娜抓住她的手,握得很用力,皮膚發燙,手指繃得很緊,彷彿渴望抓住什麼東西似的。妮娜躺在那裡,眼睛看著她,眼神中依稀閃爍著一種奇特的光芒。那是她的生命之光。艾貝心裡想,如果當時我認識妳,如果當時我看著妳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而喬許‧奧戴就躺在另外一張床上,那麼,你們兩個人,我會選擇哪一個呢?

  我不知道。

  床頭上方有一具心電圖示波器;一條光點線在泛著綠光的螢幕裡不斷波動著。那個不知名的男孩的心臟每分鐘跳動一百下,把溫熱的血液輸送到一個陌生人的血管裡。

  艾貝握著妮娜的手,感覺得到脈搏的跳動。緩慢而穩定的脈搏。

  那不是妮娜的脈搏,而是她自己的。

  ※

  大約等了二十分鐘,X光技師才來到病房,用手提式X光機幫妮娜拍攝胸部的影像。接著,十五分鐘後,艾貝拿到了那張完成顯影的X光片。她把那張片子掛在外科加護病房的燈箱上,仔細端詳,看看有沒有肺炎的跡象。結果,沒有任何發炎的跡象。

  已經是凌晨三點了。她打電話到亞倫‧李維家裡。

  接電話的是亞倫的太太。可能是因為剛從睡夢中被吵醒的關係,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沙啞。「喂?」

  「伊蓮,我是艾貝‧迪麥多。很抱歉這麼晚還打電話吵你們。能不能麻煩妳請亞倫聽電話?」

  「他已經到醫院去了。」

  「他是多久之前出來的?」

  「呃……就在他接了第二通電話之後。他已經到了嗎?」

  「我還沒有看到他。」艾貝說。

  電話的另一頭,伊蓮突然沒聲音了,過了一會兒才說:「他一個鐘頭之前就出門了,現在應該已經到醫院了。」

  「不用擔心,伊蓮,我撥他的呼叫器看看。」說完,艾貝掛斷電話,然後撥了亞倫呼叫器的號碼,等他打電話進來。

  到了三點十五分,他還是沒有打電話進來。

  「迪麥多醫師?」西莉亞叫她。西莉亞是負責照顧妮娜‧福斯的護士。「細菌培養化驗要用的最後一份血液樣本已經抽好了,您還有什麼指示嗎?」

  艾貝想了一下,我還有遺漏什麼嗎?她彎身靠在桌上,用手輕輕揉了一下太陽穴,努力想讓自己保持清醒。仔細想,手術後發燒?到底是哪裡受到感染?她究竟忽略了什麼地方?

  「會不會是器官有問題?」西莉亞問。

  艾貝猛然抬頭看著她。「妳是說心臟嗎?」

  「我只是忽然想到,不過,應該不太可能……」

  「妳想到什麼,西莉亞?」

  護士猶豫了一下,然後說:「我在醫院裡待這麼久了,從來沒有看過這種狀況。不過,我到貝賽來之前曾經待過別的醫院。我在梅約醫學中心的腎臟移植小組工作過,我還記得那邊曾經有一個病人。那位病人移植腎臟之後,出現手術後發燒的現象。我們一直檢查不出他究竟什麼地方受到感染。不久之後,病人過世了,我們才發現原來是黴菌感染。後來,我們追蹤器官捐贈者的資料,看到他的血液細菌培養化驗報告,赫然發現他的血液都已經受到感染。那對腎臟摘取了一個禮拜之後,血液檢查的資料才送回來。只不過,已經太晚了,那位接受移植的病人已經過世了。我們的病人。」

  聽了護士的話,艾貝想了一會兒。她看著儀表台上的那一排螢幕,看著光點波紋劃過十五號床的螢幕。

  「捐贈者的資料放在哪裡?」艾貝問。

  「應該在樓下器官移植調度員的辦公室裡。護理督導員那邊有鑰匙。」

  「妳能不能請她把檔案拿給我?」

  接著,艾貝又打開妮娜‧福斯的病歷表。她翻到新英格蘭器官銀行捐贈表格那一頁。那張表格是跟著那顆捐贈的心臟從佛蒙特州一起送過來的,上面有許多項目欄位,包括ABO血型、愛滋病毒測試、梅毒抗體濃度,還有一大串各式各樣致命傳染病篩檢的欄位。然而,那張表格上,捐贈者身分不詳。

  十五分鐘後,電話鈴聲響了。是那位護理督導員打來的,要找艾貝。

  「我找不到捐贈者的檔案。」她說。

  「沒有在妮娜‧福斯的檔案裡面嗎?」

  「捐贈者的資料是根據受贈者的病歷號號碼建檔的,可是,福斯太太病歷號碼的檔案裡面看不到任何資料。」

  「有沒有可能放到別的病人的檔案裡面?」

  「我已經清查過所有腎臟和肝臟移植病患的檔案,而且也比對過所有的病歷號碼,還是找不到。會不會是被收在外科加護病房的某個地方?」

  「我會叫他們去找找看,謝謝妳。」說完,艾貝掛斷電話,嘆了口氣。文件資料失蹤了。三更半夜的此刻,她最怕的就是應付這種問題。她瞄了加護病房的檔案架一眼。架子上擺滿了病歷資料,那些資料是目前住在加護病房裡的病人從以前到現在的住院紀錄。假如失蹤的檔案真的是埋在那堆資料裡,那麼,光是要把那份檔案翻出來至少得耗掉一個鐘頭。

  另外一個辦法是,她可以直接打電話到捐贈者動手術的醫院去問。他們輕而易舉就能夠把檔案抽調出來,把捐贈者的病歷資料和檢驗報告告訴她。

  於是,她打電話到查號台去,問到了威爾考克斯紀念醫院的電話號碼。她撥了那個號碼,請醫院的總機轉接護理督導員。

  過了一會兒,有一個女人接了電話。「我是蓋兒‧德李恩。」

  「我是波士頓貝賽醫院的迪麥多醫師。」艾貝說:「我們這裡有一位心臟移植的病人出現手術後發燒的現象。據我們所知,這顆捐贈的心臓是在你手術室採取的。我需要多知道一些捐贈者的病歷資料,能不能麻煩妳幫我查一下那位捐贈者的姓名?」

  「妳是說器官摘取是在我們這裡做的嗎?」

  「是的。三天前。捐贈者是一個男孩子,一個青少年。」

  「我先查一下手術室的日誌,等一下再回妳電話。」

  十分鐘後,那個女人果然打電話來了──只不過,她並沒有解答艾貝的疑問,反而回過頭來質疑艾貝。「大夫,妳確定是我們這家醫院嗎?」

  艾貝低頭看看妮娜的病歷表。「病歷表上是這樣寫的。捐贈醫院是威爾考克斯紀念醫院,位於佛蒙特州的柏林頓。」

  「哦,那是我們沒錯,可是手術室日誌裡並沒有器官摘取的紀錄。」

  「能不能麻煩妳查一下手術室的日程表?日期應該是……」艾貝低頭看了看表格。「九月二十四日。摘取手術的時間應該是半夜左右。」

  「請稍後。」

  從話筒裡,艾貝可以聽得到那位護士一邊翻頁一邊清喉嚨的聲音。過了一會兒,那位護士又說話了。「喂?」

  「是的。」艾貝說。

  「我已經查了三天的日程表,九月二十三日、九月二十四日,還有二十五日。有好幾次盲腸切除手術,一次膽囊切除手術,兩次剖腹生產,可是根本沒有器官摘取手術的紀錄。」

  「一定有。要不然我們怎麼會有那顆心臟呢?」

  「心臟不是從我們這邊送出去的。」

  艾貝瞄了一眼手術室護士的紀錄,上面寫著:一點零五分,威爾考克斯紀念醫院的李奧納多‧梅普斯醫師抵達本院。接著她又說:「貴院有一位外科醫師也參與了心臟摘取手術,是李奧納多‧梅普斯醫師。就是他把心臓送過來的。」

  「我們醫院並沒有姓梅普斯的醫生。事實上,據我所知,柏林頓這一帶也沒有半個醫生是姓梅普斯的。我不知道妳的資料是哪來的,大夫,不過我可以告訴妳,那些資料顯然是錯誤的。也許妳應該再仔細查清楚。」

  「可是──」

  「我建議妳去問問別家醫院吧。」

  艾貝慢慢地掛上電話。

  她坐在那裡看著電話發呆,看了好一會兒。她想到維克多‧福斯,想到他富可敵國,想到有錢可使鬼推磨。她忽然想到,要給妮娜‧福斯一個新的心臟,必須動員多麼龐大的人力物力。要找到一顆相容的心臟談何容易。

  想到這裡,她又伸出手去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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