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我輩本是蓬篙人
大明閒人 by 大篷車
2019-10-24 22:12
「為什麼不參加鄉試?可是沒人作保?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啊,是了是了,老夫聽說你父做過說話人,你自己也曾做過,可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王姓老者忽然聽聞蘇默說不參加鄉試,一驚之後,頓時便是面色大變,急火火的追問道。
徐老頭此刻也是面色沉了下來,一雙渾濁的老眼定定的看著蘇默,待聽到王姓老者的問話,眼中頓時有懊惱之色一閃而過。
明代科舉有規定,鄉試在南北兩京,以及各省布政使司所在地開考。所有通過了縣試的考生,都可以參加。但是有兩個前提條件。
第一個條件是,在鄉試之前,會有當地學政,又或者巡查學政做一次摸底考試,通過的人才有參考資格。這個過程,也叫作保,而且還必須有至少兩個最低身份為舉人的出具書面報書才可;
第二個條件則是規定,娼(〞jinv〞)、優(演員)、隸(官府中的役人)、皂(軍隊中役人)的子弟都屬於出身不清白者,沒有資格參考。如要參加,則必須在三代以後才能獲得資格。
王姓老者聽到蘇默說不考,立即便想到了關礙處。以蘇默的學識,雖只短短的接觸來看,至少應該不可能通不過初試。那麼,若是第一個條件不能滿足,顯然裡面必有貓膩!這也是徐老頭暗裡惱火的原因,他比王姓老者見識的更多,自然也想到了某種可能。
而若不是第一個問題,那怕就是第二個問題了。若真如此,便是以他二人的身份,怕也不好解決。這讓兩個老人都是焦躁起來,與蘇默便只簡短的接觸,兩個老人已對蘇默大生好感,忍不住的就想呵護他。
蘇默心中不由感動,有那麼一刻,他忽然有種動搖,對於自己不入仕途的動搖。但不過只是一轉念,便將這個念頭拋開了。
現在一衝動倒是簡單,但是衝動完了呢?且不說早已知曉的,並極度厭惡的官場氛圍,以他的脾性絕對不可能適應不說。單就這一次次的考試,他能通得過嗎?
鄉試完了是會試,會試完了又是殿試。這些考試可不是考考什麼作詩作詞的,而是總共要考好幾項的。涉及《四書》、《五經》、策論、八股文等各個領域。
第一場就以《論語》一文、《中庸》一文或《大學》一文、《孟子》一文,五言八韻詩一首,經義四首,初場的三道四書題每道都要寫兩百字以上,四道經義題則需要寫三百字以上;
第二場,則是五經一道,也就是常說的五經題。然後,試著以詔、判、表、誥四種格式各一道撰寫,議論文要求三百字以上;
再以後為第三場,試以五道時務策論。即結合經學理論對當時的時事政務,發表議論或者見解,須以正規的八股文格式寫就。
如此這般,會試才算結束。會試之後,取中者,也就是稱為舉人了的,再一同參加最後由帝王親自擬題的考試,這便是殿試了。
殿試雖沒那麼複雜,卻更加貼近實務。往往是君王正在解決,或者考慮將要解決的政務。令舉子當場作出應答,時間多是四到五個時辰。
以蘇默的水平,剽竊個詩詞歌賦什麼的,大明朝敢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可要是真按照考試規定考這些經義、八股什麼的,那簡直就是笑話了。
蘇老師又懂個屁的八股?他倒是懂得屁股什麼的。如此這般,衝動?考試?拉倒吧!
「得了,老頭兒,別嚎了,也甭瞎想。沒什麼特殊原因,我就是不願意去考這個試而已,真的。」蘇默聳聳肩,輕描淡寫的說道。
徐老和王姓老者都是一呆,口中的追問戛然而止。
「為什麼?」半響,王姓老者面色沉鬱的如要滴下水來,兩眼冒火的瞪著蘇默問道。
怒其不爭!這是真真的怒其不爭啊!有那麼一刻,王姓老者很有一股衝動,想要砸開蘇默的腦袋,看看裡面究竟裝的是什麼鬼。
「什麼為什麼啊,為什麼非要去考?」蘇默毫無半分惹人怒的覺悟,歪著頭笑嘻嘻的看著王姓老者反問道。
王姓老者一呆,腦子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這話問的,就像是在問問什麼人要吃飯睡覺一樣。
對於他們這些人來說,十年寒窗,然後入考,再然後入仕,這一環環都跟吃飯睡覺一樣的道理,又何須什麼為什麼?可偏偏,眼前這個嬉皮笑臉的小子,就那麼問了出來,這讓他那一瞬間,真的不知該怎麼去回答了。
「學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讀書入仕,光耀門楣,份也!又何必問?」老頭顯然不是那麼好忽悠的,不過稍一愣神,便反應過來,當即憤怒的大聲說道。
蘇默卻仍是一副風輕雲淡的表情,「哦,光耀門楣,就為這?也就是說,大夥兒費事八腳,挖空心思的讀書考試、入仕做官,最終不過就是為了個虛名而已,是這樣嗎?」
王姓老者一呆,覺得這話根本不對,卻又繞不出來,不知該如何表達。
「你這孩子,究竟想要說什麼呢?」王姓老者皺眉苦思不語,旁邊徐老者卻是不糊塗,伸手在蘇默頭上輕輕拍拍,那雙看上去渾濁的老眼,這一刻卻充滿著睿智,溫和的看著他,輕聲問道。
蘇默對著這一雙眼睛,心下不由的一突,忽然有種錯覺,自己一切的把戲,在這雙眼睛前,完全無處藏匿。便是徐老者那溫和的聲音,威力也比王姓老者的厲喝不知強大了多少倍。
「那什麼,咳咳。」他不由的乾笑了兩聲,不安的搓搓手,這才重新組織起語言。
「我就覺得吧,人不一定非要當官才能出頭。為國家做貢獻,為民眾謀福利,又或者是光耀門楣什麼的,其實辦法很多的。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只要肯用心,肯努力,無論做什麼,都能成為棟樑之才,都會對國家有益。既如此,又為什麼大家一窩蜂的去擠那個獨木橋,非要當官什麼的呢?咱們讀了書,學了那麼多知識,難道不是為了學以致用,而只是為了當官?若如此,這書不讀也罷。否則,要麼是最終成就了蠅營狗苟的鑽營之輩,要麼就是成了什麼也不懂,對社會、對國家、對民眾毫無增益的書獃子、腐儒罷了。所以,或許沒有我的參與,會讓比我更適合做官的人去做官呢?豈不是比我做的會更好?至少我覺得,自己最適合的不是做官,那便不去做就是咯。嗯,這就是我的想法。」
徐老者和王老者靜靜的聽著,起初臉上是震怒不信之色,但漸漸的,卻是若有所思起來。
良久,徐老者喃喃的念叨:「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學以致用……鑽營之輩、棟樑之才、書獃子、腐儒…….適合、不適合、最適合……嘿!嘿嘿!」
他低聲嘟囔著,每說一句,臉上嘲諷之色便重上一分。旁邊王姓老者似也有所悟,臉色變幻不定,忽兒倔強,忽兒羞愧,忽兒咬牙,又忽兒頹然……
「精闢!卻也精闢!」半響,徐老者忽然展顏笑了,揚聲讚道。看看仍在掙扎的王姓老者,又看看一旁滿臉無辜的蘇默,眼中欣賞慈愛之色,毫不掩飾的傾瀉而出。
伸出乾枯的大手,粗糙的手掌在蘇默頭上輕柔的按了按,歎道:「想不到,想不到我徐溥一生自負清高,卻終是逃不過一個鑽營之輩。這一輩子糊塗而過,卻能有幸晚年得聞此等警世之言。好!好!好!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是言也。可悲!可歎!可笑!哈哈哈哈,可笑之極矣。」
他一連說了三個好字,又接著三個感歎,到了後來,猛然扶著案幾站起來,竟是放聲大笑起來。一張老臉上似乎有著光芒閃過,又似解脫了某種桎梏,充滿了放鬆寫意的快慰。
蘇默有些莫名其妙的看著他,忽然覺得哪裡不對。好像自己忽略了什麼,但是想要想明白究竟忽略了什麼,卻又怎麼也找不到那感覺了,不由的微微蹙起眉頭來。
王姓老者卻是面色大變,連忙伸手扶住徐老者,顫聲道:「謙齋先生,您怎可如此妄自菲薄!若您都是鑽營之輩,我大明朝中,更有何人有面目立於朝堂,侍奉君畔!不可如此,萬萬不可如此啊!」說著,兩眼中忽然便紅了起來。
徐溥卻微微笑著搖搖頭,反手推開王姓老者的攙扶,卻按在他肩頭上,淡然道:「天意!天意啊!有心栽花無所得,偏無心插柳,卻有如此收穫。勤子,老夫覺得,你我這趟差事,到此刻算是可以交代了。你,意下如何?」
王姓老者聞言轉頭看看茫然的蘇默,不由歎口氣,輕輕點點頭。
徐溥便臉上露出歡喜的神色,轉身遙望天邊,目光悠遠。須臾,忽然道:「此番回去,便正式遞交呈文。老朽矣,也該去看看那春花秋月,嘗嘗那江渚漁樵的恣意了。否則,難道真要做那戀棧不去的鑽營之輩嗎?哈哈,去休,去休!吾心蔚也!」
老人說著又再大笑起來,笑聲中卻充滿了歡喜之情,滿是無拘無束的感覺,便如那飄過河面,穿過林間的風,自由、恣意。
王姓老者面色慘然,想要再勸什麼,卻是嘴巴張了又張,終是沒能說出半個字來。
轉頭看看仍是一臉思索的蘇默,目光中不由複雜起來。今日無意中的相遇,對這小子或是一場大好事,但對這大明朝呢?對陛下呢?對自己這些賢良之臣呢?
徐閣老鐵了心的要告老離去,沒了這位德高望重的耆老在,這大明終究會變成什麼樣?又將走向何方?
想及此,他不由深深歎口氣。扶著徐溥小心的踏上小舟,吩咐收拾了東西開船。
「唉喲!我去!」岸上,皺眉苦思的蘇默終於想了起來,不由的猛地大叫一聲,急抬頭看時,卻見那小舟早已使出老遠。小舟頭上,兩個老人並肩而立,看見他目光望來,其中一個輕輕揮了揮手,隨後轉身,矮下身子鑽入船艙不見。
小舟順風順水,速度極快。不多時,便已模糊起來。蘇默呆呆的望著,忽然發足衝到河邊,使勁的跳著,大喊道:「老爺子,徐老爺子!徐閣老!回來!快回來啊,我給你作副眼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