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娼年 by 石田衣良
2019-10-25 20:16
星期一的下午,我到麴町去拿第一次的報酬,幫我開門的是良。她沒有寒暄,只用滿臉的笑容迎接我。短版的小碎花長袖T恤,隱約可見記憶中那縱長的肚臍。御堂靜香坐在裏面的梳化,穿着一向偏好的中間色調,是白襯衫和黑長褲的組合,大腿上的長褲和貼在腰際的襯衫突顯了她修長的線條。大概是某位我不認識的設計師的傑作吧?
御堂靜香一看到我,就將藍色信封放在桌上滑過來。
「這是兩人份的工作報酬。七個半小時的60%是四萬五千圓。要不要確認一下金額?」
我坐到她對面的梳化上。
「不用了。」
我將信封對摺,塞進牛仔褲的後口袋。良坐到御堂靜香旁邊,開始用手語說着甚麼。御堂靜香帶着困惑的表情幫我翻譯。
「她問你今天有沒有空?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我們三個人能一起出去購物。」
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邀約。從那天晚上的測試之後,我還沒有跟良再見過面。
「可以呀!我也想跟御堂小姐談談工作或如何對待女人之類的事情。」
等她們兩人做好外出前的準備工作之後,我們離開了公寓,走到新宿通,攔了一輛的士。告知司機前往新宿三丁目之後,御堂靜香對坐在前座的我說。
「新手上路的時候,我會打電話去向最初的幾個客人詢問有沒有失禮的地方。阿領,你得到的評價很好,她們都說感覺很新鮮。」
交談就此中斷。望着道路兩旁像斷崖一樣聳立的高樓,我究竟是不是一個適合在這種財富聚集的城市中討生活的人?或許是第一次拿到男妓報酬的關係吧?我對金錢變得敏感了。
的士在伊勢丹前面的十字路口停了下來,我們三人走進了百貨公司。在今天這平常的上班日、購物的顧客和店員的比例是一比一,這家安靜的百貨公司有着廣大的空間,讓你覺得自己的四周好像都沒人一樣。從世界各地送來以填滿這家百貨公司的商品,究竟值多少價格啊?我跟着她們兩人走在排滿高級名牌貨的陰暗通道上,覺得好像只有我被那些昂貴的商品所排斥。御堂靜香和良拿起衣架站在試衣鏡前面比劃,但是好像完全沒有試穿的意思。逛了幾層樓的櫥窗,在等待電梯的時候,御堂靜香說道。
「阿領在購物時是不是也總頂着那種憂鬱的表情?良很擔心。」
我趕緊對着良裝出了一個笑臉。良黑白分明的眼睛有着比言語更豐富的表情。她背對着沒有人的太平梯,視神筆直地射向我的胸口。御堂靜香又說。
「我們到外面去吃點甚麼吧!為了懲罰你破壞氣氛,現在你要帶我們到你常去的店裏看看。」
我們走向新宿車站。我常去的店是有像良這樣的女孩子,但是卻沒看過像御堂靜香這麼貴氣的成熟女性。從三越後面彎到JR的護欄時,就看到以學生為主要顧客群的居酒屋,巨大的招牌以原色的鮮艷燈光,將大樓的半邊牆都照得亮晃晃的。
「就是這裏。」
御堂靜香很愉快似的說。
「好久沒來這種店了。可以嗎?良?」
良點點頭,我們便走進店內。這是一間很大的居酒屋,三層樓全部都是坐席,一層樓的面積幾乎有體育館那麼大。裏面的裝潢與其說是居酒屋,不如說更像大學的自助餐館,我想一定是北歐著名家具的廉價複製品吧!?或許是時間還早的關係,客人只有稀稀落落的幾個人。御堂靜香要我負責點菜。
我要了西班牙蛋包飯和煎餅、炸雞籃和三杯生啤酒。看到送上來的盤子裏堆得滿滿的食物,他們兩人都瞪大了眼睛。
御堂靜香咬了一口炸雞,放到小盤子裏笑着說。
「我總算了解客人的感覺了。跟年輕的男孩子交往,在這種店裏聊天或許是一大樂事。因為年紀一大,女性是很少進居酒屋的。」
良在蛋包飯上灑上大量的醬汁,大口大口地吃着。
「宏美小姐覺得很不可思議。她說一般的男孩子就算事前知道客人比較年長,但是直接面對面時,還是免不了會感到驚訝,可是阿領就沒有,她說你的反應非常自然。找你相伴,對自己的年齡就不會有自卑感,所以自然就會有那樣的情緒產生。你是有甚麼特別的理由嗎?」
御堂靜香完全不動食物,只是喝着啤酒。第一次見到她時,就讓我注意到的笑紋浮在看着我的眼尾上,那些笑紋之優雅,加深了我說出甚至從來沒有對朋友說過的秘密的決心。
「就算氣氛變得不好也無所謂嗎?」
良好像也注意到我的表情有所變化了,她很嚴肅地點點頭。我慢慢地打開話匣子,好讓她可以讀我的唇形。
「我媽媽在十年前過世了。當時我十歲,媽媽三十七歲。那一天我剛好感冒,請假在家休息、後來有一通電話把我媽媽叫出去了。她對我說天黑之前就會回來,化了妝、換上外出服就出門了。她說回來會幫我買可口的蛋糕,所以千萬不能讓爸爸知道。我永遠無法忘記那天天黑之後,媽媽仍然沒有回來時我的膽怯和不安的心情。我縮在棉被裏壓着肚子,發現這樣好像可以稍微舒緩一下悲哀的感覺。爸爸從公司搭的士回來時已經是晚上九點了,他要我趕快穿上衣服。『媽媽躺在醫院裏』,爸爸眼裏滿是血絲,咬牙切齒地說。他還說『她已經沒有意識了,你最好有心理準備』。」
我的胸口就像每次提起這件事時一樣急速地跳着。我用啤酒滋潤一下乾渴的喉頭。御堂靜香握住我的手。
「我們在九點半的時候趕到醫院,當時醫生在做最後的急救。年輕的醫生跨坐在媽媽身上,用全身的重量為她做心臟按摩。我記得失去支撐力量的肋骨折斷了,胸口中央好像挖了個洞似的凹陷。我雖然只是個孩子,卻也知道媽媽已經死了。人一旦沒有了心跳,身體就像裝飾品一樣,沒有了人該有的感覺。媽媽的身體在過了大半夜時被送到靈堂去,最後醫生說媽媽是患了急性心肌梗塞,被送到醫院時已經太遲了。」
「好可憐。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你能告訴我,令堂是倒在甚麼地方?」
「她的老家在神奈川的洋光台。媽媽昏死過去的地方聽說是橫濱鬧區的車道上。這是通報給醫院的人說的。那個地方附近有蛋糕店,或許當時她正要去幫我買禮物。我不知道媽媽為甚麼會在那裏?媽媽的朋友和爸爸也都不知道。」
「原來是外出突然病倒的。穿着外出服……」
「嗯,媽媽過世後三年左右,我養成了每次遇到年長的女性就會問對方年齡的習慣、我記得要是對方回答三十七的話,就會莫名地感到高興。我對年長的女性沒有任何抗拒感的原因就來自這裏,但並沒有刻意想要去尋找媽媽的影子。」
御堂靜香瞄了旁邊的良一眼,然後說道。
「我不知道阿良的媽媽會怎麼想,不過我覺得對你而言,這個工作或許就是你的天職。」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好。良的手在居酒屋的桌面上躍動,御堂靜香翻譯給我聽。
「她說令堂一定是一個溫柔漂亮的人吧?」
我模稜兩可地點點頭。雖然有幾張媽媽的相片,但是好像每張看起來都不對,因為相片裏並沒有包圍着媽媽的光和風,也沒有媽媽手心的溫熱感。要回想起媽媽的臉孔是非常困難的。即使在夢中,印象最鮮明的也是媽媽的手。我們的對話轉移到別的話題,但是氣氛就像溫熱的啤酒一樣,已經沒有了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