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瓶中美人 by 西爾維婭·普拉斯
2019-10-25 21:23
「愛瑟。」
我睡得很沉,渾身濕透,睜眼後首先看到的是諾蘭醫生的臉在我的面前晃來晃去,她不停喚我:「愛瑟,愛瑟。」
我用不聽使喚的手揉揉眼睛。
諾蘭醫生的後方,一個穿著黑白格紋皺袍子的女人,正被拋到帆布床上,看起來像從高處墜下,但我還來不及細瞧,諾蘭醫生就帶我走出門外,到清爽的藍色天空底下。
所有的燥熱和恐懼都淨化了,我感受到一種出奇的平靜感。鐘形玻璃瓶就懸在我頭上方幾英尺處。我暫時暴露在流動的空氣裡。
「是不是就跟我說的一樣?」諾蘭醫生說。我們一路踩著窸窣落葉,走回貝爾賽斯樓。
「對。」
「以後做起來也像這樣。」她篤定地說,「你每週做三次,星期二、四、六。」我深深嚥下一口氣。
「做多久?」
「視情況而定。」諾蘭醫生說,「由你、我來決定。」
我拿起銀餐刀,往水煮蛋的頂端一敲,然後放下刀子,怔怔地看著它。我努力回想為什麼以前我那麼喜歡刀子,但思緒像一隻凌空飛翔的鳥,怎樣都定不下來。
瓊恩和蒂蒂並肩坐在鋼琴椅上,蒂蒂正在教瓊恩彈《筷子歌》的低音部,她自己彈高音部。
我心想,瓊恩的牙齒那麼大,兩顆凸眼像灰色卵石,長得簡直像馬,連遇上巴帝·魏勒這樣的男人,拴都拴不住。至於蒂蒂,她老公顯然跟某個情婦同居了,把蒂蒂氣得像一隻凶狠潑辣的臭老貓。
「我收到一——封——信。」瓊恩頂著一頭亂髮,探頭進來,以唱歌的方式告訴我。
「恭喜。」我的視線繼續放在書本上。連續做了五次電擊治療後,我獲准進城,從此之後瓊恩就像一隻大果蠅,成天氣喘吁吁地在我旁邊繞來繞去,彷彿只要靠近我,就能汲取康復的甜美滋味。他們拿走了她的物理書,以及多到堆滿房間,還積上厚厚灰塵,但裡面寫倒滿課筆記的螺旋絲裝筆記本,而且還限制她的活動範圍。
「你不想知道是誰寄來的嗎?」
瓊恩徐徐蹭入我的房內,坐在我的床沿。看到她,我就寒毛直豎,很想叫她滾出去,但我說不出口。
「好吧,」我把手指夾在讀到的那一頁,合上書本,「說,誰寄來的?」
瓊恩從裙子口袋裡拿出一個淺藍色的信封,調皮地在半空揮動。
「喔,那真是巧!」我說。
「什麼意思,真巧?」
我走到五斗櫃,拿起一個淺藍色信封,對著瓊恩揮舞,好像告別時揮動手帕:「我也收到一封信,不曉得是不是來自同一個人。」
「他好多了。」瓊恩說,「出院了。」
我們沉默了片刻。
「你會嫁給他嗎?」
「不會。」我說,「那你呢?」
瓊恩笑笑,不願正面回答:「我又不是很喜歡他。」
「是嗎?」
「對,我喜歡的是他的家人。」
「你是說魏勒夫婦?」
「對。」瓊恩的聲音像一陣氣流,颼颼灌下我的脊梁,「我喜歡他們,他們人很好,成天笑嘻嘻,跟我爸媽很不一樣。我經常去看他們。」她停頓了一下,接著說,「直到你出現。」
「對不起。」我說,「既然你那麼喜歡他們,為何不繼續跟他們保持往來?」
「唉,我辦不到。」瓊恩說,「你在跟巴帝交往,如果我去,感覺會……不知道該怎麼說,怪怪的吧。」
我想了一下,說:「或許吧。」
「那,你會不會,」瓊恩欲言又止,「讓他來這裡看你?」
「不知道。」
起初我覺得讓巴帝來看我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他很可能只會幸災樂禍,或者和其他醫生聊得興高采烈,不過,隨後一想,又覺得這或許可作為一記妙招。看中他,然後拋棄他,儘管我沒其他男人。我要直接告訴他,根本沒有什麼同步口譯員,什麼人都沒有,但他這種人就不是我要的,我不想再跟他糾纏下去。「那你呢?會讓他來看你嗎?」
「會,」瓊恩帶著氣音說,「或許他會帶他媽來。我會叫他帶他媽一起……」
「他母親?」
瓊恩噘起嘴,說:「是啊,我喜歡魏勒太太,她是個很棒的人,對待我像親生母親。」
我可以想見魏勒太太穿著雜色花呢套裝,穿著舒適的便鞋,滔滔說著她那些充滿母性光輝的智慧格言。在一旁的魏勒先生就像她的小寶寶,聲音清晰高亢,像小男孩的聲音。瓊恩和魏勒太太。瓊恩……和魏勒太太……
那天早上我去敲蒂蒂的門,想跟她借一些兩音部的散頁樂譜。我等了一會兒,沒人應門,心想她大概出去了,或許我可以自己從她的櫃子裡拿樂譜,於是,我推開門,走入她的房間。
在貝爾賽斯樓,即便在病人狀況最好的貝爾賽斯樓,房門也有鎖,但病人沒鑰匙。通常門關起來就等同於上鎖,代表病人想要有隱私,這點大家都會尊重。訪客敲了幾次門後,若沒人應門,就會離去。我擅自進門後,才想起這些規矩。從明亮的走廊進入麝香味瀰漫的昏暗房間,視力只能發揮一半功能,所以我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
視力恢復後,我看到有個身影從床上坐起身,整理了頭髮一下,接著有人咯咯輕笑。黑暗中,有兩隻灰石色的眼睛打量我。蒂蒂躺回床上,綠色的羊毛晨袍底下露出兩條赤裸的腿。她看著我,對我露出略帶譏諷的微笑,夾在右手指間的香菸發出亮光。
「我只是想……」我說。
「我知道。」蒂蒂說,「想拿樂譜。」
「嗨,愛瑟,」這時,瓊恩開口了,她的聲音窣窣沙沙,就跟撥開玉米外殼時一樣,聽得我好想吐,「愛瑟,你等我一下喔,我要跟你一起合奏,彈低音部。」
這會兒,瓊恩以堅決的口吻說:「我從來沒真正喜歡過巴帝·魏勒,他自以為無所不知,以為自己徹底了解女人……」
我看著瓊恩。雖然她總讓我的脊背發涼,雖然我對她的反感根深蒂固,但這會兒她竟深深吸引我。那感覺就像觀察火星人或者某種全身長滿疣的癩蝦蟆。我們兩個的想法和感受不盡相同,但感覺起來我們兩人的關係就是這麼密切,親密到她的想法和感受簡直是我的翻版,只不過變得扭曲黑暗。
有時我會懷疑瓊恩這個人是我捏造出來的。有時則會想,是否在我生命的每個關鍵時刻,她都會冒出來提醒我,過去的我是個什麼樣的人,經歷過些什麼,然後在我的眼前熬過她自己的危機。她的那些危機,與我不同,但本質相去不遠。
「我不懂女人在另一個女人身上可以找到什麼。」中午跟諾蘭醫生會談時,我告訴她,「在女人身上,女人可以找到什麼男人所沒有的?」
諾蘭醫生沉默了片刻,然後說:「溫柔。」
我無話可說。
「我喜歡你。」這會兒瓊恩這麼告訴我,「我喜歡你,遠甚於喜歡巴帝。」
她整個人呈大字形躺在我的床上,笑得很蠢。我想起之前大學宿舍裡的小流言。有個胸部豐滿的大四女生跟一個笨拙的高個子大一女生過從甚密,形影不離,還被人撞見在大四生的房間裡擁抱。這個大四的胖女孩像老祖母般樸素,主修宗教,信仰虔誠。而大一生則經常跟別人介紹的對象約會,但出去沒幾次,對方總是找各種巧妙的理由甩掉她。
「可是,她們兩個有做什麼嗎?」我曾追問過她們的事。不管想到男人和女人,或女人和女人,我都無法具體想像出他們或她們「在一起」時會做什麼事。
「喔,」探子說,「蜜莉坐在椅子上,席歐朵菈躺在床上,蜜莉撫摸席歐朵菈的頭髮。」
真失望,我還以為會聽到什麼天理不容的行徑。不曉得女人跟女人親密時,是不是只有躺在一起,擁抱撫摸。
確實,我們學校裡就有這種事。有個知名的女詩人跟另一個女人同居。她的女伴是研究希臘羅馬古典文學的老學者,身材矮胖,留著帶瀏海的西瓜皮髮型。當我跟那個女詩人說,我想乾脆結婚,生一堆孩子,她大驚失色地看著我,高聲叫嚷說:「那你的寫作事業怎麼辦?」
我的頭好痛。為什麼我總是吸引一些怪裡怪氣的老女人?著名女詩人、費蘿美娜·吉尼亞夫人、潔·西、那個信奉基督教科學派的女老闆,天曉得還有哪些人。總之,她們都想以某種方式認養我,要我跟她們看齊,以回報她們對我的關心和薰陶。
「我喜歡你。」
「那就慘了,瓊恩。」我說,拿起我的書,「因為我不喜歡你。你知道嗎?看到你,我就想吐。」
我逕自離開,把瓊恩丟在房間裡,她龐碩的身軀橫陳在我的床上,看起來像一匹年事已高的馬。
我一邊等醫生,一邊想著是否要臨陣脫逃。我知道我要做的事情不合法——起排在麻薩諸塞州如此,因為這個州幾乎都是天主教徒——但諾蘭醫生說,這個醫生是她的老友,很上道。
「你跟大夫約,是要處理什麼狀況?」穿著白制服的櫃檯人員精神抖擻地問我,並在筆記本上核對我的名字。
「什麼意思?」我沒想到除了醫生,還會有其他人這麼問我。公共候診區裡滿滿都是其他醫生的病人,她們多半大腹便便,要不,就是攜兒帶女。我可以感覺到她們的目光都落在我這尚未失貞的平坦腹肚上。
櫃檯人員抬頭望著我,害我一時臉紅。
「要來裝避孕器,對吧?」她和善地說,「我只是想確認一下,這樣才知道該收你多少錢。你是學生嗎?」
「是——是的。」
「那就是半價。原本十元,只收五元。要寄帳單嗎?」
我心想,帳單寄到時我應該回家了,所以準備把家裡的地址告訴她,但就在這時,我想到我媽很可能會拆帳單,這樣一來,她就會知道。除了家裡,我就只有郵政信箱號碼。住在療養院的人都用那個信箱,免得被人發現他們住在精神療養院,可是我又怕櫃檯人員認得這個信箱號碼,所以就直接從皮包的成捲紙鈔中超出一張五元來,說:「我付現吧。」
這五元是費蘿美娜·吉尼亞夫人祝福我康復的禮物之一。如果她知道我這樣使用她給的錢,不知會做何感想。
不管她知不知道,總之,我的自由是她替我買來的。
「想到要受男人擺佈,我就恨。」我告訴諾蘭醫生,「男人完全不必擔心這種事,但懷孕的陰影就像一根大棍子懸在我的頭上,提醒我不能亂來。」
「如果不必擔心懷孕,你的行為會不一樣嗎?」
「會,」我說,「可是……」我向諾蘭醫生談起那位已婚女律師和她那篇《捍衛守貞之必要》的文章。
諾蘭醫生耐心等我說完,然後哈哈大笑。「說教!」她說,並在處方箋簿寫下這位醫生的名字和地址。
我魂不守舍地隨便翻閱《嬰兒談》雜誌,每一頁都有肥嘟嘟的嬰孩對我露出燦爛笑臉——光頭的嬰孩、巧克力色的寶寶、艾森豪長相的嬰兒。第一次翻身、伸手去抓手搖鼓、第一次吃固體食物,各式各樣的嬰兒。嬰孩會透過各種小活動來讓自己逐步成長,最後進入這個令人焦慮不安的世界。
我聞到嬰兒食品、優格,以及尿布的鹹魚臭味,感覺好感傷。我周圍這些女人,似乎輕輕鬆鬆就接受自己有孩子!而我,為什麼這麼沒母性,跟這個世界如此疏離?為什麼我不能跟朵朵·康威一樣,夢想身邊有一個又一個哇哇哭啼,肥嘟可愛的孩子?
要我整天服侍寶寶,我會瘋掉。
我望著對面女人膝上的嬰孩。我向來判斷不出嬰兒的年紀,沒一次猜得出來,只知道他們會嘰哩咕嚕說話,噘起的粉紅嫩唇後方有二十顆牙。眼前這個嬰孩軟趴趴的小頭架在肩膀上——好像沒脖子——帶著柏拉圖式的聰明表情望著我。
寶寶的媽咪笑個不停,抱著寶寶的神情好像在展示天下第一奇觀。我看著媽媽和寶寶,想弄懂為何他們能這麼滿足快樂,但還沒弄懂,就被醫生叫進去。
「你要裝避孕器。」醫生說,聲音開朗,我鬆了一口氣,還好他不是那種問起話來讓人尷尬的醫生。我之前隨便想過,醫生問起時,就跟醫生說我即將跟水兵結婚,現在就等他的船停靠在查爾斯鎮的海軍造船廠,而我之所以沒戴婚戒,是因為我們很窮。不過在最後一秒,我決定拋開這個動人的故事,只簡單答道:「對。」
我爬上檢查臺,心想:「我正爬向自由,從此之後就能遠離恐懼,不用因為跟人上過床而被迫嫁錯人,比如嫁給巴帝·魏勒那種人。也不會淪落到未婚媽媽收容所跟那些可憐女孩為伍。她們真該像我一樣裝避孕器。因為她們之前做過這種事,以後還會做的,無論……」
完成後我坐車回療養院,膝上放著一個用素麵褐色紙張包裝的盒子。我不過是個什麼小姐,進城逛了一天後,回家時順手買了個蛋糕或在百貨公司地下室買了頂帽子,準備送給小姑獨處的老姨媽。慢慢地,我會不害怕天主教徒那些如X光的銳利雙眼,我會愈來愈自在。我想,把今天的外出購物權拿來做這件事,再恰當不過。
我是個自主的女性了。
下一步就是找到合適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