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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納德的墮落 by 泰絲‧格里森
2019-10-25 21:30
已經是半夜了,凱倫‧塔利歐的眼睛已經快要張不開了。她奮力想撐開自己沉重的眼皮,想讓自己保持清醒,繼續開車。桃樂絲姨媽的葬禮結束之後,她立刻就開車上路,到現在已經整整開了將近兩天兩夜了。中途除了停下來打個盹,或是買一份漢堡和咖啡之外,一路上幾乎沒有休息。咖啡,她已經喝了不知道多少杯咖啡了。才隔了兩天,她姨媽的葬禮彷彿已經成了上個世紀的記憶,變得遙遠而模糊。她依稀記得,葬禮上擺滿了逐漸凋萎的劍蘭,看到一大堆叫不出姓名的表兄弟姐妹,吃了幾個味道酸酸的一口三明治。這是親友之間送往迎來的義務,真是要命,天曉得哪來這麼多義務。
此刻,她滿腦子想的就是趕快回家。
其實,她心裡明白,她應該把車子停下來,休息一下打個盹,然後再開車上路。只不過,眼看已經快到家了,大約再開八十公里就到波士頓了,就差那麼一點點了。剛剛在「丹金甜甜圈」停車的時候,她已經灌飽了三杯咖啡。那三杯咖啡似乎發揮了一點功效,讓她從麻州的春田市一路撐到史托布里奇鎮,只不過,咖啡因的效力現在已經漸漸消退了。她以為自己還很清醒,可是,有好幾次她的頭猛然垂下去,她才意識到自己睡著了,睡著了一、兩秒鐘。
前面的路上一片漆黑,她遠遠看到一個「漢堡王」的燈箱招牌閃閃發亮,於是她就把車子開下高速公路。
她走進店裡,點了一杯咖啡和一份藍莓鬆餅。此刻是深更半夜,用餐區只有零零落落幾個客人,臉上都是一副同樣疲憊不堪的表情。凱倫心裡想,都是些公路遊魂,彷彿每一個公路休息站都會看到這些疲憊的幽靈在出沒。整個用餐區靜悄悄的,靜得有點詭異。每個人彷彿都努力想振作起來,讓自己清醒一點,繼續開車上路。
坐在隔壁那桌的是一個女人,看起來一臉陰鬱,而她帶的那兩個小孩則是安安靜靜的坐在旁邊吃餅乾。那兩個小孩子長著一頭漂亮的金髮,看起來很乖巧。凱倫看著他們,忽然想到自己的女兒。明天就是她們的生日了。她心裡想,今夜的此刻,她們正安安穩穩的睡在床上,過了這一天,她們就十三歲了,而她們的童年歲月也逐漸遠離,一天比一天遙遠。
她心裡想,當妳們明天早上起床的時候,我已經在家裡了。
她把咖啡杯拿到櫃檯去續杯,蓋上塑膠蓋,然後走到外面去,鑽進車子裡。
此刻,她感到腦袋清醒多了。她相信自己一定辦得到。再過一個鐘頭,再開八十公里,她就會抵達自己家門口了。她發動車子,把車開出停車場。
她心裡想,八十公里,只剩下八十公里了。
※
大約三十公里外,有一家7-11後面停著一部車,文斯‧勞瑞和查克‧薩維斯坐在車子裡。他們剛剛又喝完了一箱六罐裝的啤酒。他們兩個在比賽喝酒別苗頭,已經接連喝了四個鐘頭都沒停,看看誰能夠喝最多百威啤酒,而且不會吐出來。到目前為止,查克領先了一罐。他們已經算不清兩個人總共喝少罐,看樣子只好等到明天早上再清點。車子的後座有一堆像山一樣的空啤酒罐。
不過,查克絕對是領先的,而且顯出洋洋得意的樣子。看到他那副姿態,文斯簡直氣炸了。不管幹什麼鳥事,查克好像永遠都比他強。另一方面,這場比賽並不公平。文斯說還可以再跟他大戰一回合,只不過酒已經喝光了。此刻,儘管查克明知道這場比賽並不公平,但他臉上還是掛著那種得意洋洋的笑容,彷彿在叫文斯去吃屎。
文斯嘩啦一聲推開車門,鑽出駕駛座。
「你要去哪裡?」查克問。
「再去多買幾罐。」
「你已經差不多了,不能再喝了。」
「去你的吧!」文斯說。他搖搖晃晃的走過停車場,走向7-11的門口。
查克大笑起來,朝著車窗外大喊:「你連路都快沒辦法走了!」
文斯心裡想,這個混球,去你的吧!你看,我不是走得好好的嗎?他晃進7-11,又拿了兩箱六罐裝的啤酒。也許應該拿三箱,沒錯,他可以輕而易舉再喝掉三箱,他天生就是鐵胃。除了每隔幾分鐘就要跑去撒一泡尿之外,他完全感覺不到自己有什麼醉意。
他進門的時候絆了一跤,但很快又站了起來。門檻實在太高了,真該死,應該去控告這家店。他從冰箱裡拿了三箱六罐裝的啤酒,神氣活現地走到櫃檯,手上拿著一張二十塊的鈔票用力往櫃檯上一拍。
店員看了那張鈔票一眼,搖搖頭說:「抱歉,不能收你的錢。」
「你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做不能收我的錢?」
「我們不能賣啤酒給神智不清的客人。」
「你的意思是說我喝醉了嗎?」
「是的。」
「你看清楚,這是錢,對不對?你他媽的不想要我的錢嗎?」
「我可不想吃上官司。老弟,麻煩你把啤酒放回去好嗎?這樣好了,你為什麼不買杯咖啡或是別的什麼呢?比如說,買條熱狗。」
「我不想吃什麼鬼熱狗。」
「那你就出去吧,老弟,走吧。」
文斯把一箱啤酒往前面一丟,那箱啤酒飛過櫃檯砸在地板上。他正準備要把第二箱摔進櫃檯的時候,那個店員忽然抽出一把槍。那一剎那,文斯正好把啤酒箱舉在空中,整個人愣住不敢動,眼睛盯著槍口。
「出去吧,給我滾出去。」店員說。
「好吧。」文斯往後倒退了一步,兩隻手高高舉在半空中。「好吧,我聽到了。」
他正要走出門口的時候,又被門檻絆倒了。
文斯鑽進車子裡的時候,查克問他說:「酒呢?」
「他們的啤酒賣光了。」
「啤酒怎麼可能會賣光呢?」
「他媽的反正就是賣光了,可以了嗎?」說著,文斯發動車子,猛踩油門。輪胎摩擦路面發出尖銳的聲響,然後車子就衝出了停車場。
「我們現在要去哪裡?」查克問。
「找另外一家店。」他瞇起眼睛看著前方黝黑的公路。「真該死,匝道入口在哪裡?應該就在這附近沒錯。」
「老兄,算了吧。要是再喝一輪,你鐵定會吐翻天。」
「他媽的,匝道入口究竟在哪裡?」
「你好像已經開過頭了。」
「才沒有。你看,就在那裡。」文斯把車子向左猛轉,輪胎摩擦路面發出一陣尖銳的吱吱聲。
「喂!」查克說:「喂,好像不是……」
「白花花的二十塊美金我就不相信沒人要!他們會要的,一定有人會要的。」
「文斯!你搞錯了!」
「你說什麼?」
查克大叫起來:「你開錯方向了!」
文斯猛甩了一下頭,集中精神想看清楚前面的路,可是眼前的燈光實在太刺眼了,直接照向他的眼睛。而且,那個光線似乎愈來愈強了。
「趕快右轉!」查克尖叫起來:「那是車子!趕快右轉!」
文斯猛打方向盤向右轉。
沒想到,那道刺眼的光線也跟著他一起轉。
他聽到一聲尖叫。那是他從來沒有聽過的、一種神祕詭異的聲音。
那不是查克的尖叫聲,而是他自己的。
※
艾貝‧迪麥多醫師累壞了,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累過。除了不久之前在X光檢驗休息室小睡了十分鐘,她已經整整二十九個鐘頭沒有闔眼了。她知道自己已經很明顯的精疲力盡了。她在外科加護病房的水槽前面洗手的時候,瞄了鏡子一眼,鏡中的自己兩團黑眼圈,顯現出無比的疲倦,黑色的頭髮糾結凌亂,蓬鬆得像獅子的鬃毛一樣。她被自己那副模樣嚇了一跳。時間已經是早上十點了,她甚至忙得還沒有時間去沖個澡,刷刷牙。早餐是一顆煎得硬邦邦的荷包蛋,還有一杯加了糖的咖啡。要不是外科加護病房裡那位細心體貼的護士幫她準備了早餐,她恐怕連早餐都沒得吃。要是艾貝找得到時間吃午餐,那已經算是走運了。如果她能夠在五點之前離開醫院,六點左右到家,那恐怕要有天大的運氣。此時此刻,就算能夠在椅子上坐一下也已經是一種莫大的享受了。
只不過,禮拜一的晨間查房是沒有人敢坐下來的,更何況,如果負責查房的人是柯林‧衛蒂格醫師,那更是休想有機會坐下來了。他是貝賽醫院負責外科住院醫師臨床教學的主任醫師。衛蒂格醫師是一位退休的陸軍將軍醫官,他考問學生的時候,那種一針見血冷酷無情的發問方式是出了名的。艾貝怕死了這位將軍。話說回來,又有哪一個外科住院醫師是不怕他的呢?
此刻,外科加護病房裡總共有十一位住院醫師。他們身穿白色的醫師袍和綠色的刷手服,緊靠著站在一起,圍成一個半圓形的人牆,所有的人眼睛都緊盯著那位住院醫師教學主任。他們心裡都很清楚,主任醫師隨時都有可能會突然冒出一個問題,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會被他的炮火擊中。要是那個人回答不出來,那種當場下不了台的羞辱感會持續很久。
他們這群人已經巡視過四床手術後的病人,討論過治療方針和預後診斷。現在,他們圍繞在加護病房的第十一床四周。那是艾貝的新病人,現在該輪到她來做病歷簡報了。
她胸前抱著一個寫字板,不過,她並沒有去看夾在板子上的病歷表。她憑著腦海中的記憶開始做簡報,兩眼盯著將軍那一張冷冰冰的臉。
「病患今年三十四歲,白種女性,在九十號公路發生汽車對撞事故,今晨一點由急診外傷科轉進加護病房。她在事故現場完成插管處理和肢體固定處理後,由直升機送抵本院。送進急診室的時候,明顯有多重損傷,頭骨有複合性暨下壓性骨折,左鎖骨和肱骨骨折,臉部嚴重裂傷。初步檢查,我發現她是一個營養良好的白種女性,中等體型。她對所有的刺激測試幾乎沒有任何反應,唯一例外是,她疑似出現肢體伸展反應──」
「疑似?」衛蒂格醫師問:「那是什麼意思?她究竟有沒有出現肢體伸展反應?」
艾貝感覺到自己心臟狂跳,心裡想,完蛋了,他盯上我這個病例了。她猛呑了一口唾液,然後開始說明:「病人接受痛刺激測試的時候,偶爾會出現肢體伸直的反應,有時候不會。」
「那妳怎麼解釋這種現象呢?用格拉斯哥昏迷指數的動作反應來衡量,她是幾分?」
「呃,一分代表沒有任何反應,兩分代表肢體伸直反應,我想,病人的反應可以算是……一點五分。」
那一群住院醫師忽然冒出一陣稀稀落落的笑聲,聽起來有點緊張。
「沒有一點五分這種指數。」衛蒂格醫師說。
「這個我知道。」艾貝說:「可是這個病人沒辦法完全套用任何一個分數──」
「好了,繼續報告妳的檢查結果。」他突然打斷她的話。
艾貝遲疑了一下,環顧左右,瞄瞄那群住院醫師,逐一打量了一下每個人臉上的表情。她搞砸了嗎?她實在無法確定。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繼續說:「最關鍵的生命跡象是她的血壓,收縮壓九十,舒張壓六十,脈搏一百。已經完成插管處理。她已經沒有自發性呼吸,呼吸機能完全依賴呼吸器,呼吸率每分鐘二十五次。」
「為什麼要設定每分鐘二十五次?」
「為了要讓她保持在超高換氣狀態。」
「為什麼?」
「為了降低她血液中的二氧化碳含量。這樣可以把腦水腫的程度降到最低。」
「繼續說。」
「我剛剛提到過,頭部檢查的結果顯示,頭骨有下壓性和複合性骨折,骨折的部位是左顱頂骨和顳骨,臉部有嚴重的腫脹和裂傷,無法評估是否有顔面骨折。瞳孔中度擴大,對光線沒有反應。她的鼻子和喉嚨──」
「頭、眼反射呢?」
「我還沒有測試。」
「妳沒有測試?」
「還沒有,老師。我還不想去動她的頸部,我擔心她可能會有脊椎脫位。」
她看到他輕輕地點點頭,意思是他可以接受她的回答。
接著,她開始描述病人的生理狀況。呼吸聲正常。心跳不明顯。腹部狀況正常。衛蒂格醫師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她。接著,她繼續報告神經系統的狀況。才剛報告完,她忽然感覺更有自信了,甚至可以說感到驕傲。有什麼不可以呢?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衛蒂格醫師問她:「在妳還沒有看X光照片之前,妳對病患的狀況有什麼看法?」
「她的瞳孔中度放大,對光線沒有反應。」艾貝說:「由此看來,我覺得很有可能是中腦受到壓迫。掻有可能是腦硬膜下血腫,或是腦硬膜外血腫。」講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然後用一種平靜而又充滿自信的語調補了一句:「電腦斷層掃描已經確認了我的判斷。左側腦硬膜下方有一大片血腫,而且有嚴重的中線偏移現象。我把病患交給神經外科,他們緊急動手術取出了她的血塊。」
「那麼,迪麥多醫師,妳的意思是,妳的初步診斷是完全正確的,是不是?」
艾貝點點頭。
「好吧,我們來看看病人今天早上的狀況怎麼樣。」衛蒂格醫師一邊說,一邊走向病床邊。他拿著一支筆型手電筒照向病人的眼睛。「瞳孔沒有反應。」他說。接著,他用指關節用力壓病人的胸骨。病人的身體還是一樣的癱軟,一動也不動。「對痛刺激測試沒有反應。沒有肢體伸展或其他任何反應。」
另外那幾個住院醫師也圍到那張病床床邊,但艾貝卻一動也不動,始終站在床尾,眼睛一直盯著病人包著繃帶的頭。衛蒂格醫師繼續檢查,他拿了一根橡皮錘敲敲病人的肌腱,拉拉病人的手肘和膝蓋,先折後再伸展開。這時候,艾貝突然感覺到一陣疲倦席捲而來,整個人變得恍惚起來,注意力逐漸渙散。她一直看著那個女病人的頭。那個女人的頭髮不久之前被剃光了。她記得她本來有一頭濃密的棕髮,上面還黏著血塊和碎玻璃,身上的衣服也沾滿了玻璃屑。先前在急診室的時候,艾貝曾經幫忙把她的上衣剪開,而那件上衣是紐約時尚名牌Donna Karan。這件事似乎一直在艾貝的腦海中徘徊不去。她不記得病患身上染滿了鮮血,也不記得那些碎裂的骨頭,血肉模糊的臉。她唯一記得的卻是衣服上的商標,Donna Karan。她也曾經買過那個牌子的衣服。她忽然浮現出一種奇怪的念頭,在某一個日子裡,在某個地方,那個女人曾經在一家商店裡,翻動展示架橫桿上的那些衣架,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這時候,衛蒂格醫師挺直了身體看著外科加護病護士。「他們是什麼時候清掉病人的血腫塊的?」
「她大約是在凌晨四點的時候離開恢復室。」
「六個鐘頭之前嗎?」
「是的,差不多六個鐘頭了。」
衛蒂格醫師轉身看著艾貝。「那麼,病人的情況為什麼沒有改善?」
昏昏沉沉的艾貝忽然驚醒過來,發現在場的每一雙眼睛都盯著她。她低頭看著病人,看著病人的胸口隨著呼吸器的節拍一起一伏。
「可能……可能是手術後的腫脹。」她看著儀器的螢幕說:「顱內壓升高了二十毫米。」
「妳覺得顱內壓已經高到足以讓病人的瞳孔產生變化嗎?」
「還不行,不過──」
「手術後妳有立刻幫病人做檢查嗎?」
「沒有,老師。急救手術後她立刻就轉到神經外科去了。病人的硬腦膜下血腫清除掉之後,我和神經外科那邊的住院醫師討論過,他說──」
「我不是在問神經外科住院醫師。我問的是妳,迪麥多醫師。妳診斷出病人有腦硬膜下血腫,現在也已經清除掉了,那麼,為什麼病人的瞳孔還處於中度擴張的狀態,而且對光線沒有反應呢?」
艾貝遲疑了一下。那位前將軍醫官冷冷地盯著她,而在場所有的住院醫師也盯著她看。病房裡一片鴉雀無聲,只聽得到呼吸器的嘶嘶聲,她感覺空氣中彷彿瀰漫著難堪的氣氛。
那群住院醫師圍成一圈,衛蒂格醫師的眼光繞著他們瞄了一圈,那副模樣看起來跋扈又專橫。「有誰能夠幫迪麥多醫師回答這個問題呢?」
這時候,艾貝猛然挺起腰桿。「我自己就可以回答了。」她說。
衛蒂格醫師轉身看著她,揚起眉毛。「是嗎?」
「那個……瞳孔的變化──還有四肢伸展反應──這些都是中腦受到高壓的跡象。昨天晚上,我判斷那些現象是硬腦膜下血腫壓迫到中腦所引起的。不過,既然病患的情況並沒有改善,我猜……我猜,那就代表我的判斷是錯誤的。」
「妳猜?」
她吁了一口氣。「我判斷錯了。」
「那麼,妳現在的診斷是什麼?」
「中腦出血。很可能是頭骨撞擊的力道所造成的,或者是硬腦膜下血腫的殘餘損傷。電腦斷層掃描可能無法顯現那種細微的變化。」
衛蒂格醫師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看了好一會兒,臉上的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麼。接著,他轉過去對另外那幾個住院醫師說:「中腦出血是很合理的推斷。病人的昏迷指數是三分。」──說到一半,他瞄了艾貝一眼──「或者說是三點五分也可以。」他改口說:「預後診斷的存活率是零。病患已經沒有自發性呼吸,也沒有自發性動作。她對腦幹反射測試顯然完全沒有反應。目前,我也只能建議病患使用維生系統,除此之外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另外,我們可以請病患的家屬考慮器官捐贈了。」說完,他漫不經心地朝艾貝點點頭,感覺上態度很輕蔑。接著,他開始走向下一床的病患。
其中一位住院醫師捏了一下艾貝的手臂。「嗨,迪麥多。」他悄悄地說:「幹得好,太漂亮了。」
艾貝疲憊不堪地點點頭說:「謝謝。」
※
薇薇安‧趙是貝賽醫院的總醫師,也是全院住院醫師當中的傳奇人物。據說,她剛進醫院擔任實習醫師的時候,第一次值班的第二天,和她搭檔的另外一位實習醫師承受不了壓力,精神崩潰,歇斯底里地大哭大喊,於是醫院只好把她送到精神科去治療。這樣一來,薇薇安就必須承擔兩個人的工作。整整二十九天,她是骨科部門裡唯一能夠值班的住院醫師,日以繼夜,二十四小時無休。後來,她只好把一些簡單的衣物和日用品搬進值班醫師休息室。醫院自助餐廳的食物實在太過於難以下嚥,於是,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她形同被迫節食,瘦了將近三公斤。整整二十九天,她沒有跨出過醫院門口半步。到了第二十九天,她輪值期滿,走到停車場準備開車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車子早在一個禮拜前就被拖吊走了。停車場管理員以為那部車子被人遺棄了。
第二次輪班是在血管外科。到了第四天,和她搭檔的那位實習醫師出了車禍,被一輛市公車撞斷了骨盆,住進醫院。這一來,薇薇安又要再度承擔兩個人的工作。
於是,薇薇安‧趙再進值班醫師休息室。
如此一來,全體的男性住院醫師已經把她視為一份子,把她當成哥兒們。她贏得了與男性醫師同等的尊崇地位。那一年的年度頒獎晚宴上,醫院把一對裝在盒子裡的鋼製睪丸頒發給她,以具體行動確認了她的尊崇地位。
當艾貝第一次聽到薇薇安‧趙的故事時,她簡直沒辦法把那對鋼製的睪丸跟眼前這個女人聯想在一起。那對男性器官的鋼製模型不由得會讓人聯想到那種粗獷豪邁虎背熊腰的男子氣概,然而,薇薇安本人卻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中國女人,個子嬌小玲瓏。她的個子小到必須站在小板凳上才有辦法動手術。雖然每次主治醫師帶隊查房的時候,薇薇安都很少講話,不過,她總是毫無懼色地站在整個隊伍最前面,露出一種不動聲色的冷靜表情。
那天下午,薇薇安到外科加護病房找艾貝的時候,還是跟平常一樣顯得那麼冷靜超然。當時,艾貝在那種精疲力盡的感覺中強打精神工作,每走一步都是一種掙扎,每做一個決定都必須依賴絕對的意志力。要不是薇薇安開口跟她說話,艾貝甚至沒有發現她已經站在她旁邊了。她聽到薇薇安在跟她說:「我聽說妳接了一個頭部創傷的病人,血型是AB型陽性。」
艾貝本來低頭在寫病歷表,記錄病人的進展,一聽到聲音就抬起頭來看。「對。昨天晚上。」
「病人還活著嗎?」
艾貝朝第十一床的小隔間看了一眼。「那要看妳所謂的活著是什麼定義。」
「心臟和肺臟有受到損傷嗎?」
「功能正常。」
「她年紀多大?」
「今年三十四歲。妳為什麼問這個?」
「我一直在追蹤治療臨床教學組的一個內科病人,鬱血性心臟衰竭末期,血型是AB型陽性。他一直在排隊等心臟移植。」說著,薇薇安走到病歷表架那邊去。「哪一床?」
「第十一床。」
薇薇安把病歷表從架子上抽出來,打開金屬封套。她在瀏覽病歷表的時候,臉上的表情依然是那麼冷靜超然。
「她已經不能算是我的病人了。」艾貝說:「我已經把她轉給神經外科了。他們已經幫她清掉了硬腦膜下血腫。」
薇薇安不發一語,繼續看著病歷表。
「她才剛動完手術十個鐘頭。」艾貝說:「摘取器官似乎還嫌太早了點。」
「看起來,到目前為止,神經反應的狀況還是沒有改善。」
「沒有。不過,還是有可能……」
「她的昏迷指數不是只有三分嗎?我看是沒什麼希望了。」薇薇安把病歷表放回架上,開始朝第十一床走過去。
艾貝跟在她後面。
她站在小隔間的門口看著薇薇安幫病人做基本體檢。薇薇安的動作還是那麼迅速敏捷,跟她動手術的時候那種俐落的身手沒什麼兩樣。艾貝在醫院的第一年是擔任實習醫師。那一整年,她經常看到薇薇安在動手術。她很羨慕薇薇安那一雙小巧靈敏的手。她曾經無數次滿懷驚嘆地看著薇薇安,看著她用她那靈巧的手指打出完美的線結。相形之下,艾貝覺得自己真是手腳笨拙。她曾經花了無數個鐘頭在梳妝台抽屜的把手上練習打手術線結,用掉了不知道多少公尺長的線。雖然她有足夠的能力完成那種動作,可是她心裡明白,她永遠不可能擁有薇薇安那雙魔法般的手。
此刻,艾貝看著薇薇安幫凱倫‧塔利歐做體檢,那一剎那,薇薇安那雙效率高超的手突然令她感到不寒而慄。
「對痛刺激沒有反應。」薇薇安一邊觀察一邊說。
「現在下判斷還為時過早。」
「也許是,也許不是。」說著,薇薇安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反射動作測試用的橡皮鎚,開始輕敲病人的肌腱。「這叫做幸運的敲擊。」
「說這種話好像不太好吧。」
「我的病人在內科加護病房裡。他的血型是AB型陽性。他排隊等候心臟移植已經等了一整年了。妳的病人和他的血型完全吻合,這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艾貝看著凱倫‧塔利歐,忽然又想到當時她身上那一件藍白相間的上衣。她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些奇怪的念頭。她幻想著,當凱倫上一次穿那件上衣,扣上釦子的時候,心裡在想什麼。也許她想的是生活中一些平凡無奇的點點滴滴。當時她一定不會想到死亡,不會想到醫院的病床,也不會想到自己會吊著點滴,靠呼吸器把氣氣打進自己的肺部。
「我想開始進行淋巴球交叉配對試驗,確認一下他們兩個人的體質是否相容。」薇薇安說:「另外,我們也可以開始針對其他器官進行組織比對。她已經做過腦電波圖了,對不對?」
「她已經不是我的病人了。」艾貝說:「而且,不管怎麼說,現在做這些未免為時過早。我們根本就還沒有和她的丈夫談過這件事。」
「早晚都得有人跟他談的。」
「她有小孩子。她們需要一些時間才有辦法了解這種狀況。」
「器官可沒辦法等那麼久。」
「我知道。我知道這是早晚都要做的。可是,就像我剛剛說的,她才剛動完手術十個鐘頭。」
薇薇安走到水槽邊洗手。「妳該不是在指望會有奇蹟出現吧?不會吧?」
這時候,有一位外科加護病房的護士出現在小隔間的門口。「病人的丈夫已經帶小孩回來了,他們正在外面等著要進來探視病人。妳們還需要很久嗎?」
「已經好了。」薇薇安一邊說,一邊把揉成一團的紙巾丟進垃圾桶裡,然後就走出去了。
「可以讓他們進來了嗎?」護士問艾貝。
艾貝又看了凱倫‧塔利歐一眼。那一剎那,她頭腦忽然清醒過來,內心感覺到一種沉痛。她忽然意識到等一下小孩子會看到什麼樣的景象。「等一下。」艾貝說:「先別讓他們進來。」接著,她走到床邊,飛快地把床單撫平,然後走到水槽那邊拿了一張紙巾,用水浸濕,擦擦病人的臉頰,把那些乾掉的黏液斑點擦掉。她把床上的尿袋移到床邊去,這樣看起來才會不太顯眼。然後,她往後退了一步,看了凱倫‧塔利歐最後一眼。這時候,她忽然明白自己已經無能為力了。她不知道該如何教那兩個孩子去承受即將來臨的痛苦。沒有人有辦法。
她嘆了口氣,朝護士點點頭。「好了,現在他們可以進來了。」
※
到了下午四點半的時候,艾貝幾乎已經沒辦法集中精神填寫資料,幾乎不知道自己在寫些什麼。她幾乎沒辦法集中視線看清楚眼前的東西。到目前為止,她已經值班三十三個半鐘頭了。時間差不多了,她已經值完午班了。也就是說,她終於可以回家了。
她把最後一份病歷表闔起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又不自覺地看向第十一床那邊。她走進那個小隔間,在床尾徘徊了半天,呆呆地看著凱倫‧塔利歐。她絞盡腦汁在思考,看看自己還有沒有遺漏什麼,看看還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夠拯救病人的生命。
她沒有留意到後面有腳步聲正慢慢朝她靠近。
後來,她忽然聽到旁邊有人在跟她說:「嗨,大美人。」她猛然轉頭一看,看到一個棕髮藍眼睛的男人。原來是馬克‧赫德爾醫師。他正對著她微笑。那種笑容只有艾貝才看得到。今天一整天,她一直很渴望看到那個笑容,想得心疼。平常,艾貝和馬克幾乎每天都會想辦法安排時間一起吃個中飯,或是偶然迎面碰到的時候互相揮揮手。然而,今天一整天他們兩個都沒有碰到面。此刻一看到他,一股甜甜的喜悅霎時湧上心頭。他彎腰親了她一下,然後倒退了一步,打量著她凌亂的頭髮和身上那件皺巴巴的刷手服。「昨天晚上大概不太好過吧。」他滿懷同情地嘀咕著。「妳睡了多久?」
「我也搞不清楚。大概睡了半個鐘頭吧。」
「聽說今天早上妳對付將軍的時候,打了一個大滿貫。」
她聳聳肩。「這麼說好了,我沒有很輕易就被他撂倒。」
「這已經可以算是一大勝利了。」
她笑了一下,接著,她眼睛又看向第十一床,那一剎那,她的笑容又消失了。凱倫‧塔利歐整個人被淹沒在成堆的儀器設備中。呼吸器,藥物注入幫浦,氣管內抽痰管,心電圖監視螢幕,血壓監視螢幕,顱內壓監視螢幕。五花八門的小道具在測量每一種身體機能。在這個科技的年代裡,何必還要握住病人手腕量脈搏?何必用手去按病人的胸口?既然所有的工作都可以交給機器,那到底還要醫生幹什麼?
「她昨天晚上被送到我這邊。」艾貝說:「三十四歲。已婚,兩個小孩。一對雙胞胎女孩。她們人就在醫院裡,我剛剛才看到她們。可是,馬克,她們居然不去碰她,那種感覺實在很奇怪。她們就在那邊看,可是就光是看,居然沒有想到要去摸摸她。當時我心裡想,妳們一定要摸摸妳們媽媽,因為,如果妳們現在不摸摸她,以後恐怕就沒有機會了。這是妳們最後的機會了。可是,她們就是不願意去摸摸她們的媽媽。我心裡想,總有一天,妳們一定巴不得……」說到這裡,她搖了搖頭,飛快地舉起手揉眼睛。「我聽說撞到她的那傢伙是因為喝醉酒開錯了方向才會撞到她的車。你知道最令我火冒三丈的是什麼嗎,馬克?我真的很火。他居然不會死。他現在就住在樓上骨科的病房裡,只不過斷了幾根骨頭,就在那邊哀聲慘叫。」說到這裡,艾貝又深深吸一口氣,然後嘆了一口氣。嘆完氣,她的火氣似乎也漸漸消了。「老天,我的工作應該是要拯救生命,可是現在我居然在詛咒別人死,巴不得那個傢伙在高速公路上被撞得稀爛。」說著,她轉身背對著床。「我看我真的是該回家了。」
馬克輕輕地摸摸她的背,那種動作一方面是安慰,一方面是表示親暱。「走吧。」他說:「我陪妳出去。」
他們走出外科加護病房,走進電梯。電梯門才一關上,她忽然搖搖晃晃地倒向他。他立刻接住她,把她抱在懷裡。那種感覺是她所熟悉的。躺在他懷裡,她覺得很有安全感,永遠都有安全感。
一年前,馬克‧赫德爾似乎距離她還很遙遠,還不是那個能夠安慰她、給她一個溫暖懷抱的人。當時艾貝還是實習醫師,而馬克已經是胸腔外科的主治醫師──他可不是一般的主治醫師,而是貝賽醫院心臟移植小組的王牌外科醫師。他們是在一次外傷手術中認識的。當時的病患是一個十歲的小男孩,被救護車緊急送到醫院。他被一支箭射穿了,箭頭從胸口突出來。整件事只是因為兄弟吵架,再加上爸媽選錯了生日禮物。艾貝進入手術室的時候,馬克已經穿好了刷手服和手術袍。當時她進醫院擔任實習醫師才只有一個禮拜,心裡緊張得要命。一想到自己馬上就要協助威名遠播的赫德爾醫師動手術,心中十分恐慌。她戰戰兢兢地站到手術檯邊,怯生生地看著站在手術檯對面的那個男人。當時她只看到那個人口罩上露出一個寬闊的額頭,看起來充滿了智慧。她只看到一雙漂亮的藍眼睛,眼神坦蕩蕩,露出好奇的神色。
他們聯手完成了那項手術,救了那個小男孩的命。
一個月後,馬克想約艾貝出去,艾貝拒絕了他兩次。她之所以拒絕,並不是因為她不想跟他出去,而是因為她覺得自己不應該跟他出去。
再過了一個月之後,他又開口約她出去了。這一次,艾貝終於抗拒不了誘惑,答應跟他約會。
後來,過了五個半月,艾貝搬進了馬克家裡。馬克家就在波士頓著名的劍橋大學商業大樓。艾貝開始學習和一個四十一歲的單身漢生活在一起,而這個男人一輩子從來沒有和女人住在同一屋簷下一起生活過。所以,對於艾貝來說,剛開始的時候並不是那麼容易的。然而此刻,當她依偎在馬克的懷裡,依靠在他身上,她簡直無法想像自己還能夠再跟另外一個男人生活在一起,或是再愛上另外一個男人。
「可憐的寶貝。」他輕聲細語地在她耳邊呢喃,她感覺得到他那溫暖的氣息噴在她的頭髮上。「生命是很殘酷的,對不對?」
「我當醫生實在不應該有這種念頭。真不知道我究竟怎麼搞的?」
「當醫生是為了做自己夢寐以求的事。這是妳親口告訴我的。」
「我已經想不起來自己當初的夢想是什麼了。我已經很久看不到自己的夢想了。」
「我相信妳的夢想應該就是拯救生命,不是嗎?」
「沒錯。可是我現在居然會希望別人死掉,希望開另外那輛車的酒鬼自己去撞死。」她忽然猛搖頭,似乎很憎恨自己。
「艾貝,現在,最難熬的日子已經快要度過了。妳在外傷重症外科的工作只剩下兩天了。只要再撐過這兩天就好了。」
「那沒什麼大不了,接下來我就要到胸腔科──」
「比較起來,胸腔科就輕鬆多了。外傷科本來就是醫師殺手。每個醫生都會經過這個階段,咬牙撐過去吧。」
她把自己深深埋進他懷裡。「假如我轉到精神科去,你會不會瞧不起我?」
「哈哈,那還用說嗎,那妳就一文不值了。」
「你真是個混球。」
說著,兩個人都笑起來。他親親她的頭頂。「很多人心裡都在暗罵我混球,可是,妳是唯一可以當我的面這樣罵我的人。」
到了一樓,他們走出電梯,走出醫院的大門。已經是秋天了,但波士頓正值九月下旬的秋老虎。這波熱浪已經是第六天了,天氣悶熱得令人受不了。他們走過停車場的時候,她可以感覺得到自己體內僅剩的最後一絲力氣已經快要耗盡了。他們終於走到車子旁邊那一剎那,她已經雙腿發軟,簡直快要跨不出去了。她心裡想,這就是醫學所賦予他們的考驗。你必須先經過地獄之火的鍛鍊,才有辦法成為一個外科醫師。漫長的日子,精神上和肉體上的雙重折磨。在你一步步力爭上游的過程中,你卻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生命一點一滴地慢慢流失。她心裡明白,這是一個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的過程,殘酷卻無可逃避。馬克熬過去了,她也會熬過去的。
他又抱了抱她,吻了她一下。「開車回家沒問題吧?」他問。
「我會打開車子的衛星導航系統。」
「我大概再過一個鐘頭就回家了。要我買披薩回去給妳吃嗎?」
她打了一個大哈欠,鑽進駕駛座。「不用買我的。」
「妳晚上不吃點東西嗎?」
她發動引擎,嘆了口氣說:「今天晚上我只需要一張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