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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納德的墮落 by 泰絲‧格里森
2019-10-25 21:30
娜迪亞已經受夠了。那幾個小男生抱怨囉嗦個沒完,要這個要那個,而且男孩子特有的精力壓抑太久,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爆發出來,互相咒罵推擠。這一切已經把娜迪亞搞得精疲力盡。除了這些麻煩,現在又有暈船的問題,就連那個長得像一頭大猩猩的葛瑞格也不能倖免,而那幾個男孩子大部分也都吐得七葷八素。天候最惡劣的時候,船身在北海的驚濤駭浪中起伏顛簸,彷彿鐵鎚般撞擊著宛如鐵砧的海面,大家都躺在自己的鋪位上痛苦呻吟,即使遠在上層的甲板都可以聽到他們的哀嚎聲,聞到他們嘔吐出來的氣味。在這樣的日子裡,底下的大餐廳總是一片漆黑,幾乎看不到什麼人影,通道也是空蕩蕩的,迴盪著陰森森的呼號聲,感覺上彷彿一艘巨大的鬼船,整船的船員都是幽靈。
然而,耶可夫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
他完全不會暈船,看不出任何不舒服的跡象。他無拘無束地在船上到處跑來跑去,踏遍了船上的每一個角落。沒有人阻攔他,而且,船員們反而似乎很喜歡他去找他們。他喜歡跑到輪機室去找科比契夫。運轉中的引擎發出轟隆巨響,整個輪機室裡飄散著柴油的臭味,簡直像是人間煉獄,然而,他們兩個卻下西洋棋下得很開心。有時候耶可夫甚至還會贏。肚子餓了的時候,耶可夫會晃進廚房裡,廚師盧比會請他喝茶,喝甜菜湯,吃「Medivnyk」,一種加了香料的蜂蜜蛋糕,他老家烏克蘭的家鄉口味。盧比沉默寡言,說起話來很少超過三個字,例如「還要嗎?」,或者「夠了嗎?」。不過,他雖然捨不得說話,拿東西給耶可夫吃的時候,倒是慷慨得很。除了輪機室和廚房,耶可夫也常常跑到貨艙去探險,跑到通訊室去玩那邊的無線電,或是跑到甲板上,躲在蓋著防水救生艇裡面。他唯一沒有去過的地方就是船尾區。他找不到任何通道可以通向船尾。
不過,他最喜歡的地方還是艦橋。每次他進了艦橋,提波羅夫船長和領航員總是面露微笑,隨他高興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並且還准許他坐在海圖桌前面。他會伸出那隻僅剩的手,用食指沿著船的航線一路往下指,從拉脫維亞的里加港開始,經過波羅的海,穿越海峽經過瑞典的馬爾摩市和丹麥的哥本哈根,然後繞過丹麥北邊,穿越北海。沿途經過幾個小島,碼頭油膩膩髒兮兮,名字都很古怪,例如蒙特羅斯、四十島,還有吹笛人島。北海比他想像中要大很多,並非只是地圖上那個藍藍的小水坑,而是整整兩天的海上航程。領航員告訴他,再過不久,他們就要穿越一片更大的海域,大西洋。
「他們撐不了那麼久。」
「誰撐不了那麼久?」
「娜迪亞和另外那幾個男生。」
「他們一定撐得過去的。」領航員說:「一到北海,沒有人能不暈船。過幾天他們的胃就會適應了。暈船跟內耳有關。」
「耳朵和胃有什麼關係?」
「那是一種動作感應。太劇烈的動作會使內耳的反應產生混淆。」
「為什麼?」
「我也不完全懂。反正就是這麼回事。」
「可是我沒有吐。我的內耳跟別人有什麼不一樣嗎?」
「你一定是個天生的水手。」
耶可夫低頭看看自己肩膀上的左臂殘肢,搖搖頭說:「我恐怕是不可能當水手的。」
領航員笑了一下。「你很有頭腦。腦袋瓜子比較重要。你現在要去的地方是很需要用頭腦的。」
「為什麼?」
「到了美國,如果你夠聰明,你就會變得有錢。你一定希望自己以後很有錢,對不對?」
「我不知道。」
領航員和船長兩個人都大笑起來。
「也許這孩子根本就沒有長腦袋。」船長說。
耶可夫瞪大眼睛看著他們,臉上沒有半點笑容。
「我們只是在跟你開玩笑。」領航員說。
「我知道。」
「小朋友,你為什麼從來都不會笑呢?我從來沒有看你笑過。」
「我從來就不覺得有什麼好笑。」
船長冷笑一聲說:「這小兔崽子運氣真好,他就要到美國去讓有錢人收養了。可是他竟然一點都不想笑?這小子究竟有什麼毛病?」
耶可夫聳聳肩,轉頭回去看海圖。「我也從來不哭的。」
亞利克西窩在下層的床鋪,整個人蜷成一團,懷裡緊緊抱著蘇蘇。耶可夫在他床邊坐下的時候,他嚇了一跳,醒過來了。
「你是打算永遠不起床嗎?」耶可夫問。
亞利克西閉著眼睛說:「我很不舒服。」
「盧比做了很多羊肉餃子當作今天晚餐,我已經吃掉九個了。」
「別跟我說吃的好不好?」
「你都不會餓嗎?」
「當然餓,可是我一直想吐,根本吃不下東西。」
耶可夫嘆了口氣,轉頭環顧著船艙四周。房間裡有八張床鋪,其中六張床上都有人躺著。那幾個男孩子都暈船暈得很厲害,根本沒辦法下來玩。耶可夫已經到另外幾張床上去看過了,發現另外那幾個男孩子也是一樣動彈不得。橫越大西洋還有一段很長的路程,難道一路上他們都會這樣一直暈船嗎?
「暈船是因為你的內耳在作怪。」耶可夫說。
「你在說什麼?」亞利克西呻吟了一聲。
「我是說你的耳朵。因為你的耳朵有毛病所以才會反胃。」
「我的耳朵好得很。」
「你已經吐了整整四天了,你一定要想辦法起來吃點東西。」
「噢,你別煩我了。」
這時候,耶可夫一把抓住蘇蘇,把它搶走。
「還我!」亞利克西哭叫著說。
「那你就起來,自己過來拿。」
「還給我!」
「你先起來。起來呀。」耶可夫飛快地從床邊跳開,亞利克西伸出手想去抓他的玩具狗娃娃,可是根本抓不到。「來吧,起床你就會舒服一點了。」
亞利克西從床上坐起來,坐在床緣彎腰縮成一團,坐了好一會兒,腦袋隨著船身起伏左右搖晃。突然間,他用手摀住嘴巴,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匆匆忙忙地衝到房間的另一頭,吐在水槽裡,然後一邊呻吟一邊走回床鋪。
耶可夫一臉嚴肅地把蘇蘇還給他。
亞利克西把那隻玩具狗娃娃抱在胸前。「早告訴過你我很不舒服。好了,你走吧,不要煩我。」
耶可夫從他床邊走開,慢慢晃到走廊。接著,他走到娜迪亞的單間臥鋪門口,敲敲門。裡頭沒有人回答。接著,他走到葛瑞格房間門口,又敲敲門。
「是誰?」房間裡傳來一聲咆哮。
「是我。耶可夫。你也在暈船嗎?」
「滾開!不要站在我房間門口!」
於是,耶可夫就走了。他在船上到處晃來晃去,晃了好一會兒。盧比已經上床睡覺了,而船長和領航員又太忙,根本沒時間跟他講話。就像平常一樣,耶可夫又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
於是,他跑到下層的輪機室去找科比契夫。
他們擺好棋盤開始下棋,耶可夫先走。他把士兵推到對方國王前面的第四格。
「你去過美國嗎?」耶可夫問。轟隆隆的引擎聲震耳欲聾。
「去過兩次。」科比契夫一邊說,一邊把王后前面的士兵往前推。
「你喜歡美國嗎?」
「很難說。每次船一靠岸,他們就叫我們待在船艙裡不准出來。我根本沒看過岸上長什麼樣子。」
「為什麼船長要命令你們不准出來?」
「不是船長,是住在船尾艙那幾個人。」
「什麼人?我從來沒有看過他們。」
「沒有人看過。」
「那你怎麼知道那裡有人?」
「你去問盧比。是他在幫他們準備吃的東西。他會把食物送上去,然後就會有人把那些東西吃掉。好了,該你了,你要走哪,一步?」
耶可夫全神貫注地想了一下,然後把另外一個士兵往前推。「船靠岸的時候,你為什麼不乾脆就跳船跑掉呢?」他問。
「我為什麼要跑?」
「這樣你就可以留在美國,變成有錢人。」
科比契夫咕噥著說:「他們我的薪水還不錯,我倒沒什麼不滿意的。」
「他們付你多少錢?」
「你真是包打聽。」
「怎麼樣嘛?他們到底有沒有給你很多錢?」
「比我從前賺的多。比大多數人賺的多。反正工作就是這麼一回事,在大西洋上來來去去,來來去去。」
耶可夫把王后推出去。「所以說,在船上當輪機師,這工作還不錯囉?」
「你竟然把王后推出來,這步棋實在下得很驢。你為什麼要這樣下?」
「我想試試新玩意兒。有一天我能不能當船上的輪機師?」
「不行。」
「可是你薪水不是很多嗎?」
「那只是因為我是幫史加也夫公司工作的。他們付的薪水很高。」
「為什麼?」
「因為我口風很緊,不會洩露機密。」
「什麼機密?」
「鬼才曉得。」說著,科比契夫把手伸過棋盤。「好了,騎士吃王后。我就說嘛,你這步棋實在下得很驢。」
「我只是做個實驗。」耶可夫說。
「哦,但願你學到教訓了。」
過了幾天,耶可夫又跑到艦橋去。他問領航員:「史加也夫公司是做什麼的?」
領航員一臉訝異地瞪了他一眼。「是誰告訴你這家公司的名字的?」
「科比契夫說的。」
「他真的不應該跟你說這個。」
「所以你也不會告訴我囉。」耶可夫說。
「沒錯。」
好一會兒,耶可夫都沒有說話,看著領航員手忙腳亂地操作那些電子儀器。儀表板上有一個小螢幕,上面有幾個小數字不斷閃爍,領航員把那些數字記在一本筆記本上,然後再對照航海圖。
「我們在哪裡?」耶可夫問。
「這裡。」領航員指著海圖上的一個小叉叉。那個位置就在大西洋的正中央。
「你是怎麼辨認的?」
「根據那些數字。螢幕上那些數字就是經度和緯度,懂嗎?」
「你一定很聰明才有辦法當領航員,對不對?」
「說實在的,我沒那麼聰明。」他一邊說一邊在海圖上移動兩支塑膠尺規。兩根尺規用鉸鏈連接著。當他把尺規移動到海圖邊緣的指南針標誌時,兩根尺規就啪地一聲合在一起了。
「你們是不是在做什麼非法的事情?」耶可夫問。
「你說什麼?」
「是不是因為這樣,所以你才不能跟我說那些事情?」
領航員嘆了口氣說:「我的任務是引導這艘船從里加港航行到波士頓,然後再從波士頓回到里加港。」
「你們每次都是運送孤兒嗎?」
「不是。我們通常是運貨,用大木箱裝著。我從來沒有問過他們裡面是什麼東西。我不會問東問西,就這樣。」
「所以說,你們做的事情很可能是非法的,對不對?」
領航員笑了起來。「你真是個小魔頭,對吧?」說著,他又開始在筆記本上寫數字,一行一行寫得很整齊。
男孩就這樣站在那邊靜靜看著他工作,看了好一會兒,然後說:「你覺得有人會收養我嗎?」
「當然會有人收養你。」
「就算這樣也有人要嗎?」耶可夫抬起左手臂的殘肢。
領航員看著耶可夫。耶可夫發現他眼中閃過一絲憐憫的神色。「我很確定一定有人會收養你。」他說。
「你怎麼會知道?」
「因為有人幫你出旅費,不是嗎?有人幫你申請證件。」
「我從來沒看過我的證件。你看過嗎?」
「我不管這些事的。我的工作就是把船開到波士頓。」他揮揮手叫耶可夫站旁邊一點。「你先回去找你那幾個朋友,好不好?」
「可是他們都還在暈船。」
「噢,反正你先去找別人玩,好不好?」
耶可夫很不情願地離開艦橋,走到外面的甲板上。甲板上空蕩蕩的,只有他一個人。他站在欄杆旁邊,看著船頭破浪前進。他想到水底那個灰暗混濁的世界,某個角落裡有成群的魚蝦悠游其間。看著眼前洶湧翻騰的海水,他忽然感到胸口一陣窒息,喘不過氣來。然而,他還是站在欄杆邊,一隻手抓著欄杆,身體一動也不動。令人不安的思緒就像那冰冷深邃的海水一般,在他腦海中奔騰流瀉。他已經很久沒有恐懼的感覺了。
然而,此刻,他感覺到一種莫名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