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攻擊 - 守護天使 - 奇幻玄幻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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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的攻擊

守護天使 by 石田衣良

2019-10-25 21:14

新的一年剛開始,一則臨時新聞吸引了純一的注意。

當他在位於佃區的公寓觀賞新年的深夜節目時,畫面上方突然出現一排新聞快報的字幕:

電影導演木戶崎剛(67歲)緊急住院。

木戶崎導演目前正在製作時代劇新片《SODO——騷動》。

純一想要得到進一步的訊息,便轉到其他各台,但除了出資部分電影製作費的電視台之外,沒有一家提起木戶崎剛導演緊急住院的新聞,彷彿這則消息完全沒有任何新聞價值。

純一利用瞬間移動抵達木戶崎製片公司,心想或許可以找到負責聯絡事務的工作人員。當他自空白的意識中甦醒,迎面看到的是定格照片的集錦。文緒沒有出現在櫃台。木戶崎渡粗啞的聲音從裏面的房間傳來。

「應該沒有太大的問題。他現在很有精神,還吵着要我們把器材搬到病房裏。電影的剪輯工作已經完成了,只要完成配音,電影就全部完成了。在讓他好好休養之前,至少要先請他把《騷動》製作完,否則就沒辦法賣錢了。」

木戶崎製作人面無表情地裝出笑聲。他在睡衣外面穿了一件毛衣,再加上一件運動外套。房間裏只有他一個人,擦拭着額上的汗水忙着應付電話。

「您要送花?實在是太謝謝您了……明石町的聖路加國際醫院,812號病房……如果要來探病的話,可能要等電影完成之後,醫生檢查確定沒有問題才行。您能夠賞光,相信導演一定也會很高興。」

從純一住的大樓望出去,那棟醫院剛好在隅田川對岸,位於聖路加雙塔的陰影當中。醫院的建築很新,外表漆成粉紅色。純一曾聽人說醫院裏裝潢得像是高級旅館,每一間病房都是單人房。

木戶崎渡放下電話之後嘆了一口氣。他不去接立刻又再次響起的電話,雙腿交叉放在桌上,抓了抓半白的亂髮自言自語:

「能撐到攝影結束或許就該感謝老天了。大哥,拜託你再努力一會兒吧。」

他眨了幾次眼睛,似乎是在流淚。純一轉過頭避免去看老製作人的淚水,並集中精神準備進行瞬間移動。

目的地很清楚。純一腦海中浮現矗立在醫院頂端的白色十字架。在這段時間,十字架正好受到來自下方的照明,在夜空中浮現清晰的輪廓。



大廳的地闆是綠色和白色大理石相間的棋盤模樣。靜止的電扶梯消失在挑高的玻璃天花闆陰影當中。醫院裏看不到人影,隻偶爾有輪值大夜班的護士經過。

純一上了八樓,一一確認病房上的房間號碼,終於找到812號病房。他穿過猶如船艙般裝有圓形窗戶的房門進入室內。這間病房是大約三十平方公尺的三角形設計,並設置有簡易的迎賓梳化。

木戶崎導演躺在白色鋼管床架的病床上,胸口在毛毯下方平靜地起伏。病房中不時響起咳嗽聲,但導演並沒有醒過來。即使在睡夢中,他的喉嚨狀況仍舊不甚理想。熟睡的木戶崎導演看起來只是個大塊頭的平凡老人,兩頰凹陷,皺紋很深,完全看不出在攝影棚中精力充沛的模樣,臉上顯露出沉重的疲態。

純一環顧整間病房,想要熟記這裏的景象,以便下次能夠利用瞬間移動前來——白色的病床,忌廉色牆壁與同色系的簾幕及百葉窗,牆壁上掛着樸素的杜菲風格水彩畫,畫的是藍色的海浪。畫面中可以看到彩虹大橋,大概是在描繪東京灣的風景吧。床頭櫃上放着電影腳本和拍片結束的紀念照。純一看到照片中文緒豆子般大小的臉上也帶着笑容。他不禁微笑,再次將視線移回導演身上,突然瞥見視野一角好像有甚麼東西在發光。純一頓時感到全身都在打冷戰。

光球緩緩轉動,飄浮在木戶崎導演的毛毯上方,漆黑的光澤猶如蘊含着無底黑暗的玻璃。光球的尺寸還很小,大約只有先前手術台上那名少年的一半左右,然而它仍舊散發着吸收周遭所有光線的詭異光澤。在凌厲的光芒魅惑之下,純一幾乎無法按捺想要跳進去的欲望。他努力忍耐住想要發出尖叫的衝動。

他必須盡快離開這裏。只要能逃離黑色的光芒,不論到哪裏都沒關係。純一漫無目標地進行瞬間移動。



當他恢復意識,發現自己處在一間黑暗的房間當中。室內沒有開燈,空氣相當冰冷,他直覺猜到房間裏沒有人。這是文緒位於二子玉川的大廈房間。

這是一間五坪左右的西式套房,一整面牆都設置了百也門的衣櫃,房間裏沒有太多的家具,看起來相當清爽。室內的家具只有一張格子床單的雙人床、書桌以及書架。

惟一顯示屋主是獨居年輕女性的地方,就只有擺在凸窗前方的玻璃製動物擺飾,有長頸鹿、豹、大象、斑馬等各種動物。純一想起從前讀過一齣名為《玻璃動物園》的戲劇,便看了看文緒的書架,果然在右邊的角落看到田納西·威廉姆斯的幾本平裝書。

純一很難將戲劇中患有心病的女孩和在攝影機前堂堂演出的文緒聯想在一起。看到由透明的光團雕刻出來的玻璃動物,讓他想起飄浮在文緒肚子上的生命之光。

純一躺在床上,深深地吸入文緒的氣味。他感到不可思議,孤僻的自己竟然會如此迷戀另一個人的氣味。他想起二十歲被父親出賣的那一天,在高梨法律事務所的走廊上,他下定決心永遠不要結婚,不要成立家庭,也不要生下孩子。他要獨自一個人活下去。在先前重溫的短暫生涯中,他的決心應該不曾改變才對。

藤澤文緒和自己之間到底發生過甚麼事情?比起追蹤殺死自己的兇手,純一對於自己和文緒的關係更感興趣。反正即使找到殺人犯,也無法向對方報仇或讓自己重返人世。雖然他和文緒之間也不可能期待會有任何發展,但他還是對解開她的謎團比較感興趣。

窗簾上隱隱現出窗框的影子,外頭天似乎開始亮了。排列在凸窗前方的玻璃動物反射着黎明青藍色的光芒。這就是純一沉入夢鄉之前看到的最後景象。

白色的光,黑色的光,青色的光,紅色的光——這天的黎明,純一在文緒的床上做的夢當中,有各種顔色的光芒飛繞在他周圍並折磨着他。

過完年,純一更加勤練可視化與發聲能力。

幾乎有半數的人會對純一在短時間內送出的聲音或影像作出反應。這和操縱電力相同,只要越過一開始的關卡並抓住訣竅,接下來就只需繼續磨煉技巧精益求精。但他仍舊無法避免在練習當中耗費大量體力,常常累得在失去意識的狀態下迎接黎明。

新年假期中的某天晚上,純一到無限影像公司進行監視。他看到藤井坐在玻璃圓頂的董事長室,正面對巨大的桌子讀一本平裝書。他從背後偷看作品名稱,竟然是《穿過木門》。純一很難想像眼前這個曾以刀子割傷少年額頭的鬥犬竟然會閱讀山本週五郎的短篇小說。

「大哥,這個女的就是演《騷動》那部片的女星吧?」

原本躺在梳化上看體育報的敏郎攤開報紙走向書桌。

「這才是真正的大《騷動》!當紅演員井原隆紀(32歲)曝出私生子傳聞!」

演藝版的頭條新聞是《騷動》主角井原隆紀暗藏私生子的緋聞,標題旁邊則是以墨鏡遮住臉部的孕婦照片。這張黑白照片粒子很粗,大概是在走出醫院的時候被偷拍到的。以Gothic字體打印的照片說明清晰地映入純一的眼簾。

「傳聞中的對象是在話題電影《騷動》當中共同演出的新人,藤澤文緒(29歲)。」

純一感到一陣心寒。

「當明星真好,工作場所到處都是這麼正點的女人。我也真想跟女優來一場。」

聽到敏郎半開玩笑地這麼說,藤井抬起了頭。

「真抱歉,跟我在一起工作大概很沒情調吧?」

他的臉上沒有表情,看不出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

「不,沒這回事。大哥,我去上一下廁所。」

敏郎連忙逃離了董事長室。

純一想起井原隆紀充滿野性的浪人扮相。他和純一屬於完全不同的類型,身材高大,胸肌發達,精悍的五官像是以鑿子雕刻而成。即使是身為男性的純一,在茅之崎攝影棚看到井原時仍不免發出讚嘆。他大概不會像純一這樣,在女性面前不知所措、說不出半句話來吧。文緒迷戀上他也是很自然的。

純一穿過董事長室的門,來到走廊上。他知道拿敏郎出氣也於事無補,但至少可以讓他心情好一點。而且他也開始想要針對事件相關人員試驗可視化與發聲的練習成果。

他潛入深綠色大理石裝潢的洗手間。敏郎哼着歌,站在最靠角落的摩登不銹鋼製尿盆前方尿尿。純一站在他後方,像拉弓一般集中注意力。

天花闆上的日光燈發出燃燒頭髮般的聲音,並逐漸熄滅。當敏郎將染成金髮的平頭轉過來,純一便在他耳邊低語:

「你記得我嗎?」

敏郎睜大了眼睛,張開嘴巴呼吸。他和純一之間的距離近到可以看到臉上的毛孔,但他卻看不到純一,只能四處尋找人影。

「誰?誰在那裏?」

「你記得……去年的夏天嗎?」

「搞甚麼?去年夏天到底怎樣了?」

敏郎的聲音在發抖。

「森林裏的洞穴……被你掩埋的屍體……」

純一低沉的聲音猶如在呻吟一般。敏郎的表情僵住了,雙手緊緊按住褲襠前方。

「我看得到……你的死相……你要跟我一起來嗎?」

敏郎此時已將全身轉過來,背部緊貼着牆壁,幾乎要跌進尿盆裏。他全身開始發抖。純一還沒有使用任何物理力量,就讓對方產生如此強烈的反應,這點讓他感到相當滿意。

「拜託你,救命,不要把我帶走。」

敏郎害怕得壓縮着喉嚨,聲音聽起來像笛聲一般。

純一集中精神準備進行可視化。洗手台正面的牆上貼着一整面的鏡子。他想像着用一把尖銳的刀子在平坦的鏡面上刻畫自己的影像,將意志力施加在鏡子上。

在乳白色霧氣覆蓋的鏡面上,湧現出一團如暴風雲層般的黑影。黑影逐漸形成人形。純一更加集中精神,描繪出頭部與肩膀的輪廓。這是一幅詭異的全黑肖像畫,面孔一片模糊,從眼睛和嘴巴的開口處可以看到無底的黑暗。鏡中浮現的男人陰沉而嚇人,連純一都感到有些恐怖。洗手間的一角彷彿化作通往陰間的窗口,吹着陣陣冷風。

這時純一聽到一聲嘆息,回過頭,看到敏郎已經嚇得癱坐在地上。

下一個瞬間,陰影般的男人消失了,鏡子中只照出坐在地上的敏郎。

純一的注意力鬆懈之後,突然感覺到無比疲倦。當他看到敏郎的格子花紋內褲上出現逐漸擴散的黑影,連忙離開了洗手間。



新年假期過完的第一天,純一難得地來到木戶崎製片公司。慰問的花束不只送到醫院,也送到了公司。白色的蝴蝶蘭淹沒了辦公室的牆壁,室內的花香幾乎熏痛了眼睛。

在製作人木戶崎渡的呼喚之下,四名辦事員和藤澤文緒都集合在一起。經理室的桌上放着外賣的小菜和酒瓶。

「今年是關鍵的一年,我們期待已久的《騷動》終於要完成了。導演正在醫院進行最後的後期工作。希望大家能夠同心協力,為《騷動》的成功而努力。新年快樂,乾杯。」

木戶崎渡的新年緻詞結束,純一坐在牆邊的蝴蝶蘭之間,觀察木戶崎製片公司的工作人員。文緒以手帕遮住嘴巴,幾乎沒有碰任何食物或飲料。懷孕後期的她原本細緻的肌膚變得更美了,薄透的皮膚幾乎可以看到下方的微血管。

木戶崎渡看到文緒似乎不太舒服,便走向她說:

「喂,你還好吧,文緒。怎麼都沒吃呢?」

文結勉強露出笑容。

「我沒事。只是花的香味太濃了,讓我覺得有點不舒服。平常我都吃很多。」

「那就好。為了肚子裏的寶寶,你也應該多注意身體。」

純一發現其他辦事員似乎都刻意迴避文緒的視線,對話中也沒人提到文緒懷孕的事情。她原本在公司的地位就相當暖昧,既是辦事員又是演員,再加上與當紅明星鬧出緋聞,可以想見她此刻立場相當尷尬。

「文緒,麻煩你待會兒留下來一下。我有話要跟你說。」

文緒默默地點頭。其他辦事員則紛紛離開辦公室準備去續攤。

木戶崎渡將雙手放在腦後,伸長的雙腿交叉在梳化上。他的表情相當嚴肅,緊閉着嘴巴。文緒也在製作人對面坐下。

「俗話說得好,人言可畏。」

文緒仍舊沒有說話。

「井原隆紀的經紀公司也向我們抱怨,要你召開記者會說明。你覺得呢,文緒?」

「我不想這麼做。」

「我想也是,你從不告訴別人有關肚子裏的孩子父親的事情,連我都不知道你的對象是誰。你連絡福井的老家了嗎?」

文緒默默地搖頭。

「你不論如何都不肯說嗎?可是社會大眾不會就此放過你。今後《騷動》展開宣傳的時候,必須面對媒體採訪,井原也會感到很困擾。你應該沒有和他交往吧?」

純一屏住氣息看着文緒的嘴唇。

「我只和他吃過幾次飯。」

「真的只有這樣?吃完飯你們沒有做別的事吧?」

文緒點點頭。純一高興得幾乎跳起來。

「可是大家如果知道井原先生不是孩子的父親,又會引起另一場騷動。」

「你是指媒體會忙着尋找罪魁禍首嗎?你這麼擔心替孩子的父親帶來麻煩?那個男人為甚麼需要你如此費心地保守秘密?他是有家室的人或是政治家之類的嗎?」

文緒再度緘口。沒想到她也有頑固的一面,讓純一感到頗為驚訝。

「我知道了。不過為了避免影響到電影宣傳,你至少得替井原澄清嫌疑。其他的事情你就裝作不知道吧。我們公司也會盡全力保護你。好嗎?」

製作人的話才說到一半,文緒眼中就充滿眼淚。

「好的,謝謝你。」

「你要回福井老家生產,還是留在這裏?」

「我打算一個人留在東京把孩子生下來。」

「是嗎?回老家應該會比較輕鬆,不過隨你吧。加油。我可以替你介紹好醫院,別太勉強自己了。如果真的走投無路,就向那個男人哭訴吧。絕對沒有一個男人可以拒絕你。女人太堅強也不是甚麼好事,有時候也要懂得裝傻瓜。你是女星,應該有這點演技吧?」

文緒以半哭半笑的表情點點頭。看到她的淚水,純一下定決心,今晚要首度在文緒面前嘗試可視化與發聲。

在得知文緒沒有和井原交往之後,純一高興得昏了頭,以緻輕率地下了決定,完全沒有預料到他的舉動將會帶給文緒多大的困擾。



晚上十一點,純一集中精神想像文緒的房間,進行瞬間移動。在完全的空白之後,他的眼前猶如轉換頻道般出現了一間大廈套房。

文緒在深藍色的睡衣外套了一件男用的毛衣,剛洗過的頭髮綁在後面。她坐在毛茸茸的地毯上,把墊子抱在胸前,背靠在牆壁上。懷孕八個月的肚子膨脹的程度大約接近滿月,光球很穩定地繼續旋轉。

壓低音量的電視將藍色的光影投射在窗戶上。文緒的視線沒有盯在電視屏幕上,而是遊走在半空中。她伸直的腳上套着毛線編織的襪子。即使是文緒腳底的毛球,都讓純一感到眷愛。他鼓起勇氣,集中精神準備發聲。

「……那個,晚安……」

這個聲音尖到連自己都覺得奇怪。文緒的眼睛恢復焦點,環顧房間四周。她抱緊墊子,臉上顯露恐懼的神情。

「……你記得我的聲音嗎?」

今次他總算發出正常的聲音。文緒的嘴巴像缺氧的魚一般一張一合,純一猜想她或許會大聲尖叫。

「我不會傷害你,請放心。」

文緒邊發抖邊點頭。她端正的五官開始扭曲,恐懼似乎有擴散的趨勢。純一拚命裝出平常的口吻開始自我介紹。

「請不要驚慌,我不是可疑的人物。我的名字是掛井……」

「純一。」

大顆的淚珠從文緒的眼中滾落下來。

「你認識我?」

文緒帶着淚水點頭。

「純一,你到底去哪裏了?」

「我……」

純一不知該如何回答。難道要告訴她,自己成了喪失記憶的鬼魂,並且愛上了她?興趣則是聽音樂和跟蹤……

過了一會兒,純一終於回答:

「我已經……不在人世了。」

文緒哭得更激烈了。

「我也不知道為甚麼,死後我以另一種存在形式回到人間。我在尋找死亡原因的過程中,遇上了藤澤小姐。」

文緒聽到他提起自己的名字,驚訝地抬起頭來。她的長睫毛被淚水沾濕了。

「請你不要用這麼見外的態度,像以前那樣稱呼我吧。」

「我以前是怎麼稱呼你的?我完全失去這兩年來的記憶了。」

文緒的臉色變了。

「你甚麼都不記得了?你也不記得我們兩人之間的事情?你以前都叫我文緒或小文。」

「真抱歉,但是我真的不記得了。我甚至也不記得以前曾見過你。」

「……怎麼會這樣?」

「有件事很難啟齒……我們以前是不是在交往?」

文緒默默地點頭。純一感到至上的幸福。在失去的兩年當中,自己也曾有過幸福的日子,和文緒認識並發展出親密的關係。

「你真的死了?你沒有辦法回來了嗎?」

文緒以含蓄的口吻問這個問題,讓純一感到一陣心痛。他平常幾乎忘記自己是死人的事實,但他大概再也無法回到人世了吧?他的屍體已經化為白骨,長眠在那座森林當中。

「應該不可能了。我已經無法……回到這個世界……」

純一的聲音被類似電台噪聲的雜音淹沒。他再度集中精神,拚命地想要擠出聲音,卻無法說出完整的句子。

「純一,你怎麼了?你還在這裏嗎?請你回答我。」

文緒哭着大嘁。純一必須卯盡全力,才能勉強回答一聲:

「在……」

「你可以再來找我嗎?不論是甚麼時候都可以。」

「好……」

純一已經失去傳送聲音的力量。他感到頭昏眼花,全身都在發燙。他和文緒之間的對話打破了之前發聲的最長紀錄。他雖然已經學會與活人溝通的技術,但發聲能力頂多維持數分鐘,可視化則隻能持續一瞬間而已。

他還想知道有關文緒肚子裏的孩子、自己和木戶崎製片公司的關係,以及和文緒之間交往的程度,但卻來不及詢問。筋疲力盡的純一隻能飄蕩在接近天花闆的高度,俯瞰靜靜哭泣的文緒。

他不惜犧牲一切,隻希望自己能夠把手放在她顫抖的肩上,替她擦拭淚水。但此刻的他卻連這麼簡單的事都無法替文緒辦到。

眼前的世界雖然彷彿伸手可及,但他現在才體會到自己與生者之間的距離。



木戶崎導演在緊急住院的頭幾天,常常抱怨胸口和喉嚨有疼痛的現象,不過現在狀況似乎已經穩定下來了。純一為了確定導演的健康狀態,連日來都會到醫院探訪。

這天晚上導演的弟弟木戶崎渡製作人也來探病,順便進行製片的討論。病房裏的眾多花束已經開始凋謝。導演咳了一下,以沙啞的聲音說:

「這些花可以收起來了,我差不多也已經看膩了。對了,音樂的部分進行得怎麼樣?」

「竹之內先生已經完成音樂製作,隨時可以開始錄製。」

「是嗎?我在醫院每天都只是重複做身體檢查,快要無聊死了。明天就叫人把器材搬到這裏來錄音吧。你去把竹之內先生和負責音響的人找來。」

製作人的表情顯得不太情願。

「不用這麼急吧?等到醫生許可之後再慢慢開始工作吧,導演。」

木戶崎導演盯着弟弟的眼睛說:

「不行。到了這個年紀,我也能夠掌握自己目前的身體狀況。而且如果動了大型手術,就會喪失持久工作的精力。你的朋友當中應該也有幾個這樣的例子吧?我不想在失去體力的狀態下進行那部電影的後期工作,一定要現在着手才行。」

製作人吸了一口氣,終於回答:

「我知道了。既然你這麼堅持,我明天就請人把器材搬過來。」

木戶崎導演把臉轉開,說:

「真抱歉,渡,每次都對你提出任性的要求。」

「別這麼說,這一點都不像你這位大導演的作風。我去打一下電話。」

製作人說完,快步走出病房。純一跟在他身後,看到他在偷偷擦眼淚。木戶崎渡進了洗手間,將手支撐在洗手台兩側,數滴眼淚掉落在潮濕的水槽中。他做了幾次深呼吸恢復冷靜之後,粗魯地洗了洗臉。

「這部電影我一定要讓它成功。這也是為了大哥。我絕對不會讓任何人阻礙我。絕對要讓它成功。」

木戶崎渡盯着鏡中自己的眼睛,握緊拳頭用力敲打洗手台。

(你為了拍攝這部《騷動》到底做了甚麼事?)

純一在心中喃喃地問,但他並沒有嘗試發聲。純一的溝通能力有一定的限度,他必須慎選時間跟場合,小心地使用這個力量。

數天之後,他到了木戶崎製片公司,看到工作人員都在為即將上映的新片忙碌,其中卻沒有木戶崎渡和文緒的身影。純一檢查了一下白闆上的行事曆,獲知兩人在赤坂的電視台錄製《騷動》的宣傳節目,立刻進行瞬間移動。

電視台新館的大廳中有許多精神格外抖擻的傳媒工作者快步走動。根據牆上的平面圖,在這棟迷宮般的建築裏有超過二十間的攝影棚。純一飛行在走廊上一一檢查,終於在十五分鐘之後找到點亮錄像中紅燈的攝影棚。

「世界級名導木戶崎導演最新作品《SODO——騷動》介紹!」

打印紙上印着節目名稱,貼在巨大的金屬門上。攝影棚內部的空間確兩座網球場的大小,在無數燈光強烈照明的一角搭了一座類似武士宅邸的佈景。

純一看到常出現在新聞節目的女播報員,文緒和木戶崎製作人、主演的井原隆紀以及吉原京子都在那裏,負責串場的則是以風格辛辣著稱的年輕搞笑藝人組。女播報員的前發以髮膠固定為雞冠狀,她看着文緒並問:

「藤澤小姐,你今次演出這部片,有甚麼樣的感想呢?」

文緒似乎因為上電視而緊張,表情顯得有些僵硬。

「這是我第一次負責這麼重要的角色,所以感受到很大的壓力。不過木戶崎導演和共同演出的大家都對我很好,總算能夠順利完成演出。這麼說也許有點自大,不過我覺得自己總算進入演藝工作的大門了。」

女播報員還來不及回話,搞笑藝人之一便插嘴說:

攝影棚內傳來稀疏的笑聲。女播報員將手按在耳機上點點頭,繼續採訪文緒:

「藤澤小姐在電影拍攝過程當中懷孕了,你的身體狀況還好嗎?」

這時搞笑藝人又說:

「對呀,演床戲的時候小baby該不會差點跑出來了吧?」

文緒展現出堅強的笑容回答:

「沒有問題。當我集中精神在演技上,幾乎忘記自己是個孕婦。」

鏡頭外的吉原京子很明顯地露出不高興的表情,井原隆紀則低着頭。木戶崎製作人出面緩解說:

「關於藤澤小姐的私事就別提了,今天的重點應該是木戶崎導演的新片才對。」

「話是這麼說沒錯,不過大家最關心的重點應該還是肚子裏孩子的父親身份吧?」

播報員雖然露出困惑的表情,但沒有制止搞笑藝人,很顯然這是事先預期的發展。

「不過對方也真是幸運,碰到像藤澤小姐口風這麼緊的女人。哪像我們,曾經碰過莫名其妙的醜女人等在電視台外頭,硬說我們是她孩子的父親。」

「我可以插一下嘴嗎?」

井原隆紀抬起頭說。

「我知道我和藤澤小姐之間有種種傳聞,但是我真的不是孩子的父親。如各位所見,藤澤小姐是一位很漂亮的女性,我也邀她去吃過幾次飯,但是她似乎早已有意中的對象,所以我只是白費工夫而已。」

「你們果然一起去吃過飯。不過真的只有吃飯嗎?」

「喂,年輕的時候本來就會有種種煩惱,不要隻顧着欺負文緒,也讓我上上鏡頭吧。」

吉原京子不耐地說。

「我最不擅長應付年長的女人了。那麼請問吉原小姐,你下次打算甚麼時候離婚?」

「如果是跟你結婚,一定撐不過一個禮拜。」

「哇,好可怕。」

工作人員發出笑聲。

「我也贊成吉原小姐的說法。那麼接下來,請欣賞一段記錄拍片過程的短片……」

主持節目的女播報員正準備繼續進行節目,文緒卻突然開口打斷她的話,雙手在巨大的檜木桌底下握緊拳頭。

「有關這孩子的父親,我不想再替各位增添麻煩,所以我想藉這個機會說清楚。」

攝影棚的氣氛頓時變得緊張起來。屏幕中,文緒苦惱的表情緩緩放大,她以哀戚的眼神直視着面前的攝影機。

「我不能公開他的名字,不過他是一名年輕企業家,當然不是井原先生。」

「等一下,關掉攝影機!喂,導播,關掉攝影機!去叫節目製作人下來!」

原本默默無語的木戶崎突然站起來高聲怒吼。他捲起劇本用力敲在矮桌上,額頭上青筋暴露,氣勢相當嚇人。搞笑藝人組看到他這副模樣都說不出話來。

節目錄像立刻暫停。一名三十幾歲的節目製作人從監控室走下來,在遠離佈景的陰影處和木戶崎渡談話。過了十分鐘左右,女播報員也被叫了過去。在佈景前方等候的藝人之間氣氛顯得相當尷尬。

「搞甚麼,我們也是在工作啊。」

搞笑藝人組不滿地抱怨,但文緒隻是靜靜地忍耐。

二十分鐘之後,錄像重新開始,但氣氛已經完全改變,節目隻是單純地介紹新片。

錄像結束後,木戶崎邊拿下胸前的麥克風邊說:

「文緒,我有話要和你說,待會兒跟我來一下。」



這家咖啡廳位於三筋通上一棟老舊建築的地下一樓,店內的裝潢以穩重的木質家具為基調,音響以節制的音量播放着海頓的鋼琴奏鳴曲。這是第三十號奏鳴曲,變奏部分相當精彩。擺了八張咖啡桌的店內沒有其他的客人。木戶崎點了兩杯綜合咖啡,壓低聲音說:

「你剛剛提到孩子的父親,讓我嚇了一跳。你說的年輕企業家就是指掛井先生吧?」

文緒盯着桌面點了點頭。純一屏住氣息,豎起耳朵聽他們的對話。

「原來是這樣啊。不過剛剛那段話我已經請節目製作人剪掉了。」

文緒抬起頭,以驚訝的神情看着木戶崎。

「我可以了解你想要平息緋聞騷動的心情,不過掛井先生是今次電影的投資者,他現在人在美國一直沒有回來。如果你把事情鬧大了,一定會給他帶來麻煩。更何況他應該也不知道你懷孕了吧?」

這時服務生走過來,木戶崎便閉上嘴巴,直到服務生離去才繼續低聲說:

「你也許不知道,掛井先生和我們公司的關係很微妙。他不會希望媒體大做文章。你應該也受夠了被那群記者胡亂報導吧?而且《騷動》也快要上映了。」

「可是……」

「怎麼了?」

「掛井先生在不久前的一個晚上,出現在我的住處。」

「你說甚麼?」

木戶崎渡正要伸手拿糖罐,聽到她這麼說卻訝異地停了下來。

「他對我說話。我聽聲音就知道是他了。」

「你該不會是在做夢吧?你說的是真的嗎?」

「他只來過一次,所以我也不敢百分之百確定那不是幻覺,不過那聲音一定是掛井先生。」

「你剛剛才當眾宣佈孩子的父親,現在又開始說起鬼故事了。那個聲音怎麼說?」

木戶崎把杯子舉到嘴邊,吊起眼珠子看着文緒。純一坐在文緒後方的空位,正對着木戶崎聽他們的對話。

「他說他已經死了。」

木戶崎半睜的眼睛閃過微弱的光芒。他避開了文緒的視線。這時純一心中有如被電擊般直覺到:這個男人早就知道純一已經死了。

「他還說了甚麼?」

「他說他失去了這兩年的記憶,還問我們兩人是否在交往。但是他很快就不能說話了。」

「是嗎……不過啊,文緒,這件事最好不要跟別人提起。大家會以為你由於未婚懷孕承受太大的壓力,腦筋變得不正常了。我雖然跟你認識這麼久,還是不太能相信這件事。」

「我自己也覺得很奇怪。只是我覺得,如果在媒體上引起話題,掛井先生或許就會出面了。要是他真的被捲入某個事件,或許也可以藉此來加以確認。」

「原來如此。我也會想辦法打聽掛井先生的消息。所以關於孩子的父親,還是請你先保守秘密。這算是木戶崎製片公司的上級命令,懂了嗎?」

文緒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你不喝咖啡嗎?這裏的咖啡很好喝。」

「我只要聞香味就夠了。咖啡對胎兒會有不良的影響。不過我想掛井先生的事情很快就會被大家知道了。你不是也說過,人言可畏嗎?」

木戶崎渡聽她這麼說便眯起了眼睛。純一想到另一句格言: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但是這裏卻有一個會說話的死人。)

純一在心中喃喃自語。



純一現在已經將監視的首要目標改為木戶崎渡。

木戶崎製作人的工作主要是《SODO——騷動》上映前的宣傳、發片工作,以及與電影院等相關單位的聯絡。純—天黑之後便跟在他身旁監視,不禁對他忙碌的工作內容與充沛的精力感到佩服。

在百忙之餘,木戶崎渡也會抽空去探視在醫院病房展開的錄音工作。工作進行得相當順利,每天都會有十幾分鐘的影像配上音效和音樂,電影製作即將進入最後的階段。

錄音工作開始後的第五天晚上,純一跟着木戶崎渡來到醫院。木戶崎導演的病房裏放了屏幕、錄音器材、混音器、音響、計算機等配音所需的器材,幾乎沒有通行的空間,地面也如蛇穴般被錯綜複雜的連接線佔據,看不見原本乳白色的地闆瓷磚。

配音工作在拉起窗簾的病房持續進行。導演躺在床上向作曲家與錄音師下達指令。他的聲音沙啞,體重也減輕許多,卻還是顯得很有精神。不過那顆黑色的光球仍舊繼續緩緩旋轉,靜靜飄浮在毛毯覆蓋的腹部上方。

電影的高潮——敵方的劍術指導與飾演浪人的井原隆紀在竹林中決鬥的場景——出現在屏幕上。青竹筆直地朝黎明前的天空伸長,將畫面染成美麗的條紋狀。兩名武士揮動的長刀在竹林之間閃閃發光。影像還沒有配上聲音,看起來就像是在超自然的舞台上演出的劍舞。

「讓我聽一下音效。」

「我今次做了三種特效音。」

木戶崎導演默默地點頭。

「開始了。」

負責音效的工作人員按下數字錄音機的按鈕。

刀刃互相撞擊的聲音、刀子劃過空中的聲音、切斷竹子的聲音、斬斷人體的聲音——四套一組的聲音以三種形式重複播放,但純一幾乎聽不出其中的差別。

「第一種着重清澈的金屬聲,第二種比較自然,感覺稍微厚重一些,第三種……」

「我不太喜歡。」

木戶崎導演老實不客氣地說。音效師回答:

「是嗎?第三種是在平常使用的音效上加了各種增強效果的聲音,像是把蕃茄壓扁、切捲心菜、攪拌乳酪……也許太低俗了一點?」

「就用第一種吧。竹之內,音樂的部分呢?」

身材瘦小、看起來像外星人般與世隔絕的作曲家鬆開原本交叉在胸前的雙手,問:

「導演,你覺得這場戲應該配甚麼樣的音樂?」

「我希望像是穿過竹林的風聲般安靜的音樂。」

作曲家在錄音師耳邊低語了幾句話。屏幕上的畫面重新出現,配上音效的決鬥場景中加入了以弦樂的奇特延長和弦組成的甯靜音樂。純一聽到這段旋律不禁聯想到黎明天空中薄薄的雲層。他腦中浮現東方天空無限延展的雲層,天色從清澄的橘色逐漸轉變為混雜着黑色的暗紅。

作曲家以緊張的表情觀察木戶崎導演的反應。導演對着屏幕揮了揮手,像是在道別,接着躺在床上以沙啞的聲音說:

「這個不錯,就用這個吧。」

作曲家竹之內露出驚訝的表情。

「導演,真的用這首就可以了嗎?」

「嗯,沒問題。今天就到這裏為止。照這樣下去明天應該可以……」

木戶崎嶇導演按住喉嚨,開始劇烈地咳嗽。這陣咳嗽就如往常一般持續了頗長一段時間。竹之內轉向製作人說:

「喂,阿渡,可以請你過來一下嗎?」

竹之內以下巴示意外面的走廊。兩人默默地走出病房,在距離病房十公尺處的窗邊站着說話。

「他的病情怎麼了?今天的導演未免太和善了,完全不像從前那個頑固的老頭。」

木戶崎製作人避開視線,看着窗外。隅田川黑暗的河面在大樓之間若隱若現。

「情況很糟。這件事請你不要說出去,大哥已經快撐不下去了。他的喉嚨和肺部都被癌細胞攻佔了。」

沉默持續了一陣子,連純一都不自覺地屏住氣息。

「甚麼時候要動手術?」

「沒辦法動手術。醫生說這只會增加他的痛苦,不能替他延長生命。」

「是嗎?難道我們沒辦法替他做任何事情了嗎?」

作曲家的眼中含着淚水。

「沒這回事。竹之內先生,請你替《騷動》配上最棒的音樂,為木戶崎導演最後的作品盡最大的努力。拜託你了。」

木戶崎渡向作曲家深深鞠躬,淚水一顆顆地滴落在走廊的地闆上。作曲家也擦拭着眼淚。

純一飄蕩在醫院白色天花闆的附近沉思。如果木戶崎是個更徹底的壞蛋,純一就可以毫無保留地憎恨他了。這一來,純一內心也可以輕鬆許多。他停留在走廊上,目送着兩人回到病房。今晚他不想再進入那間有黑色光球在等候的房間了。

他茫然地望着窗外。醫院屋頂上的十字架受到燈光照明,矗立在一月寒冷嚴峻的夜空中。橫木的下方反射着潔白的光芒,宛若以銳利的刀鋒雕刻而成,在黑夜中張開手臂。對於被欲望所惑的愚蠢人類而言,純一覺得這個形狀未免過分強調正義。



當晚十一點多,一輛深藍色的平治緩緩從醫院的地下停車場開上斜坡。握着方向盤的是木戶崎渡,純一坐在後座繼續跟蹤他。他並沒有像純一所預期的那樣回到世田谷的住處,車子上了公路便往反方向前進,穿過帶有濃厚下町風格的鐵炮州通,到達永代通之後,車子便直直穿過大廈林立的街道往東京車站前進。

平治車靜靜地停在八重洲商業大樓的後巷。木戶崎確認了一下手錶上的時間。金色的勞力士指着十一點二十五分。木戶崎沒有熄火,也沒有下車。

五分鐘後,前座的車門突然打開,一名身穿黑色西裝的男人迅速進入車內。聽到重重關上車門的聲音,純一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

「開車吧。」

這是純一聽過的聲音。木戶崎發動了平治車。純一從後視鏡試圖確認坐在前座的人物長相。

厚重的鏡片後面,一雙突出的眼睛炯炯有神。

(這個男人是……)

「你還是這麼準時,高梨先生。」

他是掛井集團的法律顧問,也是天使基金公司設立之初便提供協助的高梨康介律師。純一內心的驚訝非同小可。在他剛離開父親獨自生活的時候,最替他擔心的就是高梨律師。純一簽訂契約與掛井家決裂之後,高梨對他而言就像是替代父親的存在。純一驚訝得幾乎失去控制,但前座的對話卻冷靜地繼續着。高梨以銳利的眼神瞪了製作人一眼,很不客氣地問:

「你到底有甚麼事要問我?」

「我們好久沒見面了,你竟然不先打聲招呼?」

「那當然。基本上我們根本不應該像這樣見面。」

「嗯,不過現在出了點狀況。我們家文緒最近怪怪的。」

木戶崎說完,就開始描述在攝影棚錄製節目時發生的事情。平治車以法定速度來回行駛在連結茅場町、八丁町和新川的三角形公路上。木戶崎最後提到了純一出現的事情。高梨律師看着車外,終於開口說:

「這種事叫人很難相信。姑且不論和幽靈交談的事,那位女演員的精神狀態似乎很不穩定。木戶崎先生,你認為呢?」

「幸好那節目不是現場直播,我現在想起來都會捏一把冷汗。真傷腦筋。」

「沒錯。而且很奇怪的是,她知道那個人已經死了。」

「她應該也沒有掌握到很確切的情報,不過事情大緻就是這樣了。總之,在《騷動》準備上映期間,絕對不能讓那件事曝光。」

「你這個人只想到電影,可是對我而言,事情不論在甚麼時候曝光都會帶給我很大的麻煩。」

高梨舔了舔厚厚的下嘴唇。純一想起這是高梨律師在思考時慣有的動作。

「我拜託過媒體別報導孩子父親的名字。」

「沒想到她懷了那個人的孩子。這件事總有一天會鬧大,你也沒辦法一直堵住她的嘴。我們必須想想辦法才行。」

純一從後視鏡看着高梨的眼睛。他那雙彈珠般的黑眼珠中不帶任何的感情。

「你是指宮田嗎?」

聽到木戶崎這麼說,純一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在他腦海中,懷孕的文緒玫瑰色的臉頰和藤井與敏郎毆打少年的兇狠面容重疊在一起。他想起藤井以熟練的手法操縱刀子,在少年額頭上刻字的景象。

「好吧,再去請宮田幫忙好了。她懷孕幾個月了?」

「大概有八個月了。這樣如何:我們就說文緒受不了媒體的騷擾,決定要找一個地方躲起來安靜地待產。可以由我們公司出面傳真新聞稿給各家媒體。」

「然後請宮田把文緒帶走?」

「沒錯,讓她在外縣市的某家醫院生下孩子。」

「原來如此。」

「文緒今後也得繼續從事演藝工作,不管是威脅還是勸誘,只要花時間說服她就行了。」

「她會乖乖聽話嗎?」

「這也由不得她了。否則她就得帶着小嬰兒流落街頭。我們在這個業界也是有門路的,沒有一家經紀公司會收留背景有問題又有小孩的女演員。文緒沒有從事過其他工作,這對她會是很大的壓力。」

「知道了。那女的如果腦筋還算正常,應該會照你說的去做。我會在近期內聯絡宮田。」

兩人接下來的對話便圍繞着近況報告和面對宮田的策略。車窗外辦公大樓林立的街道在新年期間顯得冷清而安靜,更加深了純一的焦慮。

在這天晚上之後,純一更加勤練可視化與發聲能力。他替自己設立了新的目標:

1。延長發聲時間(以數十分鐘為單位)

2。一個晚上必須可重複使用數次可視化的能力

3。提升使用電力的技術(特別着重於強大電流、高電壓)

純一先前操縱電力只能用在周邊家電用品或照明設備上。如果能夠任意操縱高壓電流,或許就可以成為對付宮田組的武器。譬如假設能夠停住流入火花塞的一百萬伏的電力,就可以讓汽車無法行走。如果是在高速公路上……純一腦中浮現汽車撞上水泥護欄起火燃燒的畫面。純一想到動作片常出現的場景,就立刻停止妄想。

他想要保護文緒,但並不想殺人。他希望能夠避免不必要的暴力與犧牲,即使對手是宮田組的流氓也一樣。他認為自己的想法應該沒有錯誤。

在死者眼中,暴力與死亡完全沒有美學可言。



一月最後的星期四,高梨與木戶崎在赤坂王子飯店新館的套房與宮田會晤。窗外的青山通街道到了原宿一帶便蒙上灰色的煙霧,赤坂的霓虹燈招牌在下方散發艨朧的光芒。木戶崎製作人和高梨律師坐在三人座的梳化上,隔着桌子與宮田面對面。客房採取間接照明,在柔和的燈光下,只有木戶崎渡顯得坐立不安。藤井和敏郎有如乖巧的看家犬般在後方的寢室待命。宮田以慣有的諷刺語調說:

「高梨先生,有勞你親自出面,到底有何貴幹啊?」

「我有新的工作想要委託你,宮田。」

高梨律師向一旁的木戶崎眨了眨眼。木戶崎點點頭,開始敘說關於文緒的事情。純一飄浮在桌子旁邊,以便觀察每個人的表情。宮田一開始似乎隻覺得有趣,但在聽到純一的名字時突然露出嚴肅的表情。

「這真令人驚訝。我們家的年輕小夥子也宣稱見過那個男人的鬼魂,而且還被嚇得尿在褲子上。」

宮田的嘴角彎了一下,似乎是在嘲笑。

「怎麼連你也這麼說?現在我們得想辦法來處理那個女人了。」

「所以就輪到我們出場?你打算怎麼處理?」

「等到《騷動》的宣傳告一段落,我希望你們帶她到導演在輕井澤的別墅。我會負責找當地的醫生。在電影下檔之前,都要請她待在那裏生孩子。」

高梨的口吻很輕鬆,彷彿只是在請對方幫他買個東西。

「你說帶她去,是指要採取強制手段嗎?」

宮田眯起眼睛問。

「也可以這麼說。你們負責挾持、軟禁她,就讓她以為你們因為擔心那個人的事情被揭發,才決定採取誘拐行動。」

「你又要讓我來當壞人。」

宮田露出苦笑。

「木戶崎製作人也會過去說服她。他很適合扮演正義警官的角色,可以讓他用眼淚和將來利益的保證作為勸說的工具。你們則負責嚇唬她和木戶崎先生,就說如果把那件事洩漏出去就要連小嬰兒一起殺了。」

「這工作還真有我發揮的空間。報酬呢?」

「天使資金共同出資配額的一半。運氣不好只有幾千,不過如果《騷動》大賣,就會有上億的收入。」

宮田此時的眼神有如止水般平靜。他說:

「我可以再要求一件事情嗎?」

「甚麼事?」

「我希望高梨先生能夠幫我從中穿線,讓我們的組織和木戶崎製片公司能有更長遠的合作關係。」

高梨律師轉頭看了一下木戶崎。製作人點了點頭。

「好吧,我會朝着這個方向努力。」

「那麼事情就說定了。要不要舉杯慶祝?打電話叫客房服務吧。」

宮田心情格外地好,似乎真的打算開香檳慶祝。木戶崎默默地站起來,沒有看宮田的方向。他的側臉顯出些許厭惡的表情。

「不用了。我接下來的行程很趕,就此告辭。」

製作人從梳化上站起來。高梨在木戶崎背後說:

「我還有些事情要和宮田討論,你先走吧。」

木戶崎離開之後,房間裏只剩下兩個人。宮田換了座位坐到高梨旁邊。隔了一會兒,高梨問:

「你覺得那個女演員是怎麼回事?」

「應該不會有問題吧。只是女人的想法很難捉摸,如果她堅持要公開那個人的事,就會很棘手了。」

「沒錯。木戶崎跟她很熟,難免會有些心軟。計劃大緻上照剛剛說的進行就可以了,不過要是最後沒辦法封住那女人的口,就可能要請你們解決掉她了。」

「要解決是可以,不過要另外算酬勞。」

「嗯,沒問題。」

即使在委託殺人的時候,高梨律師的表情仍舊沒有變化。他以舌頭沾濕下嘴唇,似乎在思索甚麼。純一想到他們要把文緒連同腹中的胎兒一起殺掉,不禁感到一陣心寒。殺人的兇手總是人類。活人的殘酷有如無底深淵般難以測量。



木戶崎製片公司將藤澤文緒的工作計劃作了調整,二月以後的所有媒體訪問都以待產為由取消了。其餘的工作也都由木戶崎製作人陪同在場,嚴密地監控文緒的發言。

純一拚命磨煉自己的能力,但他仍舊每晚隻能進行一次可視化,每次也只能維持一瞬間而已。至於發聲則一直無法突破十分鐘的極限。他也嘗試挑戰電氣能力的極限,以電線杆的變壓器和汽車的起動裝置作為練習對象,但強大的電流和高電壓輕易地就扳倒了他的意志力。

二月的笫一個星期一,純一在監視高梨法律事務所的時候,得知了那個消息。

晚上十點多,有人敲了敲高梨律師辦公室的門。一名留在事務所加班的律師拿着一張傳真紙進入房間。

「木戶崎導演過世了。」

高梨律師坐在位子上,隔着桌子接過那張傳真。上面的文字是用計算機打印的。年輕律師離開辦公室的時候說了一句:

「今次新片上映一定會引起騷動。」

高梨律師沒有抬起頭,盯着那張傳真說:

「沒錯,大概會相當賣座吧。」

這時電話響了,高梨接起電話。

「原來是木戶崎先生。這回真是辛苦你了。關於導演的死,我必須緻上由衷的哀悼。」

純一將耳朵貼在聽筒上,聽到木戶崎製作人的聲音。

「謝謝你。不過今後直到《騷動》上映之前,我都會專心於製作人的工作。當然,喪禮和守夜這些儀式是免不了的,不過我已經不是木戶崎剛的弟弟,而是《騷動》的製作人。我明天會去拜訪電影院相關人士,看看能不能在三月中旬進行首映。俗話說得好,打鐵要趁熱。另外也要請你督促宮田好好做事。」

「好的。你就努力去處理追悼工作吧。」

「我知道。已經有幾家電視台跟我聯絡,要製作追悼木戶崎剛的特別節目。導演在這個時期過世,大概是留給《騷動》的最佳禮物吧。我不會白白放過這個機會。這是導演的最後一部電影,我一定要讓它成功。」

電話突然掛斷了。木戶崎製作人激昂的聲音仍殘留在純一耳中。純一有些羨慕製作人的熱情。他生前並不曾有過如此投入的工作。不論是工作、友情還是戀愛,自己總是保持一定的距離,以安全為第一守則。他在活着的時候就等於是半個死人了。

純一利用瞬間移動跳到東京車站。他現在沒有時間沉浸在自憐的心境中。他以趕着回家的上班族為對象,開始做發聲練習。



二月的第一個禮拜平靜地過去了。純一變得比較慎重,為了避免不必要的刺激而沒有再到文緒那裏,也沒有在高梨律師、木戶崎製作人和宮田組的成員面前使用可視化和發聲的能力。他現在開始後悔先前輕率地在敏郎面前現身。發聲和可視化是純一最後的王牌,必須要留到面臨真正的危機時才能使用。如果他出現次數太多,對方原本對於未知事物的恐懼就會大幅減輕,甚至也可能有人會發現純一頂多只能說些怨言或是顯露模糊的身影。和殘暴的活人相較,純一的力量實在是太微小了。當對方知道純一隻是有些詭異但卻無害,宮田組那些傢伙就會把他當做一隻蒼蠅而毫不在意。

二月中旬,《SODO——騷動》即將在下週展開緊急試映會,純一來到了赤坂的木戶崎製片公司。這天是藤澤文緒最後一天上班,從隔天開始她就會請一段很長的產假。

文緒和木戶崎製作人在經理室內面對面坐着。文緒雖然穿着女高音戲服般的寬鬆洋裝,卻仍無法掩飾突出的肚子。也許是因為她其他部位都很瘦,使得圓圓的腹部更為明顯,彷彿隨時會穿破布料蹦出來。

製作人的心情似乎很好。純一也知道預售票的銷售情況比導演最近的任何作品都要高出許多。

「文緒,這段日子真是辛苦你了。你生下孩子休息一陣子之後,再回我們公司吧。下一齣戲我會替你找個年輕媽媽的角色。」

「這段日子以來多虧製作人的幫忙,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說謝謝才好。」

「如果有金錢上的問題,隨時來找我吧。」

「謝謝你這麼關心我。有一件事我想要和你討論。」

文緒端正的弓形眉毛露出愁容。

「甚麼事?」

「是有關掛井先生的事。」

純一看到木戶崎製作人的身體輪廓似乎僵硬了起來,嘴巴也緊緊閉起。

「這個孩子的父親——也就是掛井先生——現在下落不明。在我生下孩子之後,我想要請警察開始搜查。」

(不行!)

純一差一點叫出聲音。文緒不知道她因為太過牽掛純一的下落,反而使自己成為木戶崎和高梨心目中的危險人物。

「是嗎……」

「我想要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警察。」

木戶崎渡交叉起雙手。他瞪了文緒一會兒,接着又立刻恢復笑容。

「也好。如果這樣能讓你安心的話,就向警方提出搜查申請吧。你的預產期是甚麼時候?」

「三月十日。」

「過了夏天之後,我們公司也會盡一切力量幫忙。不過在《騷動》上映期間希望你不要把事情鬧大。我不希望讓導演的遺作蒙上陰影。」

「我知道了。到時候我再來和你討論。」

「等一下,我差點忘了。這個你拿去吧。」

木戶崎從西裝口袋掏出一個信封。他將數厘米厚的信封放在桌上,推到文緒面前。

「你要獨自一人把孩子生下來,會需要很多東西。導演也曾交代過我,要好好照顧你。」

文緒雙手將信封捧在胸前,深深地鞠了一個躬。當她抬起頭,已經淚水盈眶。

「真的很謝謝你。我老是給大家添麻煩……」

「喂喂,別誤會了。這是我們公司發出的特別獎金,因為你在《騷動》裏的表現很好。」

純一無法將眼光從木戶崎的笑臉移開。人類這種生物可以在心中並存好幾種矛盾的感情。純一想起木戶崎和高梨律師談話時的冷酷表情。這張笑臉和那張側臉,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木戶崎呢?他無法判定其中何者是真,何者是假。

在純一的眼中,心懷種種欲望和邪念的人類實在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動物。

純一和上次一樣地在晚上十一點再次造訪二子玉川的大廈。文緒躺在床上,室內播放着鋼琴的樂聲。純一將聲音傳送進她通紅的耳朵裏。

「晚安。請你靜靜聽我說完。」

文緒的表情立刻亮了起來,她抬起了上半身。

「我只能講十分鐘左右,所以請你聽好,這是對你很重要的事情。」

文緒默默地點了點頭。

「首先,我希望你不要請警察來調查我的下落。即使這麼做也沒辦法讓我重返人世,而那些擔心事件曝光的人也會對你圖謀不軌。」

「這些人當中也包括木戶崎製片公司的人在內嗎?」

純一不知該如何回答。文緒今後還得在那家公司工作,或許不該讓她知道木戶崎渡與事件的關係。

「不,主嫌應該不是木戶崎先生。我也不知道詳細的情況,不過危險的是其他人。你聽過宮田通訊公司嗎?」

純一設法瞞混過去。文緒搖搖頭。

「如果有人攻擊你,一定就是那些人。你必須格外小心。白天的時間我沒辦法守護你,你必須自己作好對策,像是跟朋友在一起或是隨身攜帶警鈴。」

「那些人打算對我怎麼樣?」

「他們可能會把你誘拐並監禁起來。」

純一沒有提到她有可能面臨生命危險的事情。文緒抬着頭,以堅強的表情說:

「我知道了。你上次說,你已經忘記和我交往過的事情了,這是真的嗎?」

「很遺憾,我到現在還是想不起來。」

她從盒中拿出戒指。戒指上四角形的鑽石和金環等寬,造型簡單利落。盒蓋內側可以看到金色的卡地亞商標。

「不行,我想不起來。」

文緒在胸前翻開相簿,高高舉向空中。

「你看到這張照片也想不起來嗎?」

照片的背景是連綿的綠色山巒,純一摟着文緒的肩膀。兩人的臉上都帶着自然的笑容,看起來是一對幸福的情侶。但純一記得這個地點。綠意盎然的山巒和緩的曲線似乎永無止境——這是那場惡夢的起點,也是純一的墓地所在。他死後的冒險正是從這裏開始。

「這是在哪裏拍的照片?」

「這張照片是我們到導演輕井澤的別墅時拍的。這也是我們最後一次一起去旅行。在那之後,你到底發生甚麼事了?」

「我不知道。」

「你真的去訪查旅行了嗎?」

「我也不知道。我猜應該沒去,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我已經失去這兩年的記憶了。」

「對不起。我……」

文緒似乎想說甚麼,卻不知該如何接下去。

「甚麼事?沒關係,你說吧。」

「你的說話方式還是沒變。我……算了,現在先別提這個。純一,十分鐘快要過去了。在你臨走之前,可不可以讓我看一下你的樣子?」

「好吧,我只能出現一下子,你仔細看着。」

純一以張貼壁布的牆面為屏幕,開始集中注意力。白色的畫布上出現猶如灰色紙黏土般的物體,並逐漸化為人形。文緒張圓眼睛看着牆上的變化。當身材瘦削的輪廓隆起於牆上之後,灰色的人形瞬間染上了自然的色彩。

這個人形身上穿着舊牛仔褲和白色的棉質襯衫,連纖維的質感和膝蓋處脫色的部位都完整地被可視化了。他的臉頰微紅,瞳孔映照出坐在房間中央的文緒。

純一有些驚訝地發現這個人形比現在的他還要年輕。可視化出現的影像即使是本人有時也無法預期。今次出現的純一仍是二十幾歲的模樣。

「純一,真的是純一。你果然已經死了。」

出現在牆上的純一溫柔地對文緒笑了笑。他的嘴唇在動,但純一併沒有辦法同時使用可視化和發聲的能力。他和文緒一起努力辨別無聲的嘴唇的動作。

(文……緒……我……愛……你)

靜默的耳語結束後,只剩下白色的壁面。

文緒壓低聲音在啜泣。而純一直到眼淚滑落臉頰,才意識到自己也在哭泣。

年輕的純一留下的最後訊息——那正是他真正想要說出的話。純一想要訴說的不是事件真相,也不是文緒的安危,而是那五個字。他想要一再重複那幾個字,像是具有魔力的咒語一般,直到它們刻印在文緒心中永遠無法磨滅。



文緒的產假開始之後,純一也進入守護她的警戒狀態。

純一整晚都待在文緒的房間裏守夜。每隔一段時間他就會巡迴大廈周遭,並以瞬間移動跳到宮田通訊公司和木戶崎製片公司偵查。

他打算在他們準備對文緒動手之前提出警告,讓他們知道兇狠的計劃已經被某個超越想像的存在所掌握,而且絕對不會屈服於暴力與威嚇之下。為此他必須選擇最佳的時間與地點施展能力。

他的第一個目標是木戶崎渡。在《SODO——騷動》上映前幾天的某個夜晚,純一利用瞬間移動來到木戶崎製片公司。過了十一點,仍留在辦公室的員工也都向木戶崎渡道別,趕着去搭末班電車,留下開車通勤的木戶崎渡一個人。

純一耐心等候孤獨感增高到極點的深夜來臨。凌晨兩點,木戶崎渡還在屏幕上檢視全國放映電影院和座位數的一覽表。純一開始集中注意力。

他首先將日光燈一一熄滅。木戶崎疑惑地抬頭看天花闆。當所有燈光熄滅,日光燈有如無數閃光燈般開始不斷地瘋狂閃爍。當光線的狂舞告一個段落,辦公室的所有照明都熄滅了,黑暗中只有木戶崎渡桌上的屏幕散發着藍色的微弱光芒。

純一將屏幕上的表格關上,並將空白的畫面轉為黑色。半夜的辦公室失去了最後的光明,變成一片漆黑。木戶崎製作人面無血色,指尖微微顫抖,緊緊握住扶手。

接着屏幕畫面出現令人眼花繚亂的交錯色彩——從黑色到血紅,從紫色到漩渦狀的藍色,從黃綠色到刺眼的橘色——屏幕的色彩不斷地變化,鮮豔的色彩映照在蒼老的製作人臉上,在黑暗中浮現出他驚恐的表情。當屏幕再度恢復黑暗,純一花了充分的時間映出流沙般的文字:



畫面中央不吉祥的灰色文字從角落開始崩潰。這時純一將操縱電氣的能力切換到發聲能力。他將嘴唇貼近木戶崎白髮覆蓋的太陽穴,以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說:

「你記得……我的聲音嗎?」

木戶崎渡似乎說不出話來,只聽到他急促的呼吸聲。

「我是被你們殺死的……埋在洞底……好冷……」

木戶崎原本就張着的嘴終於發出聲音:

「很抱歉,但我沒有別的選擇。」

「……你也必須選擇殺死文緒嗎?」

「我並沒有打算要殺死她。拜託,你還是早日安息吧。」

純一不禁發出了笑聲。

「我才不相信上帝那一套。你們如果敢攻擊文緒,我絕對不會饒過你們。我會詛咒你們,直到把你們趕盡殺絕。你們將不會有一夜的安甯。知道了嗎?」

木戶崎顫抖着點點頭。純一將注意力的焦點從發聲轉換到可視化的能力。木戶崎繫的領帶是誇張的小花和幾何圖形的圖案。純一以鮮豔的絲絹布面為屏幕,開始描繪腦中的影像。

癱在椅背上的木戶崎胸前隆起了蠕動的黑影。製作人此時的注意力放在屏幕上,沒有注意到正在自己領帶上發生的奇異現象。純一集中想像力,精密地繪出影像。木戶崎的胸前長出一根類似棒子的東西。當它的形狀固定,純一便屏住氣息等待木戶崎發現。

木戶崎在椅子上微微動了一下。軋軋的金屬聲迴盪在夜間的辦公室中。他的視線緩緩移向下方。純一讓木戶崎胸前的影像跳起來——沾滿泥土的右手有如猛禽般張開手指,攻擊木戶崎的臉部。赤裸的手臂以手肘關節附近為界限,自領帶伸出。指尖逼近到可以看到指甲中的泥沙。當手掌幾乎抓住木戶崎長了老人斑的臉,死者的手臂突然消失了。

深夜中的辦公室傳來一聲長長的悲鳴,接下來是一陣哽咽的啜泣聲。木戶崎似乎從椅子上摔下來,坐在地闆上哭泣。

純一全身上下感覺到強烈的虛脫感,並開始有些同情木戶崎製作人。不過這才真的是像木戶崎所說的,「沒有別的選擇」。

影像化的力量——這是他惟一能倚靠的武器。



隔天晚上,純一來到宮田通訊公司,發現原本應該待在無限影像公司的藤井和敏郎也在這裏。

三個人坐在不太符合宮田灑脫風格的紫色梳化上,純一飄浮在瀰漫着香煙煙霧的天花闆上俯視整間辦公室。

「老大,你沒有看到那傢伙,才能說得這麼輕鬆!」

純一聽到敏郎這麼說便豎起了耳朵。

「也許吧。昨天木戶崎那裏似乎也鬧鬼了。聽高梨先生說,木戶崎嚇得跌在地闆上爬不起來。不知道為甚麼,那傢伙似乎知道我們要綁架那女的,還威脅說如果敢對她下手,就要詛咒我們不得好死。藤井,你有甚麼看法?你不是也看到鬼了嗎?」

藤井露出兇狠的笑容。

「那場景的確很嚇人,不過我倒覺得活人比較可怕,可以拿着刀槍傷人。證據就是那傢伙來找過我們兩次,敏郎這小子還是活得好好的,只不過蛋蛋好像被拿走了,對不對呀,敏郎?」

「別這麼說,大哥。不過的確很奇怪,那傢伙兩次都沒有對我們動手。」

敏郎像平常一樣敞開着花襯衫的前襟,胸前掛着紅色的護身符。從錦織的字樣看來,應該是明治神宮的護符。宮田將手交叉在頭後方望着天花闆。

「你們確定那傢伙是去年那個大少爺?」

「是的。那張臉的確是當時那傢伙。」

「這麼說,我們早該被詛咒了。」

「老大,別這麼說啊。」

「搞不好他現在也徘徊在這附近窺視我們。」

敏郎不安地張望四周,但藤井仍舊安穩地坐在梳化上。宮田泰然地繼續說:

「我不知道陰間的情況,不過就像我們沒辦法對死人出手,死人或許也拿我們沒辦法。我在這一行混久了,也碰過一些殺人事件,但是從來沒聽說有人被自己殺害的傢伙報仇的。」

藤井露出牙齦說:

「沒錯,我現在也活得好好的。如果要咒殺我,那些幽靈還得按順序排隊等候呢。」

聽到他豪爽的笑聲,純一懊悔地咬牙切齒。

「敏郎,你該學學藤井。你沒甚麼腦子,如果膽子再不大一點,今後怎麼混得下去!」

敏郎搔了搔頭。他臉上堆出卑屈的笑容,目光卻隱藏着怒火。純一不禁猜想這個看似純樸的年輕人也有不為人知的一面。

「不過有一點很明白,那傢伙的弱點是那個大肚子的女演員。換句話說,只要抓住那個女的,不管那傢伙有甚麼能力都不用怕了。懂了嗎?」

藤井和敏郎默默地點頭。純一不禁佩服起宮田的分析能力。

「那女的如果進了醫院就麻煩了。我聽說她的預產期是三月十日,所以我們這個月就得把她帶走。你們應該知道木戶崎在輕井澤的那棟別墅吧?」

純一當天晚上的目標只有宮田,使恐懼感倍增的最佳特效藥就孤獨。但宮田很少單獨行動。他總是採取安全對策,即使在與愛人幽會的時候也會讓手下在隔壁房間守候。

這時純一注意到神壇旁邊的空調裝置。他立刻下定決心,今晚先發佈宣戰通知。他把空調切換成冷氣。二月中旬的戶外氣溫相當低,冬天正發揮最後的威力,以零下二十度的寒流佔據着東京的上空。

空調的運轉停頓了一下,接着從送風口吹出冷氣。純一將佈滿灰塵的老舊吊燈的光線緩緩弄暗。

「老大,就是他!這麼冷,一定是那傢伙出現了。都是因為老大剛剛講那些話,才把他叫出來了。」

宮田拿起桌上的遙控指向冷氣。純一取消切換功能之後,室內的溫度急速下降。隻穿着一件襯衫的敏郎雙手抱着身體打顫,藤井則朝着天花闆怒吼。

「喂,不要搞這種小花招,露個臉吧。要不然就給我一拳試試看!」

純一聽了火大,忍不住發出聲音。

「你給我等着,我一定會幫你修正那張狗臉!」

原本一直保持冷靜的宮田皺起了眉頭,緊緊閉着嘴巴。他乾燥的嘴角下沉,脖子上露出青筋。宮田抬頭看着天花闆緩緩地說:

「沒想到真的有鬼……喂,掛井先生,你想要嚇唬我們也沒用。我們一定要帶走那個女的。當然,我們不會對她動粗,只是要讓她打心底感到害怕而已。」

宮田坐着仰望不斷明滅的吊燈。純一開口說:

「她已經快要臨盆了,你們這麼做難道不知道會有甚麼樣的後果?」

宮田抬起一邊的眉毛說:

「看來你還挺理智的。掛井先生,我們也不是冷血動物,不會做太過分的事情。如果可以避免,我們也不想殺人啊。這是最糟糕的手段了。」

「可是當你們認定有必要,就會毫不猶豫地殺人。你們如果敢對她下手,我一定會戰鬥到底。」

「你有甚麼能力?頂多只是代替遙控而已吧。」

藤井的目光此刻就和在少年額頭上刻字時一樣兇狠。宮田出面緩頰說:

「掛井先生,和你對談似乎也不會有任何結果。今天就到此為止吧。我們要外出一下,你打算怎麼辦?如果你喜歡這裏也可以留下來。」

三人由宮田帶頭,在黑暗的走廊上摸索着走到玄關。純一想起藤井等人外出回來在門前等候時,裏頭的人以防盜監視器確認身份之後,便會傳來連續解開三道鎖的聲音。其中應該至少有一道是電子鎖才對。

純一利用瞬間移動跳到玄關確認門鎖。門把上的鎖是手動的,其餘兩道則都是電子鎖。其中一道利用手動的方式也可以輕易解開,但另一道卻封在堅固的金屬盒裏,不太可能由外部解開。純一切斷了電子鎖的電路。

敏郎到了玄關打開門把的鎖,並以慣練的手法連續按下牆上的兩個開鎖按鈕。然而門鎖並沒有反應。他將其中一道電子鎖以手動方式打開,再次按下按鈕。

「不行,老大,門鎖打不開。那傢伙好像耍了甚麼小花招。」

「走開。」

宮田彎下腰檢查門鎖。

「最後一道鎖好像壞掉了。」

「我來試試看。」

藤井讓兩人站到一旁,穿上長靴狠狠地踢向不銹鋼製的大門。金屬撞擊的聲音撼動着整間玄關。接着他利用魁梧的身軀以厚實的肩膀撞門。鋼鐵發出的哭泣聲重疊在骨頭摩擦的聲音之上。

「住手,藤井。這扇門是特別訂製的,就算拿四十五口徑的槍也打不開。就算是你也會在破壞大門之前先弄壞身體。敏郎,去拿鐵鍬和鐵錘。」

室內的溫度已經降到冰點之下,宮田吐出的氣息都變成白色的柱子。

「掛井先生,真傷腦筋,這樣你滿意了嗎?不過你如果真的想阻止我們,沒拿手槍還是不行。」

敏郎用鐵撬敲打門鎖,黑暗中發出了火花。

純一集中注意力準備進行可視化。今次的屏幕是霧面加工的光滑鐵門。配合鐵撬敲打門鎖的節奏,金屬表面自底部湧現出黑油般的陰影。敏郎發出小聲的悲鳴跳向後方,重重撞上藤井的身體。

辦公室狹小的玄關中緩緩浮現出第四個人物。

「老大,那就是……那就是……」

敏郎握緊胸前的護身符,像個壞掉的錄音機般不斷地反複。

人影站在鋼鐵的屏幕上。黑色的西裝,白色的襯衫,灰色沒有花紋的領帶。不帶任何感情的雙眼直視着宮田。乍見之下端莊的影像比先前任何一次可視化出現的姿態都讓純一感到可怕。

這雙眼睛是決定要殺死某人的眼睛。沒有憤怒也沒有憎惡,只有下定決心的光芒。純一面對陌生的自己不禁打心底戰栗。

藤井揮起前端尖銳的槌子敲向站在門上的純一。

下一個瞬間,目光凌厲的男人消失了,大門恢復為灰色的鋼鐵,金屬敲擊金屬的清澈聲音在黑暗中留下銳利的回音。

「算了,別管他。藤井,把鎖敲壞。」

宮田的聲音相當冷靜,讓純一感到頗為遺憾。敏郎戰戰兢兢地說:

「老大,你覺得那傢伙怎麼樣?」

「比你們描述的還要可怕一些。那傢伙是認真的,以外行人來說算是頗有膽量的。而且仔細想想,我們也拿他沒辦法。」

純一處在強烈的虛脫感中,茫然地聽着宮田的話,感覺像是在聽與自己毫不相干的評論。這大概是宮田給對手最大的讚美了,但純一併不覺得滿足。

他覺得即使用盡自己所有的王牌,大概還是拿這個男人沒辦法。

純一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深刻地體會到,要守護自己心愛的女人和未曾見面的孩子是如此困難。

隔天晚上,純一前往最後一個目的地——丸之內的法律事務所。高梨律師正坐在自己的辦公室看着桌上的文件。隔壁的房間似乎還有他手下的律師在工作,但純一卻仍直接使用發聲能力。

「高梨先生,晚安。」

律師抬起頭,環顧無人的室內。他神經質地以右手食指扶起眼鏡,厚重的鏡片讓視角周圍都變得扭曲。

「你終於來了。好久不見,純一。」

律師的臉色雖然蒼白,聲音卻還算平靜。

「我聽說你在各處都造成不小的騷動。」

他仍舊像平常一樣習慣性地舔着下嘴唇,語調像是在教訓調皮的小孩子。

「我只是迫不得已嘗試各種手段。不過我今天來此地是想和你好好談一談,可以嗎?」

「當然了。」

「我的要求只有一個,就是要保護藤澤文緒的人身安全。請你要求宮田組的成員不要對她出手。這一來我保證不會再接近你們,也會把自己被殺還有天使資金非法投資的事情忘記。這應該不算太壞的交易吧?」

這段開場白是他這幾天來想出的結論。高梨看着自己交叉在桌面上的雙手,靜靜地思索,這和平常的討論沒有兩樣。即使面對被自己殺害的純一,律師冷靜的態度仍舊絲毫沒有改變。

「很遺感,對你而言這也許是很大的讓步了,不過這樣一來我們這裏會很難處理。首先,今次的委託對宮田組來說是很棒的交易。只要能夠順利解決藤澤小姐的問題,就可以更深入地控制木戶崎製片公司。那些人就像獵犬,不可能中途改變命令。這不是靠違約費用可以解決的。他們是憑自己的想法和打算來行事。還有,你剛剛提到殺人和違法投資的事件,事實上是不存在的。你是在美國訪查旅行的途中失蹤的,在出國之前已經辦好投資木戶崎製片公司的手續了,所以沒有任何法律問題。事實就是如此。」

律師說話的方式就像是在教導小孩子。事實的確如他所說的,但純一很想大喊,事實和真實是不同的。高梨不慌不忙地繼續說:

「而且藤澤小姐提到她在生產後要請警方協助調查。如果讓她把一切詳情全盤說出來,對所有人都相當重要的『事實』也許就會產生動搖。純一,很遺憾,事情已經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

「無論如何都不能改變嗎?」

「事情已經超乎我所能控制的範圍了。很抱歉。」

律師坐在椅子上,深深低下頭,額頭幾乎觸及桌面。純一相信他最後一句話中充滿真摯的感情。

「像你這樣的人為甚麼會選擇犯罪?你為甚麼要殺死我?」

律師抬起頭,厚重的眼鏡後方的雙眼紅了起來。

「我不能告訴你。根據木戶崎先生的情報,你已經失去最近兩年的記憶。我不能告訴你現在所不知道的事情。」

「也就是說,談判破裂了?」

高梨律師默默地點頭,舔了舔下嘴唇。

「那麼我們今後就是敵人了。雖然我沒有太大的力量,不過我會戰鬥到底。」

律師噙着淚水,像是面對頑皮的孩子般露出苦笑。

「純一,可以請你聽我最後的請求嗎?我想要見見你的模樣。」

「為甚麼?」

「因為我很想念你。你不是出現在宮田和木戶崎先生面前了嗎?為了我們共同的回憶,即使一次也好,請你露個臉吧。」

純一集中注意力準備開始施展可視化的能力。他猶豫了一會兒,不知道該以甚麼樣的姿態出現在高梨面前。他選定書桌正對面的訪客用梳化作為出現地點。這張三人用的梳化塞滿了填充物,光滑的皮革正適合當做屏幕。黑色皮革表面開始冒出有如點燃香煙般的青色氣體,並逐漸形成朦朧的形狀。

「真的是你嗎……」

高梨律師幾乎說不出話來。坐在梳化上的是純一自己也沒有預料到的姿態。那是來自遙遠的過去、還在念大學的自己,坐在梳化上以天真的笑容看着高梨。

這是被父親出賣那天的純一。他穿着牛仔褲和黑色Polo衫,臉上雖然裝出毫不在乎的神情,眼角卻像剛哭過般紅腫。這是他在無情的契約書上簽字、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出這間房間的那天午後。

律師的眼中浮現淚水,再度深深地向梳化鞠躬。當他抬起頭,純一已經不在那裏了。

在他失去記憶的這兩年當中,到底發生了甚麼事,竟然會把高梨這樣的人物逼上殺人的絕路?純一開始對這空白的兩年感到恐懼。



純一從高梨法律事務所跳回佃區的大廈。暌違數日的客廳中,空調仍舊靜靜地運轉着。他到了桌前,開始緩緩在鍵盤上打字。

From:純一,To:阿徹

阿徹,當你讀這封信的時候,我大概已經不在人間了。我被捲入

金錢糾紛,正面臨生命的危險。希望你不要以為我是在開玩笑。

我現在會把一個投資案的檔案傳給你,等你接到我下一次的聯絡,就把這個檔案和報告書一起郵寄給警方。即使匿名也沒關係。在那之前請你替我秘密保管這份檔案。

這份文件如果曝光,有可能讓一名女性遭遇危險,因此請你慎重行事。你或許無法相信,不過這個女人懷了我的孩子。我們以前賭過誰會先結婚,不過看來先有孩子的應該是我了。

請你絕對不要找高梨法律事務所討論這件事,否則可能也會讓你面臨危險。

我如果死了,我收集的所有遊戲和CD都送給你。如果你不嫌棄,也可以使用我的汽車。希望你能代替我繼續做出好的遊戲。阿徹,你是我惟一的朋友。

再見。這些年來真的很感謝你。

接着他開始撰寫報告書,內容包括天使資金和木戶崎製片公司的關係、以個人投資家而言太過龐大的電影投資金額,以及有關契約的糾紛。關於細節的部分他是憑着自己的想像補充的。雖然他因為失去記憶而不知道確實的情形,但他確信木戶崎製作人、高梨律師和實際執行暴力的宮田通訊公司之間有不可切斷的關聯。

根據純一的判斷,只要事實不會差得太離譜,應該就沒有太大的問題了。有了那些文件,再加上當事人行蹤不明的事實與報告書,優秀的日本警察一定會採取行動。光是讓他們注意到純一失蹤的事就已經達到了足夠的效果。在確定文緒安全無恙之後,再由阿徹將這些數據銷毀就行了。

他寫完報告書之後,從數據夾中選取木戶崎製片公司與無限影像的投資契約書,將這些檔案附在寄給中西徹的E-mail中,以祈禱的心情寄出郵件。

黎明時分,純一從三十六層高的客廳窗戶俯瞰隅田川。水面映照着散發朦朧光芒的鉛色夜空。隅田川在河口附近大幅度地往左轉彎,劃破如撒了一地的沙子般遍佈着光點的東京,繼續流向下遊。

他已經做完所有可做的事,剩下的就是要全力守護文緒。漫長的二月已經過去一半,照原定的計劃,宮田組的成員在剩下的十天當中一定會想辦法綁走文緒。雖然不知道他們打算採取甚麼手段,但純一隻能選擇戰鬥。

二月第三個星期六的夜晚,純一首先來到二子玉川。文緒正靠在床邊閱讀育嬰雜誌。純一巡視了大廈周遭,確定沒有異樣。他料想心思縝密的宮田應該不會選擇人潮洶湧的星期六傍晚下手。接着他又利用瞬間移動跳到有樂町。

有樂町中央大樓的時鐘廣場到處都是等候約會對象的人,簡直就像是高峰時段般擁擠。純一緩緩地飄浮在分隔西武和阪急兩家百貨公司的玻璃之谷上空。越過人湖,他看到一道漫長的行列,從大樓後方繞過百貨公司的轉角,一直排到數寄屋橋的方向,幾乎看不到尾端。

這天是木戶崎剛導演的遺作《SODO——騷動》臨時獨家特別放映的首日。生前幾乎沒有報導過木戶崎導演的各家電視台都爭先恐後地製作追悼世界級大師的特別節目。這些宣傳效果加上導演拍片完成之後猝死的消息吸引了大眾的同情,促成排山倒海的效應。《騷動》在公開放映之前就成了春季最熱門的話題作品。

純一在一樓的購票處確認電影開始的時間。距離最後一場的上映還有一些時間。他看到窗口掛着一塊牌子:「現在入場的觀眾下一場必須站立觀賞。」看來首映的票房相當可觀。他集中注意力,在腦中浮現熟悉的十一樓大廳的景象,進行瞬間移動。

經過一瞬間的空白,他便來到大廳,眼前擠滿了等待下一場上映的觀眾。在東京放映《騷動》的電影院當中,就屬這家戲院觀眾席最多,設備也最完善,中午的休息時間似乎也邀了演出者上台緻意。純一猜想木戶崎導演的靈魂如果出現,應該會選在這間戲院。木戶崎導演一定也很想知道觀眾的反應,他死後若是還停留在人世間,勢必會出現在某家電影院。如果不是這家,只要利用瞬間移動到全東京所有上映這部片的戲院就行了。這對純一來說並非難事。

他掃過靜靜排隊的人群上方進入戲院裏。觀眾很難得地以中老年人居多,節目表販賣處前方圍聚了許多人。上一場的放映似乎剛剛結束,走道上處處擠滿了人。純一從出口專用的後門進入觀眾席。張着深紅色絨布的一張張座位看起來猶如湧向屏幕的浪濤,超過一千席的觀眾席上幾乎沒有人影。純一看到一個白髮老人坐在最前排,寬廣的肩膀似曾相識,便飛過無人的觀眾席來到他旁邊。

厚實的肩膀和粗壯的脖子,形同商標的墨鏡——當純一接近這名男人,發現透過他的身體可以隱約看到座位的布面。純一低聲向他說:

「恭喜你,木戶崎導演,這部新片相當成功。」

蜷曲着背坐在最前方的高大男子驚訝地回頭。

「哦,連死人都來替《騷動》捧場嗎?你有沒有買票啊?」

純一不禁笑了。

「很遺憾,我沒辦法買票。對了,導演,你對我這張臉有沒有印象?」

木戶崎導演有些困惑地盯着純一看了一會兒。

「對不起,我想不起來。如果是在年輕的時候,只要見過一次面的人我一定會記得。」

純一背對着屏幕站在導演的正前方。

「我是這部《騷動》的主要投資者之一。你有沒有聽過一家叫『天使資金』的公司呢?我就是這家公司的老闆,掛井純一。」

這時工作人員打開前門,觀眾如奔流般蜂擁而入。

「把位子讓給觀眾吧。你如果有話要對我說,就跟我過來。」

木戶崎導演移動到舞台旁邊。觀眾席轉眼間就坐滿了人。

「看到觀眾為自己拍的片子搶座位,感覺就很爽。我大概有三十年沒見過這樣的景象了。我記得天使資金這家公司。我聽阿渡說,有個奇特的投資者願意支付電影製作費短缺的所有金額。」

「導演沒有過問製作費的事情嗎?」

「嗯,不過我隱約知道製作人在籌錢的時候做得很辛苦。話說回來,你這麼年輕,怎麼會死掉呢?」

純一不知道該不該把自己被殺害的原因告訴木戶崎導演。導演直直地看着純一的眼睛。如果能說出來,純一心裏一定會很痛快吧?但他猶豫片刻之後若無其事地說:

「我不太記得了,大概是出車禍了吧。」

「是嗎?真可憐。你一定還有很多沒做完的事情吧?你今天有時間嗎?請你務必欣賞這部《騷動》。」

電影開始的鈴聲響了。場內的照明逐漸變暗。

「我正有此打算。導演,要不要移動到特別席?」

純一率先飛到鋪着白椅套的對號座位上空,木戶崎導演也跟上。屏幕上的鑽石廣告正播放着矯情的廣告詞。

「竟然播這種東西給付錢來看電影的客人,真是過分。我們再靠近屏幕一些吧。對我來說對號座位的距離實在是太遠了。我從年輕的時候在試映會就喜歡坐在最前排。我一定要讓電影畫面佔據整個視野才滿足。」

在有如體育館般寬敞的電影院裏,純一飄浮在從前方數來第三排的座位上空,欣賞《騷動》。在他旁邊的是這部片的導演,也是「世界級大師」木戶崎剛。純一讀過腳本,也數度造訪過拍片現場,還旁觀了編輯和錄音作業,然而在黑暗中和眾多觀眾一起觀賞電影又別有一番滋味。

從純一的位置來看,屏幕顯得相當巨大,就好比從跳水闆上俯瞰二十五公尺的游泳池一般。光影組成的人物在這個巨大的屏幕上躍動。面對敘事風格直接而強有力的江戶時代物語,純一完全融入並享受劇情。木戶崎導演雖然已老,但說故事的熱情和威力仍舊健在。純一瞥了一眼旁邊,看到木戶崎導演趴在空中觀賞自己的作品。他把墨鏡推到額頭上,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導演就是這樣的人。)

純一對自己點點頭,又回到電影的世界。

漫長夢境般的兩個小時結束了,最後出現的是工作人員名單。純一在贊助廠商中看到「(株)天使資金公司」的字樣,內心感到相當自豪。當場內恢復照明,觀眾紛紛走向出口,並針對剛剛看完的電影加以評論。

木戶崎導演問:

「身為贊助者,你覺得《騷動》的成果如何?」

「太棒了,我很喜歡。」

「那就好。不過這樣看起來,技巧雖然進步了,但還是年輕時候比較有衝勁。整體而言完成度倒是還不錯。」

「別這麼說。我看過導演所有的作品,這部片算是前三名了。能替這樣的電影出資讓我與有榮焉。」

「要等下片之後才知道能不能賺回本。不過就算你的公司賺錢,你現在也沒辦法花了。」

木戶崎導演高聲大笑。空蕩的觀眾席上有幾名穿制服的清潔人員正在打掃。

「我也該走了。」

純一想起獨自留在大廈裏的文緒。這個時間他差不多也該回去了。

「是嗎?真遺憾。希望以後還能在別家電影院碰到你。」

木戶崎導演向純一伸出右手。純一握住他厚實的手掌。導演在純一的耳邊以沙啞的聲音說:

「謝謝你對這部片的協助。還有……」

他停頓了一下,純一不禁感到全身僵硬。

「我真的感到很抱歉,對不起。」

純一驚訝地抬起頭看木戶崎導演,接着默默地點了點頭,立即進行瞬間移動。在完全的空白降臨之前,他最後看到的景象就是木戶崎導演飄浮在空蕩的電影院的模樣,背景則是白色的屏幕。



隔天晚上,純一來到文緒的房間,看到房間一角堆滿了育兒用品。有嬰兒車、嬰兒床、紙尿布、奶瓶、調乳器等。文緒的預產期在半個月後,她似乎已經全心專注於育兒。在她瘦削的身材中,只有接近臨盆的腹部猶如獨立的生物般主張着自己的存在權。純一凝神注視,看到散發微弱光芒的白球正緩緩地自轉。雖然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不過純一和文緒的孩子似乎仍舊順利地成長着。

純一到戶外展開當天晚上第一次的巡邏。他從空中仔細地偵查大廈的周邊。二月下旬的星期日晚上,空氣冰冷而清澄,走在路上的人影相當稀疏。這附近是新開發的區域,綠意盎然的環境中,新建的大廈彼此之間隔着一段距離。這裏的住戶以獨身或沒有孩子的年輕夫妻為主,是個甯靜而高雅的住宅區。因此鄰居之間的感情也較為薄弱,彼此過着互不干涉的生活。純一生前很喜歡這種冷淡的典型都會生活,但這也意味着居民對鄰居的麻煩也抱持着完全不聞不問的態度,對於攻擊者而言是相當有利的要素。純一感到很不安。他不是警備的專家,面對不知會如何發動攻擊的對手,實在是想不出有效的應對方式。

一小時一次的巡邏持續了一整晚。第一次的巡邏並沒有發現任何異狀。純一在大廈周邊沒有看到可疑的人影,區隔後方建築的柵欄上了鎖,面對正門的雙線車道也沒有停放汽車。這一帶接近鬧區,常常會有違規停放的車輛,管理員一發現就會立刻通報當地的警察局。也因此這條路段以拖吊車輛著稱,幾乎沒有車子會停在這裏。純一確認安全無虞之後便回到屋內。

純一站在翻閱育兒書籍的文緒背後,投入地閱讀「將小寶寶放入嬰兒浴缸時的抱法」的文章。這時純一甚至忘記了自己絕不可能抱起那孩子。看着坐在溫暖的房間裏的文緒,純一也得以悠閒地放鬆心情。討厭人群的純一竟然能夠和他人在一起並感到如此自在,這是生前的他無法想像的快樂感受。

晚上十點,純一在第四次的偵查時發現一輛車停在路上。這是一輛黑色的大型休旅車,亮着安全燈停在距離大廈大約二十公尺的路肩。車窗上貼着防窺片,看不到裏頭的模樣。

看到這輛有如蜷曲的野獸般的休旅車,純一不禁全身顫抖。他看到車頂的架子四個角落都有巨大的喇叭——這是宮田組的宣傳車。

純一利用瞬間移動來到車內。車子的後座折疊起來,成為平坦的置物台。捲起來的繩索上方放着一卷膠帶。前座的位子上坐着藤井和敏郎,穿着不知道是哪一家貨運公司的制服。敏郎在駕駛座上拿着一雙造型圓滾奇特的望遠鏡窺視文緒房間的窗戶。

「你還真喜歡這類玩具。」

藤井有些無奈地說。

「有了這個,即使在很暗的地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笨蛋,要綁架一個女人只要有路燈的亮光就夠了,又不是在玩戰爭遊戲!對了,你白天應該已經佈置好了吧?」

佈置?甚麼樣的佈置?純一完全沒有發現任何動靜。

「我們甚麼時候動手,大哥?」

「現在立刻就動手。開車吧。你應該記得流程吧?」

敏郎扳回手剎,並點了點頭。亮黑色的宣傳車仍舊打着安全燈,像鯊魚一般緩緩接近文緒的大廈。進入大門之後,休旅車便停下來。藤井和敏郎戴上貨運公司的帽子下了車。敏郎打開後車廂拿出百貨公司的包裝紙。兩人彼此點了點頭,離開沒有熄火的汽車。

純一利用瞬間移動立即回到文緒的房間。此刻的他就連集中注意力準備發聲的瞬間都覺得像永恆般長久。

「文緒,宮田組的人要來拐走你了。不論發生甚麼事都不能開門,知道了嗎?」

原本在閱讀育兒雜誌的文緒抬起頭,露出驚訝的神情。看到她一臉茫然地點了點頭,純一便再次以瞬間移動回到門口。敏郎似乎正按下文緒房間的號碼。純一連忙切斷埋在花崗岩牆壁底下的自動鎖電路。紅色的LED顯示出亂七八糟的房間號碼。

「該死!」

敏郎朝着對講機咒罵了一聲。這時一名中年婦女抱着一隻西施犬從玻璃門內側走了過來。

「辛苦了。」

女人對兩人打了招呼,便走出大廈,藤井和敏郎趁機從打開的門溜進去。純一幾乎嚇呆了。電梯無聲地爬升到文緒房間所在的四樓。電梯門打開,兩人不慌不忙地走在無人的走廊上。純一讓走廊上的日光燈瘋狂地閃爍。

「喂,那傢伙好像來了。敏郎,要不要打聲招呼啊?」

藤井看到金髮平頭的敏郎慌張地轉頭,以嘲諷的口吻說。

「好了,讓我看看你的演技吧。」

敏郎站在文緒房門前,按下門鈴,調整了一下呼吸。

「請問你是誰?」

文緒稍帶困惑的聲音從對講機傳來。隔着一層薄薄的門闆,鬥犬就站在文緒旁邊。純一心中的恐懼更強烈了。

「我們是來送貨的。我們今天下午來過一次,留了一張通知在信箱裏。」

「我看過了,可是……」

文緒的聲音顯得有些猶豫。

「很抱歉,可以請你趕快開門嗎?我們還有很多地方要去送貨。」

純一看到門把微微轉動,心臟幾乎要從胸口跳出來了。大廈走廊上的照明隨着他的脈動閃爍。門後方傳來上鎖的聲音。純一再度集中注意力使用發聲能力。

「不行,不能開門。」

藤井兇狠地看了敏郎一眼,舉起大拇指比了比門。敏郎穿着貨運公司的制服站在窺視孔前方,舉起百貨公司的箱子。

「拜託,幫幫忙。我們也是在工作。」

「那麼請你們把包裹放在門口就好。」

文緒堅定地回答。敏郎仍舊追纏不放:

「這要請你簽收才行。我把包裹放在這裏,可以麻煩你至少打開一道縫,讓我把收據塞進去給你簽名嗎?你可以掛着鎖鏈沒關係。」

站在門旁的藤井從上衣內側掏出類似巨大剪枝刀的鐵剪,垂在大腿旁邊。敏郎帽子貼近額頭的部分被汗水沾濕,脖子上也流下好幾道汗水。

「真傷腦筋。那麼我告訴你我們公司的電話號碼,請你打電話到那裏確認,可以嗎?」

敏郎以不耐煩的口吻說出電話號碼。這個號碼打過去大概也是宮田安排的人在接聽吧。只是不知道文緒是否能夠忍受這兩人在自己家門口施加的壓力。

藤井以雙手拉開鐵剪的刀刃。鸚鵡鳥喙形狀的刀尖只有切斷金屬的部分像新的一樣發亮。純一腦中閃過黑色休旅車的影像。

「不行,文緒,絕對不可以開門!」

他大喊一聲,跳到停在大廈旁邊的宮田組宣傳車。在駕駛座的椅子上可以感覺到引擎微弱的震動,前方的儀表闆浮現幻影般的光芒。純一拚命地尋找汽車音響,找到開關便立即啟動。不管是甚麼曲子都沒關係,他開始播放裏頭的錄音帶,接着又打開車外喇叭的開關。汽車音響的音量已經提高到最大。

「拜拜,謝謝!沙揚那拉,親愛的戀人!」

Sharam Q的歌曲《狡猾的女人》有如猛烈轟炸的大炮般響徹星期日晚間甯靜的住宅區。每當低音鼓敲擊沉重的節奏,巨大的音量就會讓宣傳車的車頂發出金屬震動的聲音。雖然對敏感的聽覺是緻命性的傷害,但純一勉強保持着意識清醒。在這個緊要關頭,他不能丟下文緒自己一個人昏倒。

一開始的數秒鐘沒有任何動靜,但當他屏息等候,大廈住戶紛紛打開了窗戶。

「吵死了!混賬!」

不知道哪一層樓傳來男子的怒吼。很好,繼續喊吧——純一心想。

純一回到文緒房間門口。那兩個人還站在那裏。敏郎臉上流了不少汗,像是剛剛洗過臉一樣。《狡猾的女人》以周圍數公里都聽得到的音量響徹住宅區的夜空。大樓中四處傳來打開門窗的聲音,原本熟睡的大廈住戶開始甦醒。

「今天先到此為止。我們一定還會再回來!敏郎,走吧。」

藤井滿臉通紅地怒吼。兩人迅速離開走廊,也不等電梯就從逃生梯跑下去。敏郎在轉角處掉落了百貨公司的包裹,被藤井踩到箱子的一角。敏郎正想要回頭去撿,藤井對他說:

「別管那種東西了。走吧!」

腳步聲迴盪在逃生梯之間。Sharam Q的《狡猾的女人》播完後,下一首是B’z的Liar!Liar!。結他扭曲的獨奏撼動着假日夜晚的空氣。看來敏郎似乎很喜歡聽日本搖滾樂。純一在雷鳴般的節奏中似乎聽到有人在大笑。宮田組的兩人跑出大門,衝向噴射出剃刀般銳利的結他聲的宣傳車。

「Baby,do you want the truth?」

敏郎打開駕駛座的車門,終於關上汽車音響。

四周恢復悄然靜默。兩人坐上休旅車,也沒有確認後方便快速倒車,輪胎發出嘎嘎聲衝到車道上,沿着直線道路迅速遠離。純一的耳鳴還沒有消失,但仍持續大笑,目送汽車紅色的尾燈左轉,自無人的道路消失蹤影。然而過了一會兒,發作般的笑聲卻被顫抖取代。

他們兩個一定還會再回來,下一次可能就不會這麼好運。這回純一隻是憑着運氣取勝罷了。回到文緒房間的途中,純一檢查了一下掉在逃生梯的百貨公司箱子。包裝紙被藤井的靴子踩破了,裏面裝的是粉紅色和藍色的嬰兒裝,不論新生兒是男孩還是女孩都可以派上用場。純一想起了宮田冷靜的表情。

宮田的準備相當週延。在達到目的之前,他絕對不會輕易放棄。不論逃到哪裏都一樣,而且純一也不能帶着即將臨盆的文緒遠離她要待產的醫院。

該怎麼辦?純一拚命試圖平息幾乎再度陷入驚恐狀態的情緒。



新的一個禮拜開始,文緒這邊的防禦工作更加嚴密了。先前光憑純一的片面之詞,似乎還不足以讓文緒了解到切身的危險,直到實際看到宮田組的人,她才開始感到深刻的恐懼。她在晚上足不出戶,白天也只有在人潮眾多的時候出門買東西,其餘時間幾乎一整天待在房間裏,邊聽降低音量的電視邊閱讀育兒書籍和之前看過的書打發時間。

純一也不再一整天陪在文緒身邊。他不斷利用瞬間移動往返於宮田組和二子玉川之間。他不希望下一次對方有所行動時隻能在文緒的住處守株待兔。即使和文緒在一起,他也只能看着對方,沒辦法交談。想到如果在對方抵達之前就把一個晚上能夠發聲的持續力都耗盡,他就不敢輕易出聲了。

二月的最後一個禮拜平安地過去。嚴寒逐漸和緩,即使在純一覺醒的黃昏時分,氣溫也還算暖和。他死後的第一個春天即將來臨。在定時巡邏的時候飛行在大廈周邊,他能夠感覺到吹在身上的風出奇地柔和。這時純一就會開始懷疑,不知這樣的日子還能夠持續多久。

文緒的確面臨危險,預產期也快要到了,但純一每天全心全意守護着懷了自己孩子的女人,這樣的日子雖然緊張但卻充滿了充實感。當他生前孤獨地漫遊在人間、隻顧着完成工作的時候,完全無法感受到如此充實的生活。純一不禁開始思索生與死之間奇特的逆轉現象。

他在死後,反而能夠更實在地生活——

以死者的身份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對純一來說並不是一件壞事。

他想要繼續生活。正確地說,他想要繼續當個死人。

他想要看透死亡當中的「生命」。他想要一直和文緒在一起,守護着兩人的孩子。在溫暖的和風中,俯瞰腳下的街燈,純一暗中祈禱死後的生命能夠一直持續下去。

他利用瞬間移動造訪宮田組,但沒有觀察到特別的動靜。無限影像公司的資產問題不知是否已經解決了,只見藤井和敏郎都從表參道撤回,回到辦公室所在的大樓。兩人似乎還在策劃下次行動的時間。社長宮田絕口不提文緒的事情,三人在一起談話的時候也不會提起木戶崎製片公司或文緒的話題。宮田的腦筋很好,大概是為了避免消息走漏而下令停止討論吧。純一完全無法掌握他們下次攻擊的情報。



三月的第一個星期一,純一照例每隔一小時便到宮田組進行調查。辦公室的電視中,氣象播報員正在報導當天下午的氣溫上升到相當於五月上旬的溫度。

「到了夜晚,氣溫會下降,東京地區也會出現濃霧,請各位多加注意。」

和遊戲製作公司之類的產業相較,宮田組的公司晚上通常下班比較早。或許因為他們沒有涉足色情行業,辦公室通常在九點左右就熄燈並關上大門,只留下當天值班的年輕人。然而當天晚上不論純一造訪幾次,辦公室都有人留守。

在他當晚第六次造訪這家以關西為據點的黑道組織時,掛着金色徽章的時鐘剛好指着半夜十二點。房間中不知何時隻剩下宮田和藤井、敏郎這二人組。電視無精打采地播放着深夜體育節目。三人之間雖然沒有交談,卻在無言中透露出緊張的氣氛。

他們一定會在今晚下手——純一心中的預感更加確定。

純一利用瞬間移動回到二子玉川。文緒還沒睡着,穿着睡衣坐在床上,望着沒有人的半空中。她皺起端正的眉毛,表情顯得相當憂鬱。雖然她的情況看起來不太對勁,但純一現在沒有餘力去顧慮文緒的心情。他立刻開始凝聚注意力準備發聲。

「……請聽我說,文緒。」

文緒一聽到他的聲音,原本凝重的表情就像點了燈般亮了起來。

「今晚他們可能又會回來。你絕對不能開門。如果感覺到有危險,就馬上打電話報警。知道了嗎?」

「我知道了。你今晚馬上要離開了嗎?我……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對你說。」

「很抱歉,這件事你下次有機會再告訴我吧。我現在必須監視那些傢伙。」

純一不等文緒說完就打斷了她的話。在他和文緒交談的這段時間內,宮田組的人如果移動到純一所不知道的據點,即使有瞬間移動的能力也很難找到他們。

「可是這件事真的很重要。」

懷孕的文緒原本健康的玫瑰色臉頰失去了血色,甚至顯得相當蒼白。純一移開視線,避免去看她那雙哀切的眼睛。

「他們出現的時候我也會一起回來。等到我設法擊退宮田組,再慢慢聽你說吧。」

純一再度跳到宮田通訊公司。他雖然急着回來,但時鐘的針卻只移動了幾分鐘。宮田和他的兩名部下仍舊默默地坐在梳化上。

從這時候開始,時間彷彿就變成黏稠的流體狀。純一就像一隻掉到麥芽糖中的果蠅,只能在停止前進的時間當中持續等候。日期已經變成三月二日,到了凌晨一點、一點半、兩點、兩點半,仍舊沒有任何動靜,只有時間一分一秒地繼續逝去。三人並沒有顯出無聊的樣子。平常多話的敏郎此時默默不語,讓純一感到相當在意。他懷疑宮田會不會是準備了另一支部隊,趁他守在此地的時候攻擊文緒。然而就在他心中升起這個強烈的疑惑時,宮田終於開口。

「該出發了。」

時鐘指着將近三點十五分。藤井和敏郎都從梳化上站了起來。兩人都穿着樸素的黑衣服,不像上次那樣穿着借來的制服。宮田則穿着深藍色的西裝和白色襯衫,與西裝同色的領帶已經在剛入夜的時候就摘了下來。

宮田從桌上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純一立刻將耳朵湊到聽筒旁。

「喂……」

接電話的是高梨律師。

「我是宮田。我們現在要出發了。」

「是嗎?待會兒請再跟我聯絡。製作人也在事務所等候消息。」

「好的,我一定會給你們一個好消息。再見。」

宮田掛斷電話,三人便默默地離開辦公室。大門的電子鎖自從上次被純一鎖住之後,便改為可以手動打開的設計。純一緊緊貼在三人搭乘的電梯天花闆,拚命思索下一步該怎麼做。大樓的停車場停放着熟悉的黑色宣傳車。三人坐進去之後,敏郎緩緩地發動車子。凌晨三點,明治神宮前的道路上瀰漫着濃霧,除了偶爾經過的的士之外,沒有其他移動的影子。

「敏郎,不要開太快。待會兒還有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們處理。」

坐在後座的宮田平靜地說。敏郎從車內鏡看着宮田回答:

「老大,包在我身上。今晚我會很小心,就像在老爹睡覺的房間隔壁搞一個處女一樣。」

純一特意檢查了一下汽車音響,發現錄音機已經被拆下來,電線也被拔掉了。宮田不可能讓他玩同樣的花招。不過他們到底打算如何進入文緒的房間呢?

黑色休旅車在青山通右轉。往二子玉川的道路幾乎是一條直線,隻需三十分鐘就可以到達文緒的住處,在半夜這個時段則大概只要二十五分鐘。有鑒於上次的失敗,連董事長宮田都親自出馬,可見他們對今次的行動有十足的把握。

純一雖然焦慮不安,但深夜的青山通上車輛寥寥無幾,每一線車道的行駛都相當順暢。宣傳車不知何時已經通過原宿,接近澀谷玉川通的交叉口。一輛輛的的士加大油門從中央車道超車,但敏郎駕駛的休旅車卻維持在隻比速限超出一些的速度。宮田悠閒地坐在後座,望着車窗外深夜的街景不斷地向後流逝。如果不是處在緊繃的狀態,純一大概也會覺得眼前的風景很美。這天晚上,東京醜惡的部分都被牛奶色的濃霧完全覆蓋。

「不過老大,你也真厲害,可以弄到萬能鑰匙。」

敏郎單手握着方向盤,快活地說。

「住嘴,敏郎!你這小子真是口無遮攔。下次被罰切手指的時候我來幫你吧?」

「算了,藤井,不要這麼激動。反正已經到這裏了,被那傢伙聽到也沒關係。他也拿我們沒辦法。」

坐在後方置物廂的純一差點錯過敏郎說的話。萬能鑰匙?是指管理人拿的鑰匙嗎?這一來不論是大廈中的哪一間房間都能打開了。但是那種東西怎麼可能輕易到手?宮田仍舊以戲劇化的誇張口吻得意地說:

「偶爾親自出馬也挺不錯的。喂,你聽到了嗎?我們手中有那棟大廈的萬能鑰匙喔。」

宮田從上衣口袋掏出銀色的鑰匙,舉到頭上。純一緊緊盯着他的指尖。那片薄薄的金屬片掌握着文緒的性命。

「泡沫經濟崩潰也有它的好處。雖然生意不好做了,可是像這些不動產公司或管理公司卻變得更容易操縱。喂,心愛的女人被拐走的滋味應該不好受吧?還有啊……」

純一沒有聽宮田說完便立刻跳到文緒的房間。文緒換下睡衣,穿着保暖的孕婦裝等候着他。純一立刻使用發聲能力對她說:

「立刻打電話報警!隨便掰個理由,就說強盜來了或有人打架都可以,快點!」

他說完又立刻準備瞬間移動。文緒雖然好像說了甚麼,但他現在無心去管這些事。宣傳車此刻應該行駛到澀谷一帶了。純一在腦中浮現出大橋交叉口的場景,進行跳躍。

在一瞬間的空白之後,首都高速公路灰色的高架橋便出現在純一頭頂上方。的士和貨車發出嗡嗡聲通過國道246號線。純一站在深夜交叉口的交通信號燈上,信號燈發出的熱氣更加深了他的焦慮。不論等多久,黑色休旅車仍舊沒有出現。

他們或許選了另外一條道路,也可能是在濃霧中錯失了……想到自己也許錯過了宮田組的宣傳車,純一的心臟彷彿是被絞住了一般。他的心跳不像先前遇到危機時加快速度,而是以和緩的速度不規則且強弱不均地反複悸動。

純一感覺一陣噁心,就像重度貧血的症狀。信號燈的紅燈配合着他的脈動,在白霧中顯示着濃淡不一的亮光。直到他在等候信號燈的便利商店貨車後方看到宮田組休旅車的車頂,才鬆了一口氣,並利用瞬間移動跳到宣傳車的車廂。

宮田仍舊在車內滔滔不絕地發表議論。

「……那女的也沒甚麼朋友,我看過她的通話記錄了。真是可悲的女人,連部手機也沒有,現在可說是孤立無援。」

純一不了解宮田提通話記錄和手機的用意何在。這男人到底想說甚麼?

「而且啊,那女的其實存了不少錢,所以才能一派輕鬆地說要自己一個人生下孩子。」

純一感到腦中一片混亂。宮田的話中有些讓他很在意的地方。他到底想說甚麼?純一拚命忍住使用發聲能力的誘惑,絞盡腦汁思考。

宮田得意地在唱歌。這幾個禮拜他在辦公室都悶不吭聲,現在大概想好好宣洩一番吧。或者他也可能是因為想到可以徹底打敗純一而沉醉在狂喜當中。

「大廈建築乍看之下好像很安全,實際上對我們的行動來說卻相當方便。喂,你在那個世界過得如何?看到自己心愛的女人要被拐走卻無法插手,心裏一定很不是滋味吧?」

宮田似乎為先前的饒舌感到疲倦,突然沉默下來。敏郎露出牙齦傻笑,透過車內鏡窺視宮田的模樣。藤井則漠不關心地看着前方。黑色休旅車此刻已經過了三軒茶屋的站前。

純一看到路邊發光的NTT(日本電信電話株式會社)招牌在夜空中拖曳着尾巴往後飛逝,這才如雷擊般了解到困擾自己內心的是甚麼。

(電話……宮田派人在文緒的電話上動了手腳……電話打不通……她沒有辦法報警。)

他感覺到彷彿被人拿冰水從頭上澆下來一般的衝擊。剛剛的噁心和心悸症狀再度出現。純一在休旅車的置物廂中抱着膝蓋激烈地顫抖。

如果在電話公司內部有協助者,就可以取得通話記錄,也可以進行違法的竊聽行為。這是黑道組織常用的手段。要讓一部電話整晚無法通話,對宮田來說應該輕而易舉。

該怎麼辦?

要不要再回到二子玉川,帶着文緒逃出去?但當晚的濃霧彷彿會將內衣都浸濕,三月上旬的深夜也仍舊很寒冷。那附近又沒有半夜還在營業的店家,文緒的預產期就在八天之後,他不確定在這麼寒冷的天氣是否可以把她帶到荒郊野外。

該怎麼辦?

純一的慌亂達到極點。他相信如果真要逃跑,今次應該也可以成功脫逃,但宮田組的人一定會繼續追來。文緒不可能躲一輩子。如果她在生產後體力尚未恢復的時候受到攻擊,或是剛出生的嬰兒被搶走,到時候該怎麼辦?

(只有戰鬥了。)

純一感覺心中的這句話冷淡而透徹,彷彿是在聽別人的聲音。這是從心底深處浮起的決意,其中沒有狂熱、興奮或憤怒的成分,彷彿意識中的一部分成為另一台機器快速運轉。

純一從休旅車的置物廂凝視着半空,似乎在沉思甚麼。他已經不再顫抖,嘴巴雖然偶爾像是在喃喃自語般蠕動,但卻沒有發出聲音。他半張着眼睛,抱着膝蓋,突然從車內消失了。

過了一瞬間,純一出現在兩個路口前方的交通信號燈上方。夜空中,他的身體在綠色燈光映照之下發出朦朧的光芒。他站立在信號燈上方,凝視着濃霧籠罩的246號國道。遠處的汽車尾燈在筆直的道路彼端逐漸被濃霧吞沒。

這一招只能用在這條交叉口繁多的路上,機會也只有一次。宮田絕對不可能被同樣的伎倆騙第二次。純一反複進行瞬間移動,尋找適當的場所。

這是天使最初也是最後一次發動攻擊的場所。



黑色的宣傳車在濃霧底部有如滑行般奔馳,經過上馬、駒澤,來到了新町。路上的車子寥寥無幾,敏郎幾乎想要哼起歌來。他很遺憾此刻無法打開汽車音響。麻煩的工作也將在今晚告一段落,上次雖然被鬼魂害得出了洋相,不過這回可不一樣了。他以前看過孕婦拍的A片,不知道片中的女主角在做那種事的時候有何感想。

休旅車快到用賀附近的小交叉口了。交通信號一直是綠燈。只要通過這裏,暫時也不會被信號燈攔住。前方的信號燈快要變成黃燈了。敏郎哼着歌,輕輕踩下油門。在信號燈前方數十公尺的地方,黑色休旅車的車尾一沉便加足油門往前衝。

純一緊閉雙唇,站在前方的信號燈上方。他蒼白的臉上不帶任何感情,靜靜地凝視着黑色的車身。信號燈的電流超過他所能控制的電力限度,光是要讓綠燈維持比平常多十秒鐘的時間,都讓他感覺到雙手有如浸在融化成液體狀的炙熱金屬當中。他甚至覺得自己聞到了肉燒焦的味道。

重量超過兩噸的大型休旅車和一般小汽車比起來,剎車性能差了一截,柏油地面也因為濃霧而相當潮濕。當黑色休旅車開到距離信號燈數十公尺來不及踩剎車的距離,純一便解除對信號燈的控制,並以瞬間移動回到車內。

當他恢復意識,便將注意力凝聚在車窗上施展可視化能力。時間隻剩一瞬間了。原本已經因為霧氣顯得模糊的車窗蒙上了更濃厚的灰色氣體。下一個剎那,駕駛座的左右方完全被遮蔽,只看得到前方的交叉口。敏郎似乎還沒有發現純一製造的灰色屏障,隻當做是霧變得更濃了。今次的可視化不像之前塑造自己形象時需要講究細節,因此過程前所未有地迅速。

前方交叉口的信號燈從原本的綠色跳過黃色直接變成紅色。用賀交叉口出現的紅燈在白霧中顯得比平常還要放大數倍。

「敏郎,危險,情況不太對勁。」

幾乎就在藤井大叫的同時,敏郎踩下了剎車。

此時純一的意識猶如高速攝影機般急速運作,周圍的影像顯得格外鮮明,並以慢動作呈現所有細節。

前方左手邊有一輛十噸重的貨車,露出像是巨大回游魚類的銀色肚子,緩緩侵入交叉口。這輛車似乎是想要右轉,從駕駛座後方的小窗可以看到偶像明星的海報。開車的是一名穿着白色運動衫理平頭的年輕人,他的手將方向盤轉到底,嘴唇微微在動,似乎正在哼歌。貨車的側面猶如高聳的鋁製峭壁般逼近休旅車前端。

敏郎張大嘴巴發出無聲的尖叫,雙手緊緊握住方向盤使盡全力支撐。坐在前座的藤井舉起雙臂保護頭部,從粗壯的手臂之間窺視逼近的貨車側面。後座的宮田抱住頭,跳到前座與後座之間狹窄的空間。

純一利用可視化能力製造的灰色物體已經從前車窗上消失了。這時左後方傳來緊急剎車的輪胎摩擦聲,純一無須回頭也知道那是正要開回車庫的的士。的士的司機應該沒事,頂多只是擦傷而已。

在沖撞之前的瞬間,純一從休旅車的置物廂跳到貨車的鋁闆上。宮田組的宣傳車無聲地被吸入緩緩轉向的十噸貨車車身。在純一加速的視覺中,整個沖撞過程顯得相當緩慢而優雅。

宣傳車黑色金屬的車身宛若被孩童捏成一團的鋁箔紙般擠壓凹陷,引擎蓋陷入貨車巨大的車身之後,內部仍發燙的引擎和管線被扯斷,車身繼續被巨大的力量緩緩推進,逐漸逼近駕駛座。在敏郎和藤井因恐懼而僵硬的表情面前,安全氣囊像是生態影片中高速攝影下的白花般緩緩綻放。車子的前窗破了,細小的玻璃碎片如潑水般撒在引擎蓋上。

無聲的瞬間逝去之後,所有的破碎撞擊聲都形成音速的集團沖襲純一。貨車的車頂被撞飛了,首都高速公路三號線暗沉的水泥高架橋逼近眼前。然而這場撞擊也讓純一的意識從夢遊般的加速狀態恢復正常。

雖然是在深夜,但車禍現場仍舊開始聚集圍觀的人群。反方向的車道很快就出現交通堵塞,通過交叉口的車輛都降低速度,欣賞只有可能發生在他人身上的慘劇。

純一邊發抖邊靠近宮田組的宣傳車。休旅車的前端陷在貨車側面當中靜止不動,引擎蓋冒出的水蒸氣融入濃密的白霧當中。黑色宣傳車的車身被壓縮到三分之二的長度。

純一戰戰兢兢地窺視前座,貨車的車身鋁闆逼近到距離敏郎和藤井頭部只有十五厘米的地方。或許是因為安全氣囊的關係,他們臉上隻是變得像被打了巴掌般通紅,沒有明顯的外傷。兩人似乎都已經失去意識,只有藤井不時發出酒醉般的呻吟。

純一移動到勉強保持原形的後方置物廂。前座兩人的腿部埋沒在亂成一團的機械零件當中,純一不敢去想像他們腿部的傷勢。前座的地闆上浮現一攤機油般濃稠的血液。

宮田拍落身上的玻璃碎片,從前座與後座之間的空隙起身。他費了一番工夫從破碎的車窗爬出來,臉上遍佈着紅色蕾絲編織般的小血跡。他搖搖晃晃拖曳着左腳走到路肩,重重地坐在道路上,靠在蒙着厚厚的塵埃的欄杆上。

「今次算你贏了……不過我絕對不會就此罷休。」

宮田喃喃說完,從上衣口袋掏出手機。純一把耳朵湊上去。

「喂,怎麼這麼早?」

這是高梨律師的聲音。

「哎,真是,我們現在還沒到二子玉川。那傢伙擺了我們一道,計劃失敗了。」

「是嗎?你們沒事吧?」

高梨的聲音很沉着。

「不,我的兩名手下車禍受了重傷。」

兩部電話之間陷入一陣沉默。遠處可以聽到救護車和警車的警笛聲。宮田終於按捺不住,說:

「下次我絕對不會放過他。這一回我也要跟他拚了。」

高梨隻是回了一句:

「嗯,如果還有下一次的話。」

宮田的手機突然被切斷了,他憤怒地將手機重重摔在潮濕的柏油路面上。



純一從用賀的交叉口跳回佃區的大廈。他啟動蘋果電腦,將準備好的郵件寄給中西徹。

From:純一,To:阿徹

請你將所有的檔案在今天之內寄給警察。

我已經不在人世間了(我不是在開玩笑)。

抱歉給你帶來這麼多麻煩。

很遺憾無法見你最後一面。

P。s。也許你已經忘記了,不過我在去年八月去過你們公司(當時我已經隻剩下靈魂了)。回答小森「五鐵」的就是我。

純一將信送出之後,再度進行瞬間移動。他必須在今晚解決所有逼近文緒的危機。



深夜四點,東京站丸之內出口的站前廣場沒有人影,只有中央郵局附近可以看到郵局車輛出入。濃霧中的商業區看起來就像異國的城市般陌生。純一仰望着高梨律師事務所租借的建築。最高層的窗戶在此時仍舊點着一盞燈。純一跳向那間甚至讓他感覺有些懷念的房間。

高梨康介律師的辦公室瀰漫着燃燒紙類的焦味和不輸外頭濃霧的白煙。律師背後的窗戶為了換氣而開着。高梨將鐵製的垃圾桶搬到桌子旁邊,將原本堆積在桌上的文件丟到裏頭燃燒。即使在深夜,他仍穿着整齊的呢絨西裝,連領帶都沒有解下。他突出的眼珠子佈滿血絲,厚重的鏡片上映照出兩團跳動的火球。

純一集中精神使出發聲能力。

「高梨先生……」

凝視着火焰的律師抬起了頭。

「晚安。我正在等你。」

純一在訪客用的梳化坐下,沒有打招呼便直截了當地說:

「我已經請朋友把關於今次事件的報告書還有《騷動》的契約寄給警察,即使封住藤澤小姐的嘴也沒用了。可以請你們放過她嗎?」

「好吧。」

高梨律師的回答意外地乾脆,彷彿打從一開始就對文緒沒有興趣一般。純一忍不住問:

「關於今次的案件,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通。為甚麼像你這樣的人物會決定犯下殺人的罪行呢?從銀行的賬戶來看,你只是替木戶崎製片公司拉來了宮田組,收取的報酬也只有一般的手續費。當父親斷絕我和掛井集團之間關係的時候,你比誰都要照顧我。可是為甚麼——為甚麼你要殺死我?」

高梨律師重新面向書桌,將雙手重疊放在桌面上,以宛若替無辜疑犯辯護的沉重口吻說:

「當你心中懷着一個秘密,無法告訴任何人——甚至是你最親近的人——是一件相當痛苦的事情。今天有機會把它說出來,其實讓我感覺鬆了一口氣。這件事說起來會有點長,請你坐下來輕鬆聽我說完吧。」

律師緩緩地開始敘說。

「我和令尊掛井純次郎先生開始交往,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純次郎先生當時才剛成立掛井集團的前身掛井商店,而我也只是個初出茅廬的律師。兩人常常在一起討論將來的夢想。已經死去的令堂貴美小姐就是我介紹給純次郎先生的。純一,你知道這件事嗎?」

「不知道。」

純一沒有想到高梨律師會從母親的事情談起。高梨繼續以做夢般的聲音說:

「我和我現在的太太常常和令尊令堂四個人一起去看電影。我們看的大部分是當時正值全盛時期的法國電影或是荷里活的音樂劇。欣賞過音樂會或電影之後,我們會到平價的西餐廳點便宜的紅酒或啤酒乾杯。那就是我們最奢侈的享受了。在當年汽車和電視都不像現在這麼普及。不過窮歸窮,明天想做的事情卻多到做不完,算是非常美好的時代。我和純次郎搭上經濟成長的狂潮,也付出了相當大的努力。在那個時代,只要肯努力,就可以得到相應的成果。我為了掛井集團走了許多次的險路,也得到了相當豐厚的報酬。原本在很小的一家法律事務所工作的我,現在卻能在丸之內的最佳地段擁有自己的一間事務所。」

高梨說到這裏停了一下,凝視着遠方獨自笑了笑。

「直到十年前左右,雖然經歷過風風雨雨,但不論發生甚麼事最終都有辦法解決。然而黃金時代不知何時就過去了。一九八五年的春天,一個任職不動產公司的大學時期的友人來找我談一筆生意,說在赤坂有很好的不動產投資機會。那個男人從學生時代就是相當誠實的人,我到現在仍舊相信他不是故意要利用我來賺錢的。我那時已經連續工作二十年,還清了房貸,也擁有一棟小小的別墅,心想趁這機會不勞而獲地賺一筆也不錯。我一開始真的只是這樣想。那次的投資非常正確,不到一年房價就攀升了兩倍。到現在我還是希望如果可能的話,可以讓時間回到那一年。這樣的話我一定會把赤坂的公寓賣掉,就此完全退出不動產投資。說真的,我不知道做了多少次這樣的夢。然而我當時卻以那間公寓做抵押,向銀行借了額外的資金繼續投資其他的不動產。當時我以為自己是不動產投資的魔術師。聽起來很蠢吧?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在短短數年之間,我就擁有了十七筆不動產,總資產膨脹到將近三十億。」

律師露出自嘲的苦笑。

「我其實不過是泡沫經濟當中的一粒氣泡,卻自以為是地在鋼索上起舞。」

純一回顧自身的經歷。在泡沫經濟的當時,他如果接觸到股票或不動產的世界,不知會有甚麼樣的結果。看到別人毫不費力地賺進大錢,他能夠不受到誘惑嗎?他當時待在遊戲界,沒有受到火勢波及,但那純粹隻是因為幸運而已。高梨以輕描淡寫的口吻繼續說:

「後來,那噩夢般的九一年來臨,全日本的泡沫經濟都崩潰了,不動產價格跌到最低谷。銀行不斷催促我還錢。在白天的櫃台窗口,銀行不會顯露出真正的面貌。銀行的真面目是在你忙了一天籌錢、累到筋疲力盡地回到家時,在門口等候你的那張臉孔。當你為了重要的工作一大早上班,它就會在無人的走廊上以陰沉的表情跟你打招呼。我的不動產大多是在市中心的黃金地段,資產額的滑落速度簡直就像是跳進瀑布一樣,短短數年之間就只剩三分之一不到。我收到銀行通知,要重新評估抵押品的價值,並要求我選擇還清借款或是提供新的抵押品。我必須把自己的住宅、別墅、事務所的所有權,甚至連自家用車都納入抵押。這間法律事務所賺入的利潤幾乎都被用來還債。但是借款就像是一個無底洞,在填補的同時又從旁邊崩潰,直到把人吞進去才罷休。我設法處理掉可以拍賣的不動產,想要從泡沫經濟的地獄生還……但是,我終究無法繼續撐下去。」

高梨律師咳了一下。他緊緊握住的指尖失去了血色。他又以沙啞的聲音說:

「到了三年前,我終於面臨必須轉讓事務所的關鍵時刻。法律事務所如果發生無法履行債務的情況,就會失去顧客的信用,我將帶着十億的借款,再也無法繼續從事法律工作。我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甚至考慮過要以銀行的名義當受益人投保之後自殺。這是我所能做的微弱抵抗,但我甚至連這一點都辦不到。」

律師眼鏡後面的雙哏泛出眼淚,淚珠接二連三地掉落在桌面上。

「那一年春天對我的兩個孩子而言,都是很重要的人生轉折點。我的長女要結婚了,對象雖然不是精英分子,卻是個不錯的青年。大學時代隻顧着玩樂的長子也準備踏上社會,四處尋找面試機會。我絕對不能在那一年的春天宣告破產。我被逼到絕路,不論在事務所還是在家裏,都不能露出痛苦的表情。人在遇到很大的麻煩時,甚至連提都不敢提,就像是含着點了火的炸彈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高梨用手帕擦了擦起霧的鏡片。純一忍不住問:

「難道你都沒有可以商量的對象嗎?」

律師抬起紅腫的眼睛,笑了一下。

「我也許太過於想要扮演一個完美的角色了。我可以原諒他人的錯誤,卻無法原諒自己的失敗,這是我懦弱的地方。就這一點而言,純一,你或許和我很像吧。」

純一思索了他死後面臨的一連串危機。他自己也沒有想過要尋找他人的協助渡過危機。如果自己不是這樣的個性,或許還有別的解決方式。律師平靜地說:

「我只是稍微起了貪念,生活就墜入了地獄。如果說這是必然的結果,那麼我將失去對上帝和人類的信心。如此殘酷而無情的上帝根本不值得信仰。我不相信有人和我面臨同樣的處境時可以拒絕誘惑。於是,就在那一年的春天,我做了絕對不該做的事情。我偷偷挪用了令尊和我共同保管的掛井集團秘密資金。日本企業通常都會有一筆賬簿以外的秘密資金,作為賄賂政治家及官僚的經費,或是付給黑道集團的報酬。請把它想做是讓日本經濟活動圓滑運作的私房錢吧。純次郎先生發現我盜用這筆錢,我向他解釋了一切,乞求他給我一點時間,但是純次郎先生的回答卻相當冷淡。我可以一字一句地重複他的回答給你聽。就是聽了這個回答,讓我失去了身為一個人的尊嚴。」

律師做了一個深呼吸,低聲說:

「『這簡直就像是被自己養的狗反咬一口。我會讓你永遠無法在法律界工作。』」

律師含着淚水的雙眼只有在此時才露出如刀刃般銳利的光芒。

「純次郎先生抓着我的衣領這麼說。我知道是我不好,但還是感受到相當大的衝擊。對於純次郎先生而言,我只是他養的狗,不是朋友。純一,我這麼說不是故意要討好你,不過我對於他對待你——貴美惟一的孩子——的手段也不認同。當晚我就下定決心……要殺死掛井純次郎。」

高梨律師靜靜地看着自己的手。他停了一會兒才又繼續說:

「方法很簡單。我在替掛井集團處理不可告人的工作時,結識了宮田組的人,只要請他們幫忙就可以了。問題是純次郎先生隨時有保鏢在身旁守護,慎重行事的他只有在去見某個人的時候才會單獨行動……」

純一忍不住發出聲音:

「是我。」

「沒錯。純次郎先生因為顧慮到次子純太郎先生和公司員工的眼光,在見你的時候總是一個人赴約。不過他一年頂多也只見你一次,我謊稱接到你的緊急通知,在半夜找純次郎先生出來。地點是在他吉祥寺住處附近的兒童公園。純一,你還小的時候曾經和我一起到公園玩大象滑梯,你還記得嗎?」

「嗯。」

純一記得那是在春天的午後,高梨先生面帶笑容,看着他從兒童公園大象鼻子的滑梯上一次又一次地溜下來。他甚至還記得照射在赤裸膝蓋上的溫暖陽光。

「行兇的工具是請宮田組某個人開的車子。我聽說那輛車當晚就在宮田組經營的廢棄物處理廠銷毀了。雖然必須付出高額的報酬,不過我沒想到殺人竟然是如此簡單。我挪用掛井集團的秘密資金暫時解決了破產的危機,也得以支付宮田組的報酬。更何況純太郎還是學生,現任的太太又是那樣的人,因此反而鞏固了我在集團中的地位。」

律師的聲音變低了。

「看來你真的失去了這兩年的記憶,所以才能如此自然地和我交談。車禍發生一年後,你突然到事務所來找我,對我說你覺得那場車禍有些奇怪,自己有時間跟金錢,想要獨自進行調查。你當時就坐在那張梳化上這樣告訴我。我開始擔心你會不會掌握到甚麼證據,因為你的口吻聽起來好像有特別的影射。」

純一聽到自己竟然找殺人兇手討論事件的疑點,不禁為自己的天真感到無奈。

「不好的事情總是接二連三地發生。就在同一個時期,木戶崎渡先生來找我商量《騷動》限定合夥關係的事情。木戶崎先生的情況似乎也相當急迫。他的哥哥木戶崎剛導演罹患惡性腫瘤,這將是他的最後一部電影。他精心完成了劇本,卻苦於缺乏資金。木戶崎製作人說,為了拍攝這部電影他願意做任何事情,否則他哥哥即使死了也無法瞑目。這時我彷彿突然聽到了惡魔的聲音:我可以把這個男人介紹給宮田組,讓他殺死純一。宮田應該有很多辦法可以讓一個人憑空消失。如此一來我殺死純次郎的事件就不會被人發現,殺人的主犯也會是木戶崎渡,我可以不用插手你的失蹤案件。我這麼說你可能會覺得很虛偽,但我很喜歡你,純一。或許也因此我才會想要盡可能減輕自己的罪惡感。我也不希望在計劃進行的途中因為遲疑而失敗。《騷動》的投資案讓猶豫中的我下定決心。」

高梨律師深深地低下頭。原本已經乾涸的眼淚似乎再度湧了出來。純一感到胸中彷彿有一塊發麻的空白缺口。

「但事實上要使一個人消失並不那麼簡單。承擔重任的木戶崎膽小怕事,宮田的計劃又處處是漏洞,只好由我來策劃大局。我們設法將你引誘到木戶崎導演位於輕井澤的別墅,由宮田組的人加以殺害。我從你房間偷走護照,並請木戶崎尋找和你身材相似的男人。木戶崎找上的是一個從演員轉行當酒保的男人。我們請他拿着你的護照飛到墨西哥,入境時讓他使用自己的護照,到了當地再把偽造的出入境證明章蓋在你的護照上,改貼他的照片,並拿着這本護照進入美國。當然,這些小技巧其實並不太重要。遇到西裝筆挺從墨西哥入境美國的日本青年,邊防人員通常都不會仔細檢查。那個男人到拉斯維加斯玩了幾天,留下線索,最後再把汽車遺棄在沙漠中,並將你的護照和空錢包丟在附近。」

「等一下,新聞報導是說找到無人的租用車。租車的時候會把國際駕照的複印件留在租車公司,如果臉孔不一緻,即使同樣是東方人事後應該都會露出馬腳才對。」

「如果是向正規的從業者租車的確如此。不過在拉斯維加斯,只要拿二十美金賄賂小弟,問他說駕照過期了能不能借到車子,就會替你安排一家地下租車公司,當天下午車子就會送到旅館停車場,不論是保時捷或寶馬都任你挑選。因為競爭激烈,行情隻比正規業者多出百分之三十左右——不好意思,岔題了。男人把車子丟在沙漠,由宮田組的人開另一輛車載他到美墨邊境,再用自己的護照出境。從美國到墨西哥比從墨西哥到美國還要簡單,幾乎不用做任何檢查。等到那男人回國之後,支付給他剩下的一半報酬,並由宮田組的人威脅他不得張揚出去。在國外旅行被捲入案件失蹤的人太多了,當地的警察要是沒有找到屍體,也不會太積極搜尋。事件理應就此結束。」

高梨的聲音相當冷靜。

「但是你卻出現了。我從宮田組那裏得知鬼魂出現的消息,也看出就連天不怕地不怕的宮田內心其實也感到相當恐懼。再加上藤澤小姐懷了你的孩子,事情變得更複雜了。即使是她所屬公司的董事長,也無法命令懷孕的女人忘了自己失蹤的情人。這一來我們便得想辦法處置藤澤小姐,然而就如你所知的,這項計劃遭遇了一連串的失敗。」

說到這裏高梨的眼中又湧出淚水。眼淚一發不可收拾,在他的臉頰上形成好幾道淚痕。律師邊掉淚邊對着空無一人的梳化說:

「可是……我很慶幸計劃失敗了。今晚的襲擊如果成功,我就等於連續殺了掛井家三代的人,包括還在腹中的胎兒在內。宮田因為上次的失敗惱羞成怒,今次原本打算在文緒的公寓內殺死她。很遺憾,我並沒有能力制止他們。我很感謝你阻擋了他們。這一連串殺人事件是由我的私慾所引發,必須盡早告一段落,否則在藤澤小姐被殺害之後,或許還會有下一場殺人事件發生。」

純一一時難以整理自己心中複雜的思緒,隻覺得有許多不成句子的片段在腦中回轉。相對地,高梨律師卻顯得神清氣爽。

「純一,你記得我剛剛提到保險金的事情嗎?我目前投保了相當大的金額,受益人填的是我的妻子。銀行的借款可以用那筆保險金全數償還。我的女兒去年夏天生了孩子,讓我得以見到自己的長孫。兒子雖然常常抱怨放假太少,但似乎也很勤奮工作。我對妻子感到很抱歉,最終能留給她的只有金錢,不過她既然選了這樣的我,就得請她委屈點了。我準備結束一切,替自己的人生畫一個句點。更何況……」

「更何況甚麼?」

純一的聲音聽起來簡直像悲鳴。

「你讓我知道,死亡並不是終極的結束。」

純一集中所有的精神,發出近乎大吼的聲音:

「請等一下!你沒有必要尋死。請你活在人世間贖罪。」

「不。即使是你的要求我也無法聽從。我從事律師的工作,很清楚六七十歲的老人服刑的狀況。對於老年人而言,監獄的生活是相當難以忍受的。」

高梨律師說到這裏猶豫了一下,又說:

「關於事件的細節,請你去問木戶崎製作人。我已經告知他自己的決心了。如果只聽我的片面之詞,對他也不公平……而且有些事情我也很難啟齒。」

會有甚麼事情比承認殺害父親和自己還要難以啟齒?純一麻痺的心中機械地湧起這個疑惑。

這時高梨律師的視線越過梳化,望着辦公室內。他的眼睛因為驚訝而睜得大大的,厚重的鏡片幾乎完全被扭曲的眼球佔據。律師的嘴巴張合了幾次,終於擠出聲音:

「……看來死神也已經來迎接我了。」

高梨律師垂下了頭。純一驚訝地回頭一看,只見一名壯年男子站在梳化後方的牆壁前方,筆挺的西裝看起來就像軍服,鼻子下方的鬍子修剪得相當整齊,四方形的下巴顯示着堅毅的意志。這是一名高大而具有威嚴的男子。

「……父親……」

純一忍不住喃喃自語。

即使聽到背後的高梨律師開始說話,純一仍舊無法將視線從自己的父親身上轉開。

「好久不見,純次郎先生。我馬上就會到你的身邊,屆時請聽我向你道歉。」

聽到他異常冷靜的聲音,純一連忙轉過頭,看到律師正將一隻腳跨越敞開的窗戶。他輕鬆地跨過窗沿,彷彿隻是要跳到陽台上,他的背影消失在窗戶後方,沒有絲毫猶豫,也沒有聽到慘叫聲。過了幾乎像永恆般長久的一瞬間,下方傳來模糊的撞擊聲。從高梨律師消失的窗口,只能看到被切割成四方形的早春乳白色的濃霧。

純一再次回頭,站在梳化後方的純次郎正如朝霧般逐漸消失。純一看到透着後方牆壁木紋的父親嘴上浮現出溫柔的笑容。

沒錯,父親正對着我微笑——

純一心中對父親頑強的敵意開始緩緩地融解。他的臉頰被理由不明的淚水沾濕,不知是為了高梨的厄運和自殺,是為了死後仍牽掛着自己的父親純次郎,還是為了自己堅持不肯敞開的心扉。

這個漫長的夜晚就快要結束了。

純一懷着被淚水麻痺的心情,跳到赤坂的木戶崎製片公司。



在完全的空白之後,他的眼前出現了已故的木戶崎剛導演作品照片的集錦。最新的《SODO——騷動》靜止畫面也加入其中,包括在倉庫被年輕武士壓制的文緒的身影。純一感覺文緒似乎離自己越來越遠,不禁覺得有些寂寞。櫃台旁邊的走廊上透着朦朧的燈光。純一緩緩朝着光源前進。這是最後一站了,他沒有匆促的必要。

純一從門縫侵入房間內。他第一次見到導演就是在這間房間。冰冷的日光燈隻照射在辦公室的一角。一名男子彎着腰蹲在書桌後方。這是木戶崎製作人。他正打開釘死在地面上的中型防火金庫,拿出文件和一疊疊的鈔票。木戶崎的旁邊放着一隻打開的路易威登行李箱。

純一壓低聲音對他說:

「高梨先生已經自殺了,木戶崎先生。」

木戶崎渡抬起頭,環顧無人的房間,身體開始微微顫抖。

「我已經受夠這種事了。我只是想要替哥哥完成最後的心願!」

製作人的聲音相當堅定。

「我知道。高梨先生已經告訴我大緻的情形了。你們為了拍電影,不惜殺死一個人。」

「我現在真的對你感到很抱歉。不過你也想想我們的情況吧。掛井先生,你以前也跟我說過,如果讓木戶崎剛導演的才能埋沒,將是日本電影界最惡劣的犯罪。老實說,當時我根本不知道導演能撐到甚麼時候。精心製作的腳本已經完成,導演如果死了,我也不能繼續從事製作人的工作。我沒有可以作為後盾的力量或組織。不論是對導演還是對我而言,《騷動》都將是最後一部作品。這是打從一開始就明白的事情。當時如果能夠確保不會在電影拍攝期間被逮捕,我甚至願意去搶銀行。」

製作人坐在地闆上,露出自嘲的笑容這麼說。

「可是你卻選了更惡劣的手段。」

「也許吧。不過,掛井先生,你剛好在那樣的時刻出現,身懷十億元的資產,既不是自己辛苦流汗賺來的,也不是低聲下氣要來的,而是從父母親那裏得到的零用錢。在我眼裏,你存在銀行裏的錢根本就是死的,只能從小氣的銀行那裏拿到一丁點兒的利息。於是我們就策劃並執行了今次的事件。我從不認為這是正確的行為,對於自稱木戶崎剛影迷的你也感到很抱歉。但是我別無選擇。你想想看《騷動》的完成時間,當初計劃如果晚一個月,電影大概就無法完成了。我們也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當然我也知道這並不構成藉口。說穿了,我跟導演都只是電影這名國王的奴隸,導演付出生命,我大概也會被問罪。不過啊,掛井先生,《騷動》已經完成了,我們其實都是輸家,獲得勝利的是電影。」

木戶崎的眼睛散發着興奮的光芒,陶醉在自己的演說詞當中。但這也是無可厚非的。他的確贏得了賭注,並得到了最高的報酬。剩餘的票房收入根本不算甚麼。

純一併不打算跟他爭論,也不打算威脅對方。他自己這段漫長的故事也即將接近尾聲。

「高梨先生說有些事情他無法告訴我,要我從你這邊打聽。木戶崎先生,我今後大概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了。我雖然不能原諒你,卻也不感到憤怒。我只希望你能告訴我,高梨先生無法向我啟齒的事情到底是甚麼。聽完之後我就會離開這裏,永遠不會再來找你。你可以隨自己高興逃到哪裏都可以。」

木戶崎低頭看着地闆,他的表情隱藏在陰影當中無法辨別。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肩膀隨着呼吸上下起伏。他開口說:

「他大概是指文緒的事情吧。高梨先生怎麼到最後還丟給我這個討厭的差事!掛井先生,你失去了這兩年之間的記憶,不知道你對文緒有甚麼樣的看法。在你眼中,她大概就像是一名天使吧?你能跟我保證,聽到我接下來說的話而不生氣嗎?」

木戶崎說到這裏,吊起眼珠子等候純一的回答。

「我知道了。不管你說甚麼,我都不會生氣。」

「真抱歉,掛井先生……演藝圈從以前就存在一些方便女人。這類型的女人通常是尚未成名的偶像或演員,她們長得很漂亮,個性和腦筋也不壞,但不知為甚麼這些女人堅信擁有權力或財富的男人絕對是比較優秀的。隻憑這一點,就會讓她們產生錯覺,認為這個男人特別出色並富有魅力。這些女人碰到社會地位比自己高的男人就會立刻搖尾乞憐,並有如自我催眠般自動愛上對方。但她們並不是抱着要榨取對方金錢的動機,所以男人也很容易上釣。」

木戶崎到底想要說甚麼?純一心中湧起不安的烏雲。方便的女人、自我催眠、自動愛上對方—一木戶崎以有些為難的口吻繼續說:

「文緒是我們公司專屬的女演員,也是專屬的……你不要生氣……接待用的方便女人。你既然失去記憶,應該不記得第一次和文緒碰面的情況吧。老實說,文緒一開始和你約會,說穿了就是我們公司的業務命令。你雖然個性內向,但是很有錢,腦筋也很好,更有獨到的品位,和文緒平常接待的大老闆相比也年輕許多。文緒很快就真心愛上了你,而沒甚麼戀愛經驗的你根本不是文緒的對手。」

業務命令——聽到這裏,純一感覺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凍住了。文緒是「方便女人」,而兩人最初相識是業務命令——純一無法相信木戶崎的話。既然如此,她為甚麼會因為看到純一的模樣而落淚,還懷着他的孩子呢?然而奇特的是,他心中有一部分相信這是事實。他為自己內心的矛盾感到不可思議。彼此相反的兩個想法互相拉扯,但他麻痺的心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在他心中,文緒到底佔有甚麼樣的分量呢?

純一不自覺地回答:

「但是她懷着我的孩子。她如果願意的話可以選擇墮胎,但她卻決定獨自把孩子生下來並撫養長大。」

「沒錯。這點也讓我感到很驚訝。她的事業才剛剛開始,但卻宣稱要生孩子,而且對象還是你,掛井先生。她告訴我自己懷孕的消息時,已經過了可以墮胎的時期,想必她的決心相當堅定。掛井先生,雖然你們之間的關係是從利害關係開始的,但文緒一定是真心愛上了你。她決定在沒有經濟援助的情況下,生下失去聯絡並且行蹤不明的男人的孩子,還要獨立將孩子撫養長大,這是很難得的決心。看在這一點的分上,請你原諒文緒吧。」

純一雖然受到極大的打擊,但他並不打算責備文緒。

然而他心中還留着一些疙瘩。他覺得彷彿有一根銳利的刺插在自己的內心深處,產生灼熱的疼痛感引起他的注意。這股疼痛在他形成重重障蔽的內心最底層發出奇妙的警告。

不要接近……危險……易碎品……還有——真實。

不知道為甚麼,純一心中又浮現出那陌生的山林深處,躺在四方形洞穴中的裸屍。他的屍體沒有任何外傷,碎裂的牙齒應該是為了隱藏身份而在死後處理的。

木戶崎製作人合上行李箱。他似乎有些慌張,態度顯得格外不安甯。

「文緒的事情大概就是這樣。其他的你應該聽高梨先生提過了吧?我明天要趕第一班飛機出國,差不多也該跟你告辭了。」

純一心中有一個聲音告訴他,不要再問任何問題了。然而從別處又有另一個聲音要他將所有的真相問清楚。純一有如牽線木偶般開口問出接下來的問題——那是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的內容。

「最後殺死我的到底是誰?」

木戶崎的臉色變了。他的表情從驚愕轉變為同情。純一知道這個問題正中標的。木戶崎的口吻變得像是教導笨學生的教師般和藹。

「掛井先生,你一定要知道答案嗎?不知道的事情就別去追究了,否則很有可能會有人受到傷害。別再去討論這件事了。」

純一想起小暮秀夫的話:當你知道了某項事實,就再也無法回到不知情的狀態。一般而言的確是如此,但是對方是奪走自己生命的殺人犯,總不能不去追究吧?純一無視於麻痺的內心發出的最大音量警告,裝出冷靜的樣子對木戶崎說:

「我想要知道一切。如果換做是你,也絕對不可能忘記一切就此罷休吧?我以後不會再去找你了,請你告訴我吧。」

木戶崎製作人拿起行李箱,從地上站起來,重新坐在導演的書桌前。桌上放着木戶崎剛的遺像。在黑色的相框中,導演仍舊戴着墨鏡。年老的製作人平靜地開始敘說:

「這是我的錯,該負責的是我才對。去年夏天,在計劃要殺害掛井先生的時候,我的腦筋大概變得有點不正常了。如果是欺詐或挪用公款就算了,但我卻打算要殺人。這就好比讓一個外行人一下子就在正式拍攝的鏡頭前演戲一樣。無可避免地,在和宮田與高梨先生討論時,我的態度顯得相當慌亂。會議是在旅館大廳進行的,四周雖然沒有很多人,但難免會引起注意。事後宮田就以此找我麻煩,說他很難跟我合作,如果要實行計劃,就要讓木戶崎製片公司更深入參與才行。參與……這是很巧妙的用詞。簡單地說他就是要我們弄髒自己的手,這一來就可以封住我的嘴了。根據我們最初的計劃,原本是要文緒把你找到輕井澤的別墅,把安眠藥混入酒中讓你服下,後續處理工作則交給宮田組的人。」

純一忍不住插嘴問:

「她知道你們要殺害我的計劃嗎?」

「不,文緒隻負責讓你服用安眠藥,等你睡着就要離開別墅。我們告訴她宮田組的人只是要威脅你投資《騷動》,我和高梨先生會假裝被宮田組抓到把柄,以同為被害人的立場用較為軟性的方式說服你。或者也可以讓宮田組質問你對剛出道的女星下手的事情。我們也告訴她,簽訂契約之後一定會把你釋放。」

「這個說法太單純了,如果是我一定不會相信。」

「那是因為你不是那種方便的女人。你想想看,雖然說她是我們的專屬藝人,但是像《騷動》這樣的大片為甚麼要特意找一名年近三十還默默無聞的女演員?而且她也知道導演的身體欠佳,即使心中有些疑慮,還是會說服自己相信吧。」

「事情怎麼會發生變化?」

純一聽到自己的聲音彷彿來自遠處,不禁感到驚訝。這個聲音就像回音般模糊。他已經知道答案,差一點要大喊「我不想聽」。他甚至無法支撐自己的身體,隻覺得自己彷彿一座即將崩潰的沙像,全身上下直到指尖都被空虛感填滿。

「產生變化的程序只有一道。掛井先生,很抱歉……在讓你服用安眠藥之後……文緒……」

木戶崎製作人低着頭,無法抬起臉看純一。他輕輕將放置在桌上的導演遺像放平。純一溫和地催促他:

「我服用安眠藥之後,發生了甚麼事?」

木戶崎渡以幾乎快要消失的聲音緩緩地將一字一句投射到桌上。

「……我事先把安瓶和針筒交給文緒……告訴她這是為了保險起見準備的強效安眠藥……很不巧的是,文緒在福井的祖母罹患糖尿病……文緒對於胰島素的注射相當熟練……」

「安瓶裏面的藥是甚麼?」

「我不太清楚,好像是叫Succin的肌肉鬆弛劑……準備藥物的是宮田,他說是從無法還錢的獸醫那裏拿來的……文緒相信那是安眠藥……等你服了藥睡着就替你打針……接着她就離開別墅,由宮田組的人把你的遺體……埋在附近的山裏……詳細的地點我也不知道……」

接下來一切就開始了。這是那場噩夢的起點。

讓人無法直視的絢爛星光和玻璃削成的弦月高掛在夜空中,連綿到天邊的和緩山丘稜線和夜晚鮮豔的綠色植物,地面上四方形的黑暗洞穴和橫躺在洞底沾滿泥土的赤裸屍體……

有好長的一段時間,純一都在拚命守護殺死自己的女人。

他遇到替熟睡中的自己注射肌肉鬆弛劑的女人,再次墜入愚蠢的愛河,為了守護她願意做任何事情。

純一很想大笑,也想要狂哭一場。

他很想讚美對方設計的劇本實在是太巧妙了。

他的內心因為無處宣洩的憎恨和憤怒而喧騰,然而在黑暗中仍有一道微弱的光明。

即使在知道真相之後,純一仍舊深愛着文緒。

但愚蠢的愛情之光只會讓周圍的黑暗顯得更為深沉。

純一內心有一部分其實也明白這個道理。

這是無法逃避的現實。否則他為甚麼會忘記和文緒相識的快樂時光,以及兩人在一起度過的日子呢?

在睡眠中滑入死亡世界的純一察覺到自己被心愛的女人殺害,為了封印所有的快樂與背叛,便將短暫生涯的最後兩年從記憶中刪除。

他在死前最後的瞬間所做的事情,就是抹去一生中惟一的一次戀愛回憶。即使在知道真相之後,記憶仍舊沒有恢復。封住快樂的門扉將永遠關閉,只有痛苦和背叛折磨着純一的內心。

木戶崎製作人彎曲的背影消逝在黑暗的走廊上。純一甚至沒有心情叫住他。

這是一段漫長的夜晚。純一原本以為這就是最後的結局了,但他的旅途並不在這裏完結。他現在開始懷念瞬間移動之際的那段完全空白。

純一進行瞬間移動。

距離天亮還有一些時間。

她一定在等他。

她在等候孩子的父親,等候被自己殺害的男人歸來。



純一恢復意識時,已經到了熟悉的二子玉川的大廈。室內的空氣相當冰冷,燈雖然沒關上,空調也繼續運轉,但卻感覺不到有人在房間裏。那場車禍應該已經阻止了宮田組的人前來才對。

純一內心開始騷動。

無線電話被扔在床上。床邊的地闆上積了白色混濁的液體,濕濕的拖曳步伐延續到玄關處。門沒有上鎖。文緒抱着即將臨盆的大肚子,在三月的半夜到底跑到哪裏去了?

純一察覺到特殊的氣味。鹹中帶甜的海水般的氣味從地面上的液體升起。

這是那時候的氣味——純一的記憶瞬間回到武藏野的婦產科醫院。他想起橫躺在分娩台上的母親,身為新生兒的自己全身上下就是包裹在這股氣味當中。

這是破水!文緒破水了。

她拿起電話想要叫救護車,卻因為宮田組的設計造成通訊障礙。雖然比預產期早了一個星期,不過也許是文緒的身體無法承受緊張的壓力吧。這些液體一定是從文緒的子宮流出的羊水。

這是突發性的「前期破水」——純一想起在育兒書籍中看過的這四個字。

純一奔馳在沉睡於霧底的二子玉川街道上。他知道醫院的地點。穿過舊式的商店街,前方有一家綜合醫院,名字應該是叫做玉川醫院。他記得在文緒的懷孕手冊上看過這家醫院的圖章。

數分鐘之後,純一已經抵達醫院。醫院的正門綠意盎然,半圓形的停車處後方亮着急症的紅燈,在霧氣中朦朧地旋轉。純一穿過無人的大廳,在黑暗的走廊上尋找人影。當他開始弄不清自己走過的路程時,終於聽到一陣嘈雜的說話聲和門打開關上的聲音,將他引領到病房前方。

第一分娩室。

他跟着護士踏入正方形的房間內。文緒躺在中央的分娩台上,正上方的手術燈將光線投射在她身上。護士的動作顯得相當慌亂,一名中年的女醫生接二連三地下達指令。所有醫護人員似乎都處於緊繃的情緒之下。看來這並不是一般的生產隋況。

純一緩緩接近分娩台。文緒失去意識,汗濕的前發貼在額頭上。她的眼睛下方凹陷,形成黑色的影子。純一想到最後看到母親臉孔的情景,努力想要揮去心中不祥的聯想。

不會有問題的,那顆光球還在。

純一緩緩將視線移動到下方,在白色被子遮蓋的文緒腹部上方,出現了一個陌生的東西。

在白色光球的表面,浮現出數道刮痕般的黑線。斑紋狀的球體緩緩旋轉,眯着眼睛看像是降低光度的灰球。純一感到背脊發冷。他凝視着光球越久,灰色的濃度似乎就越深了。純一相當清楚當光球轉變為全黑的時候會發生甚麼事情。

不知是因為突發的破水,還是因為胎兒出現異常,純一不明白詳細的原因,但很明顯,文緒腹中的孩子正面臨生命危險。

「媽媽,加油啊。你怎麼可以自己先昏倒呢?你肚子裏的孩子也在拚命努力呀。」

女醫生正在對文緒喊話。文緒微微抬起蒼白的臉,半張着眼睛。她細長的眼睛湧出了淚水。

「純一,對不起,我們的孩子……」

文緒的頭再度落在醫院硬邦邦的枕頭上。她似乎再次失去了意識。

純一努力地以處於混亂狀態的腦袋思考。

這樣的結局或許也不壞。

事件在不久的將來一定會曝光。

屆時這條新聞一定會登上週刊封面,深深植入眾人的記憶當中。

這個孩子的母親殺死了父親。

女星殺害富豪的故事一定會一輩子糾纏着這個孩子。

反正這個生命也是在業務命令之下產生的。

文緒大概也無法迴避刑責。

在孩子最需要母親的時期,母親卻在監獄當中。

雖然很可憐,但即使這孩子救回來了,仍舊得孤獨地活下去。

但是……

如果給予他自己這條靈魂——

如果能夠像小暮秀夫那樣賭上一切消滅黑色的光,這孩子或許就可以得救。

然而……

為此純一必須再次失去一切。

這回他必須憑自己的意志選擇第二次的「死亡」,消滅這美好的死後「生命」。當純一被文緒注射藥物死亡的時候,他處於熟睡的狀態,沒有時間體會到死亡的恐懼。

然而這回卻不同。

為了拯救這個孩子,他必須選擇喪失一切的決心。

決斷的時刻逼近了。

飄浮在文緒肚子上方的小光球已經轉變為深灰色。球面上死亡與黑暗的顔色漸深,球體本身的大小似乎也開始逐漸成長。

(快決定吧。)

純一對自己說。

他是否應該消滅自己,拯救自己和文緒的孩子,讓他面對不幸的人生……

或者要讓這孩子死在眼前,繼續過他空虛的死後「生活」……

他到底該怎麼做?

他根本無法選擇。

於是純一逃跑了。



純一胡亂地進行瞬間移動。

他無法選擇目的地。

首先到達的是坐落在吉祥寺住宅區的兒童公園。

深夜的公園裏,大象形狀的水泥滑梯仍舊佇立在原地。滑梯看起來沒有孩提時期印象中的那麼大。綠色油漆脫落的部分露出灰色的底漆。父親為了見他,在半夜偷偷跑到這裏,最後的瞬間不知道看到的是甚麼樣的景象。

純一再度跳躍。

他來到深夜的保齡球場。

黑暗的球道上沒有人影,四周宛若海底般寂靜。他第一次認識方塊遊戲的遊戲區現在並排放着大頭貼和3D格鬥遊戲,不過點唱機仍舊保留着令人懷念的迪斯科名曲。可惜他現在沒有辦法投百元硬幣進去。

純一再度跳躍。

這裏是凌晨五點的澀谷中央街。

在寒冷的天氣中,可以看到穿着短裙的女孩子零零落落地坐在地面上等候第一班電車。三五成群的男孩子紛紛上前去和這些女孩子搭訕。女孩的手提包都掛着怪異的鑰匙圈,看上去是肥胖的貓頭鷹造型。其中一名女孩舉起攜帶型遊戲機響應男孩的邀請:

「滾一邊去,醜八怪。」

純一露出微笑。沒想到天使資金公司最後的投資可以推出這麼暢銷的商品。不知道西葛西研究所是否仍舊在那間車庫裏頭。

純一再次跳躍。

他來到高田馬場的日之丸製作公司。阿徹、姬子和小森都裹在睡袋裏頭躺在地闆上。一名陌生的青年坐在屏幕前方,正以CG製作屋形船。他移動鼠標的技巧相當高明。江戶時代的隅田川在屏幕中流動,兩岸是迎風搖曳的綠色蘆葦。城裏稀疏的燈光映照在水面上。

純一再度跳躍。

他來到東京藝術劇場的大演奏廳。

他坐在聳立的管風琴尖端,俯瞰無人的觀眾席,回想過去在這裏聽過的一首首交響曲。莫紮特的四十號交響曲、馬勒的第九號交響曲、肖斯塔科維奇的第十五號交響曲——樂評家們說得沒錯,每一個樂章都可以看到死亡的陰影。然而音樂絕對不僅止於此,其中仍包含着不少光明與喜悅。歌曲與舞蹈,笑聲與無奈,音響與祈禱……

純一再度跳躍。

他回到佃區大廈的客廳。

他首度成功使用電力操縱的空調仍舊在運轉。他環顧了一下房間,看到大型電視機和遊戲機、放了許多書本和CD的櫃子以及猶豫了好久才決定購買的各項家具。文緒應該也曾坐在那張淺棕色的雙人梳化吧。這些都是他一件件收集購買的珍藏品。最後他輕輕關上了空調的開關。

純一再次跳躍。

這裏是隅田川的上空高處。

從這裏俯瞰的東京是一座相當美麗的城市。即使覆蓋上一層乳白色的濃霧,下方的燈光仍舊比只有幾顆星星的夜空明亮。即使一盞燈底下只有一個人,仍舊有如此眾多的人在熟睡中準備迎接新的早晨。籠罩在他上方的是深藍色的巨大圓盤,東邊的弧線已經轉為透明的青色。

最後純一再度跳躍。

他來到這一切開始的那個地點。

天上的星星並不像當時那麼閃耀。山巒無限地重疊,和緩的稜線包圍着四周。樹木的葉子都掉光了,細細的樹枝銳利地刮過早春的夜空。

這裏就是我的終點了嗎?純一心想。

那也不錯。他可以一直看着山巒、樹木和星星過日子,直到靈魂枯朽的一天。他大概不會再見到任何人,也不會有人知道他對那孩子見死不救。如果他的心靈因此而受到傷害,那麼就獨自呵護着傷口生活吧。他有足夠的時間可以責備自己。純一飄向掩埋屍體的場所,靜靜地降落在被露水沾濕的草上。

清晨即將來臨。他大概又會像平常一樣被那金色的旋渦吞沒。下一次清醒的時候,所有的問題應該都已經解決了。東方的天空變成青色的玻璃天花闆。

今晚真的是相當漫長的一夜。但即使是這樣的夜晚也即將要結束。

純一隻想好好休息。他躺在自己的墓地上方,荒涼的土地上長着零星的雜草。

他把頭轉向旁邊,臉頰碰到沾了冰冷露水的小草,感覺很舒服。這種植物好像是叫做白花三葉草吧。他小時候常常拿像這樣的白色小花來編織花冠。

當純一正準備進入夢鄉的時候,他突然從碰觸他臉頰的葉尖感應到雜草的情感如奔流股湧入他的心中。

生存無法避免的不安、綻放小小花朵的喜悅、無法離開生長環境的悲哀、對於生長在日照充足地點的同儕感到的嫉妒,以及熱切等候朝陽的祈禱。

然而在這些雜草當中,超越所有瑣碎的情感,還存在着一股想要活在當下、繼續生存下去的強烈意念。

純一哭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為甚麼會哭泣。

為了讓這一切從頭開始,純一再次跳躍。

他來到文緒所在的二子玉川的分娩室。

從他上次來到這間房間不知道過了多久的時間,不過應該不到十五分鐘吧。文緒仍舊沒有恢復意識。飄浮在白色被單上方的球體已經接近全黑。漆黑發亮的球面上看得到些微的龜裂,白色的光隻能偶爾從裂縫中透出微弱的光芒。

純一使盡最後的力氣,發出聲音。

「文緒,我現在就去救那個孩子。我們一起活下去吧。」

他已經不再猶豫。

純一朝着伸手可及的黑色球體,飛躍無限長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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