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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現在

守護天使 by 石田衣良

2019-10-25 21:14

夜晚的天空,溫暖的和風,弦月與群星耀眼的光芒逼得人無法直視。

這裏是哪裏?

純一無法感覺到如先前般確切的肉體存在。

他緩緩地在空中轉了一個圈。

在他的腳下,層層山巒一直連綿到地平線,夜晚的綠葉在風中波濤洶湧。

這裏是噩夢開始的地方!

他又回到了起點。

我為甚麼會被殺?是誰殺了我?用甚麼樣的手段殺害?這一切目前仍舊無法解答。他原本期待追憶的過程能夠替他解開自己的死亡之謎。

純一飄浮在溫暖的夜空中,對失落的結局感到悵然,並確切無疑地接受了自己已死的事實。在重溫人生的各個片段之後,他終於領悟到了一點:自己的人生無趣且毫無價值。大概沒有人會為了純一的死而落淚吧?他沒有家人、朋友、戀人,甚至也沒有以契約關係結合的情婦。他不愛任何人,不對任何人敞開心扉,自然不會有人為他哭泣。

純一併不覺得自己可憐,也不覺得如果可以重來一次,就能夠選擇更充實的人生。結論很簡單——他這種人還是死了比較好。純一俯瞰着夜晚的森林,動物、昆蟲的鳴叫聲有如交通高峰時段般嘈雜。他大概再也無法接觸那屬於生命的世界了。為了求生存而彼此廝殺,永無止境的排名與奪位——文明的人類社會其實也沒有差別。

純一搖搖晃晃地降落到森林中的空地。這是那兩個兇惡的人埋葬自己屍體的地方——我的屍體現在大概已經腐爛成白骨了吧?

他停在墓穴上空,希望之前的一切能夠如夢境般不留痕跡。也許是因為仍未擺脫生前的習慣,他飄浮的高度和以往的視線同高。他檢視地面,摻雜着砂礫的泥土上,有鏟子劃過的痕跡,還有橡膠長靴的腳印。這果然不是夢。他再度回到高空,沿着當晚白色休旅車駛離的產業道路移動。

夜晚的空氣瀰漫着濃厚的綠色植物氣味。除了光與聲音之外,純一對氣味的敏感度似乎也提升了許多。他能夠分辨出空氣中重疊好幾層的各式各樣不同氣味。花與葉與莖具有微妙差異的氣味、泥土又酸又甜的氣味、沾滿塵埃的石頭乾燥的氣味——這一切對他而言都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體驗到的新鮮氣味,彷彿在夏日夜空中飄揚着色彩鮮豔的氣味綵帶。

他飛翔的速度頂多時速數十公里,小型汽車只要一踩油門就會超越他了。雖然比拖曳着左腳行走快了許多,但如果要從如此偏僻的深山移動到東京,想必得耗上很長一段時間。

純一從來沒有把東京當做過自己的故鄉。在這座城市當中,聚集着無表情的陌生人,水泥與玻璃構成的街道枯燥無味,行人毫無顧忌地彼此擦撞,汽車廢氣與垃圾堆發散着臭味。純一列舉着東京的缺點,嘴角自然而然浮現出微笑。

然而當他奔馳在夜空檔中,不知為何腦海裏便自然而然浮現出從位於佃區的大廈陽台俯瞰的東京街道——矗立在隅田川中州上的大川端River City 21,撒了無數顆小燈泡的東京夜景一稀疏的幾顆星星在朦朧而明亮的夜空中發出微弱的光芒。腦中的影像逐漸清晰,彷彿是睜着眼睛在做白日夢。

我想回到那座城市!東京才是屬於我的地方。

這時一陣完全的空白突然襲來,大約持續了秒針移動一格的時間。

場景的變化相當突然——純一張開眼睛,便看到鉛色的隅田川在遙遠的下方地面上搖晃。勝哄橋的欄杆反映着藍色與綠色的照明,聖路加雙塔的每一層幾乎都還亮着燈。河面傳來的水聲,汽車的喇叭聲,月島商店街將近百家的煎餅店熱鬧的喧嘩——街道上充滿活力的雜音混在一起,猶如海嘯般自底下捲起,將純一的靈魂彈到高空。

受到喧鬧的城市噪音衝擊,反而讓純一感到很高興。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在一瞬之間回到東京的。或許就像幼時熱衷的科幻小說所描述的,他體驗到了瞬間移動的特殊現象。他搞不清楚狀況,但仍高聲歡呼,飛翔在分隔隅田川與晴海運河的光之塔周圍。

當心中的興奮平息,他再度嘗試剛剛的「瞬間移動」,心想這或許是死者所擁有的自然能力。他飛向自己居住的大廈,停在距離三十六樓的房間數十公尺的半空中,集中注意力專心思念着自己的客廳——

淺褐色的布梳化、每次掃地要移動時都覺得麻煩的重量級玻璃桌、塞滿雜七雜八書籍CD的櫃子、代替書擋的沖繩土產石獅——巨大的音響與人同高,音響中間的專用架上放了一台三十六英吋的寬屏幕電視機和所有型號的家用遊戲機,白色的牆壁上沒有貼任何海報或圖畫——排除一切生活氣息的空虛房間與空虛的屋主相當搭配。

接着又是一秒左右的完全空白。

當純一恢復意識,他發現自己正坐在客廳的梳化上。當他回到熟悉的房間,不禁難以想像自己早巳經失去肉體。空調發出平穩的嗡嗡聲。室內整理得相當整齊,沒有爭鬥的痕跡,也感覺不到任何異常。他坐在梳化上抬頭看看牆上的時鐘,時間是九點十五分。

純一從梳化走到桌子。從溫暖的氣溫來看,季節應該還是夏天吧。不知道現在是公元幾年。在他最後一次的追憶當中,他父親純次郎因車禍死亡,那應該是在一九九六年發生的。他檢視了桌曆的年份。

一九九八年!

他失去了整整兩年的記憶。在失落記憶的兩年當中發生了某件事,導緻他遭到殺害。解開自己死亡之謎、求得真相的欲望有如肉體般真切地在純一心中湧起。

這天晚上,純一在自己久違的房間當中度過。他立刻開始展開調查。他到了地下停車場,看到蓮花仍舊停在同樣的停車格中。車子似乎有一陣子沒有使用,引擎蓋上積了很厚的一層灰塵。

他窺視了一樓的郵箱,看到數封郵件,但箱子幾乎是全空的。他無法轉動郵箱上的旋轉鈕,也無法將信件拿在手上。純一沒有任何屬於物理性質的力量,甚至連一張宣傳單都無法移動。他雖然能夠瞬間到達目的地,但卻完全沒甚麼力量。

這間大廈的租金、水電費及管理費會自動從銀行戶頭扣除,因此即使屋主不在也不會立刻造成影響。這樣的房間雖然適合失去肉身的屋主居住,但同樣也對殺死自己的犯人相當有利。

朝西的客廳看不到東京灣的日出,不過到了黎明時分,純一仍舊在不知不覺當中被金色的光之旋渦包裹。



尋回記憶的探索行動從隔天晚上開始展開。純一以瞬間移動的方式探訪了所有他記憶所及的地點——吉祥寺父親的房屋、深夜的學校、數家遊戲製作公司、銀座的天使基金融資公司……然而純一的失憶症相當嚴重,人生最後兩年的空白造成的障礙仍舊不可撼動。

某天晚上,純一踏上了感傷的旅程。他想要去看看那家讓他品嘗苦澀的第一次性經驗的賓館。在一個晴朗的夏夜,他從佃區的大廈出發,沒有使用瞬間移動,而是在殘留着熱氣的空中飛翔到澀谷。

加班後準備回家的上班族、等候乘客的的士司機、五彩繽紛的霓虹燈——構成夜景的所有人事物都讓他感動。他以舒適的速度奔馳在夏季的夜空中,地面上排列整齊的街燈所投射的光之節奏幾乎令他暈眩。以深藍色夜空為背景的行道樹、線條模糊的綠色交通標誌、在高樓大廈的一角閃爍的紅色航空障礙燈——東京的夜晚到處是美麗的景觀。

到了澀谷,純一輕輕掃過人群上空,飄上道玄坂的坡道。他繞過熟悉的咖啡廳轉角,前往記憶中的賓館。純一曾聽說大瀧依子已經結婚生孩子了,不知道她現在過得如何。純一在腦中畫出紅磚房間的影像,準備進行瞬間移動。

轉眼之間,他已經飄浮在附有天蓋的床上。隔着紗質的簾幕,他看到一對十來歲的情侶疊合在一起。在微暗的床單上,瘦削的少年背上的肌肉影子時而出現時而消失,彷彿皮膚底下生存着另外一隻生物。少年左耳上的一排銀製耳環顯現出朦朧的光澤。少年底下的女孩曬了一身完美的小麥色肌膚,甚至連泳衣的痕跡都看不到。她邊嚼口香糖邊張開着雙腿。

「喂,百合,你幫我舔一下增加硬度。」

「好啊。」

被稱做百合的少女將口香糖取出,黏在床架側面。她綁起接近金色的頭髮,以慣練的動作抓住少年陰莖根部。飄浮在上空的純一好奇地觀察着兩人的行動。過了一陣子,少女將嘴巴移開。

「這樣應該就可以了吧?」

少女面朝上方躺下,張開雙腿。少年再度爬到少女身上。節奏不協調的笨拙動作持續進行,純一開始感到無聊,在房間中巡迴檢視家具。梳化和電視機都換成了新品,立拍得已經被收走了,取而代之的是點唱機的麥克風和遊戲機的遙控。純一在生前的職業習慣驅使之下,看了一眼遊戲機裏放的軟件——令人懷念的《黑暗迷宮Ⅱ》——謝謝惠顧。

在床上,少年的呻吟聲突然變大了。

「不行,今天不能射在裏面。」

「可是……百合……我忍不住了……」

少年白色的臀部痙攣了一下之後終於停止,接近純一的左半邊上有兩顆頗大的青春痘。大家都一樣——純一不禁露出微笑。

然而就在此時,彷彿有數千隻閃光燈在他眼前同時發光,視野被白色的黑暗完全佔據。貫穿一切的銳利光線照亮了賓館老舊的房間。就連紅磚牆上積了灰塵的縫隙都反射着光芒。過了一陣子,光芒逐漸後退,收縮為一個白點。剩餘的球體只有一顆粒子那麼大。這顆粒子飄浮在少女沒有泳衣痕跡的光滑腹部上。粒子的大小大約和彈珠相同,似乎正緩緩地在旋轉。包裹着光芒的白色球體當中,偶爾會有光線刺破外殼透出來。純一目瞪口呆地看着少女。

「你在搞甚麼!不行啊。今天是危險的日子。」

少女若無其事地抽出衛生紙。少女擦拭腹部的手穿過光球,但光球仍舊停在原處閃耀。這兩個人是不是沒有看到剛剛的亮光呢?

「抱歉抱歉。百合,剛剛真的很棒。」

少年也拿了衛生紙。光球並沒有出現在少年的腹部上方。接下來兩人繼續聊些學校、打工等天真無邪的話題,但純一卻完全沒有聽進去。

那道白光一定就是新生命誕生的光芒。純一飛躍到澀谷車站忠犬八公雕像前的廣場。廣場上擠滿了等候約會對象的男女。他飄浮在廣場上空觀察女人們,偶爾會看到腹部上方飄着白色光球的女人。懷孕後期腹部明顯突出的孕婦所帶的光球並沒有特別大,卻格外明亮。他也曾在怎麼看都還隻是中學生的年輕女孩制服裙子上方看到過白球,並為之驚訝不已。

街上原來充斥着如此之多的生命之光。純一飄浮在忠犬八公前的廣場高空,望着來來去去的人潮不禁感覺有些噁心。

除了在夜空飛翔、偷窺他人的生活之外,死後的世界還有許多吸引人的樂趣。對純一而言,那就是電影與音樂。

當他因連日的探索而感到疲倦,黑暗的電影院就成了最佳的休憩場所。他飄浮在白色椅套的指定席上方數公呎之處欣賞電影,對孤獨的純一來說,這是最好的減壓方式。光線穿透自己映在屏幕上,成了美麗女星的眼淚,或是怪物流下的強酸唾液。他生前喜歡耗費巨額製作費的動作片或科幻片,但死後卻迷上刻畫纖細感情的愛情片或家庭片。

這或許是因為他現在擁有比生前更為敏感的視覺和聽覺——槍擊與爆炸場面造成的強光與噪音幾乎給予他實質的衝擊。而在經歷過實際的死亡之後,電影中虛構的死亡也不再能吸引他的注意。純一逐漸疏遠以偽造的死亡與殘酷為賣點的作品。在週末的夜晚,巡迴各家藝術電影院的午夜場成了他死後的新習慣。

看電影或許是作為閱讀的替代品。純一在生前是重度的文字中毒者,但現在即使到銀座的旭屋、Kumazawa書店或Jena外文書店等先前常去的書店,他也只能觀望書籍的封皮;面對如洪水般眾多的書籍,卻連一本都無法翻開。他多麼希望能夠拿起喜歡的書,在掌心中感覺書的重量,充分享受內頁的紙質與文字組合。即使是討厭的作者照片也讓他感覺懷念。如果能讓他像一般的顧客那樣故意慢條斯理地挑書,買下幾本帶到咖啡廳慢慢閱讀,不論要他付多少錢他都願意。

不過在死後的樂趣當中,論深度,音樂或許比電影更吸引純一。在死後的「生活」當中,最偉大的藝術是音樂。不,或許正確地說,音樂是為了死者而存在的藝術。純一每晚都以瞬間移動造訪他記憶所及的所有演奏廳。

古典樂、爵士樂、搖滾樂、靈魂樂、流行音樂、民歌、民族音樂、藝術歌曲、日本傳統民謠……不論是哪一種音樂,只要聽到好的作品,音樂就會紮紮實實地震撼純一的靈魂。音樂優雅的聲波或許會直接搖動死後如空氣般沒有實體的靈魂吧。音樂的力量可以深深地滲透他沒有肉體的心靈。

即使是愛好音樂的純一,也沒有想到過音樂竟然會如此美好。鋼琴的一個和弦、小提琴的一個拉弓、電結他的一個撥弦、有如地震般低沉的低音鼓——單單一個音,就足以讓純一迅速到達悲傷或喜悅的巔峰。

死後的音樂聆賞還有一個好處,就是不用被綁在自己的席位上。有時他會在高聳的管風琴尖端俯瞰百人交響樂團,有時則躺在演奏弱音的平台式鋼琴底下,有時則在舞台上與伴舞者共同狂舞。每一次的演奏會都是極棒的音樂祭典。

他現在只有一個不滿,那就是無法在自己的房間內舒服地聽音樂。架上的數千張CD現在只能供他瀏覽。音樂會的缺點就是無法自行選曲,而純一很喜歡打破音樂種類的藩籬,憑自己的喜好放CD。從巴赫、巴爾托克的音樂到海灘男孩、布萊思·費瑞,再到西非的民族音樂和沖繩民謠。如果能夠閱讀新出版的書,從自己的音響聽喜歡的音樂家出的新專輯,他就沒有任何遺憾了。

在連續造訪音樂會的某個夜裏,純一首次碰到除了自己之外的死者。



那天晚上的演出項目是室內樂,地點是池袋的東京藝術劇場中廳。圓形的一樓觀眾席大約坐滿了六成,二樓的席位則沒甚麼人。樂隊演奏完海頓和貝多芬的弦樂四重奏曲之後,進行到最後的曲目——肖斯塔科維奇的第六號。在最後一個樂章當中,純一配合着第一小提琴的旋律在空中起舞。旋律猶如被北風捲起的枯葉般不斷向上翻升,純一隨着音樂試圖在演奏廳挑高的天花闆上畫一個逆向的拋物線。生前的純一因為左腳不靈活而個性內向,從沒有跳過舞,現在卻能夠隨着肖斯塔科維奇複雜的旋律在空中上下起伏,急轉彎之後又曲折盤旋,彷彿無重力狀態之下的芭蕾舞者,任憑靈感驅使自由舞蹈。

「你好像很自得其樂。」

聽到沙啞的老人聲音,純一的空中芭蕾突然停止了。他感覺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背脊感到一陣涼意。

「請繼續,別停止。」

純一隻能聽到聲音。他停在空中四處張望,卻沒有看到任何人的影子。恐懼感緩緩地自腳尖攀升。純一做好瞬間移動的準備之後,終於勉強擠出一句話:

「……可以請你……現身嗎?」

他在死後首次發出的聲音微弱而沙啞,簡直不像是自己的聲音。

舞台角落的陰影當中,一個宛若以半透明膠袋製成的人形物體站了起來,迅速演變為男人的形態。他身穿白襯衫及接近全黑的灰色西裝與領帶,皮鞋則是黑色的。他身上的每件衣服都像是大了兩個尺寸,鐵絲般的身材在寬鬆的布料當中游動。這名六十多歲的男子身材瘦小,看起來有些疲態,一雙誠實的小眼睛在下垂的白眉毛下方閃爍。

「很抱歉嚇到你了。我叫小暮秀夫。如果冒犯了你,我就馬上離開吧。」

老人在空中微微點了個頭。四重奏樂團成員們仍舊搖晃着身體熱烈演出,而兩人就在舞台上方三公尺的地方彼此相對。純一低着頭自我介紹:

「不,這樣就行了……我是第一次碰到除了自己之外的……應該說是幽靈嗎……所以才會感到驚訝。……除了小暮先生之外,還有別的幽靈嗎?」

「多多少少有一些。這裏不方便說話,我們到二樓的觀眾席坐下來吧?」

小暮飛在前方,在二樓的特等席找了位子坐下。從這裏可以越過扶手看到舞台和觀眾席。

「靈魂雖然不像活人那麼多,不過只要仔細觀察一定可以找到。他們多半是對人世殘留着強烈思念的人。你之所以沒有碰到過別的幽靈,是因為你在無意識當中刻意保持與其他幽靈不同的波長。有不少幽靈因為懷抱着過度的怨恨而神志不清,所以大家都不會去接近單獨行動的人,免得一不小心惹上麻煩。我在音樂會中見過你好幾次,今天才鼓起勇氣和你打招呼,希望不會造成你的困擾。」

穿透小暮皮膚斑駁的手,可以看到觀眾席的紅色布面。

「謝謝你。我並不是不想和其他人碰面,只是當我恢復意識以來,就孤零零地回到了這世上。」

「這種情況也不罕見。不過只要過了一陣子,就會發現其他幽靈的存在,並且開始彼此交流。看樣子,你連自己的潛能是甚麼都不知道。」

純一別開視線默默不語。提到潛能,他就會聯想到測驗。難道死後還要做潛能測驗?

「與其說潛能,不如說是特技。譬如我的特技就是……請你看看吧。」

小暮秀夫舉起右手,以枯枝般的手指在空中畫了好幾個圈。這時原本無風的大廳中形成了小型的旋風,將演奏會的傳單高高捲起到天花闆。有幾名觀眾驚訝地抬起頭看着二樓的方向。

「好厲害。」

「不,這沒甚麼。每個幽靈都有屬於自己的特殊技能。有的能夠控制光線,有的可以影響降雨,也有像我這樣能夠操縱風的。比較特殊的潛能,則有辦法和動物、昆蟲或植物對話。」

「要怎麼做才能知道自己的潛能是甚麼呢?」

純一探出上半身詢問老人。

「潛能是先天注定的,無法自行選擇。當你最初甦醒的時候,有沒有甚麼特殊的徵兆呢?這通常是自然現象,你想到甚麼就儘管說說看吧。」

聽老人這麼說,純一便開始敘述不知在何處的森林當中看到的墓穴,以及當晚有如噩夢般的所有場景細節。小暮秀夫以悲傷的表情傾聽他的描述。

「——你是說,那輛汽車的轉向燈配合着你的心跳奇異地閃爍嗎?我甦醒的時候,則是周遭突然颳起一陣強風。原來如此。這樣看來,你的潛能也許是與電力有關吧。最近有越來越多的幽靈會使用電力。」

「使用電力可以做甚麼呢?」

「可以改變電流方向、使用電氣用品,也可以作為溝通的手段。或者……」

小暮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有一瞬間露出如木雕面具般的僵硬表情。

「……也可以作為復仇的手段。」

聽到這句話,純一心中震了一下。就像是長滿苔蘚的岩石突然被翻起來,他感覺到埋藏在心底的黑暗情感同時湧起,不禁吞了一口口水。

「要怎麼做才能增強自己的力量呢?」

「這要靠永不鬆懈的意志力與鍛鍊。每個人的練習方式都不同,所以我也不能給你任何建議。」

純一感到很失望,但還是很自然地回答:

「我知道了……我先回去試試看吧。」

小暮秀夫恢復了溫柔的笑臉。他再度以指尖製造旋風,在觀眾準備篙席的大廳中製造出波浪般的微風。有幾個女性觀眾連忙以手壓住裙擺。

「我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才有辦法做到這個程度。不過我算是進步比較慢的吧。你年紀還很輕,應該可以很快就提升自己的能力。」

「要怎麼樣才能再和你見面呢?」

「我常常會去聽室內樂的演奏會,你可以到各地的音樂廳來找我。」

純一道謝之後,便集中精神準備移動到佃區的大廈房間。他不知道憑電力可以做甚麼事,但是他還是決定今晚就開始挑戰。

這是純一在死後首度找到可以投入的課題,他今晚很單純地為此感到喜悅。



純一回到自己的房間,卻不知道該從何開始。

客廳裏一片黑暗,只聽得到空調運轉的聲音。純一心想:既然能夠讓轉向燈明滅,那麼應該也有辦法操縱家電用品的開關吧?他的能力大概無法移動物體,因此他決定以電子式而非機械式的開關作為挑戰對象,成功或然率會來得高一些。

他最先選擇的是蘋果電腦。他凝視着灰色的畫面,心中不斷默念:打開,打開。注意力持續不到十五分鐘就分散了。接着他轉念一想:對計算機主機下命令或許會比較有效,於是他便坐在桌旁,再度對計算機主機下達命令。當他感覺厭倦,便將命令化作聲音。

打開!開機!工作!聯機!啟動!通電!醒醒!

他的聲音從低聲細語到最大音量的大吼,嘗試了自己想得到的所有詞彙命令甚至哀求蘋果電腦。然而即使他努力了好幾個小時,屏幕仍舊維持毫無表情的灰色,主機的開機燈也始終沒亮。

到了凌晨,純一的耐力終於達到極限。沒關係,明天晚上再來試試看吧——他如此鼓舞自己,並消失在黎明金色的旋渦當中。



隔天晚上,他再度投入操縱電力的練習。他相信至少會找到一項和自己波長相近的機器。除了計算機之外,他也嘗試了家中各式各樣的家電用品,包括所有房間的照明、電視、錄像機、音響、電動刮鬍刀、雪櫃、電飯鍋、時鐘、相機、果汁機、浴室的水溫調節器、咖啡磨豆機、通風扇、裝有小型馬達的電動磨芝麻機,甚至連廁所馬桶的電暖椅墊開關都試過了。電器用品存在於意想不到的地方,但沒有一樣乖乖聽從主人命令。

當天晚上,純一到後來只要一看到電器用品,就會在心中反射性地默念:「打開!」他雖然感覺厭煩,但仍舊不放棄。畢竟他才嘗試了兩個晚上。小暮秀夫曾說過,最重要的就是要有毫不鬆懈的意志力和耐心。

純一抱着長期戰鬥的覺悟,從隔天晚上開始,除了練習之外也恢復出外看電影、聽音樂會的習慣。他曾在澀谷的Orchard Hall又碰到小暮一次。他向對方報告自己的練習方式和毫無進展的困境。小暮聽了隻是笑着告訴他:

「真是辛苦你了。不過在這個階段就只能靠毅力撐過去了。」

出外散心之後,純一回到家中便繼續對着電器用品下達命令。他每天晚上都重複着如此單調的生活,憑着意志力設法撐了兩個禮拜左右。然而不論他如何集中注意力,機器仍舊對他的命令毫無反應。

在開始練習操縱電力後的第十七天,深夜三點多,強烈的懷疑終於在他心中升起。

自己會不會其實根本就沒有操控電力的潛能呢?

一開始隻是很小的疑問——這會不會只是徒勞無功?自己是否隻是憑藉着微薄的意志力和愚蠢的信念,耗費了兩個禮拜在死巷中徘徊?然而對自己的猜疑一旦產生,就如同暴風雨的雲層般迅速擴散。

而且就算能夠操縱開關又如何呢?他現在沒有刮鬍子的必要,也沒有想看的電視節目。純一無法壓抑心中的怒火。又不是自己想死才死掉的,他根本不想當個幽靈。如果真的要死,他甯願死得乾脆一點,不要留下任何痕跡。

自己不論生前或是死後,都是個沒有必要的存在,是個毫無價值的人,在度過沒有意義的人生、莫名其妙地死亡之後,現在又成了可悲的幽靈。

黑暗的客廳當中持續傳來空調平靜的運轉聲。然而即使是如此微小的聲音,純一仍舊感覺相當刺耳。他憎恨周遭的一切。他忍不住高聲大喊:

「吵死了!安靜!」

這時喀廳空調的藍色運轉燈熄滅了,隨着一聲猶如嘆息般的聲響,原本緩緩上下搖動的送風口葉片停止動作,納入空調機器內部。純一過了一陣子才理解了這個現象的意義。

空調停止了!他只是喊了一聲「吵死了」,空調就被關掉了。

下一個瞬間,純一發出狂亂的歡呼聲,在客廳四處飛舞。他憑意志的力量成功地操縱了電力。

在這之後,直到黎明之前純一都專心緻力於練習操縱空調。他花了兩個小時,終於再度成功地打開空調開關,心滿意足地迎接這個值得紀念的早晨,融化於金色的光芒當中。



原本以為堅不可摧的障礙,一旦超越之後就變得輕而易舉。純一操控電力的技術在接下來的幾天當中突飛猛進,除了控制空調之外,他也能夠輕而易舉地選擇電視頻道,或是啟動馬桶的電暖椅墊。純一很想向別人報告自己的成果,於是便踏入夜晚的城市中,尋找小暮秀夫。

他利用瞬間移動造訪各地的音樂會現場,終於在第四家音樂廳找到小暮。樂團演出的曲目是莫紮特的小提琴奏鳴曲。小暮秀夫和一般觀眾一同坐在音響最佳的位子,傾聽着這首包含同等悲哀與喜悅的奇妙音樂。純一從他背後輕輕地說:

「如果可以的話,我有話想要對你說。」

小暮秀夫沒有回頭,壓低聲音回答:

「這首曲子結束之後,我們就到外面去吧。」

當小提琴的餘韻消失在天花闆上,兩人便來到熙熙攘攘的銀座巷弄之間。

「要不要到日比谷公園?」

兩名幽靈以風速飛越銀座並木通的上空。

「請看。」

純一碰觸了一下仿瓦斯燈的街燈燈罩。隨着他飛行的路徑,藍色玻璃罩中的街燈有如波浪般一個接着一個消失,隔了片刻又再度亮起。

「不簡單。」

兩人碰到銀座春天(Primtemps)百貨公司便飛升到高空,越過百貨公司建築頂端,朝着日比谷公園直行。等待交通信號的汽車都踩着剎車,晴海通化作紅色車燈的河流,虎門的官廳街則像是以閃耀的巨大骰子堆積而成。兩人降落在高樓大廈之間的廣大森林綠地。他們坐在禁止進入的花壇潮濕的草地上。夏日尾聲的夜晚,圍繞花壇的長椅被一對對的情侶佔據,放眼望去座無虛席。

「你以前曾說過,發展潛能的方法是無法經由旁人指導的,我現在終於明白其中的道理了。」

純一邊喘氣邊說。小暮眯起眼睛,點了點頭。

「因為你必須成功地超越意志力的極限。每個人的極限都不同,自然沒有旁人置喙的餘地。你似乎很喜歡音樂,因此應該也聽說過,在一個交響樂團當中,真正的合奏是要讓每一位成員都發揮自己的所有力量來演奏,才能得到成功。人類的意志力或許也是如此吧。」

「用盡全身力氣,超越自己的極限——」

「沒錯。如果只是躲在安全地帶,是無法得到這個力量的。」

「可是這個力量其實也不是我們自身的能力吧?小暮先生在沒有空氣的地方便無法起風,而我在沒有電力的地方也毫無作用。我們只是控制既存之物的流動,達成自己的目的罷了。」

這就是純一在這三個禮拜當中親身體會的道理。

「這就是秘訣所在,人類的所有行為或許都是如此。龐大的煉鋼公司也無法自行生產鐵礦,矽元素也不是玻璃工廠發明的。人類的產業都只是煉製既有的材料,並依各自目的加以組合。也許連莫紮特那樣的天才也是一樣的。音樂從史前時代便充斥在世界上,而他則是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加以控制,使音樂流動得更順暢。」

「原來這樣的能力也能創造出奇蹟一般的音樂。」

「不過像我們這樣只是稍微使用一點風力或電力,應該沒甚麼大不了的吧。我們不用擔心自己會名留青史。」

小暮秀夫淺淺地笑了一下。純一開口問他心中一直很在意的問題:

「小暮先生,你為甚麼會變成幽靈呢?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告訴我嗎?」

小暮秀夫臉上的笑容又像上次那樣突然消失了。

「這件事等我們下次見面再談吧。對了,你打算用自己的能力做甚麼呢?」

「我在專心練習的時候沒有去想這個問題,不過我想我會利用這個力量來找出自己的死因。」

「這樣啊……」

小暮秀夫沉默了一陣子。

「我必須給你一項建議。也許你會覺得我太多管閒事,不過有些事情最好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請你千萬不要忘了這一點。不知情也是某種形式的幸福。」

「聽起來好像很深奧。」

「也許吧。認知畢竟是一種單向的行為。當你知道了某項事實,就再也無法回到不知情的狀態了。你如果要探索自己的死亡之謎,就別忘了,今後你有可能會因此憎恨某人,甚至到想要置對方於死地的程度。我先走了,有機會再見面吧。」

小暮秀夫說完,也沒有向純一道別,就以瞬間移動消失得無影無蹤。純一望着無人的綠色草地發了一陣子的呆。今後他有可能會憎恨某人,甚至到想要置對方於死地的程度——小暮秀夫平靜的語調始終在他耳邊縈繞。



純一回到房間,啟動蘋果電腦,打開工作用的綜合商用軟件,選了文書檔案的索引。天使基金公司所有投資企劃案的相關文件都存在這些電子檔案當中。純一從繁多的檔案中選了最近兩年的企劃案,一個個展開在屏幕上。

一九九六年之後開始進行的企劃案只有五件。另外還有幾個從以前就持續進行的企劃,但因為他仍有記憶,所以就先擱在一旁。

Ⅰ。日之丸製作公司??《HYAKUKI:百鬼》

Ⅱ。無限影像公司??《粉碎群星Ⅲ》

Ⅲ。木栓工作室 新企劃長篇動畫

Ⅳ。西葛西研究所 攜帶型電子遊戲《福太郎》

Ⅴ。木戶崎製片公司新企劃電影??《騷動》(暫定片名)限定合夥關係

純一打開每一份檔案,仔細閱讀其中的內容。

他先從日之丸製作公司的企劃案開始。這家公司是中西徹經營的遊戲製作公司,《HYAKUKI:百鬼》是替Play Station設計的新軟件。這是一支角色扮演遊戲,玩家在設計精緻的江戶時代街道上展開冒險,目標是擊倒一百隻妖怪。純一記得曾聽阿徹提起過這個遊戲的構想。投資總金額是六千三百五十萬日元——這個湊不到整數的數字相當符合阿徹不借多餘金額的作風。契約書是在高梨法律事務所制定的,遵循正規格式,沒有任何異常之處。企劃開始時間是在一九九六年的九月。

第二家無限影像公司是以射擊遊戲為強項的遊戲製作公司。《粉碎群星Ⅱ》是他們的暢銷作品,玩家必須突破七座行星要塞,攻下銀河邪惡帝王的基地——暗黑雙星。遊戲規模相當龐大,到最後甚至會破壞整個銀河系,曾在電玩迷之間掀起討論熱潮,純一也記憶猶新。第一期的投資在一九九七年結束,總額一億日元。一九九八年七月又追加了五千萬日元。

投資家的本能在純一心中亮起了紅燈。他鮮少進行追加投資,更不可能連第一期的貸款都還沒收回又再度出借。這種做法完全違反他的常識。他檢視整份契約書,在這項企劃案中也沒有找到異常之處。兩次借款都有正式的契約。純一開始對自己的失憶症感到不可思議。即使在洪流般的追憶過程中,他仍無法破除記憶的障礙。在這兩年當中,他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第三項企劃案是木栓工作室新製作的長篇動畫。這份企劃更接近現在的時間點,到了這個階段他已經對工作內容毫無印象了。他讀完整份企劃書,總算理解了自己為甚麼會投資這個案子。這個動畫是以《黑暗迷宮》的世界為背景製作的長篇卡通。既然如此,會找上純一的公司也是很自然的。出資者除了天使基金之外,還有令人懷念的拓荒者遊戲公司和著名的遊戲機製造大廠。這份契約書也沒有任何異常。投資金額是一億五千萬日元,給付日期是一九九七年十月。

第四個檔案中的西葛西研究所是一家他從來沒有聽過的公司。從這個名字來看不太像是遊戲製作公司,他自己對攜帶型電子遊戲也不熟。會不會是像Game Boy之類的掌上遊戲機呢?純一好奇地瀏覽着《福太郎》的企劃檔案。

企劃書的第一張是一隻線條歪曲的胖鳥。插圖像是外行人笨拙的手繪風格,頗有童稚的趣味。胖鳥的肚子裝了小型液晶屏幕,頂着飛機頭髮型的鳥頭連結着鑰匙圈。插圖下方以粗體簽字筆的筆跡寫着:「革命性的攜帶型腹語遊戲機《福太郎》誕生了!」純一看到這份不像出自專業人士之手的稚拙企劃書,不禁感到有些心動。

他繼續閱讀企劃書。根據上面的說明,這款遊戲機具有簡單的人工智能,可以記憶主人的回答模式,在模仿的過程中逐漸學會以諷刺的言語回答,就像腹語術師的人偶會以犀利的口吻潑主人冷水。

這家公司位於東京的西葛西,所以稱做西葛西研究所。純一生前應該也和《福太郎》的作者見過面,但記憶卻完全空白——不知道這是甚麼樣的人物。企劃開始時間是一九九八年三月,投資金額只有兩千兩百萬日元。

最後一個檔案是木戶崎製片公司。除了遊戲相關的動畫之外,純一不記得自己曾與日本電影的製作公司合作過。雖然他本身很喜歡電影,也曾有相關的投資案找上他,但現今的日本電影界缺乏如遊戲產業所呈現的活力,作為商業投資對象風險太高了。

就「文化復興」的名目而言,木戶崎製片公司可說是當之無愧,然而純一最討厭的就是「振興我國文化產業」這類不切實際的浮濫標語。

純一看過木戶崎剛導演的所有電影,包括黑白片在內。木戶崎剛過去曾拍過許多部傑出的時代劇,讓日本電影得到國際間的認同,也得過數座國際電影獎。他這個時期的作品純一幾乎都有光盤收藏。進入彩色片時期之後,木戶崎剛以徹底追求濃厚的日式美學聞名,但純一個人還是比較喜歡黑白片時期明快而充滿活力的娛樂性時代劇。在他的評價當中,木戶崎最近的作品只是把雄偉的主題拍成唯美的影像,過於文靜而缺乏速度感,情節也了無新意。然而只要木戶崎剛有新作品問世,他還是會到電影院觀賞。能讓他如此投入的電影導演其實也不多見。

純一在企劃書中找到了新作品的故事大綱。主角是一名武藝精湛的漂泊浪人,被捲進小藩國的內部紛爭。浪人藉由攪亂敵對派系,讓他們兩敗俱傷,最後協助正統的幼年君主繼位。這個情節讓人想起木戶崎導演全盛時期的娛樂性時代劇,並宣稱將以最先進的攝影技術製作成鮮明的黑白影像,具有相當高的話題性,或許能夠期待不錯的成績。

純一對這份企劃書也毫無記憶。他身為木戶崎的影迷,如果讀過故事情節,不論內容優劣都不可能忘記才對。他再度對失去的記憶感到不可思議。給付木戶崎製片公司的借款在九八年七月支出完畢。純一不經意地看了一下借款金額,不禁大為驚嘆。

¥700,000,000

七億日元。就他記憶所及,這是天使基金融資公司有史以來最高的投資金額。他連忙開始閱讀企劃書的細節。所謂的限定合夥關係是好菜塢及百老彙常見的製作經費籌募方式。契約中將損失時的債務限定於投資額範圍內,除此之外投資者不受任何個人債務約束。報酬則由作品收益淨額的百分之五十抽成,依照投資者在製作費總額當中投資的金額比率得到紅利。

「今次導入的限定合夥關係制度將針對細節進行幾點改良,使這份契約對我國的投資者更為有利。」

純一對這份契約感到相當不滿。首先,他不敢相信身為個人投資者的自己竟然得負擔二十億日元製作經費中的百分之三十五。從木戶崎剛最近幾部電影的首映情況來看,都沒有特別暢銷的作品。即使他的國際評價再高,日本電影輸出國外的渠道仍舊有限。也就是說,要等數年後電影光盤開始販賣,才有可能賺回最初的製作經費。這樣的投資絕對不划算。

另外他對於「改良」這個用詞也很在意。關於這項契約的風險承擔細節,必須在詳細閱讀過整份企劃書之後才能加以判斷;不過從國外引進某種制度加以「改良」的情況,通常都是某種形式的權利限制,使得獲利與損失平均化。即使是在作風相對較自由的遊戲業界,這種例子也不勝枚舉。

純一仔細地檢視高梨法律事務所制定的契約書。今次他仍舊沒有找到異常之處——手續、簽名和公司印章都採取一般正常程序。從契約內容來判斷,只要這部電影成功,並不算是太糟糕的投資。

到了凌晨快四點,純一暫且關掉檔案,從計算機屏幕打電話給銀行。這是二十四小時的電話金融服務,可以直接聯機到銀行的計算機主機。中性的計算機合成語音從蘋果電腦的音響傳出。純一依照語音指示,輸入兩個密碼,檢視天使基金目前的往來存款餘額。給付木戶崎製片公司的高額投資使得存款餘額低於二億日元。這個數字比純一定下的總資金百分之六十五的投資額度低了許多。這樣的金額已經很難再接受新的投資案了。

接着他又檢查客戶彙款的紀錄。這方面基本上沒有太大的問題,但無限影像公司預定四月開始償還的金額卻遲遲沒有進賬。

純一重新輸入密碼,調查自己個人通儲存款的餘額。他的戶頭仍舊每個月都有天使基金的彙款入賬,房間租金和水電費則自動從戶頭扣除;然而較瑣碎的生活費提款記錄卻從七月就停止了。

光看銀行戶頭記錄,就經濟面而言大概沒有人會發覺到純一已經死了。謀殺的事實既然沒有被發現,自然也不會有人來搜索這間房間。計算機能夠毫髮未損地保留下來,對純一而言是相當幸運的一件事。如果這些資料遭到破壞,就不知道該從何處調查了。

時間接近黎明,他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純一最後下定決心,試着寫了一封e-mail給中西徹。一個人在這裏抱頭苦思也沒有用。碰到不懂的問題,不論是幾點都可以寫信去問知道答案的人——在變化迅速的遊戲業界,這已經是理所當然的常識。

From:純一,To:阿徹

好久不見。《百鬼》進行得如何?

我現在有幾個問題,麻煩請你回信答覆。

我會在旅途中讀信。

1。你最近聽說過任何關於無限影像公司的傳言嗎?

2。你知道木栓工作室的長篇動畫LID目前進展的情況嗎?

3。關於木戶崎製片公司的新片,你那邊有沒有任何相關情報?

4。高梨先生有沒有把我的行程告訴你?

以上。很抱歉突然問你這麼多問題,不過我真的很急着要知道答案,請盡速回信。

純一不明白個中的理由,不過他發現在輸入文字的時候,在腦中凝聚出鍵盤的影像再一個字一個字挑選會比較順利。直接對着屏幕下達命令,只會出現亂七八糟的文字和符號。純一選了阿徹的信箱地址,思索了一會兒,在標題欄鍵入「來自天使的疑問」。接着他按下畫面上的寄出按鈕作為結束。

窗外天空已經逐漸泛白。純一在死後首度感到如此舒適的疲倦感。他靜靜等候破曉時分光之漩渦的到來。



第二天晚上當他醒過來,阿徹的回信已經來了。

「你在搞甚麼鬼?from阿徹」。這個標題很符合阿徹的風格。

我聽高梨先生說你現在人在美國,你在國外待那麼久到底在搞甚麼啊,純一?該不會是泡到金髮洋妞了吧?

不過你平常很少跟女人交往,偶爾放鬆一下或許也不錯。

關於你的問題,我會盡我所知回答,

不過這些問題再怎麼想都應該是你比我更清楚吧?答案如下:

1。關於無限影像,我聽說那家公司已經不行了。據說每天都有可怕的黑道大哥在他們事務所門前盯梢。

2。木栓的動畫應該一直都在進行吧。黑崎老頭照例又擺出原作的架勢,老是挑腳本的毛病。不過關於這個情況,負責出錢的你應該更清楚。做人不要太好心,我看你差不多也該跟那老頭斷絕往來了。

3。木戶崎製片公司的新片?我哪知!我又不看日本電影。不過我聽公司裏的時代劇迷說,他們這禮拜會舉行新片記者會。劇中的一個女星在鬧離婚,所以可以在八卦節目看到相關新聞。你既然在美國,我就幫你錄像吧。

4。我聽高梨先生說,你剛完成一項大工作,正悠閒地在美國訪查旅行,研究遊戲業界最新動態、網絡遊戲的進展和日本動漫在海外的成功或然率。

以上。回答得很簡單,不知道有沒有幫上你的忙。

《百鬼》的製作正進行到最忙的時期,每天都得熬夜工作。

我因為喝太多提神飲料(一瓶三千元!)精神很HIGH。

你決定放棄遊戲製作的工作或許是一個正確的決定。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撐到甚麼時候,不過我還沒想過接下來要做甚麼。

回國再跟我聯絡吧。我們一起去喝一杯,順便吐槽市面上那些爛遊戲。

純一讀着回信,胸口逐漸熱了起來。他原本以為自己的人生是孤獨的,但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得到了夥伴。自己也是有(至少一名)朋友的。他很希望能夠再和阿徹到某一家酒吧通宵喝酒,暢談遊戲的話題。

純—關上信箱,設定錄像機的預錄功能。他將錄像時間設為六個小時,可以錄下早上和中午的八卦節目,並涵蓋木戶崎製片公司的新片記者會。

他操作蘋果電腦,將這五家公司的地址和負責人姓名整理到同一個窗口。接着他雙手抱在胸前,盯着屏幕。計算機上的工作結束了,接下來他要親自去調查這幾家公司。死者有充分的時間可供利用。

從最可疑的地方開始吧——他仔細確認畫面上的地址:港區赤坂四丁目。他將意識集中到千代田線赤坂站的交叉點,進行瞬間移動。

時間是晚上九點,赤坂的夜晚才剛揭開序幕。或許是受經濟不景氣的影響,路上的醉客變少了,負責招攬客人的酒家女站在街角無所事事。純一掃過一木通的霓虹招牌上方,往青山通的方向飛行。每當汽車刺眼的前照燈接近,他便被迫得提升高度。鬧區的空氣為甚麼都有焦油的氣味呢?純一飛到一半,在底片顯影機矗立的街角左轉。

赤坂的大街雖然是熱鬧的聲色場所,但走進巷子裏五十公尺左右,就轉變面貌為安靜的住宅區。巷弄裏武士宅邸與現代高級大廈並列,純一在巷中來回幾趟,終於找到了一棟外形如現代雕塑般奇特的建築。

這個建築彷彿是由數個巨大的水泥立方體交錯堆砌而成,牆面鑲嵌着玻璃方塊。賓利和平治汽車宛若訓練有素的獵犬般,乖乖地停放在入口旁邊的停車場。純一確認了一下郵箱,在四層樓建築的頂層找到目標的辦公室。他以瞬間移動術穿越自動上鎖的毛玻璃門,爬上電梯旁邊的階梯。階梯寂靜得讓人毛骨悚然。四樓的電梯廳擺着巨大的花飾,正面則是—對木紋相當美麗的門扉。

木戶崎製片公司

磨去光澤的金色門牌上,只有標示公司名稱的字體保留着耀眼的金箔。純一深深吸了一口氣,進了門。

門內的接待處燈光很暗,猶如放映中的電影院般。櫃台後方的牆上貼滿了木戶崎電影經典畫面的定格照片集錦。純一看到年輕時的女星綠房子穿着公主的戲服,堅毅的眼神直視前方;隻穿一條丁字褲的三好和太郎全身污泥揮舞着長刀;木戶崎剛高高坐在起重機上,指揮着動員三千多名臨時演員的浩大場面。從這些照片集錦上可以看到日本電影全盛時期的光輝。純一有一陣子忘了自己原先的目的,呆呆地看着眼前這些照片,並重新體會到木戶崎剛導演的偉業。

櫃台的電話突然響了。純一嚇得倒退數公尺,一個年輕的女人走出來接起電話。

「您好,這裏是木戶崎製片公司。」

女人的聲音柔軟而深沉,然而其中卻又暗藏着脆弱的情感。純一感覺一陣奇妙的激動衝過背脊。女人穿着淺灰色的寬鬆大衣和黑色方根皮鞋,臉上看起來幾乎沒有任何化妝,身上的裝飾品也只有左手上的白金細手環。她的年紀大約已經接近三十了吧。

這是個相當美麗的女性。光滑的肌膚底下彷彿藏着燈光,散發淡淡的光澤,低垂的長睫毛像精緻的娃娃股畫着微妙的曲線;微微斜視的黑色眼珠讓純一產生想要保護對方的衝動。如果能夠守護像她這樣的女人……他開始心跳加速。

這時櫃台上方的射燈如波浪般不停地明滅。女人拿着電話聽筒,以不可思議的表情抬頭看着天花闆。白色的喉嚨、鎖骨的凹陷、淡墨色的髮際——純一希望自己能夠一直看着她,但同時卻又有一種想要立刻逃離此地的衝動。對於伸手無法觸及的美麗女性,他心中同時懷抱着好奇與恐懼。純一併不曾體驗過幸福的戀愛。

他依依不捨地離開坐在櫃台後方的女人,在鋪着地毯的昏暗走廊上前進。他看到亮光自房間門縫透出,便偷窺了一下室內。房間的裝潢風格介於辦公室和一般家庭的客廳之間,桌子、書櫃和保險箱等辦公用品設置在房間一隅,對面則擺着摩登的黑色皮革梳化和大型電視屏幕。牆邊的櫃子裏排滿了影展的獎杯和紀念品等。

兩名六十歲上下的男人坐在梳化上談話。兩人的體格都相當強健,讓人懷疑他們在大學時代是不是都參加過橄欖球隊。其中一人身穿牛仔衣褲,戴着淺咖啡色的太陽鏡,雙腳穿着球鞋交叉疊放在中央的矮桌上。只要是電影迷都認識這張臉,他就是每次介紹都要加上「世界級」這個形容詞的電影導演——木戶崎剛。

坐在他對面的男人身上穿着深藍色的絲綢西裝,每動一下西裝上就會掃過條狀的光紋。這個男人便是木戶崎渡——導演的親弟弟兼製作人。大概只有特別狂熱的電影迷才會認識他吧?純一碰巧曾在光盤的解說中看過木戶崎渡。

「導演,你讀過記者會的稿子了嗎?」

「沒有,我懶得看。為甚麼每次拍電影,就得對記者說明一堆只要看了片子就會知道的事情呢?真麻煩。」

製作人聽了導演的話露出苦笑。純一坐在空着的梳化座位上,默默觀察兩人的討論。

「電影要賣錢就得宣傳,拜託你了。」

「話說回來,你覺得我今次的腳本怎樣?我自己寫的時候雖然覺得有趣,可是要判斷它到底有趣到甚麼程度,還是有點困難……」

木戶崎剛說到這裏便開始咳嗽。他的手緊緊按在脖子上,激烈的咳嗽聲持續了好一陣子,連換口氣都顯得非常痛苦。他的弟弟木戶崎渡擔心地看着他,一直等他咳完了才回答:

「我覺得很棒。雖然說這世上不可能會有完美的作品,但是今次的腳本在導演歷年來的作品當中,應該算是最接近完美的成果了。這部電影一定會成功,甚至要挑戰戛納或奧斯卡都不是問題。」

「你以前就很會替我吹噓。」

「我們一起來看草稿吧。」

兩人開始閱讀原稿。木戶崎剛拿着紅筆一邊圈點一邊朗讀長達七頁稿紙的文章。讀完之後他對製作人眨眨眼說:

「我們來試試看吧。」

說完他便以穩重的語調開始談及對新片的展望。他不時穿插暫停,加入即席的笑話。他的說話語調聽起來就像是當場想出內容說出來的,記憶力和演技都令人瞠目驚嘆。木戶崎剛雖然已經老了,但純一仍舊為他的才華懾服。接下來的一個小時,他懷着欽仰的心情,繼續旁觀這場會談。這兩人完全沒有提到天使基金的事情。

辦公室熄燈之後,純一利用瞬間移動跳到赤坂的街上。他坐在赤坂城門前的天橋欄杆上,試圖冷卻熱昏的腦袋。首都高速公路的路線錯綜複雜地交錯重疊,光線交織成巨大的蝴蝶結。街道兩旁並排着一家家的旅館,客房窗戶透出的燈光投射在夜空檔中。在那每一扇窗戶當中,不知道都住了甚麼樣的人,有着甚麼樣的戀愛與人生。死後的自己已經失去了追逐新戀情或滿足欲望的肉體。

純一揮去寂寞的感傷,跳到地下鐵東西線的西葛西車站,準備進行當天晚上最後一次的探索。最後一班列車已經開走了,站前的圓環沒甚麼人影,只有排隊等候顧客的的士和便利商店還留下些許活力。純一沿着線路朝着千葉方向前進,在第三條街道轉往海岸方向。飛在夜空中,潮水的味道越來越濃。

他來到新興住宅區的一角,並排的每一棟成屋都有相同的面積和形狀。其中只有一棟房屋的庭院有強光照明。車庫前掛着手寫的廣告牌。純一看到廣告牌上笨拙的《福太郎》插畫,不禁啞然失笑。

純一穿過拉下一半的鐵門,來到一間雜亂堆放電子儀器的工作室。一名上半身打赤膊、下半身穿着一條睡褲的男人獨自坐在桌子前面。男人邊喃喃自語邊敲打老舊的計算機。稍胖的身材和稀疏的頭髮讓人猜不出他的年齡。

「這裏該說甚麼呢?應該是『麥裝肖啦!』吧?」

鍵盤旁邊堆積如山的是以高中生為對象的街頭流行雜誌。這傢伙就是《福太郎》的創始者嗎?在遊戲業界常看到這類型的人。他們沉醉在自己的世界當中,完全不管周遭的眼光,隻顧橫衝直撞。

「『麥裝肖』之後要放甚麼?要選『氣死我啦!』,還是『你欠揍啊?』比較好?」

這裏應該不用再久留了。這傢伙雖然是個怪胎,但看上去不像是窮到會為了區區兩千萬鋌而走險。純一聽着他邊喃喃自語邊輸入《福太郎》的台詞,轉身回到佃區的大廈。

黎明時分,在金色光芒將他吞沒之前,不知為何他心中最後想起的卻是木戶崎製片公司的那個女人。

第二天的偵查活動從無限影像公司開始。純一生前曾經造訪過幾次,因此不需確認地址便直接跳向目的地。無限影像公司的本部位於表參道後巷一處甯靜的住宅區。他們在遊戲業界算是最早擁有自家辦公大樓的公司之一,純一記得當年曾在同業之間引起相當大的話題。

這是一棟水泥裸露的現代主義風格三層建築,頂樓有一個圓形的玻璃屋頂。建築本身雖然沒有異常之處,但周遭的電線杆和入口的自動門都被貼上手寫的海報,營造出異樣的氣氛。

「把錢還來!」

「不要玷污孩子的夢想!」

「董事長,你既然有錢養小老婆,就請你趕快還錢。」

路旁停了兩輛黑色越野車,車頂上裝有擴音器和木製平台,可以讓人站上去。這大概是專門出租給黑道或右翼集團使用的宣傳車吧。車窗上貼着遮光貼紙,看不清車內的模樣。怒吼聲間歇地從擴音器裏傳出。

「各位鄉親,各位父老,非常抱歉造成大家的困擾。這都要怪無限影像公司的董事長——禽獸不如的清川敏文先生……」

純一感到相當驚訝——不是為了無限影像公司面臨的危機,而是為了自己竟然會在短短一個月之前,將五千萬元的巨款借給一家落魄到如此地步的公司。

一旦扯上黑道,要收回債款就會比登天還難,頂多可以拿到只能算做消費稅程度的小錢,否則就得找別家幫派來增加回收率。然而如果選擇後者,就會留下與黑道的麻煩糾葛,產生別的問題。請黑社會的人幫忙,事後通常都得花上三倍的代價,弄不好還有可能會傾家蕩產。看眼前的狀況,所有債權大概都被集中到正在討債的這家幫派了。天使基金隻不過是一介個人投資者,根本沒有出聲的餘地。

純一進入辦公室內。和他上次來訪時相較,這家公司的員工人數隻剩下一半左右。在沉重的氣氛當中,所剩不多的員工仍舊默默地繼續開發遊戲。純一也到玻璃圓頂下的董事長室看了一下,可想而知,清川董事長並不在那裏。

他想起清川招待他乘坐遊艇的那個午後。面對風平浪靜的相模灣,英俊的年輕企業家發表自己對新遊戲的展望,並對着泳裝美女暢談紅酒知識。曾登上週刊封面的風雲人物,在不到兩年之後事業便一落千丈。

這家公司還能撐多久呢?純一開始替他們感到擔心。公司一旦倒閉,除了不動產之外,「粉碎群星」的版權會落到誰的手裏?不論是黑道還是銀行,都不可能給予它正當的評價——更何況這個遊戲尚未完成。想到製作團隊耗費的勞力與時間,純一的心情便低落到谷底。這家公司背後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必須特別注意才行。在宣傳車的噪音當中,他跳向下一個目標——木栓工作室。

穿過舊書店和二手商店林立的高圓寺純情商店街,過了早稻田通,就到了中野區。木栓工作室的建築孤立於密集住宅區,怎麼看都只像是老舊的家庭工廠或倉庫。這家公司在動畫業界具有顯赫的經歷,在全國動畫迷之間享有盛名,但是經營方面卻似乎並非一帆風順。

純一從空中俯視鐵皮屋般的廉價辦公室。時間已經接近晚上十一點,但窗內仍舊燈火通明。那些纖細而夢幻的動畫是在永無終止的加班和極低的薪水中誕生的。曾待過遊戲製作業界的純一相當了解其中的諷刺:即使是創作一部劣質的遊戲,製作相關人員也得為此付出自己的一切。

他在工作室內徘徊,想要了解新作品的進度。隔了這麼久才要將「黑暗迷宮」系列當中最暢銷的第二集改編為動畫,這個企劃本身就有些勉強。這個系列有一個時期成了RPG的代名詞,對於大公司的白領製作人而言或許是很好推行的企划吧。失去記憶的純一已經不記得自己當初是如何決定要投資這個案子的。

不過他相信這個企劃案應該是經由拓荒者公司的黑崎董事長到他這裏來的。第二集對於製作遊戲的純一而言是最傑出的作品,黑崎或許就是盯上了這一點。把這個作品改編為動畫讓它再風光一次,並配合動畫上映推出此系列的新作品——面對這樣的提案,純一即使自知無法期待報酬,應該也會答應吧?

不過如果是現在的自己,一定會要求對方尋找值得信賴的工作夥伴。黑崎或許已經找到遊戲機製作公司和廣告代理商合作,才會來委託天使基金。只要新動畫的製作順利進行,應該不會有太大的風險。

純一侵入了木栓工作室的辦公室。狹窄的房間區隔得密密麻麻,辦公桌之間留下的通道僅容得下一個人側身通過。每張桌子前方都坐着年輕的男女員工,彎着背脊凝神工作。他們的手腕和肩膀上都貼着治療酸痛的貼布,但沒有人停下手邊的工作。

原畫、動畫、背景、着色、成品檢查、攝影——在動畫複雜的製作工程當中,必須經由無數人的手,才能完成一張膠片。想到數萬張的龐大膠片量,純一便感到頭暈目眩。製作工作在工作室內逐步進行,猶如巨大細胞當中的生命工程。過了半夜,工作進行情況更加白熱化。年輕的動畫工作者個個戴着耳機,邊聽自己喜歡的音樂,邊執着於自己熱愛的工作,就連純一也感染到他們真摯的熱情。看看桌上貼的行事曆,製作進度已經落後三個禮拜,熬夜加班的情況大概還得持續上好一段時日。純一默禱製作團隊工作順利,跳向新的目的地。

最後的探查場地是日之丸製作公司。中西徹在離開拓荒者遊戲公司之後,並沒有選擇走在流行尖端的地區作為辦公室的地點。他在JR高田馬場車站前的中古公寓設置辦公室,備齊最新型的計算機和周邊器材,免費開放給大學生和高中生使用。到現在仍有許多嚮往自由工作環境的創作者以及沒有經驗但具備優秀才能、有志於製作遊戲的學生聚集在他的辦公室。

純一利用瞬間移動進入辦公室內部。小森、阿和、姬子、阿徹都在這裏。十五個榻榻米大的客廳當中,漫畫、遊戲和計算機永無止境似的反複着自我增殖的過程,而公司的固定班底正在這間房間當中準備通宵工作。

阿徹身穿短褲和運動衫,頭上戴着形同他註冊商標的棒球帽。他正在替金屬框架製成的精巧傳統屋舍貼上一張張遮雨闆的質感。在這個年頭,江戶時期的連棟房屋也能夠以計算機繪圖完成。木戶崎剛的時代劇雖然具有永恆不滅的價值,但終究無法避免被時代潮流遺忘的命運。

RPG《百鬼》的製作進度也進入了關鍵時期。平常老愛閒談打屁的員工此刻都在默默地工作,辦公室裏瀰漫着緊張的氣氛。純一無所事事,站在阿徹背後盯着屏幕,茫然地看着江戶的街道逐漸成形。森美由紀對着沒有特定目標的對象發問:

「『鬼平犯科帳』裏頭的火鍋店叫甚麼名字?」

純一不自覺地回答:

(五鐵。)

阿徹回頭問:

「剛剛有人在我耳邊說話嗎?」

「沒有啊。徹先生,你是不是連日熬夜產生幻聽了?」

吉井和弘以疲倦的聲音回答。阿徹不可思議地說:

「奇怪,我好像聽到有人說『五鐵』。」

「對對對,沒錯。那家火鍋店就叫五鐵。我做了一隻有點可愛的妖怪,想替他取這個名字。這妖怪是從廢鐵變出來的……」

純一沒有聽進森美由紀的話,只是熱切地看着阿徹。

(你聽得到我的聲音嗎?聽得到的話就回答一聲吧!)

他在阿徹眼前大喊,但今次對方似乎完全沒有聽見。阿徹無視於純一的存在,對柴元姬子說:

「喂,我背後是不是有甚麼東西?從剛剛就一直有人影反射在我的屏幕上。」

「拜託別說了,徹先生。我有很強的通靈力,你如果一直說這種話,就真的會吸引幽靈過來了。」

柴元姬子停下手邊的工作哀求。純一移動到姬子面前,對她說:

(我才要拜託你,趕快發現我的存在吧!)

純一的呼叫完全沒有受到理會,眾人再度回到各自的崗位上。

自己是否隻能繼續以旁觀者的身份,虛度不知何時結束的死後「生活」呢?他多麼渴望能夠再度親手拿起遊戲機的遙控器,將冰冷的罐裝咖啡注入熬夜工作後疲倦而發燙的身體中。他甯願不要在空中飛翔,而是在盛夏直射的陽光之下汗流浹背地到簡餐店吃午餐。

剛剛阿徹聽到他的聲音,不知道是否隻是巧合。下次碰到小暮先生,一定要問問看有沒有和生者溝通的手段。

純一雖然感覺戀戀不捨,但還是決定回到自己的房間。如果繼續待在阿徹的辦公室,他一定會發瘋。

死後是否也能夠自殺呢?他邊想着這個問題,邊飛上即將破曉的隅田川上空。



當天晚上,純一在蘋果電腦裏建立新檔案,記入自己偵查之後的感想。五個檔案各自只有一張A4紙的大小,不過在這個階段已經可以判斷今後調查的重點應該放在哪裏了。

阿徹的日之丸公司、木栓工作室和西葛西研究所——這三家隻需隔幾天去探訪一次,檢查有沒有任何新發展。危險度分別是D,C,D。

剩下的兩家——被黑道盯上的無限影像公司和投資額高得驚人的木戶崎製片公司——他決定要每天前往盯梢。這兩家公司的危險度分別為A和B+。他的戶頭從七月開始就沒有生活費的提款,而在這個月份彙出款項的對象就是這兩家公司。

純一打開錄像機,想要檢視木戶崎導演的記者會錄像。他將八卦節目的部分快進,電視明星結婚、生子、外遇、離婚的新聞以飛快的速度掃過眼前。

電影發表會的專題節目標語是「吉原京子與年輕情人外遇,婚姻亮起紅燈?!」背對着金色屏風的導演畫像隻出現十五秒左右,四分鐘的錄像節目幾乎都在討論主演女星與二十幾歲的歌手之間的外遇騷動以及離婚傳言。

在演出人員並排而坐的長桌角落,純一看到木戶崎製片公司櫃台的那個女孩,心跳不禁加快。原來她也是女星!鏡頭正從斜角拍攝吉元京子——她無視於記者的發問,侃侃而談自己對新片的看法。純一將畫面切換為靜止影像。

他仔細觀察畫面角落的櫃台女郎。她穿着金屬光澤的深藍色連身裙,頭髮綁成髮髻,顆粒大小均一的珍珠項鏈在她的脖子上畫出柔和的曲線。純一按下起始按鈕,畫面又回到攝影棚,主持人宣佈電影上映時間是在十月上旬。「希望這部電影能夠成為揚名國際的優秀作品。」某位大學教授以沒有抑揚頓挫的語調下了評語。接下來便插入生理用品的廣告,純一關上了錄像機。



在這之後的幾個禮拜當中,偵查行動沒有得到任何的結果。純一不得不由衷敬佩警察的耐力——他們無法利用瞬間移動,必須以血肉之軀追蹤疑犯長達數月之久。沒有任何事會比旁觀他人的生活和工作更無聊的了。

在這段時期,純一僅有的心靈慰藉便是坐在櫃台的那個女人。不知何時開始,當他瞬間移動到木戶崎製片公司,最先尋找的便是她的蹤影。

他持續偵查工作,逐漸收集到更多有關她的情報。她叫做藤澤文緒——這似乎不是藝名而是本名——職業是沒有名氣的女星。她是木戶崎製片公司的專屬演員,演戲工作閒暇之餘也幫忙處理櫃台和事務方面的工作。

純一有時會思索關於死後戀愛的問題。他只能默默看守對方,懷藏着永遠不會有結果的戀情。當木戶崎導演來此討論製片的事情,純一便移動到櫃台,從各個角度觀察女人的臉孔打發時間。他即使對偵查工作感到厭倦,也不會對藤澤文緒的臉感到厭倦。

原本以為會永遠持續下去的單調生活開始產生變化。那是在九月下旬一個下雨的夜晚,純一前往探訪無限影像公司,一時興起選了宣傳車的車頂作為棲身之處。在聽了當天晚上不知第幾次的討債聲時,他突然感到一陣不安。

他聽過這個聲音!高分貝的攻勢仍舊持續進行:

「喂,清川!你該出面了吧?連薪水都欠了這麼久沒發,你的員工都在哭了。有錢蓋這麼豪華的辦公大樓,還替情婦買房子,不如趕快拿錢出來償債。這才是做人應該有的基本常識。——這樣說就行了吧,大哥?」

聽到稱呼大哥的聲音,純一激動地跳了起來。這聲音,該不會就是那時候的……

他一鼓作氣,瞬間移動到宣傳車的車廂內。寬敞的車內坐着三個男人。負責開車的是剃光頭、身穿特攻隊服的十幾歲青少年——不是這傢伙。純一看了看後座。

(找到了!)

噩夢般的那個夜晚,在某處森林空地埋葬他的那兩個人——年紀較小的金髮平頭男子繼續得意地發表演說。他身上穿着花樣誇張的絲質襯衫,敞開的胸口垂着一條有手銬鏈子那麼粗的金鏈。這傢伙看起來個性似乎很單純,就某個角度來看,或許還蠻像個好好先生的。他的長相不太像幫派成員,倒比較像是年輕的喜劇演員。

被稱做大哥的男人雙腿張開九十度坐在後座。他身穿黑色西裝和白襯衫,襯衫的扣子一直開到接近肚臍的地方,額頭上有刀疤,小小的眼睛、往左彎的鼻子、耳垂撕裂的左耳——沒錯,這就是那天晚上那張鬥犬般的臉。

純一改變偵查目標,坐在休旅車內繼續盯梢。接近晚上十點的時候,另一輛越野車駛來,一名年輕的男子下車之後和鬥犬打了招呼。他在雨中直立不動地敬禮。看樣子大概是換班的時間到了。載着鬥犬的宣傳車播放着歌頌日本民族的男聲合唱,駛在表參道的巷弄之間。純一在雨中緊緊抓住車頂上的平台。

黑色休旅車從表參道穿過青山通,往神宮球場方向左轉,過了十分鐘左右終於抵達目的地。車子停在神宮對面黯淡的瓷磚壁面建築前方。這棟建築看上去像是一棟式樣有些過時的高級大廈。越野車停在大門旁邊的停車場之後,一群人便走進電梯裏,默默無言地上樓。純一在狹窄的電梯空間中面對殺死自己的疑犯,雖然已經失去肉體,他仍舊感覺到胃部在發熱。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恐懼引起的嘔吐感,還是強烈的憤怒。

三人下了樓梯,經過俯瞰神宮森林夜景的外廊,在走廊盡頭的門前停了下來。門上貼着「(株)宮田通訊公司」的塑料牌子。門框上的攝影機監視着下方的來客。身穿特攻隊服的光頭按了門鈴。

「我們回來了。」

門內連續傳來三次卸下鑰匙的聲音。少年打開門後以手壓着門,讓另外兩人先走進去。純一也跟在他們後頭。三人上了玄關,走在幽暗的長走廊上。前方是一間大約六坪大的房間。牆邊擺着灰色的辦公桌和資料櫃,中央的紫色梳化上坐着一名中年男子,空調旁邊則放了一座神壇。純一回頭一看,兩名年輕男子雙手交叉在背後站在門口守衛。

「老大,我們回來了。」

鬥犬和金髮向梳化上的中年男子鞠躬。

「哦,辛苦了。藤井,清川那邊情況如何?」

「沒甚麼變化。只是有很多員工都離職了。」

藤井大概就是鬥犬的名字吧。看來這個男人不是隻會狂吠而已。

「好吧,沒關係。你繼續去向他們施壓。對方是外行人,遲早會屈服。」

兩人默默地點頭。純一重新檢視眼前這名中年男子。他穿着灰色西裝和筆挺的白襯衫,光看外表和銀行或商社的上班族沒有兩樣。摻雜少許白髮的頭髮仔細地服貼在寬額頭上,端莊的五官頗具格調,散發着知性的魅力,完全不像黑道人士。純一從沒有見過這種類型的男人。

桌上的電話響了,站在門旁的年輕男人迅速接起電話。

「你好,這裏是宮田通訊公司。」

年輕男子將聽筒交給中年男子。

「我是宮田。嗯……嗯……等等,喂!你以為你在對誰說話?混賬!」

這個叫宮田的男人原本平靜地聽對方說話,說到一半卻突然發出怒吼,感覺的確很嚇人。利用這種落差製造效果是黑道人士常用的手段,但宮田即使在發出讓人全身戰栗的怒吼時,臉上的表情仍舊沒有變化。這個男人不容小覷——純一如果是在生前碰到他,不論進行甚麼樣的交涉大概都無法成功吧。

宮田講完電話,對面前的兩人說了聲「辛苦了」,接着從錢包拿出一疊鈔票,數都沒數就交給他們,並說:「拿這個去好好休養吧。」藤井接過鈔票,面無表情地塞在夾克內側的口袋裏。

藤井和小弟鞠躬之後離開房間。他們搭乘電梯到了一樓,走向大廈對面營業到深夜的拉麵店。店內油膩的空氣讓純一感到不舒服,不過他還是站在空調風口前方邊吹着冷風邊繼續跟蹤。

「不愧是老大,真有威嚴。」

「的確。對了,敏郎,這些是你的份。」

藤井從口袋拿出鈔票,分了一疊給對方。坐在隔壁的上班族男士看到這疊鈔票不禁睜大了眼睛。藤井以冷靜的口吻問他:

「有甚麼奇怪的嗎?」

上班族聽了嚇得連忙跑出店外。敏郎看着對方狼狽的模樣哈哈大笑。

「不過話說回來,大哥,今年的收穫還真不少。包括那個有錢的少爺在內——」

鬥犬的眼睛閃了一下。

「你如果學不會閉上嘴巴,有再多的指頭都不夠拿來賠罪。」

「對不起,大哥。」

純一看着敏郎的手。放在拉麵碗底的左手小指第二關節前端已經不見了。他目送兩人走回大廈,進了不同樓層的一間房間入睡之後,才跳回了佃區的大廈。

今晚他有很多事情可以寫在檔案中。這是純一開始偵查行動之後首次得到具體的成果。他感到無法壓抑的興奮。



從翌日開始,宮田通訊公司就成了他新的偵查目標。他雖然在偶然的機會中發現了埋葬自己的兩人,但卻仍舊不明白殺害的動機。那兩個人只是受人指使,對他們下達命令的應該是身為老大的宮田。但自己的死能夠替宮田帶來甚麼好處呢?還有,這起事件為甚麼會被隱藏到現在?他仍舊是一頭霧水。

發現那兩人組的興奮並沒有維持太久。九月也已經接近尾聲了。東京的天空失去熱度,夜晚的風逐漸轉涼。即使是失去肉體的純一,也為夏天的逝去感到惋惜。

十月的第一個星期二,純一從電視節目中得到了第二項發現——他是在木戶崎製片公司看到這則新聞的。藤澤文緒當時正在溫習新片的劇本,純一將上半身靠在櫃台上,欣賞文緒美麗的側臉。閱覽過無數次的劇本已經增加到原本厚度的兩倍,封面也被摸得髒兮兮的。純一每天看着文緒,痛切地體會到她把自己的全部演藝生涯都賭在了今次的角色上。

放在櫃台下方的小型液晶電視正在播放NHK九點的夜間新聞。

「接下來要播報的是日本企業家在美國失蹤的消息。失蹤的企業家是在東京經營投資公司的掛井純一先生,三十歲。掛井先生租借的汽車在拉斯維加斯郊外的沙漠地帶被發現,車內沒有任何人,附近也沒有找到掛井先生的蹤影。當地警方懷疑掛井先生可能被捲入犯罪事件,正在調查他的行蹤。」

畫面出現了裁切成圓形的純一的黑白照片,大概是學生時代的照片吧。模糊的笑臉比現在年輕許多,顯得相當天真。鏡頭接着轉到沙漠中的公路,戴着墨鏡的肥胖金髮警官正指着被遺棄的車子,汗濕的制服背部和有如大陸般雄偉的腰圍讓人印象深刻。畫面很快地切換到下一則新聞。

「針對崁城縣利根川堤防工程的受賄案件,崁城縣警方在今天下午兩點偵訊了有行賄嫌疑的東南崁城株式會社經理……」

純一聽到有東西掉下來的聲音,將視線從電視移回文緒。只見她站了起來,眼睛睜大到幾乎快掉下來,盯着電視機呆呆地一動也不動。難道崁城的這名土木業者是她的叔叔?不可能。這麼說,她應該是為了純一失蹤的新聞而感到驚訝。

(她認識我嗎?)

和電視屏幕中自己的照片相比,這項事實給他帶來了更大的衝擊。在失去記憶的這兩年中,自己是否曾經造訪木戶崎製片公司,並和她見過面呢?

文緒以身體不適為由,立刻離開了事務所。純一過去曾有好幾次想要跟蹤她回家,但總是忍住了誘惑。然而這天晚上他下定決心,要一直跟蹤下去。

文緒緩緩地走在地下街,從赤坂城門一直走到永田町車站。純一追隨着她腳步搖晃的背影。在地鐵車廂內,她端正的臉上沒有表情,失去血色的肌膚有如高空的雲層般蒼白。文緒在永田町站上車之後,中途沒有換車,搭了二十分鐘左右,在新玉川線的二子玉川園站下車。她走過快餐店林立的站前廣場,往高島屋的方向前進。純一也曾來過這裏幾次,對這一帶還算熟悉。多摩川沿岸的甯靜住宅區綠意盎然,近年來頗受年輕女性歡迎。

文緒在玉川通右轉,走向中層建築並排的一角。她進入外牆貼着淺棕色瓷磚的大廈,搭乘電梯上了四樓,使盡最後的力氣打開了門。她沒有開燈也沒脫下高跟鞋,就直接倒在狹窄的玄關。她在黑暗當中一動也不動地待在原處。

過了一會兒,她終於緩緩抬起上半身。些微的光線照亮了鋪着塑料方塊地毯的玄關。在黑暗當中,只有地毯和文緒穿着黑色編織上衣的腹部反射着朦朧的亮光。飄浮在她肚子上方的,是電子時鐘亮度的白色光球。小小的球體緩緩地自轉,有如老舊的日光燈般,在邊緣處漏出黯淡的光線。

她懷孕了!純一的腦子裏一片空白。

文緒設法站了起來,打開牆壁上的開關。玄關的燈泡亮了,白球的光線減弱到幾乎無法辨識的程度。不知為甚麼,文緒的光球似乎隻能發出很微弱的亮光。

文緒走到套房裏,拿起電話按下常用號碼的撥號鈕。純一貼近聽筒,想要確認她通話的對象。電話響了幾聲,終於接通了。

「喂,我是掛井。很感謝您撥打電話來。我現在不在家……」

嗶聲響起之後,文緒嘆了一口氣,掛斷電話。她低垂着肩膀走進浴室裏。純一聽着蓮蓬頭的水聲,有如石頭般僵坐在床上。文緒將他的電話號碼儲存在常用號碼當中,可見他們常常通話。純一不禁為自己失去的記憶感到羞愧。然而不論他如何在記憶中探索,心中仍舊只有一塊輪廓鮮明的空白,宛若地圖上被塗掉的陌生國度。

文緒套了一件大尺寸的運動衫,從浴室走了出來。她頭上圍了一條白色毛巾,身材不算豐滿卻相當勻稱,二十七八歲的成熟軀體顯現出圓潤的線條。

如果不是在這樣的心境下,自己或許會更感動吧——純一此刻仍能夠以冷靜的情緒分析眼前的狀況。文緒關上燈,俯臥在床上靜止不動。純一在黑暗的房間中,飄浮在床上方一公尺的高度俯瞰文緒。她的肩膀在發抖,似乎正壓低聲音在哭泣。自己對她而言到底具有甚麼樣的意義,以緻讓她受到如此巨大的衝擊?

純一無法繼續思考。整整兩年的時間從他的記憶當中被刪除了。他一再試圖憶起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也造訪了無數次記憶中的場所與懷念的人物,想要追尋失去的記憶。然而他的失憶症相當頑強,即使在先前劇烈的生涯追憶過程中,仍舊無法超越這道終極的遺忘之牆。

直到黎明時分,純一都一直看着文緒哭到睡着的側臉。



木戶崎剛導演的新片《SODO——騷動》於十月七日開始正式拍攝。這部電影全片在豪華的人工場景內拍攝,茅之崎市的片場裏搭起了與實景完全相同的小型天守閣和城下町。整個木戶崎製片公司的人都泡在片場裏,連日來純一自然也都到茅之崎盯梢。

攝影棚距離車站大約有十分鐘的路程。以小丘為背景的廣大土地上,並排矗立着讓人聯想到老舊體育館的攝影棚。片場的道路沒有經過鋪裝,一旦碰上雨天,即使是主演級的明星,也得撐着傘避開地上的水窪。日本電影史上的眾多經典名片就是從這裏誕生的,但現在卻已經不復見全盛時期的面貌,與其說是攝影棚,不如說倒比較像倒閉的電子工廠。除了木戶崎剛導演的新片之外,似乎沒有其他電影的攝影工作;除了偶爾有電視廣告來此拍攝之外,整座片場顯得相當閒散。

不過至少在新片拍攝的場景一帶,攝影棚顯得相當有活力。一天晚上,純一親眼看到了傳說中的木戶崎式挑剔風格。木戶崎導演當時正在檢查工匠居住的連棟房屋佈景。他坐在兩坪大的褪色榻榻米上,叼着香煙張望四周。道具、美術負責人員手拿着腳本,像是吞了一根棒子般直立在一旁。幼年君主從城裏脫逃之後,就被藏匿在這間房間。導演到了廚房,打開米櫃,將手伸進去。

「好香。真溫暖。喂,這家有幾個人?」

「這家人是木工夫婦,再加上年幼的女兒,一共是三個人。」

「他們很有錢嗎?」

「呃,這……」

「腳本沒有寫嗎?」

「很抱歉。」

「總之,先把米櫃裏的米減為一半吧。餐具太多了,應該更低調一點。另外再準備一些便宜的酒。這對夫妻雖然很窮,卻是手藝高超的名匠,所以室內應該擺些品位不錯的道具,像是對他們而言稍嫌奢侈的小東西。你們找找看吧。」

第二天,舊榻榻米上擺滿了懸錘、印籠、硯盒、玻璃飾品、諷刺畫、浮世繪、三弦、俳旬本等小東西。木戶崎導演斜眼看了一眼,說他想要檢查小道具。

「這根柱子真礙眼。把這個佈景拆掉,重新做一個吧。」

導演拍了拍呆立在原處的工作人員肩膀,便不知走到哪裏去了。

純一雖然對電影拍攝的現場很有興趣,但現在卻覺得有些無聊。他在此沒有事做,也沒有直接參與拍片,因此這也是很自然的。雖然說他分攤了七億元的製作費,但他並沒有實際簽署契約的記憶。即使這部電影賣座,也只不過是與自己無關的數字在銀行之間轉移罷了。

電影像拼圖般慢慢地成形。在好幾個小時的準備和等待之後,實際拍出來的影像卻只有數十秒的長度。純一坐在天花闆高處的照明燈上旁觀,不禁覺得電影製作真是個奇特的工作。不同時代的人們聚集在一起,在攝影機拍攝的虛構世界裏,比面對現實社會時更為嚴肅認真。他們認真的神情有時讓純一感到羨慕,有時又讓他覺得有些可疑。



十月接近尾聲,無限影像公司那邊有了新的變化。董事長清川很早就已經銷聲匿跡,現在連員工都不再接近公司,表參道的辦公大樓被宮田的手下佔領。藤井和敏郎換了大樓入口的鑰匙,搬來折疊床和棉被,住進大樓辦公室裏。純一從玻璃圓頂的頂端看着這兩人將公司的財產、道具陸陸續續搬走。

這家公司已經結束了。一旦被這些人盯上,就會被剝削到連一分錢也不剩下。擁有最佳影像處理能力的高性能計算機也落到被廉價拍賣的下場。複雜的權利關係憑黑道的力量很快就可以解決,屆時就只剩下拍賣這棟大樓換取利益。除了極少數狂熱的電玩謎之外,不會有人記得曾有這麼一家公司存在過。

純一從表參道跳到茅之崎的片場。這天晚上文緒將有重頭戲要拍攝。他反複了數次瞬間移動,終於在一間寢室找到文緒。她的衣服前襟鬆開,露出肩膀和豐滿的乳房上緣。飾演年輕武士的演員和化妝師在隔壁房間等候,木戶崎導演蹲在文緒前方,對着她說話。純一立即明白到這場戲的內容。純一連日來都陪着文緒背台詞,早已熟記整部腳本。

在這場戲當中,負責養育年幼少主的文緒和她仰慕已久的年輕武士將在城裏的倉庫幽會。純一避開強烈的聚光燈,坐在昏暗的特等席看戲。他聽到木戶崎導演的聲音:

「喂,文緒,這是你好好表現的機會,你明白嗎?」

打扮成女傭的文緒點點頭。或許是因為帶着傳統髮髻的假髮,她挑起的眉毛和細長的眼睛顯得相當冶豔。

「你愛上城主家臣的英俊兒子,恰巧對方也來勾引你。能夠和自己的心上人在一起,是最值得高興的事。但這個年輕人其實是受到父親命令,為了抓走幼小的少主才接近你的。你在幽會到一半的時候,發覺到自己只不過是被利用為這場內鬥當中的一個道具。這時你會有甚麼反應?」

文緒想了一會兒,說:

「我會恢復理智,但是我會小心不要讓對方知道我已經發現這項陰謀,所以還是會裝出幸福的表情。」

「沒錯,這的確也是一種表現方式。接下來你就會帶着少主逃離城堡。不過如果只談道德潔癖,電影就不好玩了。你雖然清醒了,但肉體卻燃起強烈的慾火。對方雖然欺騙了你,卻是你曾經愛過的男人,更何況他可能是你這輩子最後一個對象了。你要盡情吞噬對方,但內心卻保持清醒。火與冰——兩者之間的落差越大,這場戲就越成功。你明白了嗎?」

文緒回之以悽然的笑容。年輕的武士問:

「那我該怎麼做呢?」

「你就乖乖被她吞噬吧。」

木戶崎導演說完,開始劇烈地咳嗽。咳嗽持續了好一段時間,其他人都以擔心的表情看着他。當他咳完,便以破裂的嗓音喊:

「開始了!」

不到三分鐘的情節拍了五個小時才拍完。純一在現場看他們演戲,也體會到文緒整個人逐漸產生了變化。純一深深沉浸在虛構世界的魅力當中。

這天拍完片已經是深夜,文緒在休息室卸完妝,獨自回到片場旁邊的商業旅館。她回到狹窄的單人房後,立刻走向電話。

「那個,很抱歉這麼晚了還打電話打擾。請問醫生在嗎?」

「請等一下……是的。你是——我就是。你是藤澤小姐吧。看來應該沒錯。恭喜你。已經五個月了,胎兒的狀態良好。詳細情形等你來到醫院的時候再談吧。請你多注意身體。」

文緒掛斷電話。飄浮在她平坦腹部上方的光球仍舊相當黯淡。

純一看不到文緒的表情。她似乎茫然地在發呆,也像是完全不知所措。在女星生涯總算開始發光的此刻,她將如何對待新的生命呢?純一凝視着朦朧黯淡的光芒。



時序進入十一月,《SODO——騷動》的拍攝進行得相當順利。住進無限影像公司的兩人組也沒有進一步的行動。純一為了和久違的小暮秀夫見面,踏入夜晚的城市裏。

秋天的音樂祭也接近尾聲。連日來,東京每晚都有超過二十場以上的音樂會同時舉行。純一利用瞬間移動找遍東京的各處音樂廳,才在第三天晚上造訪的第八家演奏廳找到小暮。

這是一場鋼琴獨奏會,演奏者是以獨特的音樂詮釋著稱的年輕北歐鋼琴家。觀眾席上有不少年輕女性是因為仰慕英俊鋼琴家而來,她們個個精心打扮,穿着露肩的晚禮服,香水的氣味相當刺鼻,讓純一感覺鼻子彷彿被小石子擊中了。他發現小暮秀夫坐在舞台旁邊呆呆地眺望寬敞的演奏廳,便以瞬間移動跳到他身邊。

「晚上好,小暮先生。」

純一很有精神地對他打招呼。小暮緩緩地轉向純一。他的表情空虛,像是棄屋牆壁上的一個空洞。

「啊,原來是你。」

純一不理會小暮的態度,繼續說:

「我有一件事想要請問你……」

這時小暮茫然的臉上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哦,是上次那件事吧。你想問我為甚麼會只剩靈魂漂蕩在人間。」

純一原本想要反駁,但還是決定讓小暮繼續說下去。他原本是想要問小暮該如何與生者溝通,不過轉念一想,聽小暮談談他的過去或許也很有趣。秋天的夜晚還很長。

「今天晚上我沒有聽音樂的心情,就來聊聊吧。請跟我來。」

小暮說完,便在觀眾期待開演的嘈雜聲中離開瀰漫着香水氣味的音樂廳。純一追上飛在前方的小暮。東京的夜晚,十一月的天空已經如嚴冬般冰冷。在他們底下,街道上的燈光不像夏日般膨脹,而是凝聚為輪廓清晰的光芒。

無言的飛行持續了十五分鐘,兩人抵達千馱之谷的一家綜合醫院。會客時間已經過了,醫院白色的走廊顯得相當寂寥。昏暗的走廊上,護士房的燈光看起來就像是一座燈塔。

「我成為幽靈的理由,就在這裏。」

小暮站在放置於通道上的推車旁說。推車上放着一台微波爐大小的心電圖屏幕,綠色的波紋在屏幕上扭動。小暮進入沒有門的病房,純一隻好也跟在他後面。

地闆上延伸着數條管子,一直連結到床上。一名瘦得認不出原來模樣的老人躺在堅硬的床上。他似乎沒有意識,只聽見急促的呼吸聲。

「我來介紹吧。他是我從前的上司,就是因為這個男人,我才會自殺。」

小暮站在床尾,以不帶感情的聲音說。

「我當了三十七年的公務員。我沒有高學歷,也不是特別能幹,沒有家人或小孩要撫養。我自己也不知道為甚麼,現在想想只能說是自己的命吧。我是在第二份職業碰到這個男人的。那裏是拿國家補助金的法人機構,一開始就沒有可以給我的位子。這個男人的工作,就是逼迫被公家單位踢出來的我主動辭職。」

小暮一旦打開話匣子,就滔滔不絕地繼續說下去。

「我碰到的欺負行為真的很過分。欺負問題不只發生在學校,而是根深蒂固存在於我們社會當中的疾病。我的桌子被屏風隔開,辦公室裏沒有人對我說話。日復一日,我都在寫沒有人要看的報告書。每次呈交出去,這個男人就會一字一句挑毛病,在眾人面前辱罵我缺乏學歷和教養。他們不允許我使用複印機和文字處理機,必須用原子筆在三聯複寫紙上寫報告。請看,我的手在死後還留下這麼厚的繭。我當時真的很拚命——過了六十歲如果辭職,在經濟如此不景氣的時節,絕對不可能找到下一個工作。但是你也知道,文章是可以永無止境地改下去的——這裏要改成漢字,那裏要改用名詞……諸如此類,我花了一個禮拜寫出的報告書在短短兩三分鐘之內就被改得滿篇紅。『這是要交給上面的,不可以有任何差錯。』這個男人總是笑着把報告書丟還給我。我必須再次修改,再次呈交。我就像是車輪當中的白鼠,即使沒有目的地,也只能拚命奔跑。白鼠或許也比我幸福吧。因為我自己明白這個工作毫無意義,上司和同事也知道我的工作沒有任何價值,只是在刁難我罷了。大家背地裏都在賭我甚麼時候會辭職。」

黑暗的病房裏傳來低微的笑聲。窗簾反映着冰冷的月光。

「但即使在那樣的職場,我還是忍耐了三年。到了第四年的春天,我又像往常一樣,拿着改了六七次的報告書面對這名上司。這個男人正在和年輕的女性員工討論黃金週假期的計劃。我把報告書放在桌上,他看也不看一眼,就在第一頁中間的句點上打了一個叉。我為了一個句點,必須將整份報告重謄一遍。這個男人彷彿甚麼事都沒發生一樣繼續聊天,像趕蒼蠅一般對着我揮了揮手。就在這個時候,我的忍耐終於達到了極限。我連外套都沒拿就走出了辦公室,漫無目標地在街上亂逛,不知怎地就走到了日比谷公園。樹木綠色的新芽,年輕的上班族,孩童般天真無邪的情侶——放眼望去看到的一切都是如此美麗。五月的微風和陽光……我由衷感謝這個奇蹟般美麗而又不可思議的世界。接着我回到獨居的公寓,上吊自殺。當我捲起長年使用的領帶當做繩索,我發現自己正在哼歌。」

純一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小暮的上司仍舊持續着微弱的呼吸。

「我只想從這個世界消失,這並不是多麼了不起的願望。但是不知怎麼搞的,我仍舊死皮賴臉地留在這個世上。沒想到我心中的怨恨這麼深。這倒是個好機會,我要向這個男人複仂一我下定了決心,不斷練習操縱風力,調查這個男人的情報,偶爾還在他面前現身。然而這一切都是徒勞無功。這是他第三次動手術。癌細胞已經擴散到他的全身。我並沒有打算要讓他如此痛苦。說穿了,這男人也不過是受到他的上司指示,達成裁減員工的年度目標罷了。」

小暮秀夫露出無力的笑容。

「復仇的滋味並不甜美。」

純一甚至無法點頭響應。

「但這一切都將結束。有些靈魂在這世上停留過久,就變成怪物,或是精神異常。看來這世界對於沒有肉體的存在而言,給予的刺激太過強烈了一些。我很高興能在今天和你見面。掛井先生,就請你來當見證人吧。」

「見證甚麼?」

「你將見證我曾身為幽靈存在於這個世間,並勇敢地接受最終的結局。」

「小暮先生,我無法理解你在說甚麼!」

純一的聲音近乎悲鳴。小暮微笑着說:

「你馬上就會知道了。我們在這間病房待太久了,走吧。」

小暮秀夫說完,看也不看病人一眼,便離開了病房。他下了樓梯,往醫院一樓的後門方向前進。純一看到昏暗的走廊盡頭掛着發亮的牌子。白色的字樣在紅底上發光。

「EMERGENCY——急救室」

小暮秀夫在無人的走廊上坐下。

「我們在這裏等一會兒吧。」

純一鼓起勇氣問小暮:

「該怎麼做才能和活着的人溝通呢?幽靈也能出現在人們面前和他們說話嗎?」

「當然可以。否則就不會有這麼多人宣稱他們見到鬼了。當然,這也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

小暮淡淡地回答。純一激動地說:

「請告訴我。這對我來說非常重要。」

「你該不會是想要報仇吧?不過那也罷了,我就來教你吧。這和死後的潛能相同,即使沒有人教你,你應該也能夠在不久的將來自行發現。」

說完,小暮便開始說明可視化的訣竅。

「基本上,可視化不論在何時何地都可以進行,但必須要具備極大的精力和才能。可視化是很累人的。雖然沒有人知道實際情況,不過據說一次的可視化就會耗去靈界數個月的壽命,而且一次隻能出現數十秒的時間。也因此,大家都會等到一切條件完備才會嘗試。所謂的條件就是……」

救護車的汽笛聲在遠處響起,走廊上傳來一陣騷動聲。一個小女孩躺在擔架上從後門被送進急救室,年輕的雙親跟在她的身旁。純一看着五歲左右的女孩通過眼前。她似乎失去了知覺,臉頰上殘留着淚水的痕跡。她的右腿自膝蓋以下扭曲成怪異的角度,腳掌外翻為難以想像的角度。

「她從樓梯摔下來了。頭部應該沒有受傷。」

母親哭着對醫師說明。護士也紛紛聚集過來。

「知道了。為了保險起見,我們也會替她檢查頭部。請你們到外面等候。」

「呼吸、脈搏都正常。」

這是護士的聲音。

「看樣子應該沒有大礙吧。我太性急了。」

小暮秀夫原本探頭在張望,說完便重新坐下。

「你剛剛說的這個條件……」

純一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答案,催促對方說下去。

「條件有很多。首先,對象如果認識這名幽靈,可視化的過程就會順利許多,即使有些地方較為模糊,仍舊比較容易凝聚想像力。可視化的時候,幽靈通常都會想要讓對方看到自己的臉,所以就會以上半身為中心,腳尖比較模糊。常聽人說幽靈沒有腳,就是這個原因。」

「幽靈也是很拚命的。」

「那當然。在世時沒甚麼能力的人,即使死了也不會因此就得到神奇的智慧或超能力。」

小暮露出寂寞的笑容這麼說。

「在自然條件方面,據說高濕度而溫暖的環境比較適合。不靠任何媒介憑空出現是很耗費體力的,最好可以透過可作為屏幕的物體進行可視化。像濃霧、白色的壁面、枝葉茂密的樹木都很適合。這樣看來,夏天晚上河邊的柳樹下,的確自古以來就是非常符合幽靈出現的條件。另外,利用反射現象也是一個不錯的方法。你可以將自己的模樣投影在鏡子、玻璃、窗戶和水面上。」

「可以跟活人通話嗎?我很想和他們說話。」

「可以。要同時進行可視化和發聲是極困難的,不過如果單隻是要發出聲音,比可視化還要容易。練習的時候,可以想像把你現在和我說話的聲音壓得更細,像雷射光線般送到對方的耳中。如果只有聲音,就可以持續比可視化更長的時間。不過當然也沒有辦法像講好幾個小時的電話一樣聊那麼久。」

「太好了,小暮先生。謝謝你。」

純一必須學會可視化與發聲的能力。他腦中浮現出藤澤文緒腹部懷着光球的模樣。

「你不用為了這點小事道謝。要實際學會這兩項能力,必須要付出比訓練潛能多出好幾倍的努力。請你加油吧。」

小暮秀夫以開朗的表情看着純一。

「現在,我已經沒有任何必須傳達給你知道的事情了。可以讓我一個人靜靜思考一下嗎?不過我希望你還是能夠留在我身旁。」

純一默默地點頭。先前的女孩已經被送走了,急救室恢復寂靜。過了一會兒,純一發覺小暮正低聲哼唱,親切的旋律一再反複。純一併沒有聽過這首歌。過了一個小時左右,純一也陷入自己的思考中。在小暮身旁,沉默並不會帶來任何壓力。

當晚第二次的救護車是在深夜一點到達的。載着傷員的擔架再度經過他們面前。今次是一個十幾歲的青少年。少年長而巨大的鼾聲在昏暗的走廊上回響,牛仔褲處處破洞,上半身則穿着銀色的尼龍騎士夾克。他的左膝被燒成黑色,大概是騎機車跌倒了吧。

「這個有危險了。」

小暮秀夫站了起來。

「小暮先生,你有醫學方面的知識嗎?」

純一有些好奇地問。

「不,也不是這麼回事。總之,我們過去看看吧。」

小暮說完便追在擔架後方進入急救室。少年被運到診療台上,醫生和護士立刻圍過來。牛仔褲和夾克被剪開,少年像剝橘子一般被脫下衣服。他的身體左側處處是擦傷和瘀青,但沒有太大的外傷。少年的裸體立刻被覆蓋上白布。

「聽得到聲音嗎?請回答。」

年輕的醫生在少年耳邊呼喚,但他仍舊沒有恢復意識,隻發出陣陣鼾聲。聲音低沉而潮濕,聽起來像是來自井底。

「送他到計算機斷層掃描室。」

手拿點滴的護士和醫生跟隨着擔架,快步經過昏暗的走廊。小暮回頭對純一說:

「在暗的地方看得比較清楚。請注意看那名少年的腹部上方。」

純一凝神注視覆蓋白布的少年腹部。在連接肚臍與性器的直線中央附近,飄浮着硬質的影子。每當擔架通過日光燈下方,影子便在燈光照射之下散發黑色的銳利光澤。

「那是甚麼?」

小暮沒有回頭,只說:

「那個黑球會吸收光線。當死期接近,它就會出現。我的上司剛剛肚子上也有一顆黑球,你沒看到嗎?」

純一連忙搖頭。文緒小小的白色光球和這名少年的黑色光球,兩者感覺都很詭異。死者的眼睛看到太多不該看的東西了。

少年進了計算機斷層掃描室後,就被送到診察台上。四坪大的房間有一半被巨大的計算機掃描儀佔據。隨着液壓汽缸的噪音,承載着少年的診察台在掃描儀中央的圓洞內緩慢前後移動。小暮和純一在掃描室隔壁的手術房,隔着玻璃窗旁觀檢查過程。十分鐘左右,少年全身的斷層影像攝影便完成了。人體切面圖的黑白影像一張接着一張出現在操作台的屏幕上。當畫面接近頭部,檢查技師的鍵盤操作速度便減慢了。

「在這裏停下來。」

留在室內的兩名醫生當中較年長的醫生下達指示。

「從額葉到頂葉之間有大範圍的出血現象。這是急性硬腦膜下血腫。測量他的顱內壓。趕快準備減壓手術!」

少年再度被抬到擔架上,被送到樓上的手術室。

「時間快要到了,請跟我來。」

小暮對純一低語。

手術在少年抵達醫院不到一個小時之後便開始。少年的頭髮被剃得乾乾淨淨。先前的醫生們站在一旁,將手術刀切入少年耳前。手術刀劃過皮膚,像是要連結兩隻耳朵。頭皮前後翻開,露出染上淡淡血色的頭蓋骨。聽到電鋸的馬達聲在手術房內響起,純一再也看不下去了,離開手術台躲到黑影中。小暮秀夫像着魔般地凝視着開顱手術。顱頂被切開之後,骨頭和硬腦膜之間被插入楔子狀的金屬,頭蓋骨從硬膜活生生被剝下來。小盤子大小的骨頭被拆下之後,硬腦膜也被除去,露出少年的腦部。受到顱內壓的擠壓,腦部隆起到幾乎從切開部位蹦出來。額葉上大範圍的血腫看起來像是由血塊凝聚而成的巨大舌頭。血舌探出紅黑色的尖端,意欲吞噬少年的腦。醫生除去血腫,燒灼腦部表面的出血部位。護士讀取數值的聲音迴盪在手術房當中。

「血壓降低。一百一一六十……一百一六十……九十一五十……」

執刀的醫生彼此交換了緊張的視線。

「血壓持續降低。八十一五十……七十一四十……」

手術台周圍的工作人員動作加快了。

「請注意看。」

聽到小暮秀夫的聲音,純一將視線轉向躺在手術台上的少年。在覆蓋着青布的少年腹部上方,大了一圈的漆黑球體緩緩地旋轉。球體表面有無數顆粒,看起來像是自泥沼底部湧出的氣泡。顆粒破滅,產生一瞬間的孔穴,周圍的光就被吸入其中。每吸收一些光線,黑球似乎就會成長。在純一眼中,這顆球似乎在嘲笑周圍的一切。

「我得離開了。雖然也可以繼續留下來,但是我已經充分享受過死後的世界了。掛井先生,請保重,別太勉強自己。請記得在這世上曾有像我這樣的靈魂,也請記住我的最終結局。如果有人問起,就告訴他們,小暮秀夫為了拯救一名少年的性命而離開了這個世界。」

純一聽到低聲的哼唱。小暮遙望着瀕死的少年。他微微轉頭,純一看到他的側臉似乎在哭泣,也好似在微笑。

小暮秀夫飄了起來,飛向手術台上的少年腹部的黑球。他和伸手可及的黑球之間似乎存在着無限壓縮的距離,緩緩地旋轉並被吸入球內。在死亡壓倒性的重力擠壓之下,小暮的姿態逐漸縮小。

旋轉的速度上升,小暮秀夫的靈魂被壓縮到幾乎不成人形之後,變成了一顆光球。在瀕死的少年腹部上方,光的粒子以激烈的速度沿着黑暗星球的軌道周轉。白光形成的繭包覆黑球,看起來彷彿超越了擁有絕對力量的死亡。漆黑的球隱藏在白熱光線當中。

然而這個狀態並沒有持續太久。光之粒子沖撞黑色球體地平線的決定性瞬間終於來臨。在這個瞬間,爆炸的光線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黑暗與光明像是彼此抵消般消失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只有手術燈的光線毫不留情地打在少年肚子上。

負責觀察心電圖的護士高喊:

「血壓上升了。八十一五十……九十一六十……一百一一七十……」

「真是驚人。把我嚇出一身冷汗。」

護士替年長的醫生擦拭額頭上的汗水。手術室的緊張氣氛終於解除了。

(沒有甚麼值得驚訝的!)

純一想要大叫。是一個靈魂賭上自己的存在,扳倒了死神的力量。純一忍住眼淚,佇立在手術房一角的黑影中。



十二月中旬,純一為了親眼見證《SODO——騷動》拍攝完成,來到了茅之崎的攝影棚。攝影現場除了緊張的氣氛之外,也帶着些許的哀愁。雖然必須面對無數的狀況,還得連日加班熬夜,但所有的工作人員想必都很喜歡這個工作。即使是局外人也能感受到拍片結束時的寂寞。

電影是依照情節順序拍攝的,最後一幕是身為主角的浪人拒絕官位,向夫人道別的場景。鏡頭測試慎重地反複進行。代替夕陽的橘色照明毒辣地照在城中會客廳金碧輝煌的布門上。首度參與時代劇演出的主演男星與並排而坐的家臣保持一段距離,獨自孤單地坐着。浪人嗑了一個頭便拿起佩刀,輕盈地站起來,走出會客廳。年輕武士想要追上去,但被夫人制止了。目送着背影的夫人臉上凝聚着感謝、悲傷與憧憬的表情,猶如數種不同顔色的水彩在調色盤上混雜在一起。她的演技相當自然,讓人難以聯想到這名四十多歲的女星在拍片過程中簽署了離婚協議書。

「卡!」木戶崎導演高喊。攝影棚中「辛苦了」的招呼聲此起彼落。飾演夫人的吉原京子將花束獻給導演,掌聲很自然地響起。

「辛苦了,導演。請你盡快開始拍下一部片,也別忘了找我喔。」

「嗯,謝啦。」

導演的聲音像吹入生銹金屬管的一陣風般沙啞,即使只是說一聲謝謝,也顯得相當辛苦。坐在一旁的文緒從導演手中接過花束。她已經懷孕七個月,肚子應該很明顯了,但她沒有穿着孕婦裝,而是以寬鬆的上衣巧妙地遮掩。從外觀上似乎還沒有人看出她懷孕了。手機的鈴聲在片場的某個角落響起。

「誰的手機在響?攝影棚不是禁止使用手機嗎?」

一名年輕的助理導演生氣地問。製作人木戶崎渡把手伸進西裝口袋裏摸索。

「抱歉,電影拍完了,我才重新開機的。喂……」

木戶崎渡正走向攝影棚出口,聽到電話中傳來的聲音便停下腳步。純一看到他的臉色起了變化。

「請等一下。」

木戶崎渡以手掌蓋住通話口,迅速走向巨大的鐵門。他離開攝影棚之後,沿着砂石路繞到攝影棚的後方。日光燈的光線從木製電線杆上方投射在地面上。鐵絲網的外面便是後山黑暗的森林。木戶崎渡確定四周沒人之後,壓低聲音開始說話。

「喂,你到底在想甚麼?這筆生意不是已經談好了嗎?」

純一將臉湊近手機。他聞到發油的氣味。

「也沒甚麼特別的意思,只是聽說電影拍攝完成,就打電話向你祝賀。」

純一聽過這個聲音。

「哦,不用了。謝謝,我要掛斷了。請你再也不要打電話來了。還有,《騷動》這部片請你到新片試映會觀賞。」

「身為日本鼎鼎大名的著名製作人,怎麼可以這麼冷淡地過河拆橋呢?別這麼說嘛,我還特意送來祝賀的花束,請你至少收下這份禮物吧。」

電話突然掛斷了。

「喂……」

木戶崎渡狼狽地對着無聲的手機大喊。這時攝影棚轉角的砂石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純一不用看也知道那是誰——剛剛的聲音冷靜而毫無動搖,將暴力包裹在假裝殷勤的糖衣中,在電話當中怒吼恫嚇,讓對方全身戰栗——這一切都讓人感受到這個男人的深謀遠慮。

「木戶崎先生,你要我別再打電話,未免也太冷淡了吧?」

說話的是宮田通訊公司的老闆宮田。時尚模特兒出身的電影主演男星和他比起來,氣勢和威嚴都差了一截。他身穿接近全黑的灰色西裝及白色襯衫,繫着銀色水珠花紋的黑色領帶,右手拿着手機,左手提着一把白色花束。木戶崎渡面對宮田突然的出現,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給予交易對手心理上的打擊以取得優勢地位——即使知道這是黑道分子慣用的表演手段,仍舊相當具有效果。

「話說回來,攝影棚的警衛也真不可靠。我跟門房說我是木戶崎製片公司的相關人員,隨便寫了一個名字,就放我進來了。最近社會上治安越來越差,最好還是小心一點。」

宮田揚起嘴角笑了一下,把花束遞向前。木戶崎渡似乎也恢復冷靜,接過花束時已經回到平時製作人的表情。

「導演身體如何?」

「勉強撐到片子拍攝完成。」

「那就好,這樣我也放心了。」

「不,外行人也許會以為這樣就結束了,但事實上在這之後還有很多後期工作要做,包括編輯、音效、錄音、宣傳等等。要讓電影賺取利益,還得再請他努力一會兒。」

「原來如此。那還真辛苦。」

「對了,今天是哪陣風把你吹到這裏來?我很難相信你會為了獻花特意跑到這裏。」

「的確。最近我們這個行業也越來越不景氣了,我想請你提供一點微薄的資助。」

木戶崎製作人臉上的表情僵住了。花束前端垂向地面,緩緩搖動的空氣將花的香氣傳到純一的鼻子裏。蕩漾在十二月冰冷空氣中的玫瑰花香猶如剃刀般銳利。

「等一下。我應該已經把錢彙給你了。我們不是說好,工作委託和付錢都僅只一次嗎?」

「我可不記得有答應過這種約定。今後也請你多多關照。」

宮田將銳利的視線從木戶崎渡身上移開,面帶笑容點點頭。木戶崎嘆了一口氣,垂下肩膀。

「原來是這麼回事。」

「你的領悟力很強嘛。不過這也是可想而知的。木戶崎先生,你以為你們是託了誰的福,才能拍出這樣一部藝術電影啊?你使喚別人替你承擔這麼大的風險,怎麼可以拿一點點小錢打發對方呢?這可是違背人倫的做法。在我們這行,像你這種做法有幾條命都不夠賠。」

木戶崎渡苦笑着說:

「喂喂喂,你明明只在乎眼前的利益,別跟我提人倫或性命之類的大道理。我可不是拍黑道電影的製作人。」

純一原本以為宮田聽了會大怒,但他只是搔搔頭,露出靦腆的笑容。

「真是不好意思啊。我大概是在這一行蹬了太久的渾水。的確,我們談的是生意,就別提性命之類的話題啦。不過你應該也不希望還沒上映的電影鬧上新聞吧?主演女星的外遇離婚可以當做炒話題的宣傳手段,但如果碰到跟製作費有關的刑事案件,即使是大師木戶崎剛的電影,大概也很難獲得上映的機會了。」

「沒錯。這樣一來,你那邊的收益也會是零。這部電影的收益將決定一切。更何況事件一旦被拆穿,你也難逃被逮捕的命運。」

「你說得沒錯。我們的確也無法倖免於難,但是木戶崎先生,你們的損失應該更大吧?」

宮田以強有力的視線凝視木戶崎渡。時間在無言中流逝,木戶崎渡最終屈服於對方的視線壓力之下,將目光轉向後山,主動開口問:

「你想要多少?」

「我不想定下明確的數字。我最近也學了一些電影業界的知識,聽說有一種叫做『限定合夥關係』的契約,可以讓我們也參與一腳嗎?」

聽到宮田的這句話,純一不禁全身顫抖。限定合夥關係——他想起天使基金公司投資《SODO——騷動》的契約書。混亂的線索總算開始連結在一起。純一無法壓抑內心的興奮,但對話仍舊平靜地進行。

「而且我們公司最近也愁着沒地方可以洗錢。最近連金融機關也很難逃過上頭的監視,所以我才想在財政方面全力支持木戶崎製片公司。」

「哦,那還真是太謝謝你了。電影賣座可以賺錢,而電影製作費都只有粗略的預算,可以隨你高興造假。到頭來,通過我們公司的錢都能夠乾乾淨淨地回到你那裏。」

「不愧是名製作人,一下子就掌握到重點。」

「可是為甚麼要選電影業?洗錢的方式應該還有很多吧?」

宮田恢復了笑臉。

「我老爹和我從以前就很喜歡電影,算是一種嗜好吧。這個回答你還滿意嗎?」

木戶崎渡笑了笑,以無奈的聲音說:

「我就相信一半吧。不過電影這種東西也真奇怪,為甚麼能讓堂堂一個大男人喪失理智呢?」

「我也不知道。總之,限定合夥關係這件事,你可以慢慢考慮再回答。我會在暗中祝福《騷動》的成功。再會。」

宮田稍稍舉起手道別,便轉身走向黑暗的砂石路。躲在攝影棚陰影當中的藤井和敏郎看到宮田接近,低着頭站到他的兩旁。木戶崎渡呆呆地佇立在原地,目送宮田等人離去。純一飛上高空中,到圓弧狀的攝影棚屋頂坐下,思考着剛剛到手的情報。

看來自己被謀殺的秘密大概就隱藏在天使基金投資《SODO——騷動》的企劃案當中,而宮田的黑道組織也在這場事件裏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宮田那幫人應該很擅長以暴力解決問題,殺死自己的也許就是藤井和敏郎兩人吧。

導演的健康狀況似乎也有問題。純一從高高架起的攝影機位置看着木戶崎渡踏在黑暗的砂石路上走回攝影棚。平時充滿活力的製作人這天晚上背影顯得格外瘦小而孤獨。



十二月底,《SODO——騷動》的製作過程進入剪輯的階段。剪輯室位於青山後巷甯靜住宅區的一棟玻璃裝潢的二層樓建築。從宮田通訊公司飛到這裏只需五分鐘的時間。純一每天都到剪輯室報到,但只有第一天有足夠的心情津津有味地觀察剪輯作業。

剪輯工作在設有隔音裝置的昏暗工作室當中進行。巨大的音響和屏幕鑲嵌在前方的牆壁中。剪輯人員和導演面對工作桌,檢視着攝影完畢的影帶,進行剪接的工作。製作人等相關人員輪番出現在後方的梳化上,又相繼離去。

試映和剪輯的工作永無止境地反複,僅僅二十四分之一秒的一格影片時而刪減時而添加。看似豪放的木戶崎導演下達的指令詳細到了驚人的地步,無言的剪輯人員則以魔術師般的老練手法操縱着鍵盤和軌跡球。

為了剪輯短短十分鐘的影片,往往必須耗費一整天的時間。純一隻能無可奈何地旁觀。木戶崎導演隻是更換一下影片的順序,或是稍微剪短影片長度,電影的脈動便整理得井然有序,節奏也變得緊湊許多。面對導演自由自在控制電影中時間流動的特殊技能,純一不禁由衷讚嘆。

這時他主要的盯梢地點已經轉移到神宮前的宮田通訊公司。宮田是以討債和放高利貸為主要經營項目的經濟流氓。雖然這是個成員不到十人的末端組織,但他們除了木戶崎製片公司的案子之外還有其他許多項目,即使長時間跟蹤也得不到太多的情報。然而純一也無法預測事情甚麼時候會面臨新發展,就像在茅之崎攝影棚碰到的情況一樣。因此他也只能耐心地守候。等待與觀察是他死後的第二天性。

在結束毫無成果的偵查之後的黎明,純一心中有時會產生極度的不安。仔細想想,突然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人多到數不清的程度。離家、失蹤、綁架、意外、自殺、謀殺、買賣人口……理由雖然不同,但其中應該也有無數的事件在沒有找到當事人的情況下就被遺忘了。在純一的案子當中,只知道他已經失蹤,但卻沒有人知道他被殺害了。如果屍體沒有被發現,甚至不會被當做犯罪案件處理。

表參道的行道樹掛上了超過一萬顆的小燈泡,聖誕節的佈置已經開始。這條路上即使到了半夜仍有不少情侶,是練習可視化與發聲的絕佳場所。聖誕節前夕街道上的氣氛也讓純一感到相當舒適。

被殺害之後他深刻地體會到,若是隻有艱困、殘酷與嚴苛的環境,即使是靈魂也無法生存。放縱、浪費與軟弱也是生命當中極重要的一部分。

當純一厭倦於偵查幫派事務所或練習可視化,就會到表參道上散步。他滑行在通往明治神宮的閃亮的行道樹上空,遊蕩在散發着濃縮咖啡香氣的露天咖啡座。他第一次突破發聲的障礙便是在這條街上。

平安夜當天夜晚,街道上從很早的時刻就開始塞車,表參道上處處是一對對的情侶。到了接近電車停駛的時刻,純一正為了做最後的練習四處物色適當的對象。在迅速走過的行人當中,純一注意到了其中兩個人——男人年約三十五,長髮在背後綁成一束,身上穿着深綠色的絲絨西裝,從他可疑的外表難以猜測他的職業。一個十幾歲的短髮少女慢吞吞地跟在男人數公尺後方。她圓圓的臉上雙頰紅潤,黑色的緊身夾克和短裙清楚地勾勒出身體的線條。少女邊走邊以手帕壓着臉頰,給人極不自在的印象。純一將聲音擠入少女通紅的耳朵裏。

「怎麼了?不要緊嗎?」

原本應該若無其事繼續向前走的少女突然抖了一下。她驚訝地四處張望。純一心跳加速,從數公呎高的櫸樹枝上跳下來,站在她身旁。少女的眼睛紅腫,溢滿了眼淚。

「你聽得到我的聲音嗎?聽到了請回答。」

純一把嘴巴湊近少女的耳朵大喊。他已經把發聲的技術細節拋在腦後。

「……是的。那個……請問你是誰?你在哪裏說話?」

「你在搞甚麼?要回去了,不要拖拖拉拉的,美穗!」

男人焦躁不耐地說完,回頭拉起少女的手開始向前拉扯。純一還想要和少女再多聊幾旬,面對男人強硬的態度以及還算英俊卻氣質低俗的臉孔,不禁怒從中來。他這回慎重地凝聚聲音,對少女說話:

「我是你的守護靈。這個男人在你的未來投下了黑暗的影子。請你快點和他分手,知道了嗎?」

「是的,那個……我知道了。」

「你在說甚麼?你腦筋不正常了嗎?」

純一不理會驚訝的男人,繼續說:

「事情越快越好,最好在今晚就離開他。」

少女以認真的表情默默地點頭。她甩掉男人的手,越過花壇,攔下了一輛的士。男人驚訝地佇立在原地,目送載着少女的的士離去。純一哈哈大笑。

他終於可以和活着的人說話了!純一首次發聲成功,高興得想要大聲歌唱。小暮秀夫如果健在,純一一定立刻飛奔到他面前報告。他想起小暮成了光之粒子消逝的結局,便無法抑制內心的激動,高高地飛到表參道的上空。

生命的白光與死亡的黑光,瞬間移動的魔術與浸透全身的美妙音樂,還有像這樣自由自在地在天空中翺翔——純一思索着死後的種種謎團。在遙遠的地表,光線交織而成的運河猶如漁網般覆蓋在東京的街道上。

這是純一死後首次迎接的聖誕節。純一開始覺得以死者的身份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似乎也還不錯。



除夕夜,純一仍繼續盯着藤井和敏郎兩人。木戶崎剛導演、木戶崎渡製作人和宮田等有家庭的人都回到各自家中,藤澤文緒則回到福井的老家。純一能做的頂多就是跟蹤這兩人組,在無限影像公司的辦公大樓寂寞地過年。

低垂的雲層反射着街燈的亮光,除夕夜的天空腫脹成紅黑色,藤井和敏郎坐在表參道後巷的一家居酒屋,準備迎接新年。店內除了這兩人之外,就只有幾名男客。後方的和室房間裏有五名看似小混混的少年在喧嘩,除此之外店內還算安靜。經過長達數個月的跟蹤,純一對殺害自己的這兩名疑犯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情。

大哥藤井替敏郎斟了啤酒,說:

「你的家人都還健在,過年應該回去看看他們吧?」

敏郎以雙手接過啤酒,一飲而盡。

「不用了。回去也沒甚麼好處。」

「我知道你每個月都寄學費給弟弟。」

敏郎搔搔金髮平頭,說:

「別提了,大哥。老弟跟我一樣笨,隻考得上學費很貴的私立學校。」

「可是這也是很難得的……」

說到一半,店內傳來喧鬧的歡呼聲,其中還混雜着嘲弄的口哨。藤井原本正講到感傷之處,此刻突然提高音量怒吼:

「吵死了!我們在討論正經的話題,給我安靜點!」

藤井罵完,敏郎也站起來,瞪着和室內的一群人。五名小混混也眯着眼睛回瞪兩人。

「幹甚麼,臭小子!」

敏郎大喊。

「算了,別理他們。」

藤井制止敏郎,繼續先前的話題。敏郎似乎仍有些意猶未盡,但還是再度坐下繼續與藤井對談。過了一會兒,少年們離開了店裏。藤井和敏郎沒有看收銀台的方向,但小混混五人組卻將兇狠的視線集中在兩人的座位。

「我知道你也有自己的苦衷,不過還是要多關心自己的家人。這不是照顧不照顧的問題。我自己雖然也不太清楚,不過家人之間的牽絆,像是血緣或命運之類,應該都是神明決定的。不是嗎?」

敏郎默默地點頭。藤井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停地灌自己啤酒。電視轉播中除舊歲的鐘聲在狹窄的店內回響。

「我們也該走了。用這個付錢吧。」

藤井將一袋大約有經濟學入門書那麼厚的錢包丟給敏郎。敏郎到收銀台付了錢回來,藤井沒有看他,直視着前方說:

「剩下的連錢包都送給你。拿去給你的笨弟弟包壓歲錢吧。」

敏郎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球上泛着薄薄的淚膜。

「大哥,謝謝你。祝你新年快樂。今年也請多多指教。」

敏郎在店門口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藤井從腹部發出「噢」的一聲。

又看到一個感人的小故事。黑道的流氓為甚麼只有對自己人才如此厚道呢?純一跟着兩人走出自動門,心裏產生了複雜的感受。

外面下着小雨。新年的黎明,遠離明治神宮的表參道後巷沒有甚麼行人。藤井和敏郎豎起醒目的夾克領子,朝着無限影像公司的方向前進。

「等一下。你們剛剛是不是對我們嘰哩咕嚕說了一些話?剛剛沒聽清楚,請你們再說一遍。」

先前的五名小混混從大樓後方的停車場走出來,站在街燈的光環當中。他們頭戴着毛線帽子,身穿款式相同的白色羽絨衣,寬鬆的褲子掛在單薄的腰骨上,單隻褲管便有腰圍那麼寬。這是前一陣子流行的壞男孩裝扮。

「你們是白癡嗎?難道不知道我們是神宮前宮田組的人?」

敏郎怒吼。

「誰管你們是老大還是流氓?我們不是這裏的人,解決你們之後就拍拍屁股走人,才不會被笨流氓抓到。還是你們要把錢留下,跟我們說一聲『剛剛真抱歉』啊,老頭?」

站在五人中央、個子比其他人高出一個頭的少年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回答。

「最近的小鬼膽子還真大。」

藤井走向少年們說:

「到後面的停車場吧。這裏人比較多,沒辦法玩得痛快。」

鬥犬的臉上露出殘酷的笑容。他似乎打心底享受着眼前的狀況。

藤井的視線停留在位居領導地位的少年身上,對一旁的敏郎說:

「你可以解決兩個人吧?我來對付中間這個活力充沛的小哥和其他人。」

一群人到了巷弄中冷僻的停車場,盡頭的大廈牆面上貼着搖滾樂團的海報,在燈光照射下,長髮的結他手在青色的火焰中,像持着機關槍般抱着電結他。

雨水打濕的柏油路上晃過一陣黑影。格鬥開始了。敏郎跑了幾步,突然從後方揍了距離最近的少年一拳。他的手裏拿着白色的物體。一絲鮮血濺上白色的羽絨衣背後。少年抱着頭坐在地上。

「幸虧我從剛剛的店裏順手牽羊。我本來想帶回去用的。」

敏郎笑着對藤井說。他手上拿着厚重的陶製煙灰缸。

「喂,小哥,四比二感覺太嚴苛了一點,要不要給你們一點優待呀?」

少年們聽到藤井的話都氣得火冒三丈。打鬥開始了。純一坐在一輛停在高架上的寶馬引擎蓋上,俯視兩人的精彩表現。

打架似乎也有職業與業餘的差異。藤井和敏郎築起堅固的防衛,攻擊時一下就打在對方的要害,讓對手無法再戰。過了三分鐘之後,除了位居領導地位的那名少年外,其他人都倒在潮濕的地面上。有的被打斷鼻子,有的抱着膝蓋,有的手肘脫臼,也有按着下巴像剛出生的小馬般顫抖的。身為領導的少年被逼到停車場後方。電腦動畫的青色火焰在他背後的海報中舞動。

「不要過來!我要刺過去了!」

剩下的最後這名少年搖晃着手腕,揮動玩具般的折疊刀。雨水自顫抖的刀尖滴落。

「你沒有刺過人吧?你要刺流氓一刀,被送進監獄嗎?我們可是會追你一輩子的,連你的家人也不放過。把刀子收起來吧。」

「收起來……那,今晚你們願意放過我嗎?」

「嗯,只要你們答應今後不再到原宿來。」

少年在收起刀刃的瞬間,視線移回自己的手部。藤井沒有放過這個空隙。他以右手揮落對方的刀子,直接將頭撞向少年臉部中央。接着他繼續抓起少年的白色羽絨衣領口,將少年高高舉到腳尖離地,又以留着刀疤的額頭直接撞在少年的臉上。骨頭和骨頭碰擊的聲音在牆壁上產生低調的回音。少年似乎在最初的一擊之後便失去了意識,手腳像娃娃一般軟弱無力。撞擊聲類似將木樁打進硬土中的聲音,持續了好一陣子,最後藤井終於將少年的身體丟在潮濕的地面上。少年的身體彎曲成詭異的角度,一動也不動。

「難得過年心情好,卻被這個爛貨糟蹋了。」

藤井撿起地上的刀子。敏郎毫無顧忌地踢着倒在地上的少年。貌似鬥犬的男人慎重地展開刀刃,說:

「丟下夥伴自己逃跑,真的是最爛的傢伙。」

他的聲音異常冷靜,純一心中產生了不好的預感。

藤井蹲在地上,拿折疊刀輕輕劃過少年的臉頰。血液溶入地面上的水窪,失去意識的少年連一聲慘叫都沒有發出。

過去的某個影像有如漩渦般在純一心中湧起。

夏天的夜晚……森林中的空地……地面上黑暗的四方形開口……躺在洞底的裸體男子……摻雜着泥土的碎裂牙齒……撒落在臉頰上的冰冷泥沙……

純一的心跳加速,照亮海報的燈光也隨着他激烈的心跳忽明忽滅。波濤般的光線照亮幽暗的停車場一角,接着又恢復黑暗。

「住……手……」

聲音從遠處響起,沙啞而冰冷的聲音彷彿自那四方形的洞底傳出來。

藤井嘴角仍舊帶着冷笑,眯着眼睛對少年說話。少年的血飛濺到他的額頭上,散發黑色的光澤。

「你是隻野狗,體力恢復之後又會去亂咬大人。我得給你一點教訓才行——對了。」

他拿着刀尖在少年額頭上劃了幾刀,不知道是在刻甚麼。他在寫字?是「大」字嗎?藤井最後拿刀子輕輕刺了一下少年的額頭。純一聽到刀子敲在頭蓋骨上的聲音。

「犬」。

看到刻在少年額頭上的紅字,純一再也無法忍耐。

「住手——!」

純一大叫。不知為何,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停車場盡頭的黑影中響起。藤井和敏郎將視線從少年身上移到牆上的海報。

純一也看到了——在反複明滅的燈光照明下,印刷在二維海報上的青色火焰突破畫面的限制,向大廈的牆面以及下着小雨的空中伸出長長的火舌。在噴出的火焰中心,站着一名全身污泥的裸體男子。男人右手伸向藤井和敏郎,嘴巴張成大叫的形狀。填滿碎裂牙齒和泥土的口中,搖曳着青色的火焰。男人大喊:

「住——手……住手……快——住——手……」

停車場當中所有的動作都停止了。藤井站了起來,手中的刀子掉在地上,敏郎的臉則變得相當蒼白。倒在地上的少年們也張大眼睛抬頭看着火焰。

純一意識到青色火焰當中的男人是誰:那是純一本人橫躺在洞底的模樣。沒穿衣服、滿身污泥被埋葬在土裏的屍體,經由可視化的效果出現在海報當中。當純一發現這一點,火焰的氣勢瞬間減弱,退縮回海報中。裸體的男人也無限倒退進入海報裏頭。過了一陣子,牆壁上隻剩下在火焰中擺姿勢的結他手,海報又恢復成普通的廣告牌。

「走吧。」

藤井的聲音微微顫抖,並和敏郎迅速離開了停車場。深夜的停車場只留下純一和倒在地上呻吟的少年們。細雨不知何時開始摻雜了雪水。純一感覺到極度的疲倦與無力,倒在寶馬的引擎蓋上無法動彈。數分鐘之後,少年們也紛紛離開了停車場。

純一不知自己是怎麼辦到的,也不知道今後是否還有辦法做出同樣的事,不過很顯然他已經成功地達成可視化了。就如小暮所說的,這是相當耗費體力的事情,他現在連一根小指頭都舉不起來。

躺在引擎蓋上,純一開始發笑。他首度向藤井和敏郎報了一箭之仇。他不再像那個噩夢般的夜晚,拿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他可以現身,讓那兩人打心底感到恐懼。

遠處除舊歲的鐘聲沿着夜晚的底層傳到此地。消除生者煩惱的沉重音響震動着空中無數的雨滴。純一在腦中回顧這一年來發生的種種:他在今年死了,並在今年成為靈魂回到世上。死後世界不可思議的現象讓他無所適從,也曾讓他感到沮喪與焦慮,但他總算熬過來了。雖然還無法隨心所欲地操縱,但至少他已經確認自己擁有可視化和發聲的能力。

還不壞嘛。對自己而言,這已經算是很不錯了。

純一把臉頰貼在雪水飛濺的冰冷引擎蓋上,心中充滿着奇妙的幸福感,默默地聽着似乎永無終止的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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