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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中美人 by 西爾維婭·普拉斯
2019-10-25 21:23
的確,君士坦丁這個同步口譯員的身高是矮了點,但有一種獨特的俊俏美。頭髮淺褐色,眼睛深藍色,表情鮮活生動,看起來很像美國人,古銅膚色,一口白牙,不過我一眼就能看出他並非美國人。因為他有我所認識的美國人所不具備的東西:直覺力。
才剛認識,君士坦丁就猜出我不是魏勒太太的追隨者。提到魏勒太太時,我一會兒挑眉,一會兒乾笑,沒多久,我們就公然同聲罵起魏勒太太。我心想:「這個君士坦丁似乎不介意我個子太高,沒懂幾種語言,而且沒去過歐洲。他能一眼就看穿真正的我。」
君士坦丁用他那輛綠色的敞篷老爺車載我去聯合國大樓。他把車頂打開,裡頭的褐色座椅雖然皸裂,但坐起來卻很舒適。他告訴我,他的古銅色肌膚是打網球晒出來的。我們並肩坐在敞篷車裡,沐浴在陽光下,馳騁在街道上,他抓起我的手,親暱地捏一捏,當下我的快樂竟然遠甚於九歲那年夏天,跟父親奔跑在炙熱的白沙灘上。那天之後不久,父親就過世了。
到了聯合國大樓,君士坦丁和我進入一間豪華肅靜的旁聽室,坐在一個俄國女孩旁邊。這女孩素著一張臉,肌肉發達,表情嚴肅,跟君士坦丁一樣,是同步口譯員。坐在那裡時,我忽然想到,真怪,以前怎麼沒意識到,九歲之後我就不曾有過無憂無慮、單純快樂的感覺。
九歲以後,母親節衣縮食,讓我參加童軍社、划船夏令營,學鋼琴,上水彩課和舞蹈課,還供我唸大學,讓我不愁吃穿,能夠一早去划船,吃巧克力派當早餐,過著每天任新點子如鞭炮劈啪冒出腦袋的生活,但我就是沒辦法再像九歲時,從心底覺得快樂。
我看著俄國女孩猛瞧。她穿著灰色雙排扣套裝,以我永遠不可能懂的母語連珠炮似的說出一個又一個片語。君士坦丁說,翻譯片語最難,因為俄文沒有跟英文相對應的片語。我真希望能被她附身,這樣就能說出一個又一個片語。或許有這種能力不見得讓我比較快樂,可能讓我多得到一顆象徵才能的小石頭,這樣一來我所擁有的小石頭就會更多。
接著,君士坦丁和俄國女口譯員及一群膚色黑、白和黃的男人在貼有標籤的麥克風後面爭相發言,似乎在爭論什麼事情。我的位置在他們的上方,而且離他們有段距離,所以只看見他們的嘴巴開開合合,卻聽不到半點聲音。他們彷彿坐在一艘即將起航的船隻的甲板上,唯獨我擱淺在廣漠的闃寂當中。
我開始數我做不來的事。
第一項是烹飪。
我外婆和母親都燒得一手好菜,所以我把廚房的事全扔給她們。她們老想教我做菜,但我總是袖手旁觀,隨口應付:「好,好,我知道了。」任憑那些烹飪訣竅如流水,左耳進,右耳出。就算哪天我自己動手,也多半搞砸,所以後來就沒人要我進廚房了。
我想到喬蒂,她是我大一時最要好的唯一女性朋友。有天早上她在她家炒蛋給我吃,味道很特別,我問她裡頭加了什麼特別的東西,她說只有起司和蒜鹽。我問是誰教她的,她說沒人教,自己想的。不過話說回來,她本來就是個務實的人,讀的又是社會系。
除了烹飪,我也不會速記。
這代表我大學畢業後找不到好工作。我媽一直告訴我,沒人會僱用一個只修英語文學的英文系畢業生,但如果英文系畢業,又會速記,那可就另當別論。這種女孩每個僱主都搶著要,而且會有很多前途看好的男人排隊上門,請她謄寫一封又一封精彩的求職信。
問題是,我就是不喜歡伺候男人。我想口述我自個兒的精彩求職信,讓別人為我謄寫,況且,我媽給我看的速記簿裡那些小小的速記符號,看上去就跟「t等於時間,s等於距離」之類的符號一樣糟。
我做不來的事愈列愈長。
我不會跳舞,唱歌老是走音,又沒平衡感。每次體育課,要平伸雙手走平衡木時,我老是跌下去。而我最想做的兩種活動,騎馬和滑雪,我都不會,因為從事這兩種活動要花很多錢。我不會說德語,讀不懂希伯來文,不會寫中文。我甚至不知道眼前這幾位聯合國翻譯員所屬的偏僻異國,是在地圖上的哪個角落。
我坐在聯合國大樓的心臟地帶,置身在隔音設備當中,左邊是會打網球又會同步翻譯的君士坦丁,右邊是熟諳大量片語的俄國女孩,就在這時,我畢生第一次感覺自己一無可取。問題是,我向來就平庸無能,只是我不自覺罷了。
我唯一擅長的就是拿獎學金,成績勝過別人,而這樣的日子就快沒得過了。
我覺得自己像一匹沒有跑道的競賽馬,或者一個大學足球明星,卻忽然要穿上西裝,落腳在華爾街金融區。過去的光榮事跡縮簡成家裡壁爐上的小金盃,上頭鐫刻的日期就像烙蝕在墓碑上的時間。
我看見我的人生往外分出許多枝椏,就像那則短篇故事裡的綠色無花果樹。
每根枝椏的頂端都有一顆肥碩的紫色果實跟我招手眨眼,那果實代表著璀璨的未來。一顆是相夫教子美滿家庭,另一顆是揚名詩壇,還有一顆是傑出教授。名編輯愛·葛是一顆,遊歷歐洲、非洲和南美又是一顆。君士坦丁、蘇格拉底、阿提拉等一群名字古怪、職業冷癖的情人是另一顆。還有一顆是奧運女子划船賽冠軍。除了這些,還有很多我看不清楚的其他果實。
我看見自己坐在無花果樹的枝椏叉點上,把自己餓得半死,只因我下不了決心,無法決定該摘哪一顆來吃。每顆我都想要,但選了一顆就代表要失去其他顆,所以我只能乾坐著,舉棋不定,眼睜睜看著果實開始萎縮,變黑,一個接一個,掉落在我腳邊。
君士坦丁挑選的餐廳瀰漫著香草、香料和酸奶油的氣味。來到紐約這段期間,我還沒見識過這樣的餐廳。通常我找的都是「漢堡天堂」這一類的地方:一塵不染的櫃檯面對著閃亮長鏡,菜色只有巨無霸漢堡、今日例湯及四款精緻蛋糕。
我們走下七階燈光昏黃的樓梯,進入一處類似地窖的地方。餐廳就位於這裡。
煙黑色的牆壁上貼著旅遊海報,宛如一扇搧風景如畫的窗扉,俯瞰著瑞士湖泊、日本山巒和非洲大草原。裝在瓶子裡的粗蠟燭蒙上了塵埃。它們彷彿在這裡垂了好幾世紀的淚,彩色的燭淚一層又一層堆積,紅疊藍,藍疊綠,形成立體的美麗花邊,而燭光在每張桌面投下的光暈浮動了人影,一張張臉緋紅如火焰本身。
我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麼東西,但才吃第一口,整個人就變得好舒服。我突然想到,我剛剛之所以會幻想出那棵無花果樹,還有肥碩果實萎縮後墜落地面,全是因為腸胃空了。
君士坦丁不停拿那瓶嘗起來像松樹皮的希臘甜酒斟滿我們的酒杯。我發現自己喋喋不休,說我要學德文,要去歐洲,要效法瑪姬·希金斯,當個優秀的戰地記者。
等到優格及草莓果醬端上桌,我已經決定讓君士坦丁來勾引我。
自從巴帝·魏勒告訴我,他跟女侍上過床,我就在想,我也該找個人上床。跟巴帝做愛不算,因為這樣一來,他睡過的人還是比我多一個。我得找其他人。
我只跟一個男孩聊過男女性事。他是耶魯的學生,南方人,鷹鉤鼻,剛遭受情變打擊。那個週末他來我們學校找女友,竟然發現她前一天跟一個計程車司機私奔了。那女孩和我住同一棟宿舍,而當晚又只有我在宿舍裡,所以安慰他的任務就落到我的頭上。
我們到附近一家咖啡館,窩在隱秘的雅座,高聳的木牆上刻了好幾百個人名,我們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黑咖啡,坦然暢談性事。
這個叫艾瑞克的男孩告訴我,他認為我們學校那些女生很噁心。深夜一點宵禁前,她們常站在門廊的燈光下,或者在毫無遮攔的矮樹叢裡,跟男生激情地耳鬢廝磨,路過行人想視而不見都辦不到。他刻薄地說,人類幾百萬年的進化,結果成了什麼?還是禽獸。
接著,他談起第一次和女人上床的事。
那時他在南方的一所大學預備私校唸書,該校的特色是培養全方位的紳士。所以,他們有個不成文規定,每個人畢業前必須認識一個女人。艾瑞克說,所謂的「認識」,是《聖經》所說的那種「認識」。
因此,有個週六,艾瑞克就和幾位同學搭公車到最近的城市,走進一家「聲名遠播」的妓院。艾瑞克召的那個妓女是個中年胖婦,染了一頭紅髮,嘴唇豐滿得讓人起疑,皮膚呈鼠灰色。她不願意關燈,連衣服都懶得脫,所以艾瑞克只好在沾滿蠅糞的二十五瓦燈泡底下跟她打炮。他說,上床的感覺根本不像大家說的那樣,反而無聊得要死。
我說,如果跟你喜歡的女人做,或許不會那麼無聊,但艾瑞克說,如果想到自己所愛的女人跟其他人一樣,也會做出這種禽獸之事,感覺一定很糟,所以,如果他愛某個人,絕不會跟她上床。若有生理需求,他會去找妓女,不准自己愛的女人沾上這種齷齪事。
這時,我忽然起了個念頭,或許艾瑞克是個可以打炮的好對象,因為他有經驗,而且說起這種事不像一般男孩,態度猥褻或愚蠢。不過,後來他寫了封信給我,說他很有可能愛上我,因為我一方面聰明憤世,另一方面卻親切和藹,而且跟他姐姐像得出奇。就這樣,我知道我們之間沒戲唱。他永遠不可能跟我這種女孩發生關係。於是,我回信說,真可惜,我就快跟青梅竹馬的戀人結婚了。
我愈想愈覺得,在紐約這個城市接受同步口譯員的誘惑是個好主意。不管從哪方面來說,君士坦丁似乎是個成熟體貼的男人。而且,這裡沒有我認識的人,所以不用怕他跟學校裡那些大學生一樣,到處吹噓跟我有一腿——那些臭男生,總喜歡對室友、哥兒們或籃球隊友吹噓他們跟女孩在車子後座打炮。此外,跟魏勒太太介紹我認識的男人上床,簡直是一大諷刺,還能間接把這事怪到她頭上,想來就令人開心。
所以,當君士坦丁開口邀請我去他家,欣賞俄國特有的巴拉萊卡三弦琴的音樂時,我開心地暗笑。我媽經常提醒我,晚上跟男生出去時,不管發生什麼事,絕不能跟他回他的住處,因為這種舉動只有一種含義。
「我非常喜歡巴拉萊卡三弦琴的音樂。」我說。
君士坦丁的房間有個能俯瞰河流的陽臺,拖船的噗噗聲在黑暗中傳來。這情景讓我動心,湧出似水般的柔情,我非常確定自己想怎麼做。
我知道可能會懷孕,但這個念頭懸在遙遠的陰暗處,絲毫不影響我的決定。就像我媽從《讀者文摘》剪下來、寄到學校給我看的那篇文章所言,避孕方法沒有百分之百安全。這篇名為「捍衛守貞之必要」的文章出自一個已婚育子的女律師。
文章裡陳述各種理由,力陳女孩不該跟丈夫以外的男子上床,而且必須結婚之後才能跟丈夫發生關係。
它的主要論點是,男人的世界跟女人不同,男人的七情六慾也迥異於女人,唯有透過婚姻,兩種世界和兩種情慾才能妥善融合。我媽說,通常年輕女孩要等到為時已晚才會懂得這道理,所以最好及早聽取專家的意見。而已婚的女人就是專家。
這位女律師說,上等的男人要的是純潔的女人,即便他們自己並非處男之身。他們希望自己是妻子的性愛啟蒙者。當然,他們會哄誘女孩上床,還答應日後會娶她,不過一旦她獻出肉體,他們就會看輕她,並認為她既然能跟他們上床,也能跟別的男人做同樣的事。於是,一個女孩子的人生就這樣被毀掉。
這位女士的結論是,防患於未然,守貞至上。況且,沒有什麼方法可以保證不懷孕,而未婚女子一旦懷孕,人生就徹底完蛋。
在我看來,這篇文章根本沒有站在女孩的立場上。
如果男女都保持純貞,直到洞房花燭夜那天,當然很棒,可是,萬一結婚後,對方才像巴帝·魏勒那樣,忽然坦承他早非處男,那該怎麼辦?我無法忍受這樣的觀念:女人得守身如玉,但男人卻可以做雙面人,允許自己亂來,且要求女人守住貞操。
最後,我拿定了主意,如果要找到聰明強壯、二十一歲前仍是處子的男人實非易事,那我乾脆拋開貞操觀念,找個也同樣有過性經驗的人結婚,這還容易些。假使對方因為我非處女而糟蹋我,那我也可以讓他不好過。
我十九歲時,貞操是個熱門話題。
在我看來,世界並非二分為天主教徒和新教徒、共和黨和民主黨、白人和黑人、男人和女人,而是跟人上過床以及沒跟人上過床的。好像人與人之間就這麼一個顯著差異。
我想,跨過那條界限後,我一定會判若兩人。
就像終於造訪歐洲的感覺吧:返國後,回家仔細照鏡子,會看到我的眼眸深處有一座小小的白色阿爾卑斯山。同樣的,明天我照鏡子時,應該會看到如同娃娃大的君士坦丁坐在我的眼眸裡,對著我微笑。
我們在君士坦丁家的陽臺待了一小時左右,慵懶地坐在兩張帆布躺椅裡,聆聽留聲機源源不絕播放的音樂,兩人之間堆放著巴拉萊卡三弦琴的唱片。我們籠罩在一片朦朧的乳白氤氳中,但我分不清這樣的光線是來自街燈、半圓月、星光還是車燈。君士坦丁就只握著我的手,看起來毫無意圖誘惑我。
我問他,他是否跟人家定了親,或者有交往對象,但他說沒有,還清楚表明他不想有這種羈絆。
終於,松樹皮釀的酒讓濃濃睡意在我的血管裡奔流。
「我要進屋躺一下。」我說。
我若無其事地晃進臥房,彎腰脫掉鞋子。乾淨的床鋪就像一張安穩的小舟,在我面前輕輕搖盪著。我手腳大張,整個人躺平,閉上眼睛。然後,我聽見君士坦丁嘆了一口氣,從陽臺進來。他的鞋子一隻接一隻咚的掉到地板上。他在我旁邊躺下來。
我從一撮垂散的頭髮後方偷看他。
他仰躺著,雙手擱在腦後,凝視天花板。漿很白襯衫的袖子往上捲到手肘,在昏暗的光線中,袖子白得閃閃發亮,感覺好詭異。而飽受日晒的古銅色皮膚現在幾乎是黑色。我心想,我生平見過的男人當中,他肯定是最好看的一個。
如果我的五官臉型更立體一點,或者能把政治談得頭頭是道,或者是個出名的作家,或許君士坦丁會有興趣跟我上床。
但隨後我又想,說不定他喜歡我之後,就會成為我眼中庸俗平凡的男人。當他愛上我,我會不停地挑剔他的毛病,畢竟我就是這樣對待巴帝·魏勒和在他之前那些對我有意思的男孩的。
重蹈覆轍。
我經常遠遠地看著一個男人,覺得他無懈可擊,然而,一旦他靠近,我立刻覺得跟他做不到。
這正是我不想結婚的原因之一。我完全不想過安定的生活,乖乖當一支讓箭得以高高射出去的弓。我想追求變化與刺激,想自己射向四面八方,就像國慶日的璀璨煙火。
雨聲吵醒我。
眼前漆黑一片,半晌後我才辨識出陌生窗戶的模糊輪廓。偶爾會有光線冒出來,在牆壁上游移——宛如一根鬼魅手指在探索些什麼——然後遁入空無中。
接著,我聽見有人在呼吸。
起初,我以為是我食物中毒後躺在旅館房間所發出的呼吸聲,於是我屏住氣,卻仍聽見呼吸的聲音。
就在我眼前,我看見床上有一隻綠色的眼睛閃閃發亮,那隻眼睛像羅盤,劃分成數等份。我緩緩伸出手,握住它,然後舉起來,沒想到連帶抓起一隻手臂。這隻手臂沉重如死人,卻暖烘烘,因為手臂的主人正熟睡著。是江詩丹頓的手錶,指針顯示三點鐘。
他和衣入睡,身上的襯衫、褲子和襪子仍是我拋下他兀自進屋上床時的那一套。眼睛適應黑暗後,我辨識出了他的蒼白眼皮、挺直鼻梁,以及那張形狀美麗、說話厚道的嘴。然而,它們看起來又如此縹緲虛無,彷彿霧中的一幅圖。我偎過去,看著他細細端詳好幾分鐘。這是我第一次睡在男人旁邊。
我試著想像成為他妻子的感覺。
早上七點起床,替他準備蛋、培根、吐司和咖啡。他出門上班後,我穿著睡袍,上著髮捲子,在屋裡走來走去,一會兒洗盤子,一會兒整理床鋪。他在外面度過多彩多姿的一天,晚上回來後,會期待豐盛的晚餐,於是,我整個晚上忙著煮菜,洗更多髒碗盤,倒在床上時已筋疲力盡。
這種生活對一個十五年來功課全拿A的女孩來說未免太枯燥,也太大材小用了點,但我知道婚姻就是這麼一回事,因為巴帝·魏勒的母親就是從早到晚忙著煮飯、打掃、刷洗,即便她丈夫是大學教授,而她自己也在私立學校教書。
有一次我去找巴帝,魏勒太太正用魏勒先生的舊西裝所裁出的布條來編織地毯。這條地毯已經花了她好幾個禮拜,我很喜歡她把褐色、綠色和藍色花格呢布混織所編成的穗辮。我心想,如果是我,地毯完成後,我一定要掛在牆面當壁毯來欣賞,沒想到魏勒太太竟把它放在廚房地墊原來的位置,幾天後,它變得骯髒又難看,跟便宜商店裡一美元的廉價地墊沒兩樣。
我知道,即使男人在婚前獻上大量的玫瑰、熱吻和燭光晚餐來擄獲女孩芳心,其實他私下期待婚禮結束,她就臣服在他的腳下,甘願成為廚房裡的地墊。
我媽也提過,她和我爸才離開雷諾——爸之前結過婚,所以得去雷諾辦離婚手續——我爸就對她說:「哇,太好了,現在開始我們都可以不用裝模作樣了。終於可以盡情當自己。」從那天起,我媽就一刻不得清閒。
我還記得,有一次巴帝·魏勒以自以為是的陰險口吻說,等我有了孩子,感覺就會不同,到時就不會再想寫詩。所以,我開始覺得,或許結婚生子的過程真的就像洗腦,婚後你會像奴隸般麻木呆滯地走來走去,活在獨裁的私密國度裡。
我低頭凝視熟睡中的君士坦丁,猶如俯視深井底部一顆遙不可及的閃亮石頭。忽然,他睜開眼,眼底滿是愛意地望著我。我愣愣地看著他,他眨眨眼,就像快門按下的聲音劃破了溫柔的氛圍,一雙擴大的瞳孔頓時迷濛,那眼神如漆皮,只有表層,毫無情感深度。他認出我來了。
君士坦丁坐起身,打了個呵欠:「幾點了?」
「三點。」我冷冷地說,「我該回去了,明天一早還要上班呢。」
「我開車送你。」
我們背對著,各自在床的兩側穿鞋,動作慌亂笨拙。床頭那盞白燈張狂刺眼,真是討厭。忽然,我感覺到君士坦丁轉身面向我:「你的頭髮一直都這樣嗎?」
「都怎樣?」
他沒回答,而是傾身過來,將手放在我的發根,然後像梳子般慢慢梳向髮梢。我的體內爆起一陣輕微的電擊,繼續坐著一動也不動。從小我就喜歡有人用手指梳我的頭髮,被這樣一梳,我總會變得慵懶平靜,昏昏欲睡。
「啊,我知道了。」君士坦丁說,「你剛剛洗過頭。」
然後,他彎腰去係他的網球鞋。
一小時後,我躺在我的旅館房間,傾聽雨聲。聽起來不像雨,反倒像水龍頭大開。左脛骨中央的舊傷開始作痛,所以我不再奢望七點以前能睡著。反正七點一到,收音機鬧鐘就會以名作曲家蘇沙(John Philip Sousa)的雄壯進行曲來喚我起床。
每逢雨天,這隻曾斷過的腿似乎就想起自己的存在,記起那種悶悶的痛楚。
我心想:「是巴帝·魏勒害我斷的這條腿。」
接著我又想:「不,是我自己弄斷的,我弄斷它,來彌補自己的卑鄙行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