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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納德的墮落 by 泰絲‧格里森
2019-10-25 21:30
以他的年紀來看,他的個子算是矮小的,比另外那幾個男孩要來得矮。莫斯科地鐵的阿爾巴茲卡亞站有一條富麗堂皇的地下道,希臘式的大理石柱充滿古典風味。那幾個大男孩平常都在那裡行乞。不過,雖然現在只有十一歲,他卻已經什麼壞事都幹過了。他已經抽了四年的菸,偷了三年半的東西,當了兩年的童妓。最後這件事並不是耶可夫自己想做的,而是米夏叔叔堅持要他做的。要是不做,他們哪來的錢買香菸和麵包呢?住在米夏叔叔家的四個男孩子當中,耶可夫是年紀最小的,也是金頭髮顏色最漂亮的。身體上的蹂躪對他的心靈造成很大的衝擊,他一直在忍耐。那些戀童癖的客人總是比較喜歡年紀小的、長得可愛的。他們似乎並不在乎耶可夫少了一條左手臂,事實上,絕大部分的人甚至沒有注意到他左肩上只剩下一截殘肢。他們完全被他迷住了,迷上了他的稚嫩,他那頭燦爛的金髮,他那雙流露著無畏神采的藍眼睛。
耶可夫渴望自己快快長大。長大了就可以不用這種蹂躪,就可以像那幾個比他大一點的男孩子一樣,靠神不知鬼不覺的扒竊技藝謀生。在米夏叔叔那棟小公寓裡,他睡的是一張行軍床,每天早上起床的時候,還有晚上睡覺之前,他都會用僅剩的那隻右手抓住床頭的欄杆,用力拉扯自己的身體,一次又一次,希望能夠把自己的身高再拉長個一、兩公釐。米夏叔叔勸過他,做那種運動只是白費工夫。耶可夫個子矮小是因為先天發育不良,是遺傳的體質。七年前,耶可夫被一個女人遺棄在莫斯科,而那個女人看起來也是一副發育不良的模樣。耶可夫對那個女人幾乎毫無印象,也不記得自己從前的事情。他來到莫斯科之前的兒時記憶幾乎已經蕩然無存了。他所知道的,都是米夏叔叔告訴他的,而且,米夏叔叔的話他只相信一半。十一歲還是一個很稚嫩的年齡,然而,身材矮小的耶可夫卻已經具有超乎年齡的聰慧。
正因為如此,他天生對所有的人和事都抱持著懷疑的包括眼前這一男一女。此刻,那一對男女正坐在餐桌前面,和米夏叔叔談事情。
那對男女開著一部豪華的黑色大車來到米夏叔叔的小公寓,車窗黑漆漆的,看不到車子裡面。那個叫葛瑞格的男人穿著西裝打著領帶,腳上那雙鞋子是真皮的。那個叫娜迪亞的女人有一頭漂亮的金髮,裙子和上衣是上等毛料製的,手上提著一個硬式的手提箱。公寓裡的四個小男孩一眼就看出來,她不是俄國人。可能是美國人吧,要不然就是英國人。她俄語講得很流利,只不過腔調很重。
米夏叔叔和那個男人一邊喝著伏特加一邊談事情,而那個女人則是環顧四周,打量著公寓裡狹小的環境。她看著那幾張被推到牆邊的破舊軍用行軍床,看著那一堆髒兮兮的床單,看著那四個小男孩。那四個小男孩緊緊靠在一起,眼中流露出恐懼不安的神色。她有一雙淡淡的灰眼睛,看起來很迷人。她用那雙明媚動人的眼睛逐一打量著那幾個男孩子。她第一眼先看到彼得。彼得是年紀最大的一個,今年十五歲。接著她看看十三歲的史蒂芬,十歲的亞利克西。
最後,她終於看向耶可夫。
被大人這樣目不轉睛地打量,耶可夫早就已經習以為常了。他毫不畏縮地看著那個女人的眼睛。沒想到,那個女人很快就把視線移開,這反倒讓耶可夫有點不太習慣。大人通常都會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根本不理會其他那幾個男孩子。這一次,引起那個女人注意的反倒是彼得,那個瘦瘦長長、滿臉痘子的彼得。
娜迪亞對米夏說:「米夏‧伊薩耶維奇,你做得很對。這些孩子在這裡根本沒有前途。想想看,我們帶給他們的機會是多麼難得!」她一邊說,一邊對著那幾個孩子笑了笑。
那個呆呆的史蒂芬也對著她微笑,那模樣像極了一個被愛情沖昏頭的白癡。
「你應該知道,他們都不會講英語。」米夏叔叔說:「頂多只會講一、兩個簡單的字。」
「小孩子學得很快。對他們來說,學習另外一種語言一點都不費力。」
「他們還是需要時間去學。學新的語言,適應新的食物──」
「他們換了一個新環境之後,需要些什麼東西,我們機構都很清楚。我們已經照顧過太多俄國小朋友了,像他們這樣的孤兒。我們會安排他們到一所特殊學校去上課,讓他們有時間適應環境。」
「萬一他們適應不了呢?」
娜迪亞遲疑了一下,然後又繼續說:「當然,偶爾也是會有一些例外。有些小孩子難免會有情緒障礙。」她的眼光逐一掃視過那幾個小男孩。「這幾個小朋友當中,有哪一個會讓你特別擔心的嗎?」
耶可夫心裡明白,他就是他們口中那個有障礙的小孩子。他很少笑,而且從來不哭,米夏叔叔幫他取了個綽號叫做「石頭小子」。耶可夫也搞不懂自己為什麼從來不哭。另外那幾個男孩子受傷的時候會號啕大哭,豆大的淚珠滾滾而下。但耶可夫就不一樣了,他會設法讓自己的腦海變成一片空白,彷彿深夜的時候電視台訊號停止發送,整個電視螢幕變成一片空白,沒有訊號,沒有影像,只剩下一團白色的模糊畫面,一種舒緩安適的感覺。
米夏叔叔說:「他們都是好孩子,很優秀的孩子。」
這時候,耶可夫看看另外那三個小男孩。彼得額頭凸出,肩膀高聳,看起來很像一隻大猩猩。史蒂芬的耳朵長得很奇怪,細細成一團,兩隻耳朵之間夾著一個小得可憐的腦袋,簡直和胡桃差不多大小。至於亞利克西,他到現在還在吸大拇指。
耶可夫低頭看看自己左手臂的殘肢,心裡想,那我呢,我只有一隻手。為什麼他們會說我們很優秀呢?但米夏叔叔偏偏一口咬定我們很優秀,一再強調這一點,而那個女人也一直猛點頭。這幾個都是乖孩子,很健康的孩子。
「他們連牙齒都長得很好!」米夏強調說:「沒有半顆蛀牙。而且,你們看看彼得長得有多高。」
「那邊那個看起來有點營養不良。」葛瑞格指著耶可夫問:「他的左手臂是怎麼回事?」
「他一出生就少了一隻手。」
「是輻射污染造成的嗎?」
「是的,不過他身體其他的部位都沒有受到影響,就只是少了一隻手。」
「應該沒什麼問題。」娜迪亞說。接著,她從椅子上站起來。「我們該走了,時間差不多了。」
「需要這麼急嗎?」
「我們的行程都已經安排好了,時間很趕。」
「可是──他們的衣服──」
「我們機構會幫他們準備衣服。你放心,一定比他們現在穿得更好。」
「一定要這麼急嗎?能不能給我們一點時間說再見?」
那個女人眼中閃過一絲惱怒。「好吧,不過只能給你們幾分鐘。我可不希望趕不上我們的班機。」
米夏叔叔看著那幾個男孩子,那四個他收留的男孩子。他們之間沒有血緣關係,也談不上什麼感情,不過,他們相依為命,互相需要。他輪流跟那幾個男孩子擁抱了一下,輪到耶可夫的時候,他抱的時間比較長一點,也抱得比較緊。米夏叔叔渾身都是洋蔥味和菸味,一種很熟悉的味道,聞起來很舒服。然而,只要一有人想靠近耶可夫,他的本能反應就是退縮。他不喜歡被別人擁抱,不喜歡別人碰他,不管是誰都一樣。
「不要忘了你的叔叔。」米夏輕聲細語地說:「有一天,要是你在美國發了財,可別忘了從前我是怎麼照顧你的。」
「我不想去美國。」耶可夫說。
「那是為了你好,為了你們大家好。這是最好的辦法。」
「叔叔,我想留下來跟你在一起!我想留在這裡。」
「你一定要走。」
「為什麼?」
「因為我已經下定決心。」米夏叔叔緊緊抓住他的肩膀,猛力搖著他。「因為我已經決定了。」
耶可夫看看另外那幾個男孩子。他們幾個互相看來看去,咧開嘴笑著。他心裡想:就要離開這個地方了,他們好像都很開心,為什麼只有他一個人感到遲疑?
那個女人牽住耶可夫的手說:「我先帶他們到車上去,葛瑞格會留在這裡跟你把所有的文件簽好。」
「叔叔?」耶可夫突然大喊了一聲。
但米夏卻撇開臉不看他,凝視著窗外。
娜迪亞把那四個男孩帶到走廊去,往樓下走。他們要走三層樓梯,從四樓走到一樓外面的馬路。那幾個男孩子活力旺盛,把樓梯踩得砰砰響,嘰嘰喳喳聒噪個不停,空蕩蕩的樓梯間轟隆隆地迴盪著他們的聲音。
他們才剛走到一樓,亞利克西忽然停住腳步。「等一下!我忘了把蘇蘇帶走!」他一邊大喊著,一邊回頭往樓上猛衝。
「趕快回來!」娜迪亞大喊:「不准跑回去!」
「我不能把他留在那裡!」亞利克西大喊。
「馬上給我回來!」
亞利克西根本不理她,自顧自地乓乓碰碰地跑上樓梯。那個女人正想跑上去追他的時候,忽然聽到彼得說:「要是沒有蘇蘇,他是不會離開的。」
「那個蘇蘇究竟是什麼鬼東西?」她怒氣沖沖地大聲問他。
「他的狗狗玩偶。他整天抱著他的寶貝狗狗不放。」
她抬頭瞥了一眼樓梯間,看看四樓,那一剎那,耶可夫看到她眼中流露出一種他無法理解的神情。
那是一種焦慮的神情。
她站著的那種姿態彷彿陷入猶豫,不知道是該去追亞利克西,還是不要管他。後來,那個男孩終於又沿著樓梯跑下來了,懷裡緊緊抱著那隻破破爛爛的蘇蘇。那個女人似乎鬆了一口氣,整個人靠在樓梯的欄杆上。
「拿到了!」亞利克西興高采烈地大喊著,緊緊抱著那隻玩具狗娃娃。
「好了,我們上車吧。」那個女人一邊說著,一邊把他們帶到外面去。
四個男孩一個接一個坐進車子的後座,擠得像沙丁魚罐頭一樣,耶可夫幾乎有半個屁股坐在彼得的大腿上。
「能不能麻煩你把瘦巴巴的屁股移到旁邊去?」彼得嘴裡高興地咕噥著。
「要移到哪裡去?坐到你臉上嗎?」
彼得推了他一把,他也推回去。
「別鬧了!」那個女人從前座轉過頭來大聲叱喝他們。「你們給我安分一點!」
「可是後面實在太擠了。」彼得抱怨著說。
「那你們就自己想辦法挪一挪,然後給我閉嘴!」那個女人抬頭瞄了一眼公寓大樓,眼睛看向四樓,看向米夏那間小公寓。
「我們為什麼要在等?」亞利克西問。
「我們要等葛瑞格。他在簽那些文件。」
「還要等多久?」
那個女人身體往椅背一靠,眼睛直視著前方。「要不了多久的。」
※
那個叫亞利克西的男孩子突然跑回來,然後又跑出去,砰的一聲把門猛關上。那一剎那,葛瑞格心裡想,好險。要是那個小混球晚個一、兩分鐘跑進來,那麻煩可就大了。那個笨得跟豬一樣的娜迪亞居然會讓那個小王八蛋跑回樓上來,她到底在幹什麼?打從一開始,他就很反對找娜迪亞來做這件差事,可是魯班偏偏堅持一定要找女人,他說女人比較容易取得別人信任。
他聽到那男孩子咚咚地沿著樓梯跑下去,聲音愈來愈遠,接著是砰的一聲巨響,公寓大門關上了。
於是,葛瑞格又轉身面對那個拉皮條的混球。
米夏站在窗邊,看著底下的街道,看著那部載著他那四個男孩的車子。他的手壓在玻璃上,肥肥的手指頭張得開開的,比著再見的手勢。當他轉過頭來面對葛瑞格的時候,他的眼中還真的噙著淚水,有些濕濕的。
只不過,當他開口的時候,第一句話就是在問錢的事情。「錢是在那個手提箱裡嗎?」
「沒錯。」葛瑞格說。
「全部嗎?」
「一個小孩五千,總共兩萬美金。價錢我們早就說好的。」
「沒錯。」米夏嘆了口氣,抬起手摸摸自己的臉。他那張蒼老的臉上滿是皺紋,看得出來長年累月酒不離口,菸不離手。「真的會有好人家收養他們嗎?」
「這件事娜迪亞會處理。你應該看得出來,她喜孩子。這就是為什麼她會選擇做這個工作。」
米夏勉強擠出一絲微笑。「也許她也可以幫忙找個好人家收留我。」
葛瑞格心裡盤算著,一定要把他從窗戶旁邊引開。於是,他指著放在小茶几上那個手提箱說:「來吧,過來點點看錢的數目對不對。」
米夏走到手提箱前面,按開釦環,看到裡頭裝了滿滿的美鈔,一束束疊得整整齊齊。兩萬美金,這些錢夠他買一輩子都喝不完的伏特加,喝到肝爛掉。葛瑞格心裡想,這年頭人心是多麼的廉價,人的靈魂是多麼容易就可以收買。在蘇聯解體後的新俄羅斯,街頭巷尾什麼東西都可以買賣,什麼東西都可以有個價錢,比如說,一箱以色列的柳橙,一台美國製的電視機,或是找個美女一夜春宵。機會到處都是,就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挖出金礦。
米夏站在那裡低頭呆呆看著那些錢,他的錢。不過,他看起來不但沒有興奮得意的樣子,反而顯露出一種憎惡噁心的表情。他把手提箱蓋起來,呆呆站在那裡,頭垂得低低的,雙手搭在手提箱的黑色塑膠殼上。
這時候,葛瑞格慢慢走到米夏身後,舉起一把裝著滅音器的自動手槍,對準米夏光禿禿的腦袋開了兩槍,射穿了他的腦袋。
鮮紅的血和灰灰的腦漿四散飛濺,噴到遠遠的牆壁上。米夏整個身體往前一趴,撞翻了那張小茶几,那個手提箱摔在他旁邊的小地毯上。
葛瑞格飛快地抓住那只手提箱,以免被那灘逐漸擴散的血泊沾到。手提箱邊邊沾到一些腦渣。他走到浴室去,拿了幾張衛生紙把手提箱塑膠殼上的血跡擦掉,然後再用水把黏在上面的腦漿沖掉。接著,他又走到外面去,走到米夏屍體旁邊,那灘血泊已經流過地板,把另外一張小地毯也染紅了。
葛瑞格四下看了一圈之後,終於放心了。任務已經完成,沒有留下任何證據。他有一股衝動想把那瓶伏特加帶走,不過後來想想還是打消了那個念頭。萬一那幾個小鬼問他,米夏叔叔的寶貝酒瓶怎麼會在他手上,葛瑞格可沒有那種耐性去應;們。應付他們是娜迪亞的工作。
他走出那間小公寓,走下樓梯。
娜迪亞和她負責看管的那幾個小鬼正在車子裡等。她看著他鑽進駕駛座,眼中明顯露出疑問的神情。
「文件都簽好了嗎?」她問。
「好了。全都解決了。」
娜迪亞靠回椅背上,大大地嘆了一口氣,彷彿心中放下一顆大石頭。葛瑞格發動車子的時候,心裡想,她實在不是做這種工作的料,她沒那個膽子。無論魯班是怎麼說的,這個女人根本就是累贅,只會拖累他。
這時候,後座忽然傳來一陣扭打的聲音。葛瑞格瞥了後照鏡一眼,看到那幾個男孩子在後面你推我推你,沒完沒了。不過,個子最小的那個倒是一動也不動,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前面。那個耶可夫。從後照鏡裡,葛瑞格發現耶可夫也在看他,那一剎那,他突然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感覺彷彿那是一雙大人的眼睛在看他。那是一張小孩子的臉,眼神卻是大人的眼神。
接著,耶可夫忽然轉身打了他旁邊那個小男孩一拳,打在肩膀上。突然間,後座忽然起了一陣騷動,幾個人扭打成一團,拳腳飛舞。
「你們給我安分一點!」娜迪亞說:「難道你們就沒辦法安靜一下嗎?到里加去還要開很久的車。」
那幾個男孩子立刻安靜下來。好一會兒,後座鴉雀無聲。接著,葛瑞格從後照鏡裡看到那個個子小小的、眼神很像大人的耶可夫,看到他用手肘頂了一下他旁邊的男孩子。
看到他那種舉動,葛瑞格不自覺地笑了起來。他心裡想,沒什麼好擔心的,畢竟小孩子就是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