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4章:皇帝的狂喜
大明閒人 by 大篷車
2019-10-24 22:12
乾清殿後宮,弘治帝和張皇后並肩站在一張小榻前面,滿面慈愛的看著榻上一個小小的身軀。
這是一個女嬰,一個不過才兩歲大的女嬰。按照正常來說,這般大的嬰孩應該正是奶胖的時候,多都會顯得珠圓玉潤一些。
然而眼前這個孩子,卻是顯得極為消瘦。細膩的肌膚透著一種迴異尋常的蒼白,以至於連青色的血管都明晰出來,在白皙的肌膚的映襯下,如同一條條蚯蚓一般。
女孩兒有著淡淡的毛髮,卻顯得焦黃而乾枯,如同失去了水分的稻草。已經能看出清秀的面龐,即便在沉睡中,也不時露出幾分虛弱之意。
「嗚……」
張皇后癡癡的看著女兒沉睡的面容,眼見她不自覺的緊蹙的小眉頭,忽然間只覺悲從中來,再也忍不住哀傷,發出一聲壓抑的低泣之聲。
弘治帝面上微微抽搐,愛憐而又不捨的再次看了女兒一眼,這才轉身攬住張皇后,擁著她往一邊坐下,柔聲勸慰道:「皇后,莫哭。會好起來的,朕保證。咱們的太康一定會很快好起來的,她會慢慢長大,會笑著鬧著環繞在咱們膝下;然後她會漸漸長成,成為天下最美麗的公主。到時候,朕一定會為她找一個最優秀的駙馬,讓她一生都幸福美滿。會的,一定會的!她可是朕的太康啊,朕乃是天子,上承天命,朕賜號太康,她便一定會健健康康的,一定會……」
他喃喃念叨著,初時尚只是安慰皇后,到的後面卻如同呢喃,兩眼中滿是淚水,臉上卻佈滿了希冀的憧憬。
張皇后使勁的點著頭,仰臉看著皇帝,很想讓自己笑一下。但是那笑容卻乍現即收,旋即化為滿臉的淚痕,哇的一聲撲進男人的懷中,放聲痛哭起來。
弘治帝眼中的淚水終於再也壓制不住,無聲的滑落下來。兩手微微用力,將皇后緊緊的抱著,似乎如此便可將自己的力量賦予她,讓她感受到自己的堅定。
白髮人送黑髮人,這種人世間最深沉的哀慟,一而再再而三的在他身上重演,這讓這世間最高貴的夫妻二人,也終是不能承受之重。
「……朕自登基以來,兢兢業業,夙夜憂思,從不敢有半分懈怠,只盼天下臣民,都能得享太平盛世。如今雖有小疵,但瑕不掩瑜,可稱中興。朕或許比不得唐宗宋祖,比不得太祖成祖,但亦應算的個合格的天子吧?所以,上天一定會賜福與朕的,一定會的。朕已經失去了煒兒,不會……不應再奪走朕的太康的,不會的!不會的……」
他喃喃的念著,聲音越來越小,卻滿帶著無盡的悲愴和不甘。失神的雙目空洞的望著虛空,似乎看到了那冥冥中的主宰,而他則在悲憤的傾訴著、祈求著……
張皇后泣聲轉低,抬起淚眼婆娑的嬌靨,望著男人的側臉。伸出手來輕輕拉住男人寬大的手掌,微微用力的握住。臉上又是哀傷又是擔憂,心中陣陣的刺痛。
他們夫妻富有四海,乃是天下最尊貴的存在,便任何事物,都可予取予求。但偏偏卻無法保住自己愛子愛女的小生命,這是何等的一種悲哀,何等的一種諷刺啊。
自己的丈夫,堂堂的一代帝王,為了這個天下殫精竭慮,嘔心瀝血。如今才不過三十許人,卻已是華發叢生,未老先衰。正如他自己所言,他是一個好皇帝啊,他為了這天下付出了太多太多,可為什麼老天要這般降罪與二人?
蒼天不公!蒼天,你不公啊!
張皇后心中嘶聲吶喊著,面上卻緊緊抿住雙唇,任那淚水恣意橫流。須臾,才勉力抑住悲傷,輕聲嘶啞的道:「陛下……」
弘治帝停下了呢喃,低頭看看懷中的皇后,勉強做出個寬慰的笑容。
張皇后也努力的回應一個笑臉,卻不知道她此刻的笑容,簡直比哭好看不了多少。更是如同一把刀子一般,深深的刺進弘治的心上。
弘治帝暗暗咬了咬牙,再次將皇后緊緊擁住。夫妻二人便就那麼相互擁著,靜靜的坐著,再無聲息。
天邊月色隱晦不明,房中似乎每一寸空間都被一種悲愴的氣息填充。有風吹來,幾支紅燭中,有一支火焰跳動了幾下,閃了閃,然後噗的熄滅。整個屋裡便隨即又再陰暗了幾分……
外面侍立的宮女探頭看了看裡面,猶豫著不知是不是該進去重新點燃。只是眼角餘光微微窺視了那兩個擁在一起的身影一眼,又化作一陣黯然,將要邁出的步子收了回來。
作為後宮近侍,她對陛下和娘娘的哀慟感同身受。但她此刻對上天的看法,卻與內裡兩人又是不同: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便是人間帝王之尊,卻也有難圓之夢、不期之盼。只是可憐那小小孩童,才剛剛睜開迷惘的眼睛,連這個世界還未看清,便要這麼去了。這實在令人又是心酸又是可歎……
暗影中一道身影無聲的顯現,如同幽靈般行了過來。正在哀歎之餘的女侍驚醒,抬眸看去,不由登時嚇的臉色一白,慌不迭的斂衽施禮下去。
老太監杜甫輕輕的擺擺手,目光在略顯幽暗的屋中一掃,隨後發出一聲無聲的歎息。
略微頓了頓,足下有意的微微加重了幾分,舉步邁上玉階。只是裡面的人似乎仍是並無所覺,不得已只得又再輕咳一聲,這才輕聲喚道:「啟奏爺爺、娘娘,蕭敬回來了。」
裡面似乎微微一凝,隨即便聽匡噹一聲,似是有什麼東西翻到了。杜甫吃了一驚,下意識的便要往裡跑去,卻聽腳步聲急響,弘治帝竟已然先一步奔了出來,絲毫沒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一把便扯住杜甫衣袖,急聲道:「如何,如何了?」
隨著聲響,後面張皇后也緊跟著出現,衣衫略有凌亂,也是雙目紅腫著望定這邊。
杜甫心中狂跳,不敢再看,急忙低下眼簾,輕聲回道:「回爺爺,說是成了。此刻蕭敬便在前面候著,可要宣他覲見?」
弘治帝立即點頭,張嘴便要答應。只是忽然又猛的頓住,回身看了看跟在身邊的皇后,隨即深吸口氣,將狂跳的心平復了下,這才沉聲道:「讓他偏殿候著,朕這便過去。朕要知道每個細節,每個細節!明白嗎?」
杜甫恭聲應是,對著二人躬身一禮,這才倒退著下去,轉身去了。
這邊,張皇后滿面激動,望著皇帝張口欲言,但卻口唇翕合幾下,終是沒發出一個字來。
皇帝找到了一個或許能救女兒的法子,剛才杜甫的回話,似乎也確定了可行性。但是她卻忽然不敢出聲問了,唯恐一旦問出來得到的結果不好,讓她又要落入絕望之中。
弘治帝看著皇后患得患失的眼神,心中哪還不明白妻子的心思。不覺又是一痛之餘,卻努力裝作平靜的模樣,輕聲道:「相信朕,朕可是天子,上天眷顧的天命之子。去吧,好好看著太康,等朕回來。」
張皇后抬手摀住嘴,嗚咽著使勁點頭。弘治帝深深看她一眼,然後猛地轉身,大步往前面行去。後面,幾個內侍宮女慌忙緊跑著跟上,燈影晃動,閃閃爍爍間很快便消失於前方。
「老奴叩見陛下。」偏殿中,蕭敬早已匍匐在地,對著兩步衝進來的弘治帝叩拜道。
「廢話少說,起來回話,究竟如何了?」弘治帝不耐煩的一揮袖子,轉身撩起衣袍,一邊喝著往御案後坐了。
旁邊杜甫伺候著,從宮女手中接過一個青花瓷盞放到案桌上。裡面是剛好的參湯,弘治帝身子孱弱,又經常熬夜,這卻是慣例之物了。
然而此刻弘治帝卻連看也不看,只是將目光死死盯在下面的蕭敬身上,臉上不自覺的露出幾分緊張之意。
蕭敬不敢怠慢,也不起身,就在地上換個方向,再拜道:「恭喜陛下,那蘇默果然有回天之術。老奴今日找的那個試驗者,經過他的調理後,此刻已然大好,再無性命之憂了。」
弘治帝聽的雙目猛然一亮,呯的一掌拍在案上,霍然起身大叫道:「好!」
一聲好後,他滿面抑制不住的泛起潮紅,背著手急促的在案桌旁來回踱了幾步,似乎難以抒發那種賁湧如潮的喜悅。
「好好!」又再不覺連聲稱了兩聲好,這才猛的凝住身形,轉頭看向蕭敬道:「蕭敬,好,你很好,朕很滿意。起來吧,給朕好好說說。嗯,朕要聽細節,每一個細節。」
蕭敬恭聲應喏,這才爬起身來,將白天發生的種種,詳細的描述了一遍。待到事無鉅細的說完之後,微微遲疑一下這才又道:「陛下,以老奴猜度,蘇訥言所謂必須要醫者配合之說,或不可信。大抵不過是掩人耳目,不想引人注目而已。」
他雖決定交好蘇默,但那卻不代表他會隱瞞皇帝。無論蘇默是什麼心思,又或是不是真如他所猜度的那樣,他都會一五一十的對皇帝毫不保留的托出。
這無關善惡,亦無關道義,這是一個天家之奴的本份。蕭敬從始至終,便一直恪守的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