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
守護天使 by 石田衣良
2019-10-25 21:14
這裏黑暗、溫暖而充分潮濕。
有一瞬間,他感到恐懼,擔心這是上一個夢的延續。但這裏和那場噩夢不同,給予人十早的安全感。他彎着身體、蜷曲着手腳,待在一個極度狹小的空間,幾乎緊貼着身體。他感到全身似乎被薄而強韌的塑料皮膜緊緊束縛着。
他張開眼睛,但隻能看到毫無遠近感而溫暖的黑影,口中不知為何感覺鹹鹹的。他動了動舌尖,發現牙齦上沒有半顆牙齒,滿口都是微溫的鹽水。他緩緩地品嘗着這不可思議的香氣,理所當然地將鹽水吞下肚裏。當他的下腹部開始膨脹,他便毫無忌憚地在自己漂浮的液體當中排尿。
接着他驚覺自己恢復意識以來都沒有在呼吸,頓時感到恐慌。但他並不覺得窒息。胸腔非但沒有隨着呼吸膨脹,連肺部似乎都灌滿了鹽水。耳邊聽到血流巨大的轟轟聲,讓他感覺安心。外界的對話隔着好幾層膜依稀傳來。從他的腹部延長的細管持續脈動,送來養分和氧氣。不用擔心,這裏是安全的,和那場噩夢不同——他安心地睡着了。
接着,在既定的時間領域內,他像個擺錘般被丟入已成為過去的未來。
當他再度甦醒,周遭的世界正劇烈地搖晃。
巨變即將開始。他受到肉牆的擠壓,左腳前端往內彎曲,感覺微微疼痛。激烈的震動持續襲擊全身上下。他記得過去也曾經遭遇過像這樣的情況——周遭整個在震動,身體不停地上下搖晃——但這回的震動非但沒有終止,甚至有變本加厲的趨勢。無法挽回的變化即將發生在他的世界。
週期性的收縮與震動達到極限,當柔軟的頭蓋骨幾乎被壓碎,包覆着他的肉袋突然破了一個洞,眼前盡是一片暗紅色。
血!他的母親正面臨危險。
他想要將危機傳達給其他人,但卻無能為力。陣痛的週期單位從分鐘加速到秒,生產過程已經開始。小小的身體違反本人的意志,雙腳在前,扭曲地擠出狹窄的隧道。左腳穿過了伸直的隧道,接觸到外界的空氣。有人抓住了他彎曲的腳踝。極度的疼痛讓他想要放聲大哭,但口腔裏都是血液和羊水,使他甚至無法哭喊。
他感覺身體彷彿被萬人之力緊緊束縛。就這樣過了三十分鐘之後,他的下半身總算暴露在分娩室的空氣當中,然而肩膀和手臂仍舊卡在狹窄的產道裏。他無法動彈,自母親體內湧出的血液在他眼前晃動。
冰塊般的冰冷物體接觸到他的腰際,金屬鉗子緊緊夾住他的骨盆。下一個瞬間,有人開始以蠻力拉扯他的身體。向下傾斜的左肩緩緩通過關卡,接着右肩也滑出來了。他感覺頭部順着產道的直徑上下拉長,聽到頭蓋骨受到擠壓的聲音,血液與羊水的鹹味在舌頭上打轉,最終他總算通過了肉質的隧道。
值得紀念的誕生剎那,對他而言是一場相當不愉快的經驗。
他對外界的第一印象,是懾人的刺眼光線和冰凍般的寒冷。頭上的手術燈射下的光束令人無法直視,光線有如豪雨般打在他敏感的肌膚上。在他身旁圍繞着好幾個穿着藍色制服的人,每個都戴着口罩,把頭髮塞進帽子裏。當臍帶被剪下時,他完全沒有感覺到任何疼痛。胎盤還沒排出,原本被他的頭部擋住的大量血液便先湧到分娩台上,在地闆瓷磚上形成黏稠的圓形。
「醫生!」
一名護士發出悲鳴般的聲音。
「嬰兒交給你了。」
周圍的動作頓時變得急迫慌張。護士接過了他,離開分娩台,將新生兒身體上下顛倒,用力拍打背部。
他因為被逐出安全的場所而憤怒,因為被切離母體而焦慮,因為面對寒冷的未知世界而感到憎恨,終於張開黏稠的喉嚨,爆發出心中的情緒。他顫抖着全身哭泣。他高聲大哭,希望這個世界能夠消失。在一陣陣的哭聲之間,被羊水浸濕的肺部首度吸入了空氣。他由衷憎恨這冰冷的空氣。
護士將全身污穢的他浸在不銹鋼的浴盆裏,以消毒過的毛巾機械地擦拭他全身上下的髒污。吸引器的管子發出嘈雜的噪音,將他鼻子、嘴巴中的痰和羊水吸淨。
他拚命地哭喊,央求大家去救母親。但如果這不是一場夢,那麼他早已知道結局。
他睜大一雙還不習慣亮光的眼睛,努力地想要將母親的臉孔刻畫在腦海中。她躺在與腰齊高的床上,下半身隱藏在藍色的布底下,緊緊包住的浴衣領口被沉重的汗水浸濕。她似乎已經失去意識,柔軟的瀏海貼在寬廣的額頭上,眼睛下方凹陷,浮現出黑暗的影子,豐潤的嘴唇微張,下巴隨着呼吸微微搖動。即使在臨終之前,他的母親仍舊顯得相當美麗。
「血壓開始下降了。」
護士說完,醫生便高喊:
「叫她先生進來!」
「他沒有來。」
另一名護士在母親耳邊反複呼喚她的名字:
「貴美女士,貴美女士……掛井貴美女士……」
父親到底在做甚麼?他因為憤怒甚至忘記呼吸。他知道,父親一定是在工作。每當他希望父親陪在身旁時,父親總是不在。分娩台上開始進行輸血與急救手術的準備。
年輕的護士將他抱起,站在母親枕邊溫柔地說:
「他是個很健康的男孩子。雖然碰到難產,但是他真的很努力。做母親的也要加油喔。」
他全身顫抖,放聲大哭。一旦離開這間房間,他就再也見不到母親了——如果這不是夢,那麼他知道這個事實。
母親的頭部深陷在汗濕的枕頭上,此時她臉上似乎浮現了一絲笑容。或許那只是臨死前下顎因呼吸緊張而無意識的痙攣。然而他卻深深記住了這張笑臉。
我一輩子都不會忘了你,再見,母親——雖然自己的一輩子也和母親一樣短暫。
旋轉門打開,載着他的台車被推到昏暗的走廊上。他聞到醫院獨有的空氣——經過空調處理,混雜着消毒劑的氣味。當他在隔着相同間距發光的無數日光燈下移動時,又再度墜入時光之井,為追溯既定的命運而朝着未來邁進。
當他恢復意識時,身體被包覆在棉布中,躺在堅硬的墊子上。四方圍圍繞着白色的鋼管。他從視野的角落瞥見好幾張相同形狀的小床。這間房間裏似乎還有其他幾名和自己一樣的新生兒。
他感覺到有人在看他,便將視線轉移到腳邊的牆壁。一名穿着黑色西裝的男子站在玻璃窗後方。他的額頭緊貼着手背靠在玻璃上。如果沒有玻璃,這名男子大概就會向前傾倒。男子的招牌鬍鬚仍舊醒目,但平時野獸般的威武精力此刻卻消失得無影無蹤。
是那個男人——那個曾是他父親的傢伙。他看到男人紅着眼睛,不禁感到訝異。他第一次看到那個男人在哭。母親果然沒有救了。小小的拳頭掉在床單上。
男人盯着他看了一陣子,擦乾眼淚消失在醫院的走廊上。他抬頭看了看懸掛在上方的小白闆。剛剛看到父親時,他便想起了白闆上寫的名字。
掛井貴美??長男,純一,l968。3。28??3260g
掛井純一。這就是他的名字。這並不是一個能夠帶來好運的名字,不過他對於自己的命運也早已放棄,隻感覺到淡淡的悲哀。
自從在那場噩夢當中發現自己已經死亡之後,純一似乎正再度以驚人的速度重溫自己的人生。他完全不知道其中的理由。正在回憶過去的自己究竟是甚麼樣的存在呢?
幽靈、靈魂、生靈、鬼、精靈……純一從小就在無宗教的環境下長大,就如同這個國家其他眾多現代家庭中的小孩。也因此,他對於有關死後存在的任何詞彙都無法產生認同。更重要的是,自己為甚麼會死?從當晚沒有任何觀禮者的埋葬過程看來,自己或許是被人殺死後偷偷埋起來的。但純一完全無法想像犯人的動機和身份。
育嬰房的空氣染成一片金黃色。他大概又得被迫跳躍時空了。對於無端跳躍所懷抱的恐懼似乎感染了其他剛出生的嬰兒。皺巴巴的新生兒們顫抖着身體開始高聲哭泣。當純一聽到遠處護士從休息室跑來的腳步聲時,身體已被金色的旋渦淹沒。
「純一先天就有內翻足的腳部障礙。這可能是因為胎兒腳部在子宮內受到強烈壓迫而造成的。」
一隻冰冷的手握住純一的左腳,讓他突然驚醒了過來。身穿白衣的醫生與父親面對面談話,中間隔着嬰兒。白色的牆壁、灰色的辦公桌、深灰色的塑料墊——桌上疊放着數張x光照片,房門前方遮蔽視線用的簾幕在空調送風的吹拂之下不時搖擺。這裏似乎是某家醫院的診療室。
「內翻足是因為腳踵到腳踝的這三塊骨頭造成的。」
中年醫生仔細地指着每一塊腳骨。
「這三塊骨頭分別叫做踵骨、距骨與舟狀骨。當這些骨頭變形,造成腳尖往內彎曲,就會形成內翻足。」
「可以治好嗎?」
年輕的父親緊張地探出上半身問。
「當然了。基本上。」
醫生的聲音相當開朗,臉上帶着振奮人心的笑容。
「腳部變形的病例當中,百分之八十五都是內翻足。這是相當普遍的障礙,也有很多治癒的例子。大多數的病人不需要動手術,只要在出生之後立即藉由輔助器或鞋子矯正,長大之後就可以正常步行。」
不對,這個說法完全錯誤——純一很想大聲喊——任何事情都有例外。我的左腳不會痊癒!我知道未來!
「太好了。」
「不過首先必須將變形的左腳矯正成正常的形狀。」
不行,這麼做沒有用!住手!
年幼的純一因為恐懼與憤怒而像着了火般開始大哭。
「乖,不用怕。你一定可以好好走路。」
純一併沒有聽進父親安慰的言語。他腳踝下方的肌肉在矯正鞋的摩擦之下,曾經皮綻肉裂,甚至從傷口看到染上淡淡血色的骨頭。即使在那樣的情況下,他父親仍舊叫他努力忍耐。純一想到石膏與矯正鞋帶給他永無止境的痛苦卻毫無成效,心中便燃起熊熊怒火。矯正鞋帶來的壓迫將隨時隨地讓他意識到左腳的存在,而這段漫長的歲月正是這孩子悲慘的未來。
有人主張活着就是最美好的事情,而他卻想詛咒那些樂觀的人。
死去的自己已經和美好的生命無緣。純一內心湧起譏諷的笑意。
「先生,你看,連嬰兒都在高興呢。」
陌生的醫師和父親探頭看着純一的笑臉。嬰兒上下揮舞小小的手發出笑聲。歡笑聲一直持續到下一波眼淚流下為止。
那一天,醫生親手替他進行了第一次的矯正。
醒來時,他聽到外面在下雨。上方是杉木製的天花闆——在睡不着的夜晚,他曾一次又一次地數着天花闆上的木紋。這是一間令他懷念的房間。他轉過頭,隔着玻璃門看到雨中的中庭一片煙霧迷濛。修剪成圓形的黃楊樹細小密集的葉子猶如蟲卵般帶着濕潤的光澤。他在幼年時常常像這樣望着雨中的庭院發呆。雨滴掉落在水窪中形成的波紋令他百看不厭。
純一的房間坐北朝南,面向中庭,是一間八個榻榻米大的房間。他父親的屋子位於東京都武藏野市井之頭公園的旁邊,佔地七百坪,這間房間便是其中一室。宅邸周圍土牆環繞,隔絕與外界的往來。通往外面世界的缺口只有正門,疊石門柱之間的鐵門可並排通行兩輛汽車。
掛井先生的「鬼屋」——
每當他聽到這個稱呼,心中便感覺不舒服。
他的父親名叫掛井純次郎,專營企業收購、重組,是個惡名昭彰的企業家。在純一眼中,父親的工作性質基本上很單純:他以接近底價的價格買下問題重重、無法繼續運營的公司,藉由強硬的外科手術切除賠錢的部門和多餘的員工,再將剩餘的精銳賺錢部門高價轉賣給其他企業;如果符合自己的企業屬性,則納作家族企業之一。
這種行為類似惡劣的牛扒店——從其他店家購買即將腐爛的肉,切除多餘的脂肪,以火煎烤之後端給客人。如果合自己的意,就把它吃掉。同樣的情節一再反複。不同的是,純次郎所購買的肉不論是規模還是價格都逐漸逼近天文數字。
純次郎冷酷無比的辛辣手腕不斷引來爭議和麻煩,但他多半都能夠以強硬的作風擺平。他時常賄賂政客和官僚,並利用黑道消除意圖反抗的少數派。純一記得父親曾這麼說過:
「黑道就像是香料,在需要的時候加入一點點就很有效果。」
掛井純次郎身為企業回收業者,在這個圈子裏相當知名,有一陣子還被經濟雜誌稱為「魔鬼純次郎」。不過根據律師高梨先生的說法,這是因為右翼出身的主編要求純次郎刊登高額廣告遭拒,才會撰文加以報復。但純一根據親身體驗也知道自己的父親的確是「魔鬼」。和那個男人共同生活二十年之久,不論是誰都會明白這一點。
走廊上的腳步聲逐漸接近。玻璃門往旁邊推開,有人正踩在榻榻米上走過來。一張豐潤通紅的臉出現在仰臥的純一上方。這是一個氣質純樸的年輕女孩。她穿着白色罩衫、起毛球的深藍色毛衣與窄口棉褲。「啊——啊——」純一看到懷念的臉孔,口中發出意義不明的叫聲。她是住宿工作的幫傭兼奶媽——岡島豐子。純一看到比現在的自己還要年輕的豐子,不禁感到有些驚訝。
「來,吃奶的時間到了。」
豐子抱起嬰兒,將哺乳瓶湊近他的嘴巴。他反射性地咬住蜜糖色的天然橡膠奶嘴。溫暖的牛奶幾乎沒有任何甜味。他持續吸吮牛奶,感覺到源源不斷的力量自體內湧起。豐子以濕潤的棉布手帕溫柔地擦拭他的嘴。純一想要表達內心的感謝,伸手抓住豐子拿着手帕的食指。
「啊——啊——ㄋㄟ,ㄋㄟ,ㄋㄟ。」
「阿一已經會說好多話了呢!你還想要喝更多奶嗎?」
金色的光芒在天花闆上形成漩渦,如波浪般擴散到四個角落,緩緩降落到地面。橡膠奶嘴的觸感還停留在舌尖上,純一又跳越了時間之牆。
當他恢復意識時,眼前看到的是白色的線條。這是削去稜角的大理石邊緣。幼兒成長不少的手掌放在大理石上。左腳雖然又痛又麻,但他心中「想要動、想要用自己的腳走路」的意志卻更為堅強。純一沿着大理石走了幾步,每當左腳跨到前方,身體就會劇烈地向右傾斜。
這裏是父親屋子的客廳,從幼兒低矮的視線看起來簡直就如同體育館般寬敞。客廳中擺着八人座的梳化,卻仍保留着充足的空間。純一看到鬆了領帶的父親坐在電暖爐前方的老位子,背脊感到一陣冰涼的衝擊。左腳的疼痛更加銳利,眼中自然而然湧出了眼淚。在父親面前行走讓他感覺驕傲,但疼痛卻又帶給他眼淚——這兩者摻雜在一起,使幼小的臉孔皺成一團。
「很好,純一,再多走幾步。」
豐子站在梳化旁邊,露出擔心的表情。純一卯足力氣,繞過桌子的轉角,左右搖晃着身體前進兩三步便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怎麼了?這麼快就放棄了?醫生說你的腳復原情形很順利。純一,你如果偷懶坐在地上,腳是永遠不會好的。再走走看。」
你不說我也知道——純一很想這樣回答。在長達數年的康複過程中,他一再聽到這句話。純一再度挑戰行走,但走了幾步又跌倒了。他的臉頰被淚水浸濕。
「阿豐,你必須每天訓練純一走路,不可以因為可憐他就讓他偷懶。」
純一聽到父親的話中帶着冷淡的焦慮,心中的怒火終於爆發了。但父親並不理會像是着了火般哭泣的男孩,迅速走出客廳。門被用力關上,豐子衝到純一面前替他擦眼淚。
「別難過,爸爸也是在替純一擔心啊。只要你肯努力,一定可以學會走路。」
那個男人只是在擔心自己的繼承人。而且從頭到尾,他甚至連碰都沒有碰我一下!小小的憤怒之苗此時已經在純一的內心滋長。經過長久歲月成長茁壯的憤怒種子正是在此刻誕生。純一心中懷藏着燃燒冰冷火焰的種子,再度跳向漫無目標的未來。
「純一,還好吧?有沒有哪裏會痛?」
上次那名醫生的臉出現在鏡子裏頭。醫生將手放在三歲的男孩肩上,站在一旁。這裏似乎是醫院的走廊。牆上掛着一面穿衣鏡,木製的扶手永無止境地延續。陽光從右側並排的窗戶斜斜射入,塗成白色的天花闆上反射着充足的光線。幼小的純一穿着白色的短袖襯衫和深藍色的短褲,一副外出的打扮。左腳從膝蓋以下都被鋁製的矯正用靴子包裹着。白色的長襪、散發黯淡光芒的鋁製固定器和嶄新的黑色皮鞋很自然地融入冰冷的灰色瓷磚。
「不要緊嗎?」
醫生以溫柔的聲音問。
「嗯。」
這個回答沒有經過考慮就自然蹦出來了。
「那麼你試着走走看,慢慢來。」
純一心中感覺有些奇特。這個孩子已經擁有自己的意志,不像嬰兒的時候可以藉由成年的純一來控制行動。鏡子中的男孩戰戰兢兢地踏出左腳。當鞋底接觸瓷磚地闆,震動便經由固定器傳遞到膝蓋。全身的體重似乎是由鞋子和膝蓋各分攤一半。
「很好,可以再多走幾步嗎?」
身後傳來父親的聲音。男孩回過頭,朝着聲音的方向前進。
「純一,你不用太勉強。」
「不,醫生,這點程度沒甚麼,今後他還得走更多路,一定要把腳治好才行。」
沒錯,要走更多路把腳治好。然後就可以和朋友一起打棒球,或是騎着腳踏車去玩了。男孩充滿希望的聲音直接傳到純一的意識當中。
純一很想誇獎幼小的自己。雖然最後他還是無法打棒球,但他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這樣就夠了。首度穿上矯正鞋的男孩似乎很高興,在鏡子中張開雙手,左右搖晃着身體得意地往前走。抬頭一看,父親也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純一對着鏡中的自己說話。在希望還沒有完全消失的時候,不論是多麼微小的希望,都應該緊緊抓住。這時幼童的笑容突然和躺在長方形洞穴底部的年輕男人遺容重疊在一起。沾滿血跡的嘴唇和摻雜着泥土的斷裂門牙——鮮明的影像讓純一觸目驚心,男孩似乎也受到衝擊,穿着固定器的腳無法站穩而跌倒了。貼在地闆上的小手近在眼前。
這個孩子還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是多麼幸福的事情!
光之旋渦每次都來得很突然。金色的光芒從醫院的地闆滲出,猶如破洞的船底。醫生、純次郎和重新開始走路的男孩都沒有發現這道光線。只有純一做好了向未來跳躍的心理準備。
他的體內蒙上一層牛奶般的霧氣。
他似乎有些發燒。鼻孔裏被塞了東西,讓他呼吸困難。他微微張開眼晴,看到左手臂上連接着一根透明細管。空氣的粒子閃閃發光,沿着點滴的細管上升。左腳前端配合着心臟的跳動,有如在遠方敲大鼓般疼痛,身體則輕飄飄地浮在床上。
醫院的病床。點滴。左腳的疼痛。
記憶突然甦醒了。純一特意延後一年進入小學,趁踵骨「骨端完全骨化之前」動了左腳的整形手術。手術並不算太成功。他仍舊無法正常走路或運動。雖然行走上的障礙變得較不明顯,只是稍微拖曳着腳步,但因為純一深信醫生的說法,以為可以完全痊癒,因此心中的失望也格外深刻。
純一處在全身麻醉的少年內部,覺得最近似乎曾體驗過類似的疲倦感,但卻想不起來是何時何地。他搜盡朦朧的意識,試圖探索記憶深處。
不知道為甚麼,他腦海中浮現出自己一直跌落到黑暗中的影像。不可思議的是,純一知道斜坡的終點是黑色的峭壁。峭壁前方只有黑色的天空,一旦失足,就會墜落到永無終結的黑暗世界。濃密的霧氣瀰漫在身體內部,讓他無法發出尖叫甚至移動一根手指。純一從黑色的懸崖跌進黑暗的虛空,不斷向下墜落。
墜落中的純一腦海中浮現出閃耀的注射針影像。注射針的針頭呈斜切狀,針尖頂着蜂蜜般的透明水滴緩緩接近。黑暗當中,純一的嘴巴張成尖叫的形狀,卻連沙啞的聲音都無法發出來。他發現自己已經沒有呼吸,不禁毛骨悚然。
(救命啊!像這樣繼續掉下去,就再也回不去了。)
純一在黑暗的虛空中向下墜落,心裏不停地吶喊。
病房的日光燈胡亂閃爍了幾下,終於完全熄滅了。黃金色的光之旋渦從床下的陰影中湧起,並在瓷磚地闆上擴散。純一丟下在黑暗的病房中發出無聲尖叫的少年,跳向既定的未來。
他抬起頭,看到眾多書本排列在眼前。書籍堆積到伸手不可及的高度,彷彿即將化作紙張的海嘯崩落下來。他相信全世界的書一定都集中到這裏來了。
興奮的意識片斷地傳入純一的耳中。從運動衫袖口伸出的手臂仍舊細瘦而幼小,兩隻手臂的內側蒼白到令人痛心的程度。聳立在眼前的書櫃當中擺滿了兒童讀物。左右兩邊也矗立着灰色的鐵架,夏日的陽光從高處的窗戶斜斜地照射下來,書庫裏充滿塵埃的空氣猶如煙霧般搖晃。
這裏是圖書館的兒童室。純一就是在這裏首度發現了書本的奧妙。這應該是一九七六年——八歲的夏天。這麼說,那本書一定也在這裏。視野不停地晃動,無法隨心所欲移動視線,但純一仍舊開始尋找記憶中的書籍。
那是E。R。巴勒斯的《地心帝國》——在這個暑假當中,他每天上午和下午都各從圖書館借一本書,像是得了熱病般瘋狂閱讀,而這本書正是最初的導火線。他記得在看這本書的時候,讀到精彩刺激的情節讓他緊張得呼吸困難,手心也被汗水浸濕。
他在書架第三層的角落找到那本書,必須踮起腳尖伸長手臂才能勉強拿到。書背上的字體比他記憶當中的大了許多。它夾在J。凡爾納的《十五少年漂流記》和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之間靜靜地呼吸。純一看到眼前眾多書本的書似乎同時開始自內部發光。這一年的夏天,這裏的每一本書都會被迷上書本的他拿在手裏。在這一個半月的暑假當中,純一會將書架上方三層的所有書都看完。
小小的手伸向書架。幼小的男孩拿到目標中的書本,迅速翻了翻內頁。他小小的大拇指壓住了佔據兩頁的插圖——在這張插圖中,翼龍形的地底人正走下洞窟的階梯。男孩輕嘆了一口氣,將這本書緊緊抱在胸前,微微拖曳着左腳走向借書櫃台。
人只要活着,總是會碰到快樂的事。走下階梯時,穿矯正鞋的腳步聲在圖書館的建築中顯得格外尖銳。純一此時已經不再介意這個金屬聲。光之旋渦再度來臨,溫柔地包裹着抱着書本的男孩。
你找到了好東西,好好地享受吧。純一對幼小的自己呼喚。
地底、海中或叢林,還有距離數億光年的銀河系。今夏的冒險即將在無限延展的想像國度中展開。雖然無法陪你度過,但我比誰都清楚這是多麼愉快的經驗。
說完最後的話,純一的靈魂便沉入光之旋渦深邃的底部。
小小的手掌中,握着青色和綠色的塊狀物。
在視野的角落,可以看到緩緩向後方移動的護欄和行人路的磚石。背上感受到書包令人懷念的重量。從日照的角度看來,時間應該已經是傍晚了。分隔道路與行人路的白線也染成溫暖的橘黃色。
純一再度將視線轉回手掌,終於想起手中的東西是甚麼。那是當時很受小學生歡迎的超級跑車橡皮擦。青色是林寶堅尼的Miura,綠色是蓮花的Europa。如果要跟義治換他的法拉利跑車,除了Miura之外還要附上哪一台呢?純一幼小的腦袋裏都在思索橡皮擦的事情。抵達「鬼屋」正門,男孩按下對講機的按鈕。
「我回來了。」
聽到大門的電鎖解除的聲音,男孩以肩膀推開沉重的門。他的眼睛仍盯着超級跑車橡皮擦,穿過停車場走向主屋。
氣氛不太對勁。感覺很不舒服。這該不會就是那一天……
男孩繞到主屋後方,想要從較接近自己房間的後門進入。
不能繞過那個轉角!純一試圖改變行進方向,但少年仍舊拖曳着左腳緩緩走入了後院。
「鬼屋」的後院是這一帶著名的賞櫻勝地,這天花季剛過,滿地微髒的花瓣混雜在粗砂礫之間。
咻,咻。前方傳來摩擦的聲音。
男孩的視線緩緩向上移動。從手掌移到鋪着粗砂礫的地面,再到低矮的杜鵑花灌木,最後是殘餘花瓣與嫩葉爭鋒的吉野櫻花樹。
淡紅色的雲朵之間,懸掛着一個不知名的物體,隨風搖曳。
赤裸的腳掌無力地指着地面,褲子前方濕成黑色。
咦?那是甚麼?是阿豐在曬大衣嗎?
男孩一開始似乎沒有發覺這是一名中年男子的屍體。他目不轉睛地看着春季的暖風搖動吊死者的屍體,純一也被迫必須一直盯着上吊的現場。男人是面向屋子的方向上吊的。腳邊A4大小的信封上以毛筆寫着單單一個「怨」字。純一思索着這個男人的身份——這個人據說是被純次郎兼併的某電子零件公司董事長。不,那位董事長應該是在玄關前方自焚的中年男子吧?
幼年的純一似乎總算明白眼前的是人類的屍體,接着便是一陣尖叫聲。這天晚上,他大概只要一合上眼睛就會夢到在櫻花之間搖晃的黑影,整夜不得安眠。
光之旋渦來臨,圍繞着站立不動的男孩,純一暗自鬆了一口氣。他終於可以從這個時空得到解脫。他聽到傭人從後門跑出來的腳步聲,以及幼年的自己有如噩夢般的叫聲,接着便被時間的奔流吞沒。
「義治,你真厲害。」
屏幕上顯示着黃色、紅色和橘色的方塊。在猶如宇宙空間般無限延展的漆黑背景上,色彩鮮豔奪目的方塊整齊地排列在一起,美麗而規律的圖像瞬間吸引住純一幼小的心靈。
方塊只要遭到白球撞擊就會消失,並發出猶如洩了氣的網球般可笑的電子音效。男孩的眼睛緊緊盯着畫面中四處亂竄的白球和將球反彈出去的小墊子。
這個孩子顯得相當興奮,並受到極大的感動。純一很清楚他興奮的理由。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接觸電玩的紀念性時刻。在這之後,電玩將在他短暫的生命當中扮演不可或缺的角色。
這裏是保齡球館的一隅,位於小學放學回家的路上,他常常把書包寄放在朋友家裏跑到這裏來玩。幼年的純一和朋友所在的遊戲區是為了等候保齡球道的顧客而設置的。在這個遊戲區,打方塊已經取代古典的小鋼珠和射擊,成為最受歡迎的遊戲。
純一的同伴——川上義治——錯失了最後的攻擊機會,輪到純一上場。他記得自己很擅長這個遊戲,並期待着遊戲開始。然而當百元硬幣掉入投幣口,男孩的三次攻擊機會很快就用完了。幼年的純一懊悔不已,連頭部都在發熱。
球道後方傳來Pink Lady的UFO這首歌,聽起來就像是遠處的海浪聲。
「對了,聽說Candies解散了。純一,如果讓你來挑,你想跟她們當中的哪一個交往?」
當他排在隊伍後方準備再次挑戰時,義治問他。
「我選田中好子,因為她胸部最大。」
義治在胸前比出抱水球的手勢。噗通,噗通——幼小的純一滿臉通紅,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沒有辦法想像自己和女孩交往。他才小學四年級。
「大概是伊藤蘭吧。」
曲子轉變為比吉斯的Night Fever。就連幼小的純一也都看過約翰·特拉沃爾塔穿着白色西裝、袒胸跳舞的姿態。他聽到自己心中雀躍的聲音。
(下次拿壓歲錢再來挑戰看看吧。我一定要成為打方塊高手,比義治或其他人都要厲害。)
純一知道不久的將來這個願望一定可以實現。他會成為小學生當中最厲害的打方塊遊戲玩家,來年則會攻破太空侵略者,再來年則會征服小蜜蜂和小精靈遊戲。幼小的純一與遊樂場的第一期黃金時代即將開始。
在迪斯科音樂跳躍的低音和保齡球打倒球瓶的痛快撞擊聲當中,地闆湧起一陣發光的旋渦,纏繞住少年的身體。純一原本希望能夠在這個時空多待一會兒——至少再玩一次打方塊遊戲,或是等到比吉斯的歌曲結束——但光的力量在背後推着他,再度將他送到未來。
黑暗當中,他看到伸向收音機的指尖。
收音機傳來文化廣播電台的女DJ——川口雅代——的聲音。AM廣播的雜音令人感到懷念。孩童胖胖的指尖以熟練的動作轉動旋鈕,一下子就找到目標中的電台。枕邊電子鐘的藍色數字顯示的時間已經接近凌晨一點。
電台報時之後,熟悉的結他旋律輕快地湧現。這是日本廣播的All Night Nippon節目。星期四第一階段的主持人從去年的Daddy竹千代改成北野武之後,就成了中學時代的純一不可錯過的節目。
對內向的少年而言,北野武等於是自由的象徵。他是個以無敵搞笑功力為推進力的航天員,帶領少年脫離令人窒息的社會、家庭等重力圈。少年將成長中的身體裹在棉被裏,在關了燈的房間裏豎起耳朵傾聽深夜的廣播。疲倦而快活的收音機之夜——這是少年在一天當中惟一能夠解除緊張的時刻。他每天隻需上學,為甚麼還會感到如此疲倦呢?
「今晚也要全力逆噴射!」
年輕的北野武的聲音從收音機裏流出,節目開始了。
這年春天發生了日航在羽田沖墜機的事件,純一剛升上國二。他就讀的是位於吉祥寺鬧區角落的私立學校,這所學校從小學到大學都是一貫教育,以悠閒而自由的校風聞名。然而即使擁有得天獨厚的環境,純一仍舊無法融入外界的生活。他的朋友很少,也沒有積極參與社團活動。他平時的活動不外乎在電玩遊樂場攻略新遊戲、讀書,或是收聽現在已經改名的美軍遠東廣播。在他的記憶當中,中學生活始終是孤獨的。他就是在這個時期開始聽歐美流行音樂的。在那個年代,The Boomtown Rats的歌中,討厭星期一的孩子會拿着槍掃射學校。
「蛋蛋全力發射!」
北野武開始連珠炮般地朗讀全國各地寄來的搞怪手淫方式。純一在床上笑到抱着肚子打滾。他應該就是在這個時候從同班同學那裏學來自慰的方式。失去肉體的現在,性慾到底跑到哪裏去了呢?
金色的光之旋渦鼓動着濃淡相間的波浪,在房間地毯上擴散。整張床就像是被排水孔吸入的樹葉般緩緩旋轉,但專注於收音機的中學生似乎完全沒有發覺。純一聽着北野武口齒清晰的下町東京腔,穿越了時空之牆。
這是個和緩的斜坡。
他的視線落在地面,看到一雙嶄新的黑色皮鞋。少年不停地以手觸摸領口。從指尖的觸感可以知道他繫着領帶——這是他最喜歡的毛線領帶——身上穿的則是海軍藍的西裝和藍白條紋相間的襯衫。他今天的穿着似乎經過精心打扮。這一帶的景色很熟悉,不遠處便是大倉旅館向三方展翼的暗色建築。純一微微拖曳着左腳,走上通往停車場的長斜坡。要把的士費省下來,才能買七月份推出的任天堂「Family Computer」遊戲機——少年的意識清楚地傳到純一耳中。這就是那一天吧?越是不想回憶的日子,似乎越容易從記憶堆中甦醒。
國三的純一低着頭,含蓄地響應門前警衛的招呼,接着便穿過自動門進入大廳右側的會客廳。壯年時期的純次郎坐在窗邊的位子上舉手招呼他。純次郎就像是日本電影全盛時期的明星,散發着過分醒目的熱力。純一看到父親對面年輕女性的肩膀。她胸前似乎抱着東西。純一緩緩接近他們的位子。女人全身僵硬,甚至不敢轉頭看他。就連純一也感受到了對方的緊張。少年走到桌前,她便緊緊抱着連頭髮都還沒有長齊的嬰兒站了起來。
純次郎仍舊坐在位子上,以隨性的口吻說:
「這是你新的母親和弟弟。今後大家要好好相處。」
女人抱着嬰兒,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初次見面,我叫峰子。這個孩子是純太郎,他將成為純一少爺的弟弟。事出突然,您一定會很驚訝。我們下個月開始就要住進吉祥寺的屋子裏了,請多多指教。」
她的年紀大概介於二十五到三十歲之間,薄薄的藍色洋裝並沒有隱藏住她凹凸有緻的身體曲線。低胸的打扮流露出酒店女郎的風格。峰子白皙的脖子很自然地融入淺色的上衣,薄薄的肌膚底下看得到猶如藍色枝影的靜脈。
「即使我反對,也不會改變事實吧?」
少年以故作冷靜的聲音說。接下來是一陣尷尬的沉默。
「嗯,沒錯。」
純次郎的回答當中完全沒有動搖的影子。
「我知道了。請多多指教。」
純一點了個頭,轉身正要離去。
「等一等,純一。我訂了餐廳的房間,一起吃個飯再走吧。」
別開玩笑——他原本想這樣大喊,但峰子搶先一步低下頭說:
「我也要拜託您,請至少跟我們用個餐吧。」
少年詛咒自己無法拒絕別人要求的軟弱個性。希望這頓晚餐不要吃太久——純一聽到少年內心的聲音。但其實這並不重要。純一冷靜地旁觀眼前的狀況。新的母親和弟弟的出現幾乎不會對少年的生活造成任何影響。
即使住在同一棟屋子裏,他們也幾乎不會碰面或說話。來年進了高中之後,純一除了吃飯之外幾乎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父親每天都到半夜才回家。偶爾在走廊上相遇,也只是簡短地交換一句「還好嗎」,「嗯」。
少年放棄反抗,和新的家人坐在餐桌前。他點了一杯奶茶。當侍者以銀包餐盤將紅茶端來,淡淡的光之旋渦開始包裹住少年。從尷尬的氣氛中得到解脫之後,純一總算鬆了一口氣。
他從來沒有如此期盼那神奇的光之旋渦趕快來臨。
「喂,阿純,你沒有跟女孩子交往過吧?」
聽到的是義治漸趨成熟的聲音。
「嗯。」
「你覺得依子怎麼樣?」
純一的意識略過意義不明的對話,將焦點集中到塑料吧枱上的一本書。這是令人懷念的粉紅色布面精裝書——村上春樹的《世界末日與冷酷仙境》。他記得這本書借給義治之後就沒有拿回來過了。這本書是一九八五年出版的,當年純一念高二。
從光之旋渦甦醒的純一快速地回顧記憶。這一年,任天堂的《超級馬里奧》掀起狂熱的風潮(純一的紀錄是六天完全攻破),少年Jump周刊上連載的《七龍珠》還停留在悟空與紅領巾軍團對抗的情節,音樂則是靈魂樂與迪斯科舞曲的全盛期。他常常為了尋找一張美國某偏遠鄉鎮舞曲樂團的罕見專輯而到各地的進口唱片行尋寶。
這裏是位於吉祥寺車站南面出口前的麥當勞,也是他們放學後聚集的場所。坐在二樓窗邊的吧枱座位,可以看到穿越斑馬線走向車站的人群。麥當勞奶昔和大包薯條雜亂地堆放在眼前,油臭味鑽進鼻子裏。
「為甚麼要提起依子?」
「沒事,我只是聽繪里奈說,她覺得你還不錯。」
「哦。」
身為高中生的純一裝作不關心的樣子,試圖隱藏內心的動搖。義治露出惡作劇的眼神說:
「你也覺得那女的還不錯吧?」
阿部繪里奈和大瀧依子是他高一時的同班同學。因為音樂的興趣相近,即使分到不同班級之後仍舊偶爾會一起到澀谷逛唱片行。他們從七歲就在同一所學校,因此純一和那兩名女孩也很熟。在他們那所一貫教育的高中,雖然也有些學生會為了報考其他分數更高的大學而拚命讀書準備入學考試,但這兩人都屬於沒有太大進取心的樂天派,隻打算直升上自家的大學。
繪里奈是校內數一數二的美少女,常炫耀說有星探找她去當模特兒。她的個子很高,手腳就像北歐摩登家具般修長,咖啡色的頭髮和色素稀薄的眼珠子相當亮眼。依子是她的朋友,在美麗的少女身旁扮演個性堅強的配角。但純一內心裏暗自覺得她是個蠻可愛的女孩子。依子的長相屬於中上程度,剪了一頭少年般的短髮,和尖尖的下巴相當搭配。
「我只有下巴長得像小泉今日子。」
和繪里奈相比,依子的好奇心更旺盛,聽音樂和閱讀的興趣相當廣泛,和純一頗談得來。她對於服裝的品位也很敏銳,會將流行的打扮稍作改變以符合自己的風格。即使是同樣的深藍色制服外套,穿在她身上也比其他的女孩子更帥氣。對於沒有女朋友的純一而言,義治的話應該算是一個好消息。
「那又怎樣?」
未來的純一聽到少年的回答,很清楚地知道他只是在硬撐面子。
「就只有這樣。你在期待甚麼?難道你喜歡依子?」
義治斜眼看着他奸笑。純一不知該如何回答,接着便看到同學披肩的長髮蒙上一層淡淡的金色光芒。
在流行歌曲當中,高中放學後應該有許多快樂的事情等着他們,但事實上卻完全沒甚麼好事。純一嘆了一口氣,在金光閃耀的旋渦當中向未來墜落。
嶄新的枕頭套上,大瀧依子緊閉着雙眼的白皙臉孔像是塗了夜光漆般,散發着朦朧的光澤。或許是因為平躺的姿勢,裸露的胸部幾乎感覺不到任何隆起。純一在空虛的驚訝當中想起了這個時間點。這是高中畢業那年的春假,地點是澀谷一家賓館的房間。他連旅館的名字和房間號碼都記得——圓山町「弦月」602室。義治和繪里奈應該也在同一棟建築其他樓層的某室。
房間的牆壁如他所記憶的是磚砌的,床的四個角落立着銀色的支柱。梳化前方以螺栓固定的三腳架上設置着一台立拍得。高中時代的純一無法理解房間裏為甚麼會有照相機。賓館的空氣帶着些許黴味。
少年有如面對易碎品般慎重地對待少女的身體。親吻以嘴唇作為起點,移動到臉頰、眉毛、閉上的眼瞼以及汗濕的額頭,接着從工藝品般的耳朵下降到脖子,經由鎖骨橫移到側腹部。嘴唇的探索最終回到少女硬挺的乳房上。少年在無味的淡色頂峰上稍作休息。頭上傳來少女壓抑的嘆息,少年的陰莖達到前所未有的硬度。
「你真的願意跟我?……」
少女默默地點頭。
少年以震動的指尖戴上保險套,兩人單薄的腰重疊在一起。少年撥開沿着指尖滑下的黏液,將陰莖插入少女體內。女孩子的內部原來是這樣的觸感。少女的指甲深深嵌入他的肩膀,但他卻無法分神去感覺疼痛。
「不要緊嗎?會不會痛?」
少女再度閉上眼睛,點頭響應。他以上半身的臂力支撐身體,避免將體重壓在對方身上。這個姿勢對於沒甚麼體力的少年而言相當吃力,但他仍靜靜地忍耐。休息一陣子之後,他再度緩緩開始動作。嘆息聲接二連三地傳來。依子曾說她也是第一次,或許會感覺很痛吧——這個念頭閃過腦海,但他卻無法停止動作。如果現在自己的頭被炸掉了,腰部大概還是會繼續晃動吧。
少年很快就達到極限,溢滿的快感衝擊着自制力的堤防。腰部的回轉速度更快了,與少女連接在一起的身體前端發燙,幾乎快要融化了。
「我來了。」
「啊!義治……」
少女低聲的呢喃給了少年強烈的打擊。在此同時,狂喜的巨浪從腰部穿過背脊直達後腦。少年懷着受傷的心靈,全身痙攣射精了好幾次。
純一從以前就知道大瀧依子喜歡義治。但是義治和繪里奈是全校公認的絕配情侶。他雖然接受自己是第二順位的事實,然而在最後的瞬間從依子口中聽到摯友的名字,仍舊讓少年的眼淚無法停止。
純一從內側靜靜地觀察少年。他心中既沒有興奮,也沒有憐憫。這不過是人生中的某一個片段。少女當時如果拒絕,他第一次的性經驗就不會如此悲慘了。少年強忍住嗚咽聲,將眼淚滴在少女的胸口。純一感受着他臉頰的熱度,耐心等候光之旋渦的來臨。
「大學生活過得如何?」
當他的意識猶如從水底浮升般幾乎恢復清醒,眼前看到的是高梨康介的笑臉。他大約五十出頭,眼鏡後方一雙幾乎快掉下來的大眼睛目光相當銳利,眼尾的皺紋擠在厚重的鏡片邊緣。厚厚的嘴唇或許因為顔色過紅,看起來隨時都像是散發着濕潤的光澤。不過姑且不論特徵明顯的眼睛和嘴巴,他的臉給人的整體印象算是端正而知性的,足以卸下對方的心防博得信賴。高梨康介是一名幹練的律師,兼任掛井集團和純次郎個人的法律顧問。
「不好也不壞吧。」
純一聽到自己譏諷的聲音不禁感到吃驚。高梨法律事務所位於丸之內一棟年代久遠的花崗岩辦公大樓中。純一似乎正坐在辦公室和高梨對談。黑色皮革的梳化相當堅硬,坐在上面身體幾乎不會沉下去。室內裝潢的鑲嵌木闆上看得到美麗的u字形花紋,牆上掛着透納一幅以暴風雨的海面為主題的繪畫。憑純一的眼光無從判斷這是真品還是複製品。
上帝是否想要給自己嚴酷的懲罰呢?在這一連串的回憶當中,純一重新造訪的都是他人生中最惡劣的時刻。這一次當他恢復記憶時,心情也感到相當沉重。
「今天特意請你過來,是要告訴你一件很遺憾的消息。」
高梨律師神情凝重地說。他此刻已經換上談公事的表情。
「這是純次郎先生的通知—一純一先生,你雖然是長子,但是令尊希望你能夠放棄掛井集團的所有繼承權。」
「這是甚麼意思?」
腦海裏一片空白。
「你即使在大學畢業後,也將無法進入掛井集團的相關企業,在令尊去世之後,也無法繼承掛井集團和純次郎先生的個人財產。不過……」
「他要和兒子斷絕關係,還有甚麼條件嗎?」
「是的。只要你在放棄財產繼承的文件上簽名,就可以得到十億元的信託基金。在你大學畢業之前由我保管,畢業後就可以交由你任意使用這筆錢。」
「簡單地說,他想要用十億元把我給賣了,叫我不要再接近掛井家嗎?」
他雖然虛張聲勢裝作毫不在乎,但語調仍顯得悵然若失。
「很遺感,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高梨律師連汗都沒有擦,回答純一的問題。來自未來的純一能夠同情律師尷尬的立場。此時的律師無法正視對方的眼睛,只能把視線落在手邊的文件上,完全失去了平時幹練的模樣。高梨叔叔從小就常常陪他玩。
「這是為了峰子和純太郎嗎?」
「這應該也是考慮之一。你父親為了斷絕將來集團內部紛爭的禍端,親自下了這個決定。當然,純一先生如果不願意簽署這份文件,也可以訴諸法律手段。」
「我有勝算嗎?」
「當然了,這本來就是很荒唐的做法。」
「高梨先生,你願意替我辯護嗎?」
律師從胸前的口袋中拿出手帕擦了擦汗。
「不,很抱歉,這一點我辦不到。但是我會替你介紹我所認識的最優秀的律師。」
「你要我請這位律師來和你、你的父親還有整個掛井集團作對嗎?」
「是的。這場訴訟想必會持續很長的時間。」
「——但是卻有勝算。」
「是的。但是你必須有所覺悟,接下來的十年都會耗費在法庭訴訟上。你的對手是相當龐大的組織,而你卻只有孤單的一個人。訴訟過程會相當繁瑣,並有可能多頭並行。如果純一先生仍舊想要孤注一擲,我也只能暗中替你加油。」
十億元——這是純一無法想像的金額。可以買三十萬張以上的CD。真愚蠢。但反過來思考,這或許是和純次郎斷絕往來的好機會。既然父親採取不帶私人情感的公事化做法,自己也只需以同樣的方式應對。他不必顯露出迷惑或躊躇的態度。他沒有足夠的才能去掌管有如章魚腳般糾纏複雜的集團企業,對於事業也不抱持任何野心。他原本就已經決定,大學畢業之後就要找一家小公司就職,和掛井家斷絕關係,自己一個人過着安靜的生活。
「我知道了。高梨先生,你應該已經準備好相關文件了吧?」
律師垂下肩膀,不知是鬆了一口氣,還是因為純一放棄反抗不合理的命令而感到失望。
「請把剛剛的文件拿過來。」
高梨按鈴呼叫秘書。
黑色數據夾中是多達二十張左右的承認書文件。純一隻看了第一張的一半左右,就打消了繼續看下去的念頭。反正他一定無法完全理解其中的內容:甲方決定永久放棄乙方的法定繼承權,乙方補償甲方……
「既然是高梨先生擬定的文件,我就不需要全部看完了。我沒有印章,就在這裏蓋下指印結束一切吧。」
「請等一下,純一先生。我可以介紹認識的律師給你。以你的立場而言,應該有權利拿到十倍的金額才對。」
「不,不用了。」
年輕人的決心沒有動搖。他反而覺得相當痛快。純一為過去的自己感到驕傲。需要寫上姓名按下指印的地方只有第一頁和最後一頁各兩處。承認書是一式兩份,其中一份會在事後郵寄給他。走出房間時,純一轉頭對高梨律師說:
「請轉告父親,我不會再和他見面了。請他保重,再見。」
純一靜靜地關上身後的門。看似冷靜的青年心中正凝聚一個冷靜的決心——我絕對不會結婚,也不會生孩子。這一輩子我絕對不會成立家庭。我只能孤獨地生活——之前便是如此,而現在更被迫徹底地面對這個事實。
走在木質地闆的走廊上,網球鞋的橡膠鞋底發出刺耳的「啾啾」聲。剛滿二十歲的純一心中懷藏着堅定的決心,走過昏暗的走廊,朝着等候在盡頭的黃金色光之旋渦前進。
「阿純,起床了!」
有人搖着他的肩膀把他喚醒。眼前看到的是處處沾染污漬的灰色無紡布地毯。他似乎正裹在睡袋裏,睡在地闆上。
「來,開始工作吧。」
十二個榻榻米大的工作室裏,有四台計算機並排設置在牆邊,顯示器用的是當年還很罕見的二十一英吋大屏幕。有幾個人已經開始工作了。純一從睡袋爬出來,伸了一個大懶腰。他直到黎明時分才入睡,幾個小時的睡眠並無法解除腫脹的雙眼有如發熱般的疲勞,以及肩膀與背部像是塞了鐵闆般的酸痛。在連續打了二十八小時的計算機遊戲之後,這是必然的結果。
純一從被光之旋渦拋出的衝擊中恢復正常之後,意識開始活躍地運轉。這裏是位於澀谷區道玄坂的計算機遊戲製作公司「拓荒者」的工作室。董事長兼製作人兼導演的黑崎、程序設計的吉川以及圖像設計的阿徹也都在這裏。遊戲音樂當時應該是外包給音樂大學裏專研混音器的禦宅族學生製作的。這家公司當時還相當具有活力,有着家庭般的氣氛。打這份工雖然辛苦,卻很快樂。
純一在承認書上簽字離家之後,高梨律師每個月都會寄三十萬元的生活費給他。但純一不希望只靠着這筆錢生活,因此很早就開始打工,希望他至少賺取租房子的費用。
在找工作的時候,他從小鍛鍊的電玩技術派上了用場。當時電玩開始成為備受矚目的新興產業。純一在拓荒者遊戲公司的工作是徹底「玩遍」整個遊戲。他必須尋找漏洞,提出遊戲的改進方案,評估難易度,必要的時候還得替遊戲情節策劃插曲,以增加故事的深度,或是想些取悅電玩迷的秘密法寶。以電影而言,這個工作就像是由觀眾的角度來重新檢視劇本及編輯過程。他在這裏打工期間是大學生活的後三年。從現場忙碌的氣氛來看,這應該是四年級秋天趕工的時期。
任天堂的「Super Family Computer」預定在一九九○年十一月發售,拓荒者公司為了配合新的遊戲機上市,也籌劃了新的角色扮演遊戲。狂熱的電玩迷應該還記得——遊戲名稱是《黑暗迷宮》,以城堡地牢為舞台,是一場劍術與魔法拚鬥的高格調RPG。
RPG的故事仔細分析結構其實都很簡單,《黑暗迷宮》也不例外。邪惡的魔王奪走了公主與王室的秘密寶藏,主角為了尋求只有魔王知道的自己的真實姓名與身世秘密,帶着隨從踏入詭異而幽默的幻想世界展開冒險。主角必須與怪物及恐懼戰鬥,在迷失方向之後又重新找回正途,回答無數的謎語,增加經驗與知性的數值。玩家能夠在遊戲中試探自己的可能性,迷失在幻想世界當中並不會比現實的人生更無聊——這場單線道的小型成長故事對純一和廣大的電玩迷而言,都是值得一試再試的故事。
正面的屏幕當中,以16x16點畫呈現的主角和三名隨從——僧侶、女劍客、格鬥家——在畫面中排成一列。他們正在挑戰所有的門、所有的問題以及所有的陷阱與戰鬥。
「純一,地底第五層完成了。你想出的地底湖也在這裏。你仔細瞧瞧,如果有甚麼好點子,歡迎提出來。」
程序設計的吉川將剛完成的磁盤拿給他。大學時代的純一將視線別開,默默地接過磁盤。純一孤僻的性格到了這個時期有變本加厲的趨勢,即使在大房間裏與同事熬夜共同工作,也幾乎從頭到尾都不和任何人說話。
純一面無表情地打開檔案。當有如藍色水晶般的湖面展現在屏幕上,他心中感到雀躍不已。這就是深受眾多電玩迷喜愛的第五地窖。然而即使看到自己的點子化作美麗的成果,純一仍舊沒有改變表情。金色的光芒緩緩降臨,包圍着映出清澈地底湖的屏幕。閃耀的旋渦靜靜地吞沒排着許多烏龍茶空罐的計算機桌。
他聞到蛋白質與油脂燒焦的香氣。魚乾、魷魚麵、烤飯糰和喝到一半的啤酒瓶雜亂地擺在眼前。關於氣味的記憶似乎具有瞬間甦醒的特質。這裏是他們在慶祝完工時常去的澀谷百軒店的燒烤店。拓荒者遊戲公司的成員以三十出頭的董事長黑崎為中心,聚集在店裏的和室座位。
「真遺感。《黑暗迷宮》的評價其實不差。」
中西徹說。阿徹和純一同年,不過他在就讀設計學校的時候就已經在從事CG的工作了,因此在遊戲業界已經屬於老鳥的層級。
「董事長,有沒有辦法找到借錢的渠道?」
程序設計的吉川以沉穩的聲音問。
「我找過銀行、信用金庫還有認識的所有玩具製造商,可是每一家都跟我說,如果沒有新的抵押品,連一毛錢都不能再借給我了。即使產品做得再好,全日本還是沒有一家公司會讓人拿只完成一半的遊戲當抵押品。」
黑崎說完一口氣喝乾啤酒。杯底重重地敲在桌面上。
「那該怎麼辦呢?」
吉川的聲音聽起來總是如此悠閒,簡直就像是在討論別人的事情。
「只能等《黑暗迷宮》的收益入賬,再繼續進行製作了。」
「這有點困難。那支遊戲的巔峰期已經過了,頂多拿來付我們的薪水和事務所的維持費用而已。」
總是直言不諱的阿徹此時的語調聽起來似乎也很遺憾。
這一年,純一的大學生活邁入第五年。即使經濟泡沫破滅,就業市場依舊以賣方佔有優勢,然而個性內向、沉默寡言並有輕度社交恐懼症的純一早巳自知無法在一般公司上班。就這方面,吸收大批禦宅族的遊戲業界則具有有寬大的肚量,可以接受不擅社交、與眾不同的族群。對於純一而言,拓荒者公司已經成為他惟一與社會接觸的門扉。然而這家公司此時卻因為資金不足、無法製作新產品而面臨倒閉的危機。
純一默默地喝着平時不喝的啤酒。他的表情雖然沒有變化,心中卻展開一場激烈的天人交戰。一旦秘密洩露,今後或許就無法和這些同事維持目前的關係了。
去年拓荒者遊戲公司推出以任天堂遊戲機為平台的《黑暗迷宮》。遊戲雜誌和批評家都給予它相當高的評價,成果頗令人滿意,但高評價卻沒有反映在銷售成績上。然而弱小的製作公司沒有停下腳步的餘地,還沒確認第一支作品成功與否就迅速開始進行續集《黑暗迷宮Ⅱ:被埋葬的天使》的製作。
一開始原本以為續集的製作經費可以用公司內部的餘額償清,但因為故事的架構不斷增強,製作費一下子翻升到比第一集高出數倍之多的金額。身為導演的黑崎日後在接受專業雜誌訪問時曾說,面對這樣的情況會選擇刪減故事以降低預算的人根本就不適合做遊戲製作這一行。他向各地的金融機關借錢,再加上公司員工的努力,總算完成了六成左右,然而這時賭上公司命運的大作卻遇到了製作費的瓶頸。大家放棄工作,一到傍晚就聚在這家店裏喝酒。
「那個……」
純一吞吞吐吐地開口。
「怎麼了?難得聽你發言,有話要說就說吧。」
「……請問續集還要多少才能完成?」
純一低着頭小聲地問。
「你是指時間還是金錢?只要有錢,應該可以在你畢業之前完成吧。」
「我是指資金的問題。」
純一抬起頭,堅定地看着董事長的眼睛問。
「這個嘛,大概還需要四千萬吧。如果把銷售時的廣告宣傳費用也納入考慮,最好有五千萬比較保險。如果沒辦法籌到那麼多,只要有三千五百萬也勉強可以解決。你們家很有錢嗎?」
純一併沒有把自己的父親純次郎和掛井集團的關係告訴公司的同事。他謊稱自己是從外縣市獨自到東京來生活,雙親都在一場意外中喪生,只靠叔父母給的微薄生活費就讀大學。這是他將別處聽到的窮苦學生的故事稍作修改潤飾的偽造經歷。
今次的新產品有三分之一左右的腳本是由純一的點子產生的,因此他對續集的情感也特別深厚。在這一集當中有劃時代的戰鬥場面,負責圖像設計的阿徹也安排了許多令人屏息的美麗場景。主角的身世之謎比第一集更具有深度,這支遊戲應該具備了足以迷惑玩家的那種無法明確定義的特殊吸引力。
純一有預感這會是一支上上籤。一般而言,在製作的階段,這種預感可能只是先入為主的偏見罷了。然而日後他將深深體會到,這種預測能力比強大的資金或人脈都來得重要。
「……那個,我或許可以……籌到這筆資金。」
純一以細微的聲音說話,視線仍舊落在桌上。折疊整齊的竹筷紙袋浸在啤酒杯留下的圓形水印中。他必須卯足跳下懸崖的勇氣才能說出這句話,但周圍的反應卻格外平淡。
「你是哪個國家的皇太子殿下嗎,純一?不過天下哪有這麼會打電玩的王子!」
阿徹從旁插嘴,惹來哄堂大笑。
「你們安靜點。」
黑崎董事長的眼神亮了起來。
「你和阿徹不同,即使是腳本的點子,沒有十足的信心也絕對不會提出來。喂,純一,我們在談的是五千萬的金額。你真的有辦法籌到這筆錢嗎?」
純一的嘴角緊張地痙攣了一下。
「冷靜點,慢慢說。」
「……那個,我想……我可以設法……拜託……認識的律師……幫忙準備這筆錢……」
「這筆錢是誰的?可以由你自行決定用途嗎?」
這時純一的聲音幾乎已經完全聽不到了:
「……呃……我想……應該是我的吧。」
「真的嗎?純一,你真厲害!」
聽到阿徹興奮地這麼說,純一像一隻缺氧的魚般喘着氣說:
「……別這麼說……阿徹。」
「有甚麼關係呢,純一。有錢並不是可恥的事情。」
吉川難得地開了玩笑。
「好,既然找到贊助者,我們今晚就喝個痛快吧。純一,關於這筆錢,我要你詳細地跟我說明清楚。」
黑崎點了啤酒,原本沉默的宴席一下子熱絡了起來。大學時期的純一拿毛巾擦了擦手中的冷汗,總算鬆了口氣。
另一方面,返回這個時間點的未來的純一則感慨良深。沒想到自己竟然也會碰到如此驚人的好運。《黑暗迷宮Ⅱ:被埋葬的天使》這支遊戲將成為下一季的代表性暢銷作。根據高梨律師和純一起草的契約書,純一可以得到扣除製作費後收益淨額的百分之三十。光是如此,就足以讓純一在接下來的數年當中陸續得到將近投資額十倍的收入。
雖然說這只是新手的好運,但純一的天職在此時就確定了。續集的成功是一個重要的契機。純一選擇的道路不再是遊戲的製作者,而是資助包括遊戲在內的種種企劃案的創業融資企業。
不過相較於創業融資這個名稱,純一比較喜歡「Angel(天使)」的稱呼。經營學上的Angel並不是指長了白色翅膀的上帝使者,而是在新興企業開創時期提供贊助資金、協助創業的個人投資家。他們所要求的股份不像創業融資公司那麼多,也不會堅持擁有絕對的經營權。這些個人投資者隻負責出錢,而沒有(太多的)干涉或要求,對新興企業創業者而言就如同天使般值得感恩,而在日本也如同天使般難求。
光之旋渦從長年被油煙薰染成亮黑色的橫梁之間緩緩降落。黃金色的光芒接觸到從火爐升起的白煙,形成如極光般閃爍的簾幕,溢滿整間狹窄的店面。
自己選擇的道路並沒有錯誤——純一的靈魂得到滿足,消失在白色閃耀的旋渦當中。
「你打算怎麼辦?」
這是阿徹的聲音。純一的視線落在酒杯中削成圓形的冰塊上。他抬起頭,看到五顔六色、形狀各異的玻璃酒瓶猶如冰凍的波浪般排列在貼着玻璃鏡的酒櫃中。他試着啜飲一口杯中的酒。伏特加通過喉嚨,在舌尖流下野草般的香氣。
「……我也要離開拓荒者。」
他的聲音很小,但卻毫不猶疑。這陣子在與阿徹談話的時候,純一已不再感到太大的負擔。或許是因為他們年齡相近,又在同一家公司度過了四年的時間。阿徹坐在他隔壁的凳子上,穿着運動衫和短褲,頭上是經年常戴的一頂大聯盟棒球帽。這是聖地亞哥教士隊的球帽。
「真的是幹不下去了。不過你以後還是會繼續製作遊戲吧?」
「不,我也打算停止製作工作。」
「太可惜了。你應該有本事成為導演的。」
黑色鋼琴烤漆的吧枱一直延伸到酒店內部。這家位於乃木坂的會員制高級酒吧是阿徹在公司附近找到的場所,店內裝潢以洗練的紅色和黑色雙色統一。牆上的屏幕正無聲地上映着電影《發條橙》,不知藏在何處的音響以微弱的音量播放着拉威爾的弦樂四重奏。純一感到不可思議:只剩下靈魂的存在雖然失去了種種欲望,但音樂的魅力卻絲毫沒有改變。聽到第二樂章起頭激烈的撥奏,他心中便雀躍不已。
《黑暗迷宮Ⅱ:被埋葬的天使》創下暢銷紀錄之後,小小的公司得到了巨大的轉機。每個禮拜都有新的員工加入,道玄坂單房的事務所很快就不夠用了。經濟泡沫破滅的第二年,市中心的辦公室租金如雪崩般急劇下滑,拓荒者遊戲公司便以極低廉的價格租下了乃木坂最佳地段的智能型大樓最高的兩層,作為新的事務所。
黑崎此時專注於董事長一職,阿徹擔任CG設計部長,純一則是成品檢查室長。純一很不擅長管人,不論部下年齡大小都一樣。雖然還沒碰到比他更善於操作遊戲的部下,但他於公於私都有嚴重的溝通恐懼症,自然無法勝任管理職。到頭來,過度的成功和失敗沒有兩樣——未來的純一以苦澀的心情回憶這段時期。
「如果沒有監察那個老頭就好了。」
「的確。」
「話說回來,那老頭真的以為集團指導制度和原價計算那一套對製作遊戲會有幫助嗎?」
所謂的「監察」是當初製作《續集》時不肯出資的大銀行送來的專家,等於是來自主流銀行的特洛伊木馬。黑崎此刻同時進行着四項遊戲企劃,借債增加到在以往絕對無法想像的金額。
「……阿徹,你打算怎麼做?」
「我當然會繼續製作遊戲。純一,你出錢吧。我有很好的點子,也找了幾個厲害的傢伙。我本來也想邀你一起來的。」
「這樣啊……我也打算成立公司……雖然是幽靈公司。」
「你要成立甚麼樣的公司?」
「我想要幫助像阿徹這樣的人進行工作……呃,算是融資的公司……就像拓荒者在製作續集的時候,我曾做過的那樣。」
「決定了,你就負責出錢吧。不過可別送一個監察到我這裏。」
「只要你們能製作出很棒的遊戲就行了……其實那些錢我根本不在乎。」
兩人舉杯慶賀。日後阿徹的公司雖然不會推出狂賣的產品,卻會以獨樹一幟的遊戲吸引電玩迷的心,並成為純一的公司長期合作的重要顧客。
(我死了之後,阿徹不知道怎樣了。他是否知道我的死訊呢?追憶的過程也將接近尾聲。自己到底是被誰、以何種手段殺害的呢?)
純一即將迎接他鮮少喜悅的人生當中最大的謎。
弦樂四重奏的曲子從拉威爾轉變為勳伯格。這家店一定是有一位熱愛四重奏的酒保。有如鋼琴弦般強韌的女高音在四種弦樂器之間奔馳,消失在酒吧挑高天花闆上裸露的鋼管之間。
純一對於音樂的喜好從二十五歲之後便起了變化。他開始厭倦以六七十年代風格的旋律和編排為骨幹、毫無反省隻知大量重複生產的流行音樂,越來越常聽古典音樂。雖然他仍舊會聽搖滾樂的新專輯,但已不再如過去一般狂熱。
電影中,單眼戴着假睫毛的馬爾科姆·麥克道威爾正笑着強暴女人。金色的光之旋渦從屏幕湧出,瀰漫整間酒吧。
接下來會被送到哪一段未來呢?如果追上現在的時空,自己已經被某人再度殺害了……
眼前是被雨水打濕的窗戶。窗外的景色是銀座後巷公寓群的灰影。古董紅木桌上放着一份報紙。醒目的標題自然而然地映入眼簾:「教祖首度公開審判!」純一再度拿起報紙。版面幾乎都被奧姆真理教的相關報導佔據,其他新聞的篇幅被迫大量縮水。他的視線落在社會版的角落,平時不會去注意的訃文欄。
掛井純次郎先生(掛井集團代表)
於15日晚間7時20分因車禍去世,
享年62歲。東京出生。喪禮、告別式
於18日中午開始,在東京都中央區
築地3之15的築地本院寺舉行。喪主
為長子純太郎先生。
他反複閱讀了好幾次,文章字句仍舊沒有改變。簡短的訃文當中並沒有提到父親惡名昭彰的企業重組工作。純一不知道自己該作何感想。他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雨,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原本以為那男人是刀槍不入的不死之身,沒想到竟然這麼輕易地就因為車禍死了。身為前長子的他,該如何面對這起事件呢?雖然父子關係已經藉由金錢取消了,但兩人每年至少還會碰一次面。
這裏是融資公司「天使基金」的事務所。三十平方公尺大小的房間容納他一個人綽綽有餘。煞風景的房間裏只有工作所需的辦公機器。純一懶得花心思照顧植物,因此室內連一株盆栽都沒有放。這間單人事務所位於銀座三丁目歌舞伎座劇場後方,一棟積木玩具般的後現代風格大廈的七樓。
純一在和高梨律師討論過後,決定成立一家株式會社,並請高梨擔任董事之一。除了律師和純一之外的另外三名董事則是以巨額向地下從業者購買的人頭。Angel Fund實質上是完全由純一掌控的個人融資公司。他不需要上司或部下,也不用向任何人提出報告或聽取報告。那樣實在太花時間了,而且和他人共同工作也會造成他精神上的負擔。
工作的規則很簡單,他只需自行作決定,出錯就由自己承擔損失。憑藉《黑暗迷宮Ⅱ》倍增的信託基金成了他的投資本錢。除了中西徹的公司之外,他手頭上也有好幾個計劃同時在進行。對於投資新手而言,算是不壞的開始。然而純一仍能夠冷靜判斷,明白這不全是他自己的實力。
當某個產業急速發展的時候,隻需要巧妙地乘上這股潮流就行了。在經濟泡沫破滅後,遊戲業是少數成長中的產業。純一相當慶幸自己從前在保齡球場一隅與打方塊遊戲結緣的好運。
今天先回去吧。純一在沒有打領帶的襯衫上加了一件麻質夾克,拿起汽車的鑰匙。他關上複印機和計算機的電源,將辦公室的門鎖上。地下停車場中停着一輛他小學時瞳憬的銀色蓮花Esprit。
他平常的路線都是穿過晴海通,穿過勝哄橋;但今天他卻在新大橋通左轉。在他的右手邊,築地本願寺伊斯蘭風格的青銅圓頂在雨中蒙上一層淡淡的煙霧,此刻寺裏正忙着準備純次郎的喪事。
喪禮那一天,自己大概不會到這裏來吧——他踩下油門,渦輪發出高頻的尖銳噪音,蓮花加速駛過雨中的路面。
到了佃大橋,高樓大廈並列的河邊景色頓時在眼前展開。灰色的烏雲在空中成群奔馳,玻璃屋頂的觀光船正緩緩通過橋下,兩旁是聖路加的雙塔、大川端River City 21等無數的辦公大樓和華廈。這一帶的隅田川兩岸陸續興建起新的高層建築,營造出全東京最美麗的都市線條。河面映照着隨季節而變化的天空顔色,看起來比西新宿更迷人,簡直就像是小型的曼哈頓。
然而這裏還有許多紐約所沒有的魅力。過了佃大橋,蓮花有如滑行般穿梭在佃島的建築之間。佃煮店、澡堂、住吉神社……狹窄的街道兩旁川做着成列的盆栽,路上甚至連行人撐着傘擦身而過的空間都沒有;分隔住宅區的渠道水面上繫着無數的屋形船,每一艘船都被灰色的雨打濕了。渡船悠閒地來回於築地與月島之間,帝都東京的下町氣氛歷經喧騷的泡沫經濟,在這一帶仍舊鮮明地留存下來。
老舊的街景消失了,汽車駛上和緩的丘陵。在修剪整齊的樹木後方,可以看到鑲有大理石的大廈入口。低壓的烏雲有如水墨畫般融入River Point Tower的最上層。
蓮花滑入通往地下停車場的坡道。純一在地下廳搭乘電梯,一口氣升上三十六層高的住宅。為了適應氣壓變化,他已經養成中途吞兩次口水的習慣。純一的住宅是寬敞的一室一廳,雖然可供買賣,但他還是選擇了租賃。購買房屋會讓他感到沉重的壓力。不論是對人還是對物品,他現在都極度害怕與之建立不可分離的關係。
客廳的四個角落矗立着粗壯的柱子。純一按下CD音響的開關。接着便一頭倒在梳化上,將盛着威士忌的杯子放在胸口。窗外平時可以俯瞰隅田川河口的中央批發市場,但此時窗子卻被烏雲染成一片猶如毛玻璃的灰闆。
清澄的合唱聲與弦樂緩慢地籠罩整間房間,這是巴赫的《B小調彌撒曲》。純一感覺頭在發熱,很想睡覺。他的右手臂不知何時已經蒙住雙眼。他也許哭了一會兒。或者也許他是在夢中哭泣。即使是當事人純一以及正在追憶過去的靈魂也不知道答案。在和聲的甘霖中,金色的光降臨,溫柔地纏繞在梳化周圍。
純一超越了時空之牆,深深墜入閃耀的旋渦中,朝着無法預測的時間與場所邁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