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十六滴血 - 奇風歲月 - 穿越架空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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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十六滴血

奇風歲月 by 羅伯特·麥卡蒙

2019-10-24 21:09

  我又回來了。

  那盒定時炸藥真的被找到了。那天,我告訴女王,我夢裡那四個黑人小女孩就是照片裡那四個被炸死的小女孩。沒多久,女王就派人去把那盒炸藥找出來了。我一定是很久以前在哪裡看到過那張照片,照片中的景象一直縈繞在我內心深處。後來,當我在森林裡看到哈奇森先生和穆特里先生向畢剛買了那盒炸藥,潛意識裡我一定已經感覺到那隻盒子裡是什麼東西了。那也就是為什麼我睡覺的時候會一直不自覺地把床邊的鬧鐘甩掉。這整件事有一個漏洞,那就是,在十六街的浸禮會教堂被炸死的那四個小女孩,她們的照片我是在博物館才看到的嗎?不太可能,我一定更早以前就看到過。很可能是在一本《生活》雜誌上看到的。不過,那疊雜誌已經被媽媽拿去扔掉了,所以現在已經沒辦法確認了。

  我一把這件事告訴女王,她立刻就想通了整件事。她叫大家全體動員去找一個木盒。那天去參加接待會的來賓全都分頭去找。娛樂中心,民權博物館,甚至整個中心外圍四周,全都找遍了,差點連屋頂都掀了,結果還是找不到。後來女王忽然想到,哈奇森先生是郵差,而巴克哈特街路口有一個郵筒,正好就在娛樂中心門口。德馬龍先生抓住加文的腳跟,把他放進郵筒裡去找,結果沒多久,他們就聽到加文在裡面大叫:「找到了!」問題是,他拿不出來,因為太重了。於是他們立刻打電話給馬凱特警長,而警長立刻去找奇風鎮的郵差康拉德·奧特曼先生,叫他把鑰匙帶過來打開郵筒。結果他們發現,那隻盒子裡的炸藥足以炸平娛樂中心和民權博物館,甚至還會波及那條街上的好幾棟房子。於是到頭來,那四百塊美金幫他們買到了可觀的牢獄之災。

  哈奇森先生知道收信的時間,他很清楚,那個郵筒要等到12月26日下午才會再打開,所以他就把引爆的時間設定在早上十點。馬凱特警長說那個炸彈是行家做的,因為他能把定時器設定在十二個小時、二十四個小時,甚至四十八個小時後。他希望女王暫時不要洩露,不要讓哈奇森或穆特里知道他們已經找到炸藥了,因為警方必須先從炸藥上採到指紋。媽媽和我從博物館回到家之後,立刻把這件事告訴了爸爸。我必須說,他和馬凱特警長都很會演戲,守口如瓶。他們到迪克·穆特里家的時候,看到哈奇森先生走進來,兩個人居然都能夠不動聲色。雖然穆特里先生坦白招供,但他招不招供根本無關緊要,因為警方在炸藥上採到五枚哈奇森先生的指紋,鐵證如山。他們很快就被移送到伯明罕的聯邦調查局,而且永遠回不了奇風鎮了。

  民權博物館隆重開幕了。後來我再也沒有夢到過那四個黑人小女孩,不過,假如我真想再看到她們,我知道在哪裡可以看得到。

  戰鬥機上掉了一顆炸彈,郵筒裡找到一盒三K黨的定時炸彈,這兩件事使得整個奇風鎮沸沸揚揚,聖誕節過後接連好幾天,大家都還議論紛紛。有一件事,本、約翰尼和我一直爭執不下。萊特富特先生看到那顆炸彈的時候,到底會不會怕?本說他一定很怕,可是我和約翰尼都不這麼認為,因為我們覺得他很像尼莫·科理斯。尼莫是棒球天才,而萊特富特先生則是天生的機械高手,就算是炸彈也難不倒他。所以,當他看到炸彈裡那些電線的時候,他一定胸有成竹。平安夜那天,本到伯明罕去避難,沒想到這趟旅程居然改變了他的一生。他和爸媽住在他舅舅邁爾斯家。邁爾斯在市區銀行上班,所以他帶本到銀行的金庫去參觀。結果現在,本開口閉口都是銀行,說錢的味道有多迷人,堆積如山的綠色鈔票有多壯觀。他說邁爾斯讓他親手去拿一包五千美金的鈔票,現在,一想到那包鈔票,他手指都還會發抖。本說,下半輩子他不知道自己會做什麼,不過可以確定的是,他希望下半輩子可以在錢堆裡過日子。約翰尼和我都覺得他很好笑。這時我們忽然很懷念大衛·雷,因為我們知道,要是他聽到本說這種話,他的反應一定很有意思。

  約翰尼跟爸媽要聖誕禮物,結果真的收到兩份禮物。其中一個是一套警察的辦案用具,裡面有一枚榮譽警察徽章,採指紋用的粉末,手銬,還有紫外線粉。紫外線粉是追蹤竊賊足跡用的,在紫外線的照射下就會顯現出來。另外還有一本警察手冊。另一份禮物是一個木製展示櫃,上面有好幾個小小的格子。那是要給他擺箭頭用的。他把箭頭全都放進那個櫃子裡,不過留下一個空格。他是想,要是有一天再度找到五雷酋長那個黑色箭頭,就可以放進那個空格。

  不過,萊特富特先生和那顆炸彈的事,還有一個問題懸而未決。聖誕節過後第三天的晚上,奇風鎮忽然下起雨來,又濕又冷。那天晚上,媽媽終於提到那個問題。

  「湯姆!」她忽然叫了爸爸一聲。當時我們都在客廳,壁爐裡燒著溫暖的火。我正在讀那本《太陽的金蘋果》,讀得渾然忘我。「那天萊特富特先生怎麼會跑到迪克·穆特里家呢?我怎麼想都想不通,他怎麼可能自告奮勇冒生命危險跑到穆特里家去?」

  爸爸沒吭聲。

  做父母的對自己的孩子都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第六感,而反過來,孩子對自己的父母也一樣。我立刻把書放下來,而爸爸卻還是繼續看他的報紙。

  「湯姆!萊特富特先生為什麼會跑到穆特里家去呢?你知道原因嗎?」

  爸爸清了清喉嚨。「呃,這個……」他說得很小聲。

  「嗯,到底是怎麼樣?」

  「可以說……跟我有點關係。」

  「跟你?怎麼說?」

  他放下手中的報紙,心裡明白不說實話不行了。「我……我去求女王幫忙。」

  媽媽愣住了,好半天說不出話來。雨水打在玻璃窗上,壁爐裡的火堆劈啪作響。過了好久,她還是一動也不動。

  「我覺得她恐怕是迪克最後的希望了。自從上次在公路巴士站看到畢剛的彈藥都變成……我忽然想到,說不定她可以救得了迪克。結果,事實證明我猜對了。她立刻打電話給馬庫斯·萊特富特,當時我就在她家裡。」

  「她家裡?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跑到女王家?」

  「不光是到她家,我還進了她家。我還坐了很久,她還請我喝了杯咖啡。」他聳聳肩,「我本來以為會看到牆上掛滿乾癟的死人頭,黑寡婦蜘蛛滿地亂爬,結果什麼都沒有。真沒想到,她也信上帝。」

  「你跑到女王她家。」媽媽反覆說個不停,「我真不敢相信!你不是一直都怕她怕得要命?」

  「我不是怕她。」爸爸糾正媽媽,「我只是……只是有點猶豫。」

  「那麼,她真的肯救迪克·穆特里?博物館被人埋炸藥的事,穆特里也有份,她不是很清楚嗎?」

  「呃……她肯幫忙是有條件的。」爸爸招認了。

  「哦?」媽媽等著聽爸爸往下說,可是好半天爸爸都沒再多說什麼,於是媽媽又急忙追問:「到底是什麼條件?」

  「她要我答應她,要是她救了穆特里,我就必須再回去找她。她說她一看到我就知道我正在受煎熬,而且她還說,不光是我,就連你和科里也都在受煎熬。她說薩克森湖底那個人一直糾纏著我們一家人。」這時爸爸放下手上的報紙,轉頭看著火堆,「而且你知道嗎?她說對了。我已經答應她,明天晚上七點要去她家。我想,我早晚還是得告訴你,不過,我也可能不會告訴你,很難說。」

  「你這個人就是這麼死愛面子。」媽媽忍不住罵他,「你為了迪克·穆特里,竟然肯去找女王,可是當初我叫你去找她,你卻死都不肯。」

  「不能這麼說。我只是心裡還沒有準備好。當時迪克需要人幫忙,所以我就去找人幫他。現在,我已經準備好了,我要去請她幫助我,同時也幫助你和科里。」

  媽媽忽然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爸爸背後,伸手抱住他的肩頭,下巴靠在他頭上。我看著他們兩人的影子融為一體。爸爸伸手摟住她的脖子,兩個人就這樣抱在一起,好久好久。此刻,他們兩人心意相通。壁爐裡的火堆依然劈啪作響。

  時候到了,該去找女王了。

  那天晚上六點五十分,我們來到女王家門口。德馬龍先生來開門的時候,爸爸毫不猶豫地就進了門。顯然,他對女王的畏懼已經消失了。接著月亮人從屋子裡走出來,手上拿了一盤脆餅要請我們吃,德馬龍太太也去煮了一壺咖啡,她說那是加了香料的紐奧良式的咖啡。於是我們就這樣坐在客廳等女王出來。

  我一直懷疑樂善德醫生就是凶手,但這件事我一直放在心裡,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始終不太願意相信樂善德醫生會是殺人凶手,因為他對叛徒曾經那麼親切。我已經發現那兩隻鸚鵡跟那件事有關,不過到目前為止,除了那根綠羽毛,我還沒發現樂善德醫生和薩克森湖底那個人有什麼關係。那純屬我個人的臆測。另外,他從來不喝牛奶,而且是個夜貓子,問題是,這就能證明他是凶手嗎?我必須先找到更明確的證據,才可以把這件事告訴爸媽。

  我們並沒有等很久,德馬龍先生就出來請我們進去了,不過,他帶我們去的並不是女王的房間,而是走廊對面另一個房間。女王就在裡面,坐在一把高背椅上,面前有一張折疊桌。她身上穿的不是巫毒教的黑袍,頭上也沒有戴女巫帽,而是穿著一件普普通通的深灰色洋裝,衣領上別了一枚小丑跳舞形狀的別針。地上鋪了一張蘆葦草蓆,角落有一個大陶盆,盆裡種了一棵歪歪扭扭的樹。這裡一看就知道是她會見客人的地方。牆壁漆成了米黃色,沒有掛任何東西。德馬龍先生關上門之後,女王立刻說:「湯姆,你坐下。」

  爸爸乖乖坐下了。我感覺得到他很緊張,因為我聽到他用力嚥了一口唾液,喉嚨咕嚕一聲。接著,女王彎腰從椅子旁邊的地上拿起一個袋子。那袋子看起來有點像醫生的診療袋。那一刻,爸爸不由得打了個冷顫。女王把袋子放到桌上,拉開拉鍊。

  「會痛嗎?」爸爸連忙問。

  「可能會。看情形。」

  「看情形?看什麼情形?」

  「看我們要挖掘真相挖掘到什麼程度。」她說。接著她手伸進袋子裡,拿出一個藍布包,一個銀絲盒,一副紙牌,然後是一張打字紙。在屋頂燈光的照耀下,我注意到那張紙和我用的紙是同一個牌子。最後她拿出一個小藥罐,裡頭裝了三顆打磨得亮晶晶的河底小卵石,一顆是黑色,一顆是紅棕色,一顆是白底灰條紋。接著她說:「右手攤開。」爸爸乖乖把手攤開。女王擰開瓶蓋,把裡頭那三顆石頭倒進我爸的手掌心。「來,手握起來,搓幾下石頭。」她說。

  爸爸勉強笑了一下,看起來有點緊張。他問女王:「這是老摩西吐出來的石頭嗎?」

  「不是。只是普通的小卵石。湯姆,再多搓幾下。那可以幫助你放鬆。」

  「噢。」於是爸爸又用力握住石頭多搓了幾下。

  我和媽媽遠遠站在旁邊,以免干擾到女王。我實在猜不透女王打算做什麼。我本來以為她會叫我們像印第安人一樣圍著營火跳舞,邊跳邊呼號,結果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女王拿起那副撲克牌,開始洗牌,那種架勢看起來比賭王還老練。「湯姆,你把夢裡看到的東西說給我聽聽。」她說話的時候,撲克牌在她手上窸窣作響。

  爸爸很不自在地瞄了我們一眼。於是女王又問他:「你是不是要你太太和科里先出去一下?」他搖搖頭,然後就開始說了,「我夢見自己看著那輛車飛進薩克森湖,然後沒多久我就發現自己也在水裡,就在車子旁邊,隔著擋風玻璃看著那個死掉的人。他的臉……他的臉已經被打得不成人形,手被銬在方向盤上,脖子上纏著一條鐵絲。後來,車子開始往下沉,水慢慢淹到那個人身上——」說到這裡,爸爸不由得停住了。小卵石在他手中喀噠作響,「——他,他一直看我,咧開嘴對我笑。他的臉被打得扭曲變形,笑起來好可怕。然後,他開始跟我說話,可是他說話的聲音聽起來……聽起來有點像泥漿在冒氣泡。」

  「他說了什麼?」

  「他說……『跟我來,跟我到那黑暗世界。』」爸爸忽然露出痛苦的表情,看他那樣子,我心裡很難過。「他說,『跟我來,跟我到那黑暗世界。』然後他就伸出那隻沒被銬住的手要來抓我。他伸手要抓我,我嚇壞了,立刻往後縮,因為我很怕被他碰到。然後,那個夢到這裡就結束了。」

  「你後來還有做類似的夢嗎?」

  「有幾次,不過不像那次那麼可怕。有一次,我好像夢到有人在彈鋼琴,有時候又好像聽到有人在大吼大叫,不過我根本聽不懂他在吼什麼。另外有一次,我好像看到兩隻手拉住一條鐵絲,還有一次,我看到一隻手拿著一根看起來很像木棍的東西,用黑膠帶纏住。我看到幾個人的臉,可是看不清楚,感覺像蒙著一片血霧,又有點像眼睛無法對準焦距,怎麼看都是模模糊糊的。不過,這些都只是偶爾夢到,我夢裡最常看到的,還是車子裡的那個人。」

  「你太太麗貝卡有沒有告訴過你我也做過類似的夢?」她又開始洗牌,那聲音聽起來有點催眠效果,會讓人放鬆。「我也聽到過幾次鋼琴聲,還有吼叫聲。另外,我也看到過那條鐵絲,還有那個『碎骨錘』,還有那個人肩膀上的刺青,不過我看不到他的臉和身體。」她淡淡笑了一下,「湯姆,看樣子,我們兩人都被纏住了,只不過你的情況比我嚴重。你擺脫得掉嗎?」

  「我是希望你可以幫我。」爸爸說。

  「對,我是可以幫上忙,不過,湯姆,每個人在夢裡看到的東西都不一樣。每個人都只能看到整張大拼圖的一小片。你看得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也比我清楚。所以,想擺脫掉那一切,主要還是靠你自己的力量。」

  爸爸又開始用力搓手上的小卵石,而女王也開始洗牌,等爸爸開口。

  「一開始,」爸爸開始說了,「我都是上床睡覺的時候才會夢見他。可是後來……就連白天沒睡覺的時候我也開始看得到他。我會斷斷續續看到那輛車,看到那個人的臉,聽到他在叫我。他每次說的都是同樣的話,一次又一次。『跟我來,跟我到那黑暗世界。』那聲音聽起來很像泥漿在冒氣泡。我已經快崩潰了,因為我一直襬脫不掉。我沒辦法休息,幾乎每天晚上都沒睡覺。我不敢睡覺,因為我怕……」說到這裡他就說不下去了。

  「怕什麼?」女王繼續追問。

  「我怕……我怕我會真的聽了他的話,照他說的去做。」

  「他叫你做什麼,湯姆?」

  「我覺得他是要我自殺。」爸爸說。

  女王洗牌的動作忽然停住了。媽媽忽然握住我的手,握得好緊。

  「我覺得……他是叫我到湖邊去,要我跳水自殺。他要我跟他一樣沉到湖底,到那個黑暗世界去。」

  女王凝視著他,那雙碧綠的眼睛閃閃發亮。「可是,湯姆,你有沒有想過他有什麼理由要你去自殺?」

  「我不知道。也許他想找個人作伴。」他似乎想硬擠出一點笑容,可是卻笑不出來。

  「湯姆,我要你仔細想想他說的話。你一定要徹底想清楚。他到底說了什麼,每個字你都必須很確定。」

  「沒錯。『跟我來,跟我到那黑暗世界。』他就是這樣說的,一字不差。他說得有點含混,我想,可能是因為他下巴被打得變形了,嘴裡全是血,或是被水和泥巴塞住了。不過……他就是那樣說的沒錯。」

  「沒別的嗎?他有沒有叫你的名字?」

  「沒有。他就只說了那句話。」

  「你不覺得很好笑嗎?」女王問爸爸。

  爸爸嘀咕著說:「好笑?有什麼好笑的?」

  「好笑的地方是:既然那位死者有這樣的機會找上你,跟你說話,告訴你真相,那麼他叫你去自殺,豈不是白白糟蹋大好機會?他怎麼不告訴你凶手是誰呢?」

  爸爸猛眨了好幾下眼睛,手上搓石頭的動作忽然停住了。「我……我倒是一直沒想過這個問題。」

  「那你該好好想想了。那位死者雖然沒辦法說得很清楚,但至少他還能說話。既然如此,他為什麼不告訴你是誰殺了他?」

  「這我也想不通。不過我想,只要有機會,他一定會說。」

  「他一定會。」女王點點頭,「如果他是在跟你說話的話,他一定會告訴你。」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說不定,」她說,「還有第三個人聽得到他說話。」

  爸爸愣住了,接著忽然顯出一種恍然大悟的表情。那一剎那,我和媽媽也想通了。

  「湯姆,那位死者不是在跟你說話。」女王說,「他是在跟殺他的人說話。」

  「你……你是說我……」

  「你感應到死者的思緒,就好像我感應到你的思緒一樣。噢,湯姆,你的感應力很強呢!」

  「你是說……他並不是……他並不是因為我來不及救他所以叫我去自殺?」

  「當然不是。」女王說,「我百分之百確定,絕對不是。」

  爸爸不由得抬起手摀住嘴巴,眼裡泛出淚光。我聽到媽媽在我旁邊啜泣。接著爸爸忽然低下頭,一滴眼淚掉到桌上。

  「就像動手術一樣,你內心最深處被刀子割開了。」女王伸手握住爸爸的手臂。「雖然有點痛,不過,那種感覺很好不是嗎?就好像開刀切除癌細胞一樣。」

  「是的,」爸爸哽咽著說,「是的。」

  「想出去走一走透透氣嗎?儘管去沒關係。」

  爸爸的肩膀微微顫抖著,但感覺得到,他肩頭的千斤重擔忽然一掃而空。他顫抖著深深吸了一口氣,彷彿在水底憋了很久之後猛然冒出水面的那一瞬間。「我沒事。」他嘴裡這麼說,頭卻沒有抬起來,「我沒事。一下就好了。」

  「慢慢來沒關係。等你平靜一點了,我們再繼續。」

  後來,爸爸終於抬起頭來了。他看起來似乎還是老樣子,有點蒼老,有點憔悴,然而,他的眼神卻重新燃起了活力。那是一種孩子般的眼神。他已經解脫了。

  「你想不想把殺人凶手找出來?」女王問他。

  爸爸點點頭。

  「我很多朋友到河對岸那個世界去。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你一定也有很多朋友在那個世界。他們看得到我看不到的東西,有時候他們會告訴我。不過,他們喜歡逗我,不肯直接回答我的問題。他們喜歡讓我猜謎,而且答案總是很詭異。不過,他們一定會告訴你真相,不會騙你。湯姆,你想問問他們嗎?」她似乎常常問別人這個問題。

  「可以啊。」

  「想就想,不想就不想,不要模稜兩可。」

  爸爸不敢再猶豫了。「好。」

  女王打開那隻銀絲盒,把裡面那六根小骨頭倒到桌上。「把石頭放下來,」她說,「用右手拿著這六根骨頭。」

  爸爸看看那六根骨頭,有點畏懼。「這樣好嗎?」

  女王愣了一下,然後嘆了口氣說:「好了,不用那麼緊張,那只是用來醞釀一點氣氛。」說完她就伸手把那六根骨頭放進銀絲盒裡,蓋上盒蓋,然後放到旁邊。接著她又把手伸進那診療袋裡,這次,她拿出來的是一個小瓶子,裡面裝著透明的液體,另外還有一包棉花。她把瓶子和棉花放在桌上。「來,石頭放下來,食指伸出來。」

  「為什麼?」

  「因為我叫你伸出來。」

  於是他乖乖把石頭放下,把食指伸出去。女王打開瓶蓋,拿一塊棉花壓住瓶口,然後倒轉瓶身,把那透明液體倒在棉花上。接著,她拿那團棉花擦擦爸爸食指的指尖。「這是酒精,」她說,「帕里什醫生給我的。」接著她把那張打字紙攤開在桌上,然後翻開那個藍布包。裡面是一根小木條,一頭插著兩根針。「手指不要動。」接著她舉起那根小木條。

  「你打算做什麼?你是想用那個來刺——」

  爸爸話都還沒說完,那兩根針已經刺進他的指尖了。「哎喲!」他叫了一聲,而那一剎那我也皺了一下眉頭,彷彿感覺自己的指尖也被刺了一下。接著,爸爸的指尖開始冒出鮮血。「小心,血不要滴在那張紙上。」女王告訴爸爸。接著她迅速在自己右手食指的指尖塗上酒精,然後也用針刺了一下。於是,她指尖也開始流血了。她說:「好了,你可以開始問問題了。不用出聲,心裡默唸就可以。不過問題要清清楚楚,不要含糊不清。好了,趕快問吧。」

  「好。」爸爸開始默唸了一會兒,然後又開口問:「接下來呢?」

  「那輛車掉進薩克森湖是哪一天的事?」

  「3月16日。」

  「好,現在你從指尖擠出八滴血,滴在那張紙正中央。不要捨不得擠,聽清楚,正好八滴,不可以多也不可以少。」

  於是爸爸開始用力擠他的指尖,血開始一滴滴往下掉。接著女王也從自己指尖上擠出八滴血在紙上。然後我聽到爸爸開玩笑說:「上帝保佑,還好那天不是31日。」

  「好,現在用左手握住那張紙,揉成一團把血包在裡面。」女王假裝沒聽到他開玩笑,繼續交代他。爸爸乖乖照著她的話做。「好,握緊那張紙,然後再問一次那個問題。這次要大聲問。」

  「薩克森湖底那個人是誰殺的?」

  「要握緊。」女王又提醒他,然後又拿了一團沾了酒精的棉花按住自己手指。

  「你的朋友來了嗎?」爸爸問她。他手上緊緊握著那團紙。

  「不用問,你馬上就知道了。」說著她伸出左手,「來,給我。」爸爸把那團紙遞給她。接著,她忽然大聲對著半空中問:「請你們這次不要再跟我胡鬧了好不好?這件事很重要,你們一定要說清楚。還有,請你們不要再讓我猜謎了,一次說清楚,好不好?可以幫個忙嗎?」接著她等了大概有十五秒鐘左右,然後就把那團紙擺到桌上。「好了,可以翻開了。」她說。

  爸爸拿起那團紙,慢慢翻開。那一刻,我心臟怦怦狂跳。萬一那片血跡裡出現樂善德醫生的名字,我恐怕會昏倒。

  後來,那張紙終於翻開了,媽媽和我都迫不及待地從爸爸後面伸長了脖子去看。那張紙正中央有一大片血跡,旁邊還有一些一點一點的血跡。結果,那張紙上並沒有出現什麼名字。這時女王從她的袋子裡掏出一支鉛筆,然後仔細研究那張紙。過了一會兒,她拿起鉛筆開始把那些一點一點的小血跡連接起來。

  「我什麼都沒看到。」爸爸說。

  「要有信心。」她說。我看著鉛筆在紙上移動,發現女王接連畫了兩個長長的半圓弧。

  我忽然看懂了。她畫了一個3。

  接著,女王又畫了兩個半圓弧。

  又是一個3。這時紙上的小血跡都已經連接完了。

  「就是這個,」女王皺起眉頭,「兩個3。」

  「這根本就不是名字,不是嗎?」爸爸問。

  「他們又要我猜謎了。就這麼回事。有時候真希望有一兩次他們能說清楚,不要總是給我出難題!」她很不耐煩地放下鉛筆,「好了,就這樣了。」

  「就這樣?」爸爸把那根流血的手指塞進嘴裡吮了幾下,「你確定你沒有弄錯嗎?」

  她忽然瞪了他一眼,那種神情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兩個3,」她說,「答案就是這樣。兩個3。也有可能是33。要是我們猜得出這兩個數字有什麼含義,我們就知道凶手是誰了。」

  「我實在想不出鎮上哪個人的姓和名都只有三個英文字母。不過,也可能是門牌號碼,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答案就是兩個3。」她把那張紙推到他面前。這個難題必須靠他自己解決。「我幫你也只能幫到這裡了。抱歉,我也已經無能為力了。」

  「真可惜。」說著,爸爸拿起那張紙站起來。

  接著,女王那種職業化的表情忽然消失了,態度又開始親切起來。她說咖啡很香,而且她家裡還有商店街麵包店珀爾太太做的巧克力捲,問我們想不想吃。這些日子爸爸幾乎毫無食慾,但沒想到今天他竟然吃了兩個巧克力捲,而且還喝了兩杯加了香料的紐奧良式咖啡。吃完東西,爸爸還和月亮人聊起來。他們聊到那天畢剛在公路巴士站栽了跟頭,滿袋子的彈藥都變成了草蛇,兩個人都大笑起來。

  看樣子,爸爸已經沒事了,而且可以說已經完全復原了。說不定,他現在變得比從前更有活力。

  後來,我們一家人站起來準備走了。這時爸爸對女王說:「謝謝你。」媽媽很感激地握住女王的手,而且在她瘦削的臉上親了一下。接著女王忽然轉頭凝視著我,那雙綠眼睛神采奕奕。「現在你還是想當作家嗎?」她問我。

  「我……我也說不上來。」我說。

  「在我看來,當了作家,你就會掌握很多神祕的鑰匙。」她說,「你必須走遍全世界,認識各式各樣的人,了解他們的心。在我看來,當了作家,只要你運氣夠好,只要你寫得夠好,你是有機會可以永生不死的。科里,你想成為那樣的作家嗎?你希望永生不死嗎?」

  我想了一下。永生不死,像天地宇宙一樣永恆不滅,那真是好漫長的一段時間。「我不想。」我想通了,「說不定那會很累。」

  「嗯,」女王伸手搭在我肩上,「在我看來,童年歲月,或是長大成人,都只是人生的一個階段,不過,一旦你成為作家,那麼,你說過的話,寫過的文字,都有可能會成為永恆。」說著她忽然湊近我的臉。那一會兒,我忽然感覺到她那熾熱的生命力,彷彿有一股陽光般的熱力從她體內散發出來。「有一天,一定會有很多年輕的女孩吻你。」她說,「而且,你一定也會吻很多女孩子。在往後的歲月裡,在那熱情洋溢的夏日時光,你生命中一定會出現許多年輕的女孩子,或是女人。不過,我希望你永遠記得,在那之前……」她那蒼老而美麗的臉上忽然露出燦爛的微笑,「……曾經有一位老太太先吻過你。」

  我們回到家之後,爸爸立刻找出一本電話號碼簿,查上面的人名和地址。他在找33這個門牌號。後來,他查到兩戶人家的地址,還有一家商店的店址。菲利普·考德威爾,住在里奇頓街33號;傑伊·格雷森,住在迪爾曼街33號;另外,那家商店叫克拉福食品,地址在商店街33號。爸爸告訴我,格雷森先生和我們是同教會的教友,已經快九十歲了。而那位菲利普·考德威爾,他好像是聯合鎮西部汽車公司的業務員。至於克拉福食品,老闆叫艾德娜·哈撒韋。她是一個滿頭灰髮的老太太。媽媽說,薩克森湖的命案,絕對不可能扯得上艾德娜,因為她走路都還要拿枴杖。最後,爸爸的結論是,也許他應該到考德威爾家去看看。他打算明天一大早就去,趁考德威爾還沒上班之前先找到他。

  我一向對懸疑推理的東西十分著迷,所以一大早還不到七點就起床了。爸爸說我可以跟他一起去,不過他交代我,等一下到了那邊,他跟考德威爾說話的時候,我絕對不可以插嘴。

  開車到聯合鎮去的半路上,爸爸告訴我,他希望我能明白,等一下他會編個謊話騙考德威爾。我假裝嚇了一跳,故意裝出一種很震驚的表情,其實我知道,這陣子我自己編的謊話恐怕遠超過他,根本沒資格批評他。更何況,這是為了伸張正義。

  考德威爾先生家是一棟紅磚房,距離加油站四個路口。那房子小小的,看起來不怎麼起眼。我們把車停在路邊,下了車,然後我跟在爸爸後面走到門口。他按了一下門鈴,我們就站在門口等。過了一會兒,有一位中年太太來開門。她臉很寬,睡眼惺忪,身上還穿著粉紅色的睡袍。「考德威爾先生在家嗎?」爸爸問她。

  「菲利普!」她轉頭朝屋子裡叫了一聲,「菲——利——普!」她的叫聲比電鋸還刺耳。

  沒多久,有一位灰頭髮的先生來到門口。他穿著一條土黃色的寬鬆長褲,深紅色的毛衣,領口打著蝴蝶結。「請問兩位是?」

  「嗨,你好,我叫湯姆·麥克森。」爸爸伸出手,考德威爾先生跟他握了握手。「請問你是不是在聯合鎮的西部汽車公司上班?你是不是里克·斯潘納的妹夫?」

  「對,就是我。你認識里克?」

  「我們以前都在綠茵牧場上班。他最近還好嗎?」

  「好多了。他已經找到工作,搬到伯明罕去了。說起來很悲哀,要是我的話,打死我都不到那種大城市去。」

  「我也一樣。呃,對了,今天一大早來打擾你,是因為……我也失業了。我也被牧場解僱了。」爸爸笑了一下,表情有點緊張,「現在我在巨霸超市上班。」

  「我去過。很大的地方。」

  「確實很大。可惜對我來說,好像太大了點。我是在想……呃……要是……呃……」要他編個謊話好像都是一種折磨,「不知道你們西部汽車公司還缺不缺人?」

  「不缺,據我所知不缺。上個月我們剛請了一個新人。」他皺起眉頭,「你為什麼不直接到我們公司去問問看呢?」

  爸爸聳聳肩。「我是想,先找你問問看,說不定可以省點油錢。」

  「你應該先到公司去,填履歷表。說不定會有機會的。公司經理叫愛迪森先生。」

  「謝謝你。我會找時間去一下。」

  考德威爾先生點點頭,不過,他發現爸爸好像還沒有要走開的意思。「還有別的事嗎?」

  爸爸打量了一下他的臉。考德威爾先生揚了一下眉毛,等爸爸回答。「沒有,沒事了。」爸爸說。聽他的口氣,感覺得到他看不出考德威爾有什麼嫌疑。「沒事了。不管怎麼樣,很感謝你。」

  「小事情。你就到我們公司來,填張履歷表,愛迪森先生就會幫你建檔。」

  「好的。我了解了。」

  我們回到車上,爸爸發動引擎。「我想,這個人應該沒什麼嫌疑。你覺得呢?」

  「我也這麼認為。」我一直在想33這兩個數字和樂善德醫生到底有什麼關係,不過想了半天還是沒半點頭緒。

  「噢,天啊!」爸爸瞄了油表一眼,「快沒油了,我們去加點油吧,你覺得呢?」他對我笑了一下,我也對他笑笑。

  到了加油站,裡頭是堆積如山的散熱水箱和引擎皮帶。我們看到海勒姆·懷特從裡面鑽出來,打開加油機給我們加油。「天氣真不錯嘛!」懷特先生抬頭看看天空。天空一片蔚藍。天氣轉涼了,1月的冷空氣開始發威了。

  「沒錯。」爸爸斜靠在車身上。

  「今天應該不會有槍戰了吧?」懷特先生開玩笑說。

  「應該不會了。」

  懷特先生笑著說:「天啊,那天真是驚險刺激,比電影還精彩!」

  「謝天謝地,還好沒有人傷亡。」

  「還好那天槍戰火拼的時候,公路巴士沒在這裡。」

  「沒錯。」

  「巴士在十號公路上被那隻怪獸撞了,這件事你聽說了嗎?」

  「聽說了。」爸爸低頭看看手錶。

  「差點就被撞翻。科尼利厄斯·麥格勞你認識吧?他開33號巴士已經有八年了。」

  「我不太認識他。」

  「總之,他說,那怪物簡直就像推土機一樣大,可是跑起來卻又像鹿一樣快。他說他本來想轉彎閃開,可是那怪獸動作好快,一下就撞上車子側邊,車子差點就被撞得解體。最後那輛巴士只好報廢了。」

  「這麼慘?」

  「那還用說嗎?」這時懷特先生已經加好了油,抽出加油槍,拿抹布在管口上擦了一下,以免油滴到車身的烤漆上。「現在他們換了一輛新車,不過駕駛員還是科尼,路線代號還一樣是33號。所以換句話說,換湯不換藥,對吧?」

  「這我倒不曉得。」爸爸拿錢給他。

  「路上小心!」我們開走的時候,懷特先生特別叮嚀了一句。

  我們開車回家的路上,爸爸說:「看樣子,我還是要把電話簿拿來再看仔細一點,說不定是我漏掉了什麼。」他轉頭瞄了我一眼,然後又回頭去看前面的馬路。「科里,從前我一直對女王有偏見,現在想想那真是很荒唐。她一點都不可怕,不是嗎?」

  「是啊。」

  「我很高興那天去她家。現在,我已經知道那個人不是在糾纏我,感覺輕鬆多了。不知道他呼喚的到底是誰,我想,那個人日子一定很不好過。我還真有點可憐他,因為他一定沒辦法睡覺。」

  我忽然想到:那個人是個夜貓子。那時,我忽然覺得時候到了。「爸爸?」我叫了他一聲,「我大概知道那個人是誰——」

  「天啊!」爸爸忽然驚叫了一聲,猛踩煞車,結果輪胎打滑,車子滑到路邊人家門口的草地上。引擎震動了幾下,然後就熄火了。「懷特先生剛剛說的你還記得嗎?」爸爸興奮得話音都發抖了,「33!他說33號!」

  「什麼?」

  「公路巴士啊,科里!33號巴士!剛剛在那邊跟他說話的時候,他說得清清楚楚,可是我竟然沒想到!說不定33指的就是那輛巴士,你覺得呢?」

  爸爸竟然問我有什麼看法,令我有點受寵若驚。不過我還是老實說:「我不知道。」

  「嗯,凶手不可能是科尼利厄斯·麥格勞。他根本不住在這裡。不過問題是,不管薩克森湖底那個人是誰殺的,他跟那輛巴士會有什麼關聯?」他陷入了沉思,手緊緊抓著方向盤。過了一會兒,路邊那戶人家有一位太太跑到門廊上,手上抓著一根掃把對我們大吼大叫,叫我們趕快把車子開走,要不然她就要叫警察了。我們趕緊開車走了。

  我們又回到加油站,懷特先生又從車庫裡鑽出來。「上帝啊,你的車吃油吃得真凶!」他開玩笑說。可爸爸根本沒心思聽他開玩笑,他劈頭就問懷特先生33號巴士什麼時候來?懷特先生說明天中午左右。

  爸爸說他明天會準時在這裡等。

  那天晚上吃晚飯的時候,他告訴媽媽說,他有可能猜錯,不過,明天中午他還是要到加油站去等巴士。當然,他不是要去等司機科尼利厄斯·麥格勞,而是要去看看誰搭上巴士,或是什麼人搭巴士來到奇風鎮。

  第二天中午,我陪爸爸一起到了加油站。懷特先生抱怨個沒完,說他根本找不到適合的清潔劑來洗掉手上的油汙。我們就這樣聽他抱怨,聽得耳朵都快冒油了。過了好一會兒,爸爸忽然對我說:「來了,科里。」說著他立刻從陰涼的屋簷下走到外面的太陽底下。

  公路巴士擋風玻璃上方有一塊牌子,上面寫著33。車子根本沒減速就從加油站前面呼嘯而過,不過,麥格勞先生還是按了一下喇叭,而懷特先生立刻朝他揮揮手。

  爸爸看著巴士漸漸消失在遠處,然後轉身走回懷特先生旁邊。我注意到爸爸咬緊牙關,立刻就明白他心裡已經有盤算了。「海勒姆,車子後天中午會回來對吧?」

  「沒錯。中午十二點左右,每次都一樣。」

  爸爸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搓搓嘴唇,眯起眼睛,看得出來他正在想辦法。要是他在巨霸超市上班,那白天的時間他要怎麼等巴士?

  「海勒姆,」最後他終於說,「你這裡需要人手嗎?」

  「呃……這個嘛——」

  「一個鐘頭一塊錢。」爸爸說,「我可以幫你加油,幫你清理車庫,什麼事都幹,你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就算要熬夜加班也沒問題。一個鐘頭一塊錢。怎麼樣?」

  懷特先生嗯了一聲,轉頭看看亂七八糟的車庫。「倉庫裡是需要補點貨了,煞車皮,襯墊,散熱水箱管,還有些別的等等。另外,我也確實需要一個好幫手。」說著他立刻伸出手,「要是你有興趣,那我們就這麼說定了。明天早上六點開始上班,你可以嗎?」

  「沒問題。」說著爸爸握住懷特先生的手。

  爸爸這個人沒別的好處,就是很懂得臨機應變。

  後來,巴士又回來了,而且還是像上次一樣停都沒停。不過,車子倒是很準時,就像平常一樣,中午十二點。下次它再回來的時候,爸爸會在這裡等。

  新年到了,我們在電視上看到紐約時代廣場的新年慶祝晚會。半夜十二點那一瞬間,鎮上有人放煙火,教堂鐘聲大作,汽車齊按喇叭。已經是1965年了。新年第一天,我們吃黑眼豆,穿綠領衣服,祈求財富降臨。我們看電視上的橄欖球賽轉播,看到快天亮。爸爸坐在他那把心愛的椅子上,大腿上擺著一本筆記。雖然他邊看電視邊為自己心愛的球隊加油,但他卻一直用原子筆在筆記本上反覆寫下33……33……33,寫得密密麻麻,寫了整張紙。媽媽半開玩笑地叫他別再寫了,休息一下。而爸爸也真的把筆放下,休息了一下,可是沒多久又不知不覺拿起筆寫起來。從媽媽的眼神裡,看得出來她又開始擔心他了。33這個數字又開始糾纏著他,就像當初夢裡那個人糾纏著他一樣。當然,他還是常常做那個夢,不過差別在於,他已經知道那個人並不是在叫他,所以不會再受煎熬。我猜,爸爸這樣的人,很容易被某些事物糾纏,所以,他大概需要另一種東西的糾纏,才擺脫得掉原先糾纏他的東西。

  本、約翰尼和我,還有奇風鎮上的其他孩子,大家都回學校了。回到學校之後,我發現我們班的老師換了。她叫方丹小姐,年輕又漂亮,渾身散發出春天的氣息,然而,窗外,冬天已經開始發威了。

  每隔一天,每到中午的時候,爸爸會走出加油站的辦公室,頂著刺骨的寒風站在外面。每當他看到巴士慢慢靠近,心臟就會開始劇烈地跳動。那是科尼利厄斯·麥格勞駕駛的33號公路巴士。

  然而,那班車始終沒有停下來。從來沒有。它總是呼嘯而過,奔向遠方。

  然後,爸爸就會走回辦公室。通常,他都是坐在一把嘎嘎吱吱的椅子上,陪懷特先生玩骨牌。他在等待,等時機來臨,採取下一步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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