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娼年 by 石田衣良
2019-10-25 20:16
和伊月小姐約會經常要用到大腦,多半會讓我的神經感到極度疲累。這個人要求能勝任工作的應召男,應該可以在不同的場合做不同的知性對話。我們第一次在赤坂的法國餐廳用餐時,知道了她的這種訴求。
伊月小姐大概快五十歲了吧!?聽說是在不久後將會全力進軍日本市場的歐洲保險公司的聯絡要員,她總是穿着線條或剪裁只有些許微妙差異的灰色褲裝。
化着淡淡的妝,在被陽光曬得黝黑的臉上,格外引人注目的是單眼皮的眼睛和大大的鼻子,加上一說起嘲諷的笑話就微微往左邊上揚的嘴唇。黑色的頭髮中混雜着許多白絲,接近太陽穴的髮絲幾乎全白了。她說因為染髮太麻煩,索性就放任不管。雖然不是個美女,但卻具有跟她在電車的同一節車廂中,一定會用目光追隨着她的剛硬魅力。
一開始的三次約會是在美術館和芭蕾舞劇院及書店。我們是在過了深夜一點到書店去的、即使那麼晚,青山的書城依然人潮擁擠,東京患失眠症的愛書人好像都集中到這裏來了。伊月小姐將她喜歡的書一本一本丟進我拿着的籃子裏。買那些放在平台上的新書還好,可是當我們走向美術用書或寫真集書櫃時,我已經必須要用兩隻手支撐着籃子了,很不幸的,這家書店就有這麼多重量級的書本。
前往櫃臺的途中,伊月小姐在文庫的書架前回頭看着我。
「阿領,你看柏拉圖的書嗎?」
我猛然一驚。這還是第一次有女性問我看不看柏拉圖的書。
「他的『國家』我看了一半就放棄了,不過對話篇幾乎都看過了。」
她很滿意似的點點頭,把手伸向書架,抽出封面上印有滿臉鬍渣人像的「蘇格拉底的辯論」。放在看起來像彩色粉筆一樣,中間色調非常協調的新色彩派的寫真集上頭。
「那現在我們去喝杯茶吧!」
我提着三個裝著書本的袋子,跟她一起前往附近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咖啡廳。之前的兩次約會我們都喝了酒,不過當天晚上她似乎不想碰酒精。伊月小姐像白天一樣看着年輕情侶來來往往的窗外說道。
「要是有人幫我拿書,我就會不知不覺狂買。阿領,你說你喜歡柏拉圖,那麼你喜歡,他哪一點?」
她似乎在測試我的層次。她在兩個不同國家的大學專攻美學,不是不懂裝懂的淺薄知識就可以應付過去的。我把直接的感想說了出來。
「應該是蟬鳴吧?」
哦?伊月小姐感到很驚訝似的把身體往前探。
「我喜歡的一點是,蘇格拉底經常一邊在戶外散步一邊和別人閒聊,河水流着,四周充滿綠意,一到夏天又有吵得震耳欲聾的蟬鳴聲。而他就在這樣的環境當中聊些有的沒的。我最喜歡的是『餡餅渣』……」
「討論的是精神上的愛吧?當時認為只有同性戀才是真正的愛情,這跟中世紀時的日本是一樣的。」
伊月小姐支着臉頰說。
「是啊。不過我比較迷戀所有的事情歸納為一的想法,而不是有關精神上的愛的討論。」
她皺起眉頭,露出好像在思考的表情。
「我在聽,你繼續說。」
「教科書上寫着,歐洲所有的分析性哲學或自然科學,都是從把世界區分成眼睛看不到的實體,和不過是反映這種實體的影子的本質說而來的。人們把最初的起始說得這麼輕鬆,可是我卻很感動。柏拉圖的作品是哲學、是小說、是戲劇的腳本,也同時是科學書籍和修辭學的教科書。這所有的事情都歸納為一,在被蟬鳴聲所包圍的實體時間當中流逝。」
伊月小姐把嘴角往左一揚。
「要是把這種報告內容提交給我的老師的話,我想這樣的時間觀念一定會被批評為太過東洋式。」
「因為我看書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掌握書籍的內容罷了,之所以會有這種感覺,是因為我是翹課到大學附近的公園看這本書的關係。」
「果然是夏天的關係嗎?」
「嗯,蟬叫聲好吵。雖然相距數千年和數萬公里遠,可是我還是受到影響,覺得自己置身於和蘇格拉底同樣的時間帶裏。」
伊月小姐緊抿着嘴角,拿起賬單站了起來。
「你真是在一個很好的地方閱讀了很好的書。我們走吧!」
我們也吃過飯了,照之前的約會模式,我跟她的時間已經到了尾聲。我很驚訝地說道。
「去哪裏?」
「我的房間。」
走到店外,蟬兒依然藏身在被街燈照亮的行道樹的綠葉當中鳴叫着。或許是因為它們只有七天的生命,所以才沒日沒夜地狂鳴吧?它們顫動着小小的身軀,用那麼大的音量不停地鳴叫苦。我不認為蟬兒七天的生命和我們的一生相較之下會顯得太短促。
伊月小姐繞過大馬路,走進安靜的住宅區。雖然我們兩人獨自漫步在夜晚的街道上,但是我並不想去碰觸她的身體。不只是因為我的手提着沉重的書袋,也因為伊月小姐全身散發出抗拒被碰觸的氣息所致。我知道最近有些客人雖然付了昂貴的價錢,卻拒絕有肉體上的接觸,因此我只是默默地跟在她後面。
那是一棟有着寬廣門廊的三樓建築。外牆貼着四角形的水泥磚,像一座要塞般地掩沒在夜裏。伊月小姐將右手的中指深深地按進開在牆上操控盤當中的洞穴裏。自動鎖順利地解除了。
「這是比對指紋的鎖,很誇張吧!」
我們搭上電梯到了三樓,內廊上也鋪着地毯,她再度用手指頭打開房門。我們穿着鞋子進到室內,伊月小姐就說。
「現在輪到我來發表意見了。阿領,把書放在那邊坐下來。」
我把袋子放上用厚厚的彎曲鋁板製成的桌面,坐到三人座的梳化上。坐過許多飯店的梳化,現在我已經可以憑着靠墊的軟硬度來斷定是新的還是舊的商品了。伊月小姐家的靠墊幾乎完全不會往下陷,所以應該是歐洲製的梳化。
伊月小姐交疊着腿坐在同款設計的單人梳化上。
「我想說的是一個擁有不同欲望的小女孩的故事,你就以聽蟬鳴聲的心情慢慢聽我說。」
在有限的昏黃照明當中,我凝視着身影有些模糊的伊月小姐。
「那是我讀小學二年級時的事。住家附近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好朋友,我總是跟那個男孩子一起去上學,早上大概花個十分鐘就到學校了,可是回家的路上,我們會到處閒晃,或者將書包掛在鐵道護欄上聊着天,玩得不亦樂乎。剛好就像現在的季節吧?某一天,我在學校裏打躲避球玩得汗流浹背,在學校的飲水機喝水,喝到肚子幾乎要漲破了。冰水喝起來格外好喝。水畫着弧線流進我的胃裏,從體內冰涼我整個身體。然後,像往常一樣跟這個好朋友一起離開學校。其實那時候我就開始覺得事情不妙了,可是心想只要走快一點應該很快就可以到家了,小小孩的心裏想着,回家再去上洗手間也還來得及。偏偏那一天,我們聊得太起勁了。」
伊月小姐不急不徐地說道。她的眼神焦點不在我身上,好像轉而向外看着她自己一樣。或許她從中看到了八歲時的伊月小姐。
「您愛着那個男孩子嗎?」
「是的,如果那種就像在浴巾上滴上一滴藍色墨水一股淡淡的感覺也算的話,那或許就是一種愛。當他忘情地說着甚麼事情的時候,我覺得肚子漲得越來越厲害,可是又不敢說想上廁所,仍然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着。至今我只要閉上眼睛,那時的景象依然會浮現在眼前,我坐在護欄上,一邊晃動着雙腿,手不停地一張一闔。我的手心被汗水浸濕了,條紋布的洋裝也貼在背上,感覺很不舒服。這時候發生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我的肚子雖然很痛,但是為了忍住尿意,拚命地摩擦着兩邊的大腿,結果肚子下方卻開始變熱了。我一邊裝出聽着男孩子講話的樣子,一邊壓着疼痛的腹部,心裏想着,這是怎麼一回事啊?同時繼續摩擦着大腿。好朋友的話和我搖動的腿一直停不下來,豎立在眼前的《止步》標誌,在夕陽的照射下漸漸拉長了影子,那幅景象還殘留在腦中。其實根本不可能有那麼動畫式的情景的。不知道經過了多久,那個男孩子站了起來說我們該回去了。他幫我拿起紅色的背包,我也使盡最後的力氣不讓尿洩出來,我並着膝蓋,用力地頂着大腿的肌肉。就在我從護欄上站起來的瞬間,事情發生了。」
我屏住氣息。伊月小姐彷彿在記憶當中品味着那一瞬間的感覺似的,頓了一下說道。
「我的肚子下方好像有甚麼東西爆了開來一樣。現在想想,那是一種青澀的恍惚感,可是對一個八歲的女孩子而言,那種快感卻是非常強烈的。當我從護欄上站起來時,竟有了有生以來第一次的高潮,我一邊顫抖着一邊就着半蹲的姿勢漏尿了。大概是突然的恍惚使得我的肌肉整個鬆弛的關係吧?尿液彷彿要穿破我的綿短褲似的噴射而出,那個好朋友張大了嘴巴看着我,當我想起某個人驚訝的表情時,當時他那種表情至今仍然是我想像的標準。」
我保持沉默。因為伊月小姐的表情,再再顯露出她的話還沒有說完的樣子。
「我的腳底下形成了一個陳水溝蓋一樣大小的暈染水塊,他安慰我說不會跟別人提這件事,可是我不但覺得羞恥,甚至想着要怎麼做才能讓現在的事情重來一遍。我的整張臉都熱了起來,不是因為被他看到我漏尿,而是因為精神恍惚的緣故。當時我想都沒想到,那一次的經驗改變了我一生的性愛模式。」
第一次的精神恍惚感,在這個人的欲望表現上落下了一輩子的陰影。事實上不是這樣的。只要想想我自己和其他客人的情況就知道了。或許她的情況是比較特殊的案例。伊月小姐很愉快地說。
「我跟那個青梅竹馬的朋友,就因為這樣而在完全沒有真正交往的情況下結束了,我在高中二年級時和第一個男朋友有了初次的性經驗。我從性醫學的書上學到,一開始是無法得到快感的,因此我並沒有盡全力去做。可是,不管我們做了多少次一般的性交,我就是得不到快感。只是重複着被愛撫、濡濕、陰莖插進來、對方結束、我假裝有感覺的模式。就這樣。我順利地升上大學,那年夏天,決定試着去進行一直在腦海中擬定的計劃,我同意和在街上第一個找我搭訕的男人做愛,但是要求他要看着我尿尿。說起來就好像是以尿尿為媒介的逆向援助交際。
我調整了坐姿問道。
「您無法封交往的對象說出自己的癖好嗎?」
伊月小姐的嘴唇又朝着左方上揚。
「是啊,說不出口。二十歲之前的我,根本無法像現在的我一樣明確地說出自己的欲望。就這一點來看,我也算是成熟了吧!」
「您跟那個第一次看你尿尿的男人後來怎麼樣了?」
伊月小姐很乾脆地點點頭。
「我們之間的性愛像嚼沙一樣地乏味,可是讓他看我尿尿的感覺卻讓我很興奮。我在十八歲那年找到了從八歲之後就一直尋找着的恍惚感,之後就更不得了了。我對學校那些優等生、男孩子完全沒興趣,一到休假,就跑到朋友不會去的不良場所,等着男人來搭訕。出門之前,我儘可能地一直喝冰水,想起來也真是可愛。在等待男人搭訕的那段時間,就在不讓任何人注意的情況下原地踏步,因為我要忍住尿意。可是再強烈的快感也總有麻痺的一天。」
伊月小姐說着,將兩隻手的手掌心伸向設計成傾斜狀的天花板,縮着肩,我抬眼一看,上面有映着夜色的天窗。
「漸漸地,讓陌生的男人看我尿尿已經不能滿足我了,做這種事確實讓我有肉體上的快感,可是,拿路上擦身而過的男人當對象,卻無法讓我獲得精神上的滿足感。於是我開始想找一個可以了解我,具有某種程度的知性,能夠與我共有文化背景……然後……是的,偶爾又可以針對柏拉圖的精神學說跟我對談的對象來看我尿尿。可以的話,我甚至不要做愛。可是,這種男人太難找了。」
然後她很難為情似的又補充道。
「不對,正確說來是有過一個,他是我在留學期間認識的韓國學生,不但要他看我,而且還經常討論尿尿的種種。那段時間真是我的青春時代。」
伊月小姐的表情變得好嚴肅,好像拒人於千里之外一樣。
「我跟你約了三次會,讓你了解我是一個甚麼樣的人。你應該已經多多少少了解我的興趣了吧?」
我想起伊月小姐在美術館裏做解說的情形。她不但對作品的美感和技法有獨到的見解,而且像用利刀切魚一般,很流暢而犀利地講解作家如何去面對當代的問題,以及如何去突破困境等。伊月小姐不喜歡模模糊糊的暗示,比較偏好意義明確的作品。
她那些在黑皮低跟便鞋當中的指尖,開始在我面前微微上下抖動着。那失去清晰感的眼球表面凝聚了帶若黏稠性的光芒。伊月小姐把視線落到地板上,快速地說道。
「這一切都是為了今天晚上即將發生的事情做準備。可是,如果阿領不喜歡看中年女性尿尿的話,你可以現在就回去,那是你個人的決定。不管決定是甚麼,我都會支付事先預定好的報酬。」
我想她大概找過一個以上的男人嘗試,結果大部分都被拒絕了吧?我垂着眼睛,晃動着腳,突然覺得這個害怕聽到別人拒絕,頭上摻雜着許多白髮的女性好可憐。八歲的女孩子、十八歲的女學生和眼前已經超過四十歲的伊月小姐重疊在一起。我不能因為這是我的工作、因為覺得她可憐而面對她。從我口中說出來的話,如假包換是出自我的真心。
「請讓我看。我想看伊月小姐尿尿。」
我聽到一個彷彿有人在隔壁房間喃喃自語似的聲音回答道。
「謝謝。」
伊月小姐牽着我的手走向浴室,我握住她汗涔涔的手。這是我們約會三次以來第一次的肉體接觸、浴室鋪着白色的石磚,馬桶和浴缸之間用玻璃門區隔開來。看起來好像很乾淨,似乎是經過設計師之手的手術室一樣。
中央放着一把用粗鋼管制成的椅子,銀色的框分成上下兩部分,可能是分別用來支撐臀部和背部的。四個椅腳前端安裝着像在工地現場的手腳架一樣的巨大腳輪。這張椅子讓我聯想到未來的護欄設計模樣。
伊月小姐讓我站在椅子前面,然後把自己的腰淺淺地擱在鋼管上,踢也似的脫掉了鞋子。她瞄了我一眼之後,脫下了褲子,用腳尖將夏季衣料製成的毛紡褲子丟到浴缸邊,上半身只剩和身體線條緊緊貼合的短上衣,下半身則只剩白色的短褲。她豎起腳尖,打網球鍛鍊出來的腿部肌肉浮起了複雜的交叉線條,弓着背,看起來就像一個縱向伸展的S形。
伊月小姐開始摩擦着她那被太陽曬黑的大腿。她的臉是酡紅的。
「真是糟糕。剛剛在飲料店我瞞着你吃了利尿劑。今天我可能不太忍得住。你說說話吧,不管說甚麼都可以。」
我扮演她幻想中小時候的青梅竹馬的角色。我像小學二年級的小男生一樣、開始談起自己目前最熱衷的事,那就是我發現了一間充滿熱情的俱樂部,還有對女性的欲望感到不可思議等等的事情。
我還談起之前經歷過的各種不同的客人。除了像伊月小姐一樣有自覺的情況之外,任何一個女性都覺得自己很普通。「普通」欲望的領域之廣,實在讓人嘆為觀止,我想看看這份工作走到盡頭是甚麼結局等等。伊月小姐做出聽我講話的樣子,同時加速大腿的動作。最後變得像短跑選手的熱身動作一樣。
「啊!」
她從椅子上一躍而下。將腳張得與肩膀同寬踩在地上,踮起腳尖。她的大腿像抽筋似的顫抖着,接着發出水噴在地上的巨大聲響。被白色短褲過濾的液體變成了透明的水柱傾瀉在地上,量多得實在難以想像是來自人體當中。我話講到一半,張着嘴看着伊月小姐不知何時才會停止的排泄場景。
滴干最後一滴尿液之後,她蹲在整灘水中。
「好驚人……我還以為肚子裏的東西整個都要流出來了。」
她喘着氣,手支在濕答答的地板上。我往前踏一步,鞋尖踩在伊月小姐的水灘當中,聞到了一股像煮焦的濃縮咖啡的味道,彎下了上半身,懷着感謝的心情往那有着明顯白髮的頭頂上輕輕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