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娼年 by 石田衣良
2019-10-25 20:16
時序進入八月,御堂靜香首次把我介紹給「特別的客人」。
晚上九點半,我在日比谷線的廣尾車站下車,一手拿着影印來的地圖,一邊沿着有栖川紀念公園前進。從公園的樹上落下來的蟬鳴聲,像隧道一樣籠罩着我。
我的目的地是成於元麻布的中國大使館旁邊的小旅館。我沒有搭的士。對當時的我而言,到平常鮮少前往的地區工作,在來回的途中慢慢散步是一大樂趣。
旅館彷彿隱身於悠靜的住宅區似的蓋在隱密的地方,通道上的樹木後面遠遠地可以看到入口處的白色燈光和門房的身影,沒有霓虹燈或招牌,只有在門廊的上方用斗大的生了鐵銹的英文標示著名稱。
我穿過旋轉門走進大廳,裏面的氣氛跟我就讀的建於戰前的大學講堂非常類似。大理石地板已經略微磨損,只有腳踩下去的地方好像罩着土塵似的凹陷下去。室內的空氣有一種沉重的時代感,可能是噴漆的牆壁長年來吸取的濕氣所造成。
左邊的大廳裏擺着老舊的、感覺還相當不錯的黑皮革梳化,約有一半坐了人,大部分都是中年以上的男女。我大概是現場最年輕的人吧?我坐在可以看到連接挑空二樓的階梯梳化上,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一會兒,但是我要先去習慣那個地點的空氣,這是男妓工作中很重要的一步。
到了約定的十點,那個女人從樓梯的中央走下來,是一個纖瘦高挑的人。
她將長度均一的頭髮自然地盤起來,露出寬廣的額頭。三宅一生設計的黑色縐折衣就像舞台裝一樣,而讓人印象最深刻的莫過於那優美的儀態了。她走到樓梯中段時停下腳步,挺起胸膛,環視着四周,彷彿要把整個大廳都盡收眼底一般。一看到我,就輕輕地點點她那尖尖的下巴。我從梳化上站起來,等着她走過來。
當我們之間距離二公呎遠的時候,我看到她的上臂像體育選手般充滿了肌肉。
「坐下來。你就是御堂小姐那邊來的男孩子吧?」
我站着輕輕地低下頭。
「我叫阿領,請多指教。我該如何稱呼您呢?」
她快速地將我從頭到尾打量了一番,然後依然保持着嚴肅的表情,只有嘴角微微漾起笑意說。
「我的本名是甚麼無所謂,奈美子·舒密特。但是請你不要叫我舒密特小姐。坐吧。」
我配合奈美子小姐的時機坐回梳化上。她那雙交疊在桌上的手,像從事肉體勞動的男性一樣堅硬粗厚。
「我聽御堂小姐說,你是最近她最推薦的人選,阿領,你有甚麼特別的技術嗎?」
我想了想,可是我好像沒有甚麼堪稱特技的手法。阿東口中的「普通」或者總是對毫無意義的事情感到迷惘的習慣並不能算是特技。
「好像沒有。會不會是御堂小姐搞錯了?」
「可是我聽說你以時間最短的紀錄,成為高階層級的男孩子。」
這是我第一次聽說。看來御堂靜香在私底下是相當吹捧我的。要說她是為自己的生意着想,那也真的不過是這樣罷了。
「是不是真如此只要試試就知道了,我們到房裏去吧?我已經備好了冰過的香檳。明天是我的生日,你知道我幾歲嗎?」
從事男妓的工作,隨時隨地都要遇到猜年齡的遊戲。奈美子小姐看起來大概四十初頭,但是我刻意減掉五歲回答道。
「三十六歲吧?生日快樂。」
「謝謝。儘管你說的是客套話,我還是很高興。明天我就四十五歲了。或許跟你說甚麼都無法理解,不過我覺得四十歲是一個非常好的年齡。」
奈美子小姐很得意似的說完,保持着彷彿被人用線繩吊起來似的端正姿勢從梳化上站起來。
房間是用兩間客房打通而成的套房。一進門立刻映入眼簾的是中庭的綠意,從腰部的高度開到天花板的窗戶大開着,一到夜晚變得更加涼爽的風就會吹進屋內來。前面的房間裏擺設着鋪着布的家具,桌旁的籃子裏有一瓶香檳斜放在冰桶中。放在房間角落的立燈散發出淡淡的光芒,只能隱約看到床罩一角的臥室,燈光是熄滅的。
奈美子小姐坐到梳化上。她的背像板子一樣挺直,完全沒有碰到椅背。我將香檳倒進杯子裏遞給她,身為一個酒保,最擅長的就是這種事。我拿起酒杯說。
「祝您生日快樂。要是我到奈美子小姐這樣的年紀時,也能說出同樣的話就好了。我很羨慕您。」
「謝謝。要達到這個目標,最重要的就在於你現在做甚麼事。」
我點點頭。姑且不談法律上的善與惡,出賣身體以賺取金錢一事所代表的道德意義我完全不懂。但是,我現在被解開欲望的秘密一事所深深吸引。不管將來會有甚麼樣的下場等着我,在目前這個階段,我完全沒有意思要放棄應召男的工作。我才剛剛打開一扇門,怎麼可能在甚麼都沒看到的情況下就將門關上呢?
我們坐在梳化上閒散而悠哉地聊着天。有人說,性愛經常是男女之間最後的溝通方式,坐在對方的旁邊,時而拉起對方的手來交談,這種普通的溝通方式是很重要的性愛開端。奈美子小姐很快地就將杯子裏的酒暍光了,她絲毫沒有醉意的樣子,開始談起她自己的事。
「我想他人現在應該在天堂吧?我的丈夫是個德國音樂老師,他在音樂界算是一個相當有名的人,已經過世十年了。」
奈美子小姐探尋我的目光似的看着我笑。
「如果你以為我是一個寂寞的未亡人,所以打電話召來年輕男人作陪的話,那就有點偏差了。他是一個在性方面非常開放的人。從年輕的時候開始,我們就會跟其他的夫妻交換伴侶,享受性愛派對的樂趣。可是後來他染上重病,是一種用藥物和手術也治不好的病,我先生很想繼續活下去,可是沒有人能抗拒得了已經注定的死亡。躺在療養院時,他的願望就是活過下個結婚紀念日前的這幾個星期。跟同一個伴侶在一起的時間越久,紀念日就會相對地增加。第一次見面的日子;第一次上床的日子;結婚紀念日;兩個人的生日;大吵一架言歸於好的日子;蓋好一直希望擁有的房子的日子等等。他經常說,就算我死了,我也希望你能以一個女人的身份繼續活下去。紀念日當天,你就一邊想着我,一邊跟其他男人做愛吧!我一定會在某個地方看着你迎向美麗的高潮。可是,他終究沒能活過我的生日。」
我默默地聽着。奈美子小姐充滿肌肉的手微微地緊握着。
「我是德國籍的,回到德國時我是有男朋友,但是今次的音樂會是三年前就決定了的,沒辦法更動,所以我請御堂小姐幫忙。我先生對東方男子也情有獨鍾,所以每次我們到日本來時,就會成為那個俱樂部的座上客。阿領曾經有失去過親近的人的經驗嗎?」
我想到媽媽,默默地點點頭。
「那你應該可以體會吧?以前我總認為死亡是一件非常遙遠的事情,就像晝夜完全區隔開來一樣,是發生在其他世界的事。可是一旦身邊的人走了,死亡的世界就一下子來到你身邊了,晝與夜之間有着黎明和黃昏。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着百分之百的光芒,也沒有百分之百的黑暗,生與死就像餡餅的面皮一樣,一次又一次摺疊而成的。這與宗教或哲學完全無關,純粹只是我個人的感覺,可是我從來沒有如此確定過一件事。我感受到我的先生現在就在這個房間裏。哪,就在那邊。」
奈美子小姐將右手舉向洞開的窗戶。黑色的縐褶衣服筆直地伸展着。
「他站在那個窗框上。是的,大約浮在半空中十五厘米高的地方,我來日本參加音樂會的時候,總是會預約這家飯店最角落的房間。因為他說過,他不喜歡不能開窗的高樓飯店。你看看,雖然身在另一個世界,但是被涼風吹拂而過的舒適感好像是一樣的。」
奈美子小姐喝光香檳之後,對着我露出有點害羞似的笑容。
「待會兒就要驚天動地的做愛了,我卻還在這邊講這些無聊事。」
我表示,她說的事情很有意思,然後用嘴唇堵住奈美子小姐的嘴。
我們糾纏在一起,移往旁邊的臥室。奈美子小姐說那天晚上的工作讓她覺得疲累至極,我脫得只剩一件短褲,隔着單薄的布料為奈美子小姐紓解身體的疲累,這個工作讓我學到了性愛的快樂是非常巨大的,巨大到可以紓解肉體上的疲勞。
「全身放鬆,請你想一些讓你感到快樂的事情。」
我坐在床邊,從她的身體末端移向中心部位的淋巴節,緩緩地將疲勞給推走。這一陣子我開始學起按摩,因為我認為或許對應召的工作有所幫助。這項服務頗受好評,甚至有客人不是為了性愛,而是為了接受我的按摩而指名我。他們說我的手有種特殊的感應器,能感應到酸痛的地方,紓解僵硬的力道,教按摩的老師說過,手沒有力道的人,再怎麼努力也沒辦法成為一個專業人。
我將奈美子小姐翻過來,用手掌摸索着她的背。後頸的僧帽肌到擴背肌上方一帶,有着像體操選手一樣緊實的肌肉。我順着肌肉的紋理輕輕地按摩,奈美子小姐發出呻吟的聲音。
「這個地方按起來很舒服。日本人經常肩膀酸痛,可是德國人卻都是背痛的問題。你按得真好,我真想把你帶回去當專屬的訓練員。」
謝謝您的誇獎。我說着,結束了肌肉的按摩。脫下了她的打褶衣服和短褲。現在該輪到鬆弛她那分佈在身體表面的性神經了,我想試試前一陣子阿東用在我身上的那套方法。從周邊往中心點,從末端往核心。舌頭輸送刺激的方向不論是性愛或是最新式的按摩,原則都是一樣的。
我調整舌頭的壓力和硬度,品味着四十四歲的最後一夜的奈美子小姐。到這種年紀,肌膚表面並沒有失去水嫩感,肌膚的紋理變得比較粗糙些,彈性比較減弱了,但是那反而讓人有種溫柔的觸感。也不像六十幾歲的女性一樣,每次呼吸,腹肌就像乾涸的油紙一樣產生皺紋,乳暈也不會在硬挺的乳頭一壓時就滿是皺紋。當然,我的意思是剛進入老年期的女性,乾燥的肌膚質感也不是那麼差。
女性的肌膚隨着各種不同的年代有不同的味道。十歲、二十歲有着像直射的陽光那般耀眼的皮膚,相對的,四十歲、五十歲,就像裝着燈光的和紙立燈一般朦朧而溫暖。
我用舌頭在奈美子小姐身上游移了大約三十分鐘,只有眼球和頭髮沒有舔過。連她的二十根指甲也一根一根地用舌頭磨過。最後再用指腹一邊剝開她的陰唇,一邊慢慢地將陰莖插進去。奈美子小姐在我的前端抵住她內部之前,發出像野獸般的叫聲,達到了當天第一次的高潮。
她似乎不是可以達到多次高潮的類型。
「如果第一次讓我有深度反應時,接下來一碰就會有癢感或痛感,沒辦法再繼續,不過今天你讓我很滿意。回德國之後我要將阿領的做法教給我男朋友。」
身上纏裹着床單的奈美子小姐笑着說。明明只不過是做過愛而已,可是完事之後卻一下子跟對方變得更親密了。即便只是工作,那種感覺一樣沒變。我喜歡完事之後和對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
「阿領喜歡音樂嗎?」
奈美子小姐和我都從香檳的冰桶裏,拿出變成圓球狀的冰塊放進嘴裏。
「不是不喜歡,只是我從小就不是生長在一天到晚播放古典音樂的家庭,所以並不是很清楚這方面的事。」
我含着冰塊,鼓着一邊的臉頰,這時奈美子小姐說。
「是嗎?那麼你想不想聽聽我的音樂?」
我點點頭,奈美子小姐便將裹在胸前的床單的結打得更緊些,從床上下來。她回到客廳,打開放在餐具架上的盒子,從裏面拿出一把老舊的小提琴,清漆都已剝落,到處都可以看到暗沉的木紋。奈美子小姐很自然地架起樂器,站到敞開的窗口旁,背景是被狂亂的夜風給吹得搖曳不已的夏天綠意。從胸前的打結處延展下來的床單微微地泛着青色,掩蓋了她的腳踝,鋪向地板。
奈美子小姐將小提琴抵在左臉頰上,彷彿站在舞台上一般挺直了背。左手壓弦,右手栓緊螺絲,揚起眼睛看着赤裸着全身坐在梳化一角的我。然後完全沒有預備動作,舉起她沒有贅肉的手臂擱在弦上。
那一瞬間,我用盡所有的心思去了解小提琴這種樂器的作用何在。
流瀉出來的是完全沒有加注任何力量的單純音律。旋律充滿了整個房間,震撼着四周所有的東西、你一定認為要用很大的力氣拉出很響亮的音量才會有這種效果,其實不然,奈美子小姐輕輕地把弓拉來又拉去。
小提琴不只是用來描摩旋律的樂器,它是利用一個響聲琢磨了空氣的每一個分子,使現場的氣氛為之丕變的魔術道具。這是真的。因為在那一瞬間,我看到了房間當中明亮地冒着煙,好像灑了一室的金粉一樣。
我置身於小提琴的樂音當中,從奈美子小姐的小提琴中,感受到被阿東的舌頭撫弄般相同的官能波潮。當我閉上眼睛,腦海裏浮起一座無止盡地指向夜空的高塔,石塔四周有着螺旋狀的階梯,那不只是往上的通道,而是反覆地上升下降,音樂的階梯一直延續到空中。
在那個世界裏沒有重力。不管是上升或下降,都像呼吸一樣輕鬆而自然。當我持續聆聽着音樂時,猛然一回神,已經攀爬到遙遠的高峰了。地面看起來那麼的模糊,可是卻沒有危險或恐懼感,有的只是被一種比自己更巨大的東西盈滿,站在高高的場所的沉穩喜悅感。
我想奈美子小姐的演奏事實上三、四分鐘就結束了,可是就像最完美的性愛或可口的料理一樣,充分地盈滿了我的心靈和身體。我流出了莫名的淚水,一時不知所措。奈美子小姐拿着弓說道。
「玩樂器的人對別人怎麼聆聽自己的音樂是非常敏感的,阿領是今天晚上前來捧場的客人常中反應最好的。我才應該要謝謝你。」
我吐了一口哽在胸口的氣、好不容易才能發出聲音。
「剛剛的曲子叫甚麼?」
「巴哈。無伴奏小提琴奏鳴曲第二號慢板。」
我很興奮地說道。
「好棒,聽起來不像是人類創造出來的。」
奈美子小姐蹙起眉頭,帶着思考的表情說。
「沒錯,有時候我也會這麼想。可是,音樂的好處就在於不管是多麼偉大的作品,都是出自於和我們一樣的人類之手。聽說巴哈有兩個老婆,生了二十個孩子。」
「想必他很喜歡性吧?」
奈美子小姐嫣然一笑。頸部的肌肉拉扯着,鎖骨的陰影變淺了。
「或許吧?我們休息一會兒後再來。」
我要求奈美子小姐在那之前再拉一曲,然後我裸着身子,等待下一個音符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