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士

美國有一位傳記作家名字叫史特斯·特基爾（Studs Terkel）。他並不是用筆寫作，而是用錄音機。他在決定某個主題（也許是戰爭，也許是工作，也許是美國夢）後，去採訪很多人，把採訪的過程錄音下來。然後，將錄音的內容重新整理，寫成書稿。他可以從名為「無技巧的極緻」的錄音寫實主義中，創作出令人驚為天人的作品，呈現出各色各樣不同人的生活、想法和個性，像鑲嵌畫般，拼出傑出的對比和人間百態。讀大學的時候，我曾經在平裝本的書中看到這些內容，很想有朝一日可以嘗試這種手法。於是，我以和的士司機的交談內容為基礎，挑戰了這則短篇。當然，我並沒有把談話錄音。我對自己的耳朵和記憶力頗有自信，應該正確的重現了談話的節奏。其實，我很喜歡在的士上的交談，也許是因為不需要和司機面對面，而是同時對着前進方向的關係吧，雖然只限於當下，卻可以輕鬆自在的聊天。當然，很疲憊的時候，司機找我聊天會讓我覺得有點吃力。

「景氣嗎？對啊，可能稍微有一點吧。不過，妳也知道，的士這個行業很特殊。在日本，在規定徹底鬆懈後，變得如此自由的恐怕只有這個業界吧，想開的士，可以隨意加入，這幾年車子的數量增加了一倍。不過，客人數量並沒有增加，所以，對營業額完全沒有幫助。」

我很喜歡在的士上和司機聊天，所以總是隨口附和着。我通常都是在深夜的東京攔的士，所以請各位自動聯想到色彩繽紛的霓虹燈、沒有看過的摩天大樓和塞車車陣裏的一大片紅色剎車燈。至於我，則是舒服的坐在後車座上。

「現在的營業額差不多只有泡沫經濟時的一半。不過，那時候的確有點異常。普通的上班族像是發廣告傳單一樣，把的士卷送個酒店小姐。不過，我倒認為，物價也貴得嚇人，不過，大家即使沒有錢，也裝出有錢的樣子拚命花錢。但是，現在完全顛倒過來了，大家都存了點小錢。可是聽到周圍人都說經濟不景氣，經濟不景氣，所以，自己也配合其他人不想花錢。這麼一來，景氣絕對好不了。倒頭來，日本人總是配合周圍的人在生活，根本不管自己的想法，或是到底賺了多少錢。大家都怕自己離開群體，就會被狼吃掉，不夠，即使日本人拚命配合周圍人，卻仍然感到孤獨。」

「是在前面陸橋的地方坐莊嗎？好，我知道了，這位先生，妳是從事電視工作的嗎？因為妳打扮很年輕嘛。那幢亮着燈的公寓嗎？好，謝謝光臨。這是妳的收據，請不要忘了妳的隨身物品。」

「今天運氣不錯。這輛車子不是黑色的，而是深藍色，是名叫深夜藍的顔色，開這個顔色的車子，一天可以多賺一、兩成。我們公司按資曆分配車子，年資較長的司機可以開這種像黑頭車的車子。也有公司將就實力主義，有業績高的司機開這種車子，真希望我們公司也採取這種方式。如果讓那些毫無幹勁的老傢伙開這種車，根本浪費了這種車子的顔色。因為，有不少客人會特意制定要這種顔色的車子。去飯店和機場迎接重要的客戶時，這種車子不是會感覺比較高級嗎？妳問我車子配備的等級嗎？其實完全一樣。和四家大型的士公司的黃色、橙色的士完全一樣，只有外觀的烤漆顔色不一樣。不過，客人都說，這種車子坐起來比較舒服。」

「不，問題是車子無法全部改成這個顔色。運輸省的官員不同意，他們要求四家公司保留一眼就看得出來那是的士的顔色。我認為，除了深藍和黑色，還可以有深綠色，沒錯，就是那種英國賽車綠（Bristish racing green）。客人都很喜歡，還有深褐色或是銀色也很有高級感，我覺得也不錯，所有的士都需要重新烤漆，不過，用一種顔色統一，比現在這樣有兩、三種顔色的成本更低，妳不覺得奇怪嗎？客人喜歡，我們司機也覺得高興，營業額還可以增加一成，根本是皆大歡喜的事，那些官員卻堅持一定要使用慣例的顔色。我認為，順應大眾的心聲才能真正促進景氣回升，而且，根本不用花政府一毛錢。那些官員不了解司機和客戶的想打，以為作出決策的自己才是老大，這樣下去，公家機關早晚會關門大吉。」

「甚麼？這輛車子的里程數？嗯，應該超過十五萬公里了。完全沒有老舊的感覺？對啊，因為的士需要經常徹底檢查和維修，一般汽車最多開個幾公萬里就要換車了，可是日本的車子很牢固，只要好好保養，開個十萬或是二十萬根本沒有問題。聽說許多亞洲國家和俄羅斯都搶着要日本的中古車。」

「我的夢想嗎？嗯，這個嘛，應該是不必靠行就能開的士的營業資格吧。因為，可以比現在多賺三、四成。況且，可以開自己喜歡的車，想工作的時候就工作，做多少就賺多少，不是很好嗎？可是最近越來越嚴格，只要稍微發生一點小車禍，就無法申請到個人的士的資格，所以，我會隨時提醒自己要行車安全。我以前是上班族，但不喜歡開會啦、交報告這種事。開的士就不一樣，只要離開營業所，就和其他人沒有關係了，即使偷懶，吃虧的也是自己，付出多少努力，就可以獲得多少回報。個人的士更是到達這種境界的極緻。雖然維修的費用要自己出，但比起被公司抽成，反而賺得更多。」

「我的興趣是釣魚，開的士真的很方便。雖然一開始有點吃力，但上完夜班後，只要小睡幾個小時，白天就可以好好玩，還可以開車去海邊垂釣，那種感覺真的太好了。是，我知道了，過了千歲橋後，在明治大道左轉。謝謝妳，聽妳這麼說，我真的太高興了，我還年輕，可以慢慢來，某一天可以成立個人的士行。」

「冷氣會不會太弱？之前有穿西裝的客人上車後，大罵這輛車的冷氣一點都不冷。我年輕的時候，總是把冷氣開到最強，結果到後來整個左手都沒有知覺。對啊，因為出風口剛好在中間。現在，冷氣開太強就完了，即使我穿了兩件長袖襯衫，還是會麻麻的。每天下班後，我都會泡一個小時的溫水澡。據說，那是治療虛冷症的最佳方法。情況的確有點改善了。」

「的士嗎？開了很多年囉。從東京奧運那一年開始的。東京的變化真大，不過，馬路卻不會改變，真不可思議。即使變得再乾淨，泊油路還是泊油路。我的人生好像都走在同一條路上。我現在已經開始領老人金了，所以不需要這麼辛苦了。以前，一直以為老年人和自己無關，但不知不覺中，自己也到了這把年紀。以前，如果沒有完成當天的目標，就會多加班兩、三個小時，現在已經沒有這種鬥志了，狀況差的時候，在怎麼撐都沒有用，還不如早點結束工作回去休息。而且，平均下來，其實並沒有差多少。東京的道路很容易塞車，尤其遇到月底的星期五，到處都是車子。但說起來很奇怪，聽那天營業額最好的同事說，他一整天都很順，沒有遇到塞車。運氣好的時候就是這樣，真是擋也擋不住。即使是現在，我偶爾也會走好運，甚至納悶自己到底是麼時候有這麼努力過。遇到這種時候，開車一點都不覺得累，反倒是開着空車一小時，最容易腰酸背痛。」

「我對開的士的工作心存感恩。我家有三個孩子，託的士的福，才能健康長大，現在家裏只有我和老婆兩個人，即使退休也不成問題。我大兒子去了外地，蓋了自己的房子後，叫我們一起過去享受。但我這四十年來，看着東京的變化，還想繼續在這裏生活下去，暫時不想搬去鄉下地方。而且，有時候也會遇到像妳這樣聊得來的客人。大家都說，的士司機身負乘客的性命，但我認為更像是短暫旅程的夥伴，反正絕不是上司和下屬的關係。」

「最大的樂趣？應該是下班的時候，夏天的清晨，把車子開回車庫，走出公司那一刻。雖然有點睏，心情卻格外暢快。我每天搭巴士上、下班，頭班車根本沒有乘客，巴士站也不見人影，坐在朝陽照射的椅子上，打開下班後的啤酒，看着偶爾才有車輛經過的安靜馬路，一個人慢慢享受，第一口啤酒的味道還是美味無比啊。不過，有時候也很拼啦，但這一刻，會覺得自己很幸福，運氣很好。好，飯店到了，今天晚上要參加派對嗎？請盡情享受快樂時光。如果妳方便，等一下打一通電話給我，我可以來這裏載妳。那麼，就請妳路上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