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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納德的墮落 by 泰絲‧格里森
2019-10-25 21:30
那天晚上,艾貝和馬克在卡薩布蘭加餐廳訂了位。餐廳就在他們住的劍橋大學商業大樓那條街上。今天晚上他們到餐廳吃飯,本來是打算要慶祝他們住在一起六個月。只可惜,那頓飯的氣氛一點都不愉快。
「我只是想知道。」艾貝說:「這個妮娜‧福斯到底是誰?」
「我已經告訴過妳,我不知道。」馬克說:「我們不要談這個好不好?」
「那個男孩子已經命在旦夕。他一天要急救兩次。他被列在受贈者名單上已經一年了,現在好不容易來了一顆AB型陽性的心臟,而你卻要跳過登記系統插隊?你居然要把那顆心臟移植給一個還能夠住在家裡的自費病人?」
「我們不可能把那個心臟讓給別人的,妳明白嗎?那是臨床決策。」
「那是誰做的決策?」
「亞倫‧李維。他今天下午打電話給我,跟我說妮娜‧福斯明天要住院了。他叫我申請疾病篩檢,叫他們過濾器官捐贈者名單。」
「他說的只有這些嗎?」
「基本上是這樣。」馬克伸手去拿那瓶勃艮地葡萄酒,倒了一杯,不小心灑了一些酒在桌布上。「好了,我們不要再談這個了好不好?」
她看著他的動作,看著他把酒灑在桌上。他眼睛根本沒有在看她,似乎不想跟她正眼相對。
「這位病人是什麼身分?」她問:「她今年幾歲?」
「我不想再談這件事了。」
「你是安排她動手術的人,你一定知道她幾歲。」
「四十六歲。」
「從外州來的嗎?」
「波士頓。」
「我聽說她會用直升機從羅德島州送過來。護士是這麼說的。」
「她和她的丈夫夏天的時候都住在羅德島州的新港市。」
「她丈夫是誰?」
「一個叫維克多‧福斯的人。我只知道這麼多,只知道他的名字。」
艾貝遲疑了一下,然後又問:「這位福斯先生是什麼來頭?」
「這跟錢有關係嗎?」
「他們在新港市不是有一間夏日度假別墅嗎?少來了,馬克。」
他眼睛還是不看她,一直看著酒杯,不肯跟她正眼相對。回想從前,不知道有多少次,她總是隔著桌子看著他。每當她這樣看著他的時候,她總會回想起第一眼見到他的那一刻,當時,他是多麼地令她著迷。他直視著她,眼神坦然無畏,四十一歲的臉上有淡淡的魚尾紋。他臉上總是掛著微笑。然而,今天晚上,他甚至不敢正眼看她。
她說:「我一直不知道,原來收買一顆心臓是這麼容易。」
「妳不要妄下結論。」
「兩個病人都需要那顆心臟。一個是臨床教學組的病人,窮人家的孩子,沒有保險。另外一位病人擁有羅德島的夏日別墅。所以,有錢人贏了。這不是很明顯嗎?」
他又伸手去拿酒瓶,又倒了一杯酒──這已經是第三杯了。他為人處世的風格一向很有節制,很溫和。對他這樣的人來說,這種喝法實在很異乎尋常,簡直像個酒鬼。「妳聽我說。」他說:「我已經在醫院裡待了一整天了,現在我最不想談的就是醫院的事情。我不想再談這些了。」
兩個人忽然都沒話說了。凱倫‧塔利歐的心臟,這個話題彷彿像毯子一樣,把其他的話題都蓋住了。她心裡想,也許我們兩個人能說的話都已經說完了。當他們兩個人已經把從前的故事都告訴對方了之後,他們就必須開始尋找新的話題來聊,也許這意味著,他們兩個人的關係已經走到開始令人沉悶的階段了。我們在一起才不過六個月,卻已經開始變得沒話好講了。
她說:「看到那個男孩子,我就會想到彼得。彼得也是紅襪隊的球迷。」
「妳說誰?」
「我弟弟。」
馬克沒有答腔。他坐在那邊拱著肩膀,那副模樣看起來很不自在。每次談到彼得,他就很不自在。不過,話說回來,對醫生來說,死亡這種話題談起來本來就不是很舒服。她心裡想,醫生每天都在玩文字遊戲。我們會說「沒有氣息」,會說「回天乏術」,或是「大限已到」。只不過,我們很少說出那兩個字:死亡。
「他很迷紅襪隊。」她說:「他收集了紅襪隊所有的棒球卡,他把午餐錢都省下來買棒球卡,而且,他還花了更多錢幫那些棒球卡加了護貝。一張棒球卡只要一分錢,加護貝卻要五分錢。我想,你大概會認為,這種思考模式就像十歲的小孩子。」
馬克啜了一口酒。此刻,他整個人彷彿被一股不安的氣息包圍住,把自己隔絕起來,以免她談論的事情碰觸到他。
這頓晚飯本來是為了要慶祝,現在整個氣氛都弄僵了。他們兩個就這麼坐著,幾乎都沒有再說話了。
回到家以後,馬克窩在書桌後面,自顧自看著桌上那一整堆外科醫學會期刊。每次他們兩個意見不合,他的反應就是這樣──退縮逃避。真該死,她還寧可兩個人痛痛快快大吵一架,把心裡積壓的不滿都發洩出來,這樣還比較健康一點。從前,迪麥多那一家子有三個頑固任性的女兒,再加上一個年幼無知的彼得,不但爸媽會吵架,兄弟姐妹之間也是你來我往沒完沒了。然而,儘管爭吵不斷,他們依舊安然度過無數風暴,家人之間的愛並沒有因此而褪色。是的,艾貝不怕吵架,吵架並不會傷感情。
她受不了的是這種無言的冷戰。
她萬分沮喪,乾脆跑到廚房去刷水槽。原來,我已經開始變得跟我媽一樣了,想到這個,她忽然很痛恨自己。我很生氣,可是我在幹什麼?我跑來洗廚房。她刷洗完瓦斯爐的爐面之後,接著又把爐嘴拆下來刷一刷。後來,她終於聽到馬克上樓梯的聲音了。他要去睡覺了。這個時候,整間廚房已經被她刷得亮晶晶了。
她也跟著上樓去了。
房間裡黑漆漆的,他們並肩躺在一起,可是卻不碰對方。他悶不吭聲,而她也學他一樣不講話。她不想示弱,不想讓他覺得她有求於他。要怎麼開口打破沉默而又不會沒面子呢?她實在想不出來。可是,她實在忍不住了。
「我實在很受不了你這種態度。」她說。
「拜託妳,艾貝,我已經很累了。」
「我也一樣。我們都很累了。我們好像一直都很累。可是我實在沒辦法就這樣去睡覺。而且,我也不相信這樣你睡得著覺。」
「好吧,妳到底要我說什麼?」
「隨便你說什麼都行!我只是要你繼續跟我說話。」
「我實在看不出來,這樣沒完沒了的講下去有什麼意義。」
「有些事我必須跟你談清楚。」
「可以,妳說吧,我在聽。」
「可是你根本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我覺得自己好像在跟神父告解,隔著窗口的欄杆跟一個看不見的人說話。」她嘆了口氣,瞪大眼睛看著眼前的一片漆黑。她突然感到一陣暈眩,感覺自己整個人彷彿飄起來一樣,漂泊無依,無親無故。「內科加護病房那個男孩子。」她說:「他今年才十七歲。」
馬克沒有答腔。
「他跟我弟弟實在太像了,看到他我就想到我弟弟。當年彼得年紀比他還小。可是,男生似乎都一樣,都喜歡假裝自己很勇敢。彼得也是一樣。」
「這不是我一個人做的決定。」他說:「這是很多人共同的決定,整個小組的集體決定。亞倫‧李維、比爾‧亞契。甚至還有傑瑞米‧帕爾。」
「為什麼連院長都扯進來。」
「帕爾希望我們把統計評估做得更精確一點。我們做了很多研究,在移植手術方面,門診病人存活的機率比較高。」
「可是,如果喬許‧奧戴不移植心臟,他就死定了。」
「我知道這是很悲慘的事,可是人生就是如此。」
她靜靜地躺著,一動也不動。他那種理所當然的語氣令她不寒而慄。
他伸出手來握她的手,她把他的手甩開。
「你可他們改變心意。」她說:「你可以說服他們──」
「來不及了。我們整個團隊已經做成決議。」
「老天,這是什麼樣的團隊?」
他們陷入沉默,很久很久都沒有說話。後來,馬克不動聲色地說:「艾貝,講話注意一點。」
「你的意思是,談到你們那個神聖的團隊就要畢恭畢敬嗎?」
「那天晚上在亞契家裡,我們說的都是真心話。事實上,亞契後來告訴我,這三年來,妳是他所見過最優秀的團隊種子人才。不過,亞契招募人才的時候是很謹慎的。我可以體會他的心情。我們需要的是能夠跟我們有合作默契的人,而不是跟我們唱反調的人。」
「即使我跟團隊裡其他的成員意見不合,這樣也沒關係嗎?」
「艾貝,每一個團隊難免都有意見不合的時候。我們每個人都各有各的觀點,不過,我們會討論,達成共識,一起做決定。決定之後,我們就會嚴格遵守。」他又把手伸過去,握住她的手。這一次她沒有再掙脫了,可是她並沒有回握他的手。「別這樣,艾貝。」他輕柔地說:「醫院裡有一大票住院醫師,他們會為了加入貝賽醫院的心臓移植小組爭得你死我活。可是,看看妳,這樣的機會等於是主動送上門的。這正是妳想要的,不是嗎?」
「那當然是我夢寐以求的。當我發現自己是多麼渴望的時候,我都被自己嚇了一跳。最離譜的是,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有這麼渴望,一直到亞契跟我提起那種可能性的時候,我才……」說到這裡,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又長長的吁了一口氣。「我很痛恨自己老是想要更多,老是貪得無厭。好像總是有一些東西一直在吸引我,引誘我。一開始是進大學,然後又是進醫學院,然後是到醫院當外科住院醫師,然後就是現在,加入心臟移植小組。現在的我變化實在太大了,跟當年的我完全不一樣了。剛開始的時候,我只是單純的想當一個醫生……」
「純粹當一個醫生已經無法滿足妳了,對不對?」
「是的。我希望自己還是像當年那麼單純,可是我已經跟從前不一樣了。」
「那麼,艾貝,妳就不要把事情搞砸了。求求妳,為了我們兩個。」
「你說得好像你才是那個會失去一切的人。」
「推薦妳的人就是我。我跟他們說,他們不可能找到比妳更好的人選。」說著,他凝視著她。「我現在還是這麼認為。」
他們就這麼握著手,沉默了好一會兒,沒有說話。後來,他伸出手輕撫著她的屁股。他雖然沒有抱住她,不過,這種動作已經顯現出他想要抱她。
這樣就夠了。她主動投入他的懷裡。
※
有六位醫師口袋裡的呼叫器同時發出嗶嗶的聲響,接著,醫院的廣播系統發出簡短的呼叫:
藍色緊急狀況,內科加護病房,藍色緊急狀況,內科加護病房。
艾貝跟著一群外科住院醫師一起衝向樓梯。當他們跑進內科加護病的時候,裡頭已經擠滿了一大群護理人員。艾貝瞄了一眼就知道,裡面的人已經太多了,處理藍色緊急狀況根本用不著這麼多人。大多數的住院醫師已經開始走出加護病房,艾貝本來也要跟他們一起出去。
後來,她發現出狀況的是第四床。喬許‧奧戴的小隔間。
那個小隔間裡圍著一群穿著白袍和刷手服的人牆。艾貝從人叢中擠進去,看到喬許‧奧戴躺在眾人環繞的床上,瘦弱的身樞暴露在照明燈的強光照耀下。漢娜‧勒夫正在擠壓他的胸口做心肺復甦術,每壓一次,她那頭金髮就會往前擺盪一次。另外一個護士蹲在活動式醫療器材櫃前面,手忙腳亂地在抽屜裡東翻西找,掏出幾個藥水瓶和針筒,然後遞給內科實習醫師。艾貝瞄了心電圖監視螢幕一眼。
心室纖維性顫動。這是心臟逐漸停止跳動的前奏。
「給我七吋半的氣管內插管!」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在大喊。
那一剎那,艾貝才留意到薇薇安‧趙蹲在喬許的床頭後面。她已經準備好光學插管咽喉鏡。
器材櫃前面那個護士把氣管內插管的塑膠套撕掉,然後遞給薇薇安。
「繼續幫他灌氣!」薇薇安指揮著。
那位呼吸器技師拿著一個麻醉用的口罩壓在喬許臉上,繼續擠壓手上那個小氣球般的氣囊,擠壓好幾次,把氧氣灌進男孩的肺部。
「好了。」薇薇安說:「我們開始插管。」
那個技師立刻把口罩拿開,接著,薇薇安很快就把氣管內插管插好了,並且接上了氧氣。
「利多卡因已經注射。」一個護士說。
內科住院醫師抬頭瞄了螢幕一眼。「該死。還在心室纖維性顫動。我們再電擊一次。兩百焦耳。」一位護士把電擊去顫器的電擊板遞給他。他把板子壓在病人胸口上,電擊的位置上已經貼好了電極傳導膠片,一片靠近胸骨,一片在乳頭外緣。「所有人退後。」
電流瞬間穿透喬許‧奧戴的身體,刺激他身上的每一塊肌肉,同時引發全身痙孿反應。他全身抽搐了一下,整個人彈起來,然後又不動了。
所有人眼睛都看著監視器的螢幕。
「還是心室纖維性顫動。」有人說:「交感神經結阻斷劑兩百五十毫克。」
漢娜又很本能地開始擠壓他的胸口,幫他做心肺復甦術。她已經滿臉通紅,汗流浹背,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嚇呆了。
「我來接手。」艾貝說。
漢娜點點頭,站到旁邊去。
艾貝爬到矮凳上,手壓在喬許的胸口上。她手掌放在喬許的胸骨下緣三分之一的位置,感覺到他的胸口削瘦而脆弱,彷彿再用力壓幾下就會碎裂一樣。她忽然有點害怕,差一點就不敢壓下去。
她開始擠壓他的胸口。這種動作是很機械性的,根本不花腦力。她壓下去的時候,身體往前傾,然後放開,然後再往前傾,然後再放開,反覆同樣的動作。心肺復甦術的阿法節律。在這場混亂中,她雖然也參與救援,然而,她卻感覺自己的內心彷彿從眼前的一切跳脫出來,心思飄得很遠。她不敢去看那個男孩的臉,不敢去看薇薇安用膠帶貼住氣管內插管,把管子固定住。她只是全神貫注地看著男孩的胸口,看著自己緊握的雙手,看著手底下胸骨的位置。這樣一來,她就會忘記這是誰的胸骨。她可以想像這是任何人的胸口,一個老人的胸口,一個陌生人的胸口。前傾擠壓,放開。她全神貫注。前傾擠壓,放開。
「所有人再退後!」有人大喊了一聲。
艾貝立刻退開。電擊板又擊發了一次,他的身體又彈了一下。
心室纖維性顫動。監視螢幕上的訊號顯示,他的心臟快撐不下去了。
艾貝再次交叉雙手,壓在男孩胸口上。前傾擠壓,放開。喬許,活過來吧。她的手彷彿在跟他說話。回來吧,回來跟我們在一起。
這時候,亂哄哄的床邊忽然出現一個新的聲音。「我們來試試氯化鈣。一百毫克。」那是亞倫‧李維在說話。他站在床尾隔板附近,眼睛盯著監視器螢幕。
「可是我們已經幫他打過柔毛洋地黃素了。」內科住院醫師說。
「到了這個節骨眼,我們就不用考慮太多了。」
有個護士用針筒抽了一些氯化鈣,然後遞給住院醫師。「一百毫克氯化鈣。」
藥水從靜脈注射管打進去。那一剎那,注入那些藥水,就彷彿把錢幣投進許願池一樣。
「好了,再電擊一次試試看。」亞倫說:「這次用四百焦耳。」
「所有人後退!」
艾貝往後退。男孩的四肢抽搐了一下,然後又不動了。
「再一次。」亞倫說。
又是一陣抽搐。螢幕上的波紋忽然垂直跳起來,然後立刻掉回底部。接著,螢幕發出嗶的一聲,光點波紋起伏了一下──那是心室去極化複合波的波峰。但波紋隨後又立刻下降到心室纖維性顫動的位置。
「再一次!」亞倫說。
電擊板再次貼上男孩的胸口。在四百焦耳電流的刺激下,男孩的身體又抽搐了一下。接著,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監視器螢幕。
螢幕上又閃過一個波峰,接著又是一個,再一個。
「好了,恢復到正常竇性心律了。」亞倫說。
「有脈搏了!」一個護士說:「我測到脈搏了!」
「血壓七十四十……又上升了,九十五十……」
整個房間裡的人都吁了一口氣。站在床尾的漢娜‧勒夫一點都不害臊地大哭起來。歡迎你回來,喬許,艾貝心裡想。她發現自己也已經淚眼模糊了。
另外那幾個住院醫師一個個走出病房,但艾貝卻沒辦法離開。感覺自己彷彿全身虛脫,走不動了。她默默幫忙護士收拾那些用過的針筒和藥水瓶。每次藍色緊急狀況過後,免不了都會有滿地凌亂的玻璃和塑膠。漢娜一邊啜泣著,一邊拿著毛巾輕輕擦洗喬許的胸口,幫他把身上的電極膠擦掉。
這時候,薇薇安突然開口說話了。
「他本來現在就可以馬上移植心臓的。」她說。薇薇安站在喬許那張擺滿了紀念品的小桌子旁邊。她拿起那條幼童軍的勳章綬帶。松木火柴盒小汽車幼童軍大會。三年級。「他今天早上就可以進手術室,十點鐘之前就可以完成移植手術。亞倫,要是我們救不了他,那全是你的錯。」薇薇安盯著亞倫‧李維。亞倫本來正在緊急狀況處置單上簽名,聽到她的話,手上的筆忽然停住了。
「趙醫師。」亞倫平心靜氣地說:「我們是不是可以私下再討論這件事。」
「我才不管有沒有人聽見!他好不容易等到了百分之百相容的器官。我要喬許今天早上就進手術室,可是偏偏等不到你的指令。你一直在拖延。一直在拖延。一直在他媽的拖延。」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低頭看看手上的勳章綬帶。「我真搞不懂你到底在幹什麼,我也搞不懂你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等妳冷靜下來之後,我再跟妳討論這些事情。」說著,亞倫轉身走出。
「我們現在就來談,你現在就講清楚。」薇薇安一邊說,一邊跟著衝出小隔間。
從小隔間的開口,艾貝可以聽到薇薇安一路追著亞倫跑過整間內科加護病房。她忿忿不平地猛追問,一定要亞倫給她一個解釋。
那條松木火柴汽車幼童軍大會的勳章綬帶被薇薇安丟在地上。艾貝彎腰把那條綬帶撿起來。那是一條綠色綬帶──不是優勝者的顏色,只是一種獎勵,獎勵他花費了好幾個鐘頭用心琢磨那一部木頭小汽車,磨光,上油漆,潤滑輪軸,把釣魚用的鉛錘塞進去,讓車子滑下斜坡的時候速度會更快。這一切的努力都必須予以獎勵。小男孩的自尊心是很脆弱的,必須適當的予以安撫。
沒多久,薇薇安又跑回小隔間來了。她臉色蒼白,悶不吭聲,站在喬許的床尾,低頭凝視著那個男孩,看著他的胸口隨著呼吸器的節奏緩緩起伏。
「我要幫他轉院。」她說。
「什麼?」艾貝不敢置信地看著她。「轉去哪裡?」
「麻州總醫院。器官移植科。你們準備一下,等一下我就要把喬許送上救護車了。我先去打電話。」
兩個護士呆呆站在那邊不敢動,瞪大眼睛看著薇薇安。
漢娜反駁說:「以他現在的狀況不能隨便移動。」
「要是把他留在這裡,我們就救不了他了。」薇薇安說:「我們快要救不了他的。妳希望這樣嗎?」
漢娜低頭看看男孩,看到毛巾下面那削瘦的胸口一起一伏。「不。」她說:「不,我要他活下去。」
「伊凡‧塔拉索夫是我念哈佛醫學院時候的老師。」薇薇安說:「他是麻州總醫院心臟移植組的主任。要是我們的移植小組不肯救喬許,那麼,塔拉索夫願意救。」
「就算喬許熬得過救護車轉送。」艾貝說:「他還是一樣需要有人捐贈心臟。」
「那我們就幫他找一顆心臟。」薇薇安一邊說,一邊凝視著艾貝。「凱倫‧塔利歐的心臟。」
那一剎那,艾貝忽然很清楚自己該怎麼做了。她點點頭說:「我現在就去跟喬‧塔利歐談。」
「一定要有書面的。務必要讓他簽名。」
「問題是要怎麼摘取呢?貝賽的移植小組是不可能動手的。」
「塔拉索夫通常都喜歡派他自己的人去摘取器官。我們可以協助他。我們甚至可以服務到家,把心臟送到麻州總醫院大門口。不能再耽擱了,動作要快,不要讓他們有時間阻攔我們。」
「等一下。」另外一個護士說:「妳沒有得到醫院授權,不能把病人轉送到麻州總醫院去。」
「我可以。」薇薇安說:「喬許‧奧戴是臨床教學組的病人。意思就是,總醫師可以做決定。這件事由我全權負責。妳們只要聽命行事就可以了。幫他準備一下,等一下就送他上救護車。」
「沒問題。趙醫師。」漢娜說:「我還要跟他一起上車。」
「應該的。」說著,薇薇安看看艾貝。「好了,迪麥多。」她忽然提高嗓門說:「輪到妳了。妳去把心臟弄到手。」
※
一個半鐘頭之後,艾貝開始換上手術袍。她已經完成了最後一道清洗消毒程序,彎著手肘小臂朝上,用背後頂開三號手術室的旋轉門。
器官捐贈者躺在手術檯上,蒼白的身體沐浴在螢光燈下。一個麻醉護理師正在更換靜脈注射瓶。這位病人不需要麻醉。凱倫‧塔利歐已經感覺不到痛苦了。
薇薇安已經穿好了手術袍,戴好了手套。她站在手術檯的一邊,而站在另一邊的是一位腎臟外科醫師,林醫師。艾貝之前協助過林醫師很多次。這個人沉默寡言,他工作的時候是出了名的動作敏捷,悶不吭聲。
「文件簽名了嗎?收好了嗎?」薇薇安問。
「一式三份。已經加在病歷表裡面了。」特定捐贈對象同意者的內容是她自己打字的,上面特別聲明,凱倫‧塔利歐的心臓只捐贈給十七歲的喬許‧奧戴。
就是這個男孩的年紀打動了喬‧塔利歐。當時,他一直坐在太太床邊,握著她的手,靜靜地聽艾貝告訴他那個十七歲男孩的事,告訴他那個男孩子多麼熱愛棒球。於是,喬二話不說,立刻簽了字。
然後,他吻了他的太太一下,跟她道別。
護士幫艾貝穿上無菌手術袍,戴上六號半的手套。「器官摘取手術由誰執刀?」她問。
「塔拉索夫小組的佛畢夏醫師。我從前和他合作過。」薇薇安說:「他已經在路上了。」
「喬許的手術安排好了嗎?」
「十分鐘前塔拉索夫打電話給我。我先前已經告訴過他喬許的血型,他們已經做過交叉比對了,手術室也準備好了。他們已經在待命了。」她低頭看看凱倫‧塔利歐,顯得有些不耐煩。「老天,摘取心臟我自己動手就可以了,根本用不著等。那個要命的佛畢夏怎麼到現在還沒來?」
他們又繼續等。十分鐘,十五分鐘。這時,對講機突然發出嗶的一聲,是麻州總醫院的塔拉索夫打電話來。他在問摘取手術開始了嗎?
「還沒。」薇薇安說:「快了。」
五分鐘後,手術室的門嘩的一聲被擠開了,佛畢夏走進來,那雙結實粗壯手臂還在滴水。「九號手套。」他簡單俐落地說。
整個手術室的氣氛突然緊繃起來。在場的人除了薇薇安之外,沒有人和佛畢夏一起工作過。他的看起來嚴厲,似乎不太想跟人說話。護士一句話也沒說,迅速幫他穿上手術袍,戴上手套。
他站到手術檯旁邊,以一種挑剔的眼神打量著手術檯旁邊的器具設備。「趙醫師,妳又闖禍了嗎?」
「老樣子。」薇薇安說。她比了個手勢,指了指手術檯周圍的幾個人。「林醫師負責腎臟。我和迪麥多醫師必要的時候再提供協助。」
「病人的病歷呢?」
「頭部受傷。腦死。捐贈文件已經簽署。她今年三十四歲,原先身體狀況良好,血液已經過篩檢。」
他拿起手術刀,舉到死者胸口上方的時候,突然停下來。「還有什麼事需要讓我知道的嗎?」
「沒有了。新英格蘭器官銀行已經確認過,兩造的體質完全相容。相信我的話。」
「我最怕聽別人說這種話。」佛畢夏嘀咕著說:「好吧,我們用最快的速度看看心臟,確認一下這顆心臟是否健全。然後我們先站到旁邊,讓林醫師先摘取腎臟。」說著,他把手術刀的刀刃壓在凱倫‧塔利歐的胸口上,迅速劃了一下,在胸口正中央切出一道裂口,露出胸骨。「胸骨鋸。」
手術助理護士把電鋸遞給他。艾貝拉住牽拉器。當佛畢夏開始切開胸骨的時候,艾貝忍不住把頭轉開。聽到電鋸葉片的嘎吱聲,聞到骨灰的味道,她突然感到有點噁心。但佛畢夏似乎完全不為所動。他的手動作迅速敏捷,技術老練。過沒一會兒,胸腔已經露出來了。他舉起手術刀,對準心包囊。
切開胸骨的動作看起來似乎只需要蠻力,接下來的工作就必須很精巧細膩了。他劃開心包囊的膜。
裡面的心臓還在跳動,他瞄了一眼,嘴裡嘀咕了幾句,好像很滿意。他看了對面的薇薇安一眼,開口問她說:「趙醫師,妳覺得怎麼樣?」
薇薇安沒有出聲,顯得很莊重。她把手伸進胸腔裡很深的地方。她似乎在撫摸那顆心臓,手指頭輕輕地碰觸著心臟外壁,順著每一根冠狀動脈摸一摸。心臓在她手中很有力地搏動著。「這是一顆很漂亮的心臓。」她輕柔地說,眼睛閃閃發亮。她看看對面的艾貝。「這個心臟真是上天賜給喬許的禮物。」
這時候,對講機突然發出嗶的一聲。有一個護士的聲音說:「塔拉索夫醫師在線上。」
「告訴他心臓看起來很不錯。」佛畢夏說:「正要開始摘取腎臟。」
「他想跟醫師說話,任何一位都可以。他說非常緊急。」
薇薇安瞄了艾貝一眼。「妳去吧,脫掉手術袍,妳去接電話。」
艾貝脫掉手套,走過去把牆壁上的話筒拿起來。「喂,請問是塔拉索夫醫師嗎?我是艾貝‧迪麥多,住院醫師。心臟看起來狀況很不錯。大概再過一個半鐘頭就可以送到你那邊了。」
「你們恐怕還要再快一點了。」塔拉索夫說。從電話裡,艾貝可以聽到一些嘈雜的聲音:有人在交談,講話很急,還有金屬器材碰撞的聲音。塔拉索夫的聲音聽起來很緊張,有點心不在焉。她聽到他轉頭跟別人說話。過了一會兒,他又回到線上。「過去這十分鐘,那孩子已經急救了兩次了。現在我們好不容易又讓他恢復到正常竇性心律。不過,我們已經不能再等了。除非我們現在立刻幫他接上體外心肺循環機,否則,他就沒救了。不管怎麼樣,我們可能都救不活他了。」說到這裡,他又轉過頭去跟別人說話。後來,他又回到線上的時候就說了一句:「我們要開刀了。趕快來,知道嗎?」
艾貝掛斷電話,然後對薇薇安說:「他們要把喬許接上體外心肺循環機。他又急救了兩次。他們現在就要心臟!」
「可是我至少需要一個鐘頭才能把腎臟拿出來。」林醫師說。
「別管腎臟了。」薇薇安斬釘截鐵地說:「我們直接先拿心臟。」
「可是──」
「她說得對。」佛畢夏說。接著,他朝著護士大喊:「趕快準備冰的生理食鹽水!把冷藏盒準備好,還有,找個人去叫救護車準備好。」
「我還要再重新著裝嗎?」艾貝問。
「不用了。」薇薇安伸手去抓牽拉器。「再過幾分鐘就好了。我們需要妳把心臟送過去。」
「那我的病人怎麼辦?」
「我會幫妳照應。把妳的呼叫器放在手術室的桌子上。」
有一位護士已經開始在冷藏盒裡放冰塊了。另外一個護士站在手術檯旁邊,把冰的生理食鹽水灌進水桶裡。佛畢夏已經不需要再進一步發號施令了。這幾個都是心臟護士,該做什麼事她們清楚得很。
佛畢夏飛快地操作手術刀,完成預備性的切離動作。現在,心臟已經完全和心包囊脫離了。心臟還在跳動,每跳一次就會把充滿了氧氣的血液灌進動脈。現在,時候到了,該讓它停止跳動了,該把凱倫‧塔利歐最後殘餘的生命跡象結束了。
佛畢夏把五百毫升的高含量鉀溶液灌進主動脈根部。心臓跳了一下,兩下。
接著,心臟終於停止跳動了。現在,心臓開始變得鬆軟了。突然注入的鉀溶液麻痺了心臟的肌肉。艾貝不由自主地看著心電圖監視螢幕。已經沒有心電顯示了。凱倫‧塔利歐終於死亡了,可以從醫學上判定死亡了。
有個護士把一桶冰的生理食鹽水倒進胸腔裡,讓心臓保持低溫。接著,佛畢夏開始動手捆綁,切割。
過了一會兒,他把心臟從胸腔裡拿出來,輕輕放進一個盆子裡。鮮血在冰冷的食鹽水裡蔓延開來。護士向前跨了一步,手上撐開一個塑膠袋。佛畢夏讓心臓在溶液裡多浸泡了一下,然後把洗乾淨的心臟輕輕放進塑膠袋裡。接著,護士又把更多的冰食鹽水倒進塑膠袋裡。接下來,那個塑膠袋又被放進另外一個塑膠袋裡,然後再放進冷藏盒裡。
「交給妳了,迪麥多。」佛畢夏說:「妳坐救護車過去,我會開我的車跟在後面。」
艾貝拿起冷灧盒。當她推開室旋轉門的時候,聽到薇薇安的聲音在後面喊:
「小心點,別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