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穆特里的堡壘 - 奇風歲月 - 穿越架空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4 穆特里的堡壘

奇風歲月 by 羅伯特·麥卡蒙

2019-10-24 21:09

  聖誕節前兩天,爸爸正在巨霸超市的倉庫裡忙著,我家的電話鈴忽然響了,媽媽去接了電話。她拿起話筒問了一聲:「喂?」結果發現是查爾斯·德馬龍打來的。德馬龍先生打電話來,是為了邀請我們一家人參加布魯頓娛樂中心的招待會。這場招待會是為女王舉辦的,慶祝黑人民權運動博物館開幕。開幕日期是12月26日。招待會的時間是在平安夜那天下午,不過,那並不是什麼正式的招待會,而比較像是好朋友的聚會。媽媽問我想不想去,我說好。當然,她根本不會去問爸爸,因為她知道爸爸絕不會去,不過,反正爸爸也不可能去,因為平安夜那天,有好幾箱蛋酒和真空壓縮包裝的火雞肉切片要進巨霸超市的倉庫,他還有得忙的。

  爸爸並沒有阻止我們去。媽媽告訴他的時候,他只是點點頭,一聲不響,眼神似乎飄向了不知名的遠方。我猜,此刻浮現在他腦海中的,可能是薩克森湖畔那些巨大的岩石吧。於是,平安夜那天早上,媽媽開那輛小貨車送爸爸去上班。後來,到了下午,招待會的時間快到了,我們就開始準備了。雖然德馬龍先生要我們不必穿得太正式,但媽媽還是叫我穿上白襯衫,而她自己也穿上最好的那套衣服。然後,我們就出發到布魯頓區去了。

  生活在美國南方的阿拉巴馬州,你會發現很多奇特的現象。比如說,到了10月,天氣會開始變冷,到了12月,天上偶爾會飄下雪花,不過到了聖誕節,天氣卻還是很暖和。當然,還不至於像夏天那麼熱,但卻頗有秋老虎的味道。今年當然也不例外。我穿著毛衣,結果到了娛樂中心的時候,我已經滿身大汗。娛樂中心是一棟紅磚建築,坐落在巴克哈特街上。我們看到一面標示牌,上面有一個紅箭頭指向布魯頓黑人民權博物館。那是連在娛樂中心旁邊的一棟小木屋,只比拖車屋稍微大一點,漆成白色,外面圍著一條紅綵帶。雖然距離正式開幕還有兩天,但外面已經擠滿了車,一片人聲喧譁。一大群人走進娛樂中心,其中絕大多數都是黑人。我們跟在他們後面走進去。一進門是一間大廳,裡頭掛滿了松果編成的聖誕環,還有一棵巨大的聖誕樹,上面掛滿了紅紅綠綠的蝴蝶結。衛佛丹恩太太坐在一張桌子後面,桌上擺著一本訪客登記簿,大家排成一隊等著簽名。旁邊另一張桌子上有一個大盆子,裡頭裝著滿滿的淡黃色的液體,看起來像檸檬汁。大家簽完名之後,跟著又到那張桌子前面大排長龍。另外,旁邊還有很多張桌子,上頭擺著琳瑯滿目的餐點,有各式各樣的零嘴,小三明治,小香腸,兩隻金黃油亮的巨大火雞,兩隻巨大的火腿。而最後那三張桌子上就是真正的美食了:五彩繽紛漂亮得難以置信的蛋糕,布丁,還有餡餅。要是爸爸也來了,看到眼前的山珍海味,他眼睛一定會發亮。整個會場洋溢著節慶的歡欣氣氛,大家開懷大笑,閒話家常,旁邊一座小舞臺上有好幾個人在拉小提琴。雖然這不是什麼正式的場合,但大家都穿得很隆重。男人穿西裝打領帶,女人都穿上正式的禮服,戴著白手套,帽子上插滿了五彩繽紛的花。要是孔雀置身在這繽紛燦爛的世界裡,一定會自慚形穢,感覺自己彷彿赤身露體。大家都以布魯頓區為榮,以自己為榮。

  妮娜·卡斯蒂爾跑過來和媽媽擁抱了一下。她把紙盤塞到媽媽手上,帶我們擠過人群。她說,火雞已經準備好了,不過,要是我們不急著吃,可以等人把火雞肉切下來再慢慢享用。她伸手指向老索恩伯里。他穿著一套鬆垮垮的棕色西裝,隨著小提琴的旋律跳起踢踏舞來,小加文在他旁邊跟著跳,咧開嘴笑得好開心。萊特富特先生身上那套西裝看起來很高貴,有絲絨翻領。他手上那個紙盤真是壯觀,上面堆著厚厚的火腿,火腿上有蛋糕,蛋糕上有餡餅,餡餅上有三明治。就這樣,他手上端著那個盤子,慢條斯理地在人群中穿梭,姿態十分優雅。沒多久,我們的盤子裡已經堆滿了吃的東西,杯子裡已經裝滿了檸檬汁。接著,德馬龍先生和他太太出現了,他們走過來向媽媽道謝,謝謝她專程趕過來。媽媽說她無論如何都不會錯過。小孩子到處跑來跑去,而那些爺爺奶奶則在後面追得氣喘吁吁。丹尼斯先生悄悄走到我旁邊來,故作正經地問我是誰把黏膠塗到桌椅和地面上,弄得可憐的老鐵肺活像一隻蒼蠅被黏在捕蠅紙上。我說我知道是誰幹的,不過我不敢確定。他問我做這件事的人是不是很喜歡挖鼻孔,我說大概是。

  這時忽然有人開始拉手風琴,有人開始吹口琴,和那幾個拉小提琴的人比賽。有一位穿著櫻桃色禮服的老太太走到老索恩伯里面前和他一起跳踢踏舞。我相信那一刻,他一定很高興自己當初決定要活下去。接著,忽然有個滿臉鐵灰色鬍子的人走到我旁邊搭住我肩膀。他低頭湊近我的臉說:「掃帚柄還在它肚子裡,嘿嘿嘿!」說著他用力掐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後就走開了。

  衛佛丹恩太太和另外一位矮矮胖胖的太太走到舞臺上,把那幾個拉小提琴的人趕下去。她們兩個都穿著花朵圖案的禮服,顏色比真花還鮮豔。衛佛丹恩太太對著麥克風告訴全場來賓,女王很開心,而且很高興大家能夠齊聚一堂,和她一起分享這個特別的日子。她還說,為了興建這座博物館,大家都竭盡全力,如今終於大功告成了。衛佛丹恩太太又繼續說,聖誕節過後,博物館就要開幕了,它要告訴全世界的,不止是黑人的過去,還有我們艱苦奮鬥掙脫黑暗歲月的艱辛過程。衛佛丹恩太太說,不要以為未來就是一片美好!未來還有更多的挑戰在等待我們!不過,雖然我們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但我們已經創造出許多美好的成果,而這一切就是這座博物館要呈現的。

  衛佛丹恩太太說到一半,德馬龍先生走到媽媽和我旁邊。「她想見你。」他悄悄對媽媽說。我們明白他說的是誰,於是就跟在他後面走。

  他帶我們離開大廳,穿過一道走廊。一路上,我注意到有個房間裡放了一張桌球桌,一面飛鏢靶,還有一個彈珠檯。另一個房間裡有四座並排的推圓盤遊戲臺。而第三個房間裡有健身器材和一個拳擊沙包。然後,我們走到一扇白色的門前面,門上還散發著油漆味。他幫我們推開門,於是我們就走進去了。

  這裡就是博物館。地面是亮漆木板鋪成的,電燈從天花板上垂下來,垂得很低。我看到好幾座玻璃展示櫃,裡面的人體模特兒穿著南北戰爭時期的軍服。另外有一些展示櫃擺著古董茶壺,刺繡,還有蕾絲編織。另外還有好幾座書架,架上大概有上百本薄薄的皮面精裝冊子,看起來有點像筆記本或日記。牆上掛滿了放大的黑白照片。我注意到其中一張就是馬丁·路德·金的照片。另外有一張就是那個著名的華萊士州長擋在學校門口的照片。

  女王就站在大廳正中央,全身穿著白絲衣,手上戴著一雙長長的白手套,頭上戴著一頂白色的寬邊帽,帽簷下露出她那雙炯炯有神的綠眼睛。

  「這就是我的夢想。」她說。

  「這裡真漂亮。」媽媽說。

  「漂不漂亮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座博物館非蓋不可。」女王糾正媽媽,「如果你不了解自己的過去,怎麼可能知道自己未來要往哪個方向走呢?對了,你先生沒來嗎?」

  媽媽點點頭。我忽然覺得女王好像知道我爸爸在哪裡。

  「你好,科里。」她說,「你最近好像過得很驚險刺激,是不是啊?」

  「是的。」

  「你想當作家,那麼你應該會對這些書有興趣。」她指向那些書架,「你知道那是什麼嗎?」我說不知道。「那是日記,」她說,「是很多年以前住在這一帶的人寫的日記。不光是黑人,也有白人。如果有人想知道一百年前這裡的人是怎麼過日子的,那麼,看這些日記就知道了。」說著她走到一座玻璃展示櫃前面,用手套摸摸櫃子頂端,看看有沒有灰塵,結果發現展示櫃一塵不染,她很滿意地哼了一聲。「在我看來,如果你遺忘了自己的過去,那麼,你根本不可能看得到自己的未來。這就是這座博物館的意義。」

  「你是不是希望布魯頓區的人不要忘記他們的祖先曾經是奴隸?」媽媽問她。

  「對,一點都沒錯。不過,我希望他們不要忘記,並不是要他們覺得自己很可憐,覺得自己被人利用,覺得自己天生就矮人家一截。不,我是希望他們能夠充滿自信地告訴自己,『你看,雖然我們從前曾經是奴隸,可是你看,現在我們過得多好!』」接著女王轉過來看著我們。「人除了力爭上游,不會有別的出路。」她說,「讀書,寫作,思考。這些都是我們奮發向上的階梯,足以幫助我們脫離黑暗的過去。我們不應該抱怨,不應該逆來順受,在心靈上自甘墮落淪為奴隸。我們必須明白,那一切都已經過去了。現在,我們擁有的是一個全新的世界。」她繞著大廳踱來踱去,走到一張照片前面,忽然停下腳步。「我希望我的族人珍惜自己的過去,」她輕聲說,「而不是遺忘自己的過去。但我也不希望他們沉湎在過去的歲月裡,因為那就等於放棄了自己的未來。我希望他們能夠充滿自信地告訴自己,『我的祖先曾經像牛一樣拖著犁耕種,從天亮忙到天黑,無論豔陽高照,或是寒風刺骨。他們辛苦工作,拿不到半毛錢,只能求三餐溫飽,有個地方可以遮風避雨。他們做牛做馬,有時候還會被鞭子抽得皮開肉綻,滿身大汗夾雜著鮮血。有時候,他們明明已經很累了,卻還要繼續苦幹。他們的心在滴血,他們的尊嚴被踐踏,而他們卻還是只能忍受屈辱,主人交代什麼,他們都必須不計一切代價做到。在這樣的時刻,說不定他的妻子兒女正要被賣到外地去,從此骨肉分離。他們在田裡工作的時候,常常邊工作邊唱歌,而一到夜裡,他們就暗自飲泣。他們做牛做馬,任人壓榨……噢,主啊……主啊……正因為他們的任勞任怨,我才有機會唸完小學。』」說著她忽然仰起頭,露出一種憤怒的神情,「這就是我希望他們思考的,希望他們能夠明白的。這就是我的夢。」

  我從媽媽身邊走開,走到一張放大的照片前面。照片裡是一隻齜牙咧嘴的警犬,嘴裡咬著一片破襯衫,有個黑人倒在地上拚命反抗,而一個警察把警棍高高舉在頭上。第二張照片裡有一個瘦瘦的黑人小女孩,她手上抓著課本擠過一大群人,四周圍著一大群憤怒得面紅耳赤的白人高聲咒罵她。第三張照片是……

  我忽然愣住了。

  我的心劇烈地跳起來。

  第三張照片裡是一間被燒毀的教堂,彩繪玻璃窗破成了碎片,消防隊員正在廢墟裡搜尋。有幾個黑人站在旁邊,露出一種震驚茫然的表情。教堂前面的樹上看不到半片葉子。

  我好像在哪裡看過這張照片。

  媽媽和女王站在一座展示櫃旁邊聊天。櫃子裡擺著一個水壺,上面有奴隸的圖案。我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半天,一時想不起來自己在哪裡看過那張照片。

  接著我轉頭看向左邊。

  我看到了。

  我看到夢中的那四個小女孩。

  總共有四張照片,每張照片上都只有一個女孩,照片底下各有一面銅牌,上面寫著她們的名字,分別是:丹尼絲·麥克奈爾,卡洛·羅賓遜,辛西亞·韋斯利,還有阿迪·米亞·科林斯。

  照片裡的她們笑得那麼燦爛,完全沒有意識到未來的悲劇。

  「媽媽!」我叫了一聲,「媽媽!」

  「怎麼了,科里?」媽媽問我。

  我轉頭看看女王。「夫人,這四個女孩子是誰?」我的聲音在顫抖。

  她走到我旁邊,告訴我那四張照片的故事。1963年9月15日,伯明罕第十六街的浸禮會教堂被人放了定時炸彈,結果那四個小女孩不幸罹難。

  「噢……怎麼會這樣。」我輕輕驚嘆了一聲。

  這時我忽然想到,那天在森林裡,我聽到傑拉爾德·哈奇森說了幾句話。當時他臉上蒙著面罩,手上捧著一個木盒子。當時他說:等到他們飛上天,然後一路下地獄,可能都還搞不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當時畢剛說:我還多送了一個給你,討個吉利。

  我很吃力地嚥了一口唾液。我感覺那四個死去的小女孩彷彿正盯著我。

  我說:「我想我可能知道了。」

  大概過了一個鐘頭之後,我和媽媽一起離開娛樂中心。準備去參加今天晚上教堂的平安夜燭光晚禱,爸爸會去那裡跟我們會合。不管有多忙,今天畢竟是平安夜。

  「嗨,小朋友!聖誕快樂!歡迎歡迎,各位太陽王子!請進請進,各位月花公主!」

  那是樂善德醫生的聲音。還沒看到他人,大老遠就聽到了他的聲音。他站在教堂門口,身上穿了一套灰西裝,一件紅背心,打著一個紅綠條紋的領結,衣領上彆著一枚聖誕老公公的徽章。他一笑起來,只看到那銀色的假門牙閃閃發亮。

  我心臟開始怦怦狂跳,掌心開始冒汗。「聖誕快樂,麥克森太太!」他一看到我媽媽就立刻打招呼,然後握住我爸爸的手。「你好嗎,湯姆?」接著,他看到我了,於是就把手搭在我肩膀上,「也祝你聖誕快樂,科里。」

  「謝謝你,聖誕老公公。」我說。

  這時我忽然明白了。

  他伶牙俐齒,而且總是笑容滿面。然而,他的眼神……他眼中隱約流露出一種畏縮的神色,不過,如果你沒有特別留意是很難察覺的。而且,即使在平安夜這樣溫暖的時刻,他眼神中卻暗藏著一種說不出的冷酷無情。然而,那只是短暫的一剎那,那種冷酷的眼神很快就消失了,大概只持續了一兩秒。「科里,你在幹嘛?」他緊緊抓住我肩膀,半開玩笑地問我,「你想搶我飯碗嗎?」

  「哪有?」我說。我的反應本來還算靈敏,可是樂善德醫生越掐越用力,我忽然變呆了。他兩眼緊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那一刻,我忽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後來他終於鬆開手,放開我的肩膀,然後轉頭去招呼其他人。「請進請進!聖誕快樂,大家聖誕快樂!」

  「湯姆!快點快點,小子,趕快進來!」

  一聽就知道是誰了。我爺爺傑伯,奶奶莎拉,外公奧斯汀,還有外婆艾莉絲,他們都坐在長椅上等我們。外公就像平常一樣,看起來一副悲傷的樣子。而爺爺已經站起來了,朝我們猛揮手,大吼大叫,實在夠丟臉的。上次復活節大家被他搞得很難堪,現在平安夜又要歷史重演了。這證明了他這個人的傻氣不是一天兩天的。後來,他一看到我就說:「你好,年輕人。」從他的眼神,我感覺得到他認為我已經長大了。

  在燭光晚禱進行的過程中,藍色格拉斯小姐用鋼琴彈奏了《平安夜》這首曲子,而一旁的風琴卻靜悄悄的。我往前看看樂善德醫生夫婦,他們坐在我們前面第五排的長椅上。我注意到樂善德醫生一直左顧右盼,假裝在看其他的教友,但我心裡有數。後來,我們的目光短暫相交了一下,但很快又都撇開了視線。那一瞬間,他冷冷地對我笑了一下,然後就轉頭湊近他太太耳邊悄悄說了些什麼。不過,他太太倒是面不改色。

  我猜他可能正在問自己:誰知道?他湊在韋羅妮卡耳邊嘀咕的,很可能是:科里·麥克森知道。

  拉佛伊牧師正在臺上進行平安夜禱告的時候,我腦海中思緒萬千。我不禁問自己:樂善德醫生,你究竟是什麼人?隱藏在你假面具背後的,到底是誰?

  接著,大家點起蠟燭,霎時間,整間教堂裡燭光搖曳。最後,拉佛伊牧師祝福大家身體健康,節日愉快,勉勵大家要讓聖誕精神永存心中。於是,晚禱就這樣結束了。然後爸媽就帶我回家了。明天聖誕節要到爺爺奶奶他們家去,但今晚的平安夜屬於我們一家人。

  今年的平安夜晚餐沒有往年那麼豐盛,不過,蛋酒很好喝,我很喜歡。那是巨霸超市送給員工的禮物,我和爸媽都喝了不少。吃過晚飯後,拆禮物的時間到了。媽媽調整收音機的頻率,找到了一個播放聖誕歌曲的電臺。這時候,我正在聖誕樹下拆我的禮物。

  爸爸送的是一本平裝的科幻短篇小說,書名是《太陽的金蘋果》,作者就是名作家雷·布萊伯利。「你大概不知道,巨霸超市也賣書呢。」爸爸告訴我,「滿滿一整架。生產部有位同事說,雷·布萊伯利是個很棒的作家。他說他自己就有那本書,裡面有幾篇故事很不錯。」

  我翻開到第一篇故事,篇名叫《霧笛》。我大概看了一下,發現那篇故事是描寫一頭海怪,它只要一聽到霧笛聲,就會從海底浮出來。這樣的故事很能吸引男孩子。「爸爸,謝謝。」我說,「這禮物很棒!」

  接著爸媽也開始拆他們自己的禮物了。這時我又繼續拆開第二份禮物,結果發現一個銀色相框從盒子裡滑出來。我把相框拿起來對著燈光。

  照片裡那個人是我最熟悉的。他可以算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雖然他自己不知道。照片最底下有一行簽名:獻給科里·麥克森,祝福你。文森·普萊斯。我興奮得無法形容。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我知道你喜歡看他的電影,」媽媽說,「所以我就寫信給電影公司,拜託他們向他要一張照片,沒想到這麼快就寄來了。」

  噢,多美好的平安夜!前所未有的美好夜晚!

  大家都拆完禮物之後,我們在壁爐裡加了一根柴火,然後又喝了第三杯蛋酒。接著,媽媽把我們白天在博物館看到的東西說給爸爸聽。他愣愣地看著壁爐裡劈哩啪啦的火焰,但我知道他很認真地在聽。媽媽一說完,爸爸立刻就說:「天啊,沒想到我們這裡也會有這種事。」說著他皺起眉頭,我知道他在想什麼。這陣子奇風鎮出了很多事,而他這大半輩子從來沒想過奇風鎮也會出這種事,比如說,薩克森湖那件事。也許,時代已經不一樣了。電視或廣播新聞常常提到一個叫越南的地方。而民權運動的衝突有如野火燎原般在各大城市爆發,彷彿一場無形的戰爭。全國各地,大家都已經隱約感覺到一種預兆,感覺到一個新時代即將來臨——一個塑膠的時代,一個便利的時代,一個商業的時代。這世界已經開始在改變了,而我們的奇風鎮也在變。美好的過去已經一去不回。

  然而,今夜是平安夜,明天是聖誕節。此時此刻,我們依然擁有一片寧靜安詳的大地。

  只是,這樣的寧靜安詳只維持了十分鐘。

  我們聽到一架戰鬥機從奇風鎮上空呼嘯而過,那聲音震耳欲聾。這並沒有什麼稀奇,因為每天晚上我們都會聽到戰鬥機在羅賓斯空軍基地起飛降落,早已司空見慣。戰鬥機的引擎聲我們聽多了,就像我們已經習慣了火車的汽笛聲,可是今天晚上這架飛機……

  「好像飛得很低,你們不覺得嗎?」媽媽問。

  爸爸說聽起來像是從屋頂上飛過去的。他站起來走到門廊上,那一刻,他忽然聽到一聲巨響,彷彿有人拿一把大鐵錘用力敲在水桶上。那聲音響徹了奇風鎮,過了一會兒,從坦普爾街到布魯頓區沿路的狗都開始狂吠起來,教堂的唱詩班也被吵得唱不下去了。我們站在門廊上聽那個聲音。一開始我以為是戰鬥機失事墜毀,可是後來戰鬥機又回來了,在奇風鎮上空繞了好幾圈,機翼尾端的燈一閃一閃。接著,那架飛機轉了個彎,飛向羅賓斯空軍基地,然後就加速飛走了。

  那些狗還是吠個不停,而且尖聲號叫。大家都跑到屋外看看發生了什麼事。「一定出了什麼事。」爸爸說,「我要打個電話給傑克。」

  自從J.T.卸任之後,馬凱特就接了警長的職務。他幹得有聲有色。不過話說回來,自從布萊洛克一家子進了監牢之後,奇風鎮就平靜多了,再也沒有人為非作歹。對新上任的馬凱特警長來說,他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找出那隻來自失落世界的怪獸,因為那隻怪獸攻擊公路巴士。雖然它頭上的三隻角已經被鋸掉了,但衝撞力依然驚人,結果司機和車上的八名乘客都因為頸部扭傷被送進了聯合鎮醫院。

  爸爸打電話到馬凱特警長家,結果接電話的是馬凱特太太,因為警長接到一通電話之後已經出門了。馬凱特太太把警長告訴她的事說給我爸爸聽。爸爸一臉震驚地把那件事轉述給我們聽。

  「是炸彈,」他說,「炸彈掉下來了。」

  「什麼?」媽媽老早就在擔心俄國人會打過來,「在哪裡?」

  「迪克·穆特里家。」爸爸說,「穆特里太太告訴傑克,炸彈穿破了他們家的屋頂,穿破客廳的地板,掉進了地下室。」

  「上帝啊!他們家的房子被炸掉了嗎?」

  「沒有,炸彈沒爆炸。」爸爸把話筒放回話機上,「還在他們家地下室,迪克也在那裡。」

  「迪克?」

  「對,穆特里太太買了一座木匠工作檯送給迪克當聖誕禮物,迪克拿到地下室去組裝,結果現在,迪克被困在地下室,旁邊有一顆炸彈。」

  沒多久,我們就聽到民防局的警報器開始響了。爸爸接到斯沃普鎮長打來的電話,請他到法院去跟一批志願幫忙的人會合,跟他們一起挨家挨戶通知全奇風鎮和布魯頓區的人,叫他們撤離。

  「上帝啊,今天是平安夜呢!」爸爸說,「你要撤離全奇風鎮的人?」

  「沒錯,湯姆。」斯沃普鎮長口氣很堅定,「難道你不知道,戰鬥機掉了一顆炸彈,掉進——」

  「掉進迪克·穆特里家。這我已經聽說了。不過,你剛剛說那是從戰鬥機上掉下來——」

  「沒錯。萬一炸彈爆炸,後果不堪設想,所以我們一定要趕快撤離鎮上的人。」

  「可是,你為什麼不打電話給空軍基地?他們一定會派人來清理。」

  「我剛才打過電話給他們。我找到了他們公關部的發言人。我告訴他,他們的戰鬥機掉了一顆炸彈在我們鎮上,可是你知道他說什麼嗎?他說今天是平安夜,我一定是酒喝太多了!他說根本不可能發生這種事,因為他們的飛行員不可能這麼粗心,不可能會拉下保險桿讓炸彈掉在市區。他說,今天是平安夜,他們的炸彈拆除小組根本不在基地,所以就算真的掉了炸彈,他們也愛莫能助。他堅持說他們的戰鬥機不可能會掉炸彈,不過就算真的掉了炸彈,老百姓也應該要有最起碼的警覺性,因為炸彈爆炸的威力足以把整個小鎮夷為平地!好啦,你明白了嗎?」

  「盧瑟,他一定知道你說的是真的。他一定會派人來清除炸彈。」

  「也許吧。問題是什麼時候?明天下午嗎?有一顆炸彈在我們鎮上,隨時會爆炸,你睡得著覺嗎?湯姆,我不能冒這個險!我們一定要撤離全鎮的人!」

  爸爸叫斯沃普鎮長來接他,然後就掛了電話。他叫我和媽媽今天晚上到外公家去過夜,等他忙完了就會過去跟我們會合。媽媽很想開口要求他跟我們一起走。不用想也知道,她當然很想求他,不過,她心裡明白,他已經認定自己應該去幫忙了,所以她也不好再勉強他。於是她說:「科里,去拿睡衣和牙刷,另外再帶一雙乾淨的襪子和一套內衣褲。我們去外公家。」

  「爸爸,奇風鎮會爆炸嗎?」我問他。

  「不會的。我們要大家疏散,只是為了以防萬一。空軍基地一定很快就會派人來清除炸彈。你放心。」

  「你自己要小心,知道嗎?」媽媽叮囑他。

  「放心吧,聖誕快樂。」他微微一笑。

  她也忍不住對他笑了一下。「你,你這個瘋子!」說著她立刻親了他一下。

  於是媽媽和我趕緊把一些衣服收進包裡。民防局的警報足足響了十五分鐘,那聲音好刺耳,聽起來令人心驚肉跳,連狗都嚇得靜悄悄的。大家都陸續接到消息了,所以都開車到鄰鎮的親戚朋友家去避難,要不然就是跑到聯合鎮的汽車旅館去過夜。後來,斯沃普鎮長開車來了,爸爸上他的車走了,然後媽媽和我也準備要走了。就在我們準備要出門的時候,電話鈴忽然響了。是本打來的。他是要告訴我他們家打算到伯明罕的舅舅家去過夜。「太刺激了!」他很興奮,「你聽說了嗎?穆特里先生兩條腿都斷了,脊椎骨也斷了,炸彈壓在他身上!太嚇人了!」

  確實很嚇人。我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平安夜。

  「我得走了!晚一點再跟你聊!噢,對了……聖誕快樂!」

  「你也聖誕快樂,本!」

  說完他就掛了電話。媽媽在門口叫我,然後我們就出發到外公家去了。從小到大沒見過十號公路上一口氣出現這麼多車子。萬一那隻失落世界的怪獸這時候忽然衝出來撞人,那就只能祈求上帝保佑了!大概是因為背後有炸彈,所以路上的車子爭先恐後,橫衝直撞。在這樣的時刻,大家逃命的速度都比飛的還快,雖然都沒長翅膀。

  我們漸漸遠離奇風鎮。真是熱鬧的平安夜。

  後來所發生的事,都是事後才聽說的。因為我當時並不在現場。

  爸爸忽然很好奇,他非得親眼看看炸彈不可。等到全奇風鎮和布魯頓區的人都撤離了,那一群志願幫忙的人也都坐上車準備離開了。這時候,爸爸忽然告訴他們他有事要處理,然後就自己一個人跳下車走了。他過了五六個十字路口,走到穆特里先生家。穆特里先生家是一棟小木屋,漆成淡藍色,窗口有白色的百葉窗。燈光從破了洞的屋頂射出來。警長的車停在門口,警燈閃個不停。爸爸走上門廊,發現整個門廊已經被震得扭曲變形。前門半開著,牆壁上滿是裂縫。炸彈的衝力已經把整座房子震離了地基。爸爸走進屋裡,一眼就看到客廳地板上的那個大洞,因為那個洞的範圍占了客廳一半的面積。地板上全是聖誕樹上掉下來的裝飾品,破洞邊緣掛著一顆小銀星。至於那棵聖誕樹呢,已經不見了。

  他低頭看看破洞底下,發現木板和橫梁東翹西翹,乍看之下像一盤通心麵,而牆壁剝落的粉塵灑在上面就像起司粉。接著,他看到炸彈了。鐵灰色的炸彈尾翼從一堆瓦礫中突出來,彈身埋在地面的泥土裡。

  「救命啊!噢,我的腿!送我去醫院!噢,我快死了!」

  「你死不了的,迪克,拜託你不要動好不好?」

  穆特里先生躺在一堆瓦礫中,那座木匠工作檯壓在他身上,而頂上是一根橫梁斜倒在工作檯上。那根橫梁有如橡樹一樣粗,已經裂開了。爸爸猜那應該就是支撐客廳地板的橫梁。而那棵聖誕樹斜倒在工作檯的另一邊,和橫梁形成剪刀狀的交叉,架在穆特里先生上方。至於那個炸彈,它並沒有壓在穆特里先生身上,而是陷在距離他大約一公尺的泥土裡。馬凱特警長跪在炸彈旁邊仔細打量,好像在盤算什麼。

  「傑克!我是湯姆·麥克森!」

  「湯姆?」馬凱特警長抬頭看看我爸爸,臉上全是粉塵,「老兄!你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我想看看炸彈。看起來沒有我想像的那麼大。」

  「夠大了。」警長說,「要是這玩意兒爆炸,整棟房子就不見了,而且會在地上炸開一個跟房子一樣大的洞。」

  「噢——噢——」穆特里先生呻吟著。他的襯衫被斷裂的木頭扯得破破爛爛,圓滾滾的身體扭來扭去。「媽的,我快死了你們不知道嗎?」

  「他傷得很重嗎?」爸爸問。

  「我沒辦法靠近,現在還很難說。他說他的腿可能斷了,說不定也斷了一兩根肋骨,所以他才一直喘氣。」

  「哦,那是喘氣嗎?我看他平常呼吸好像就是那樣。」

  「嗯,救護車應該快到了。」馬凱特警長低頭看看手錶,「我一到現場就打電話叫救護車了,不知道為什麼拖到現在還沒到。」

  「你是怎麼跟他們說的?你是不是告訴他們有人被天上掉下來的炸彈砸中了?」

  「是啊。」警長說。

  「這樣的話,我們迪克恐怕還有得等了。」

  「救命啊!」穆特里拚命想推開身上的瓦礫和木塊,使盡全力,整張臉都開始抽搐,但最後還是推不動。他轉頭看看旁邊的炸彈,嚇得滿臉冷汗直冒。「救命啊!上帝啊!趕快救我出去!」

  「穆特里太太呢?」爸爸問。

  「哼!」穆特里先生冷笑了一聲,他滿臉都是粉塵,「她跑掉了,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裡!她就是這種人!只顧自己逃命,根本沒想到要救我!」

  「這樣說好像不太公平。是她打電話給我的,不是嗎?」警長強調。

  「哼,你來有什麼用?我,噢——我的腿!我的腿斷了!」

  「我可以下去嗎?」爸爸問。

  「最好不要。夠聰明的話,最好跟大家一樣儘量躲遠一點。不過,願意的話你就下來吧,不過要小心點。樓梯已經垮了,我架了一個梯子。」

  爸爸小心翼翼地爬下梯子,然後轉頭打量了一下四周。斷裂的木頭堆積如山,而聖誕樹和橫梁架在穆特里先生上方。「我們可以試試看,把大塊的木頭搬開。」他說,「我抬一頭,你抬另外一頭。」

  於是,他們真的就這樣把那棵聖誕樹和那根橫梁抬開了,只不過搬完之後,他們兩個恐怕都需要找人好好按摩一下背。問題是,雖然聖誕樹和橫梁都搬開了,穆特里先生還是被工作檯和成堆的斷木頭壓在底下動彈不得。「我們可以想辦法把他挖出來,把他抬上你的車,然後送他去醫院。」爸爸建議,「救護車不會來了。」

  警長跪到穆特里旁邊,「喂,迪克,你最近量過體重嗎?」

  「量體重?沒有啊!量體重幹嗎?」

  「你上一次量體重是幾公斤?」

  「七十二公斤。」

  「什麼時候量的?」馬凱特警長問,「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嗎?迪克,你現在到底多重?」

  穆特里先生忽然皺起眉頭咒罵了一聲,然後說:「大概九十公斤多一點吧。」

  「真的嗎?」

  「噢,媽的!一百三十公斤啦!高興了嗎,渾球?」

  「他的腿可能斷了,肋骨也可能斷了,說不定內臟也破裂了,體重一百三十公斤,湯姆,你覺得我們有辦法把他抬上梯子嗎?」

  「怎麼可能!」我爸說。

  「我已經想不出辦法了。看樣子,他只能暫時留在這裡,除非有人帶起重設備來,用吊索來把他吊上去,否則他是出不去了。」

  「你說什麼?」穆特里大叫了一聲,「你是說你們要把我扔在這裡?」他用一種驚恐的眼神看看那顆炸彈。「哼,你們趕快想辦法把那玩意兒弄走!」

  「我會想辦法的,迪克。」警長說,「我一定會想辦法,不過,要把那玩意兒弄走,一定要用手去碰。問題是,萬一那玩意兒的保險已經啟動,碰一下恐怕就會爆炸。到時候,你會被炸得粉身碎骨,我恐怕負不起那個責任。更何況,我和湯姆都在這裡,我們兩個恐怕也會遭殃。所以,我現在還不能去動那玩意兒!」

  「斯沃普鎮長告訴我,他和羅賓斯空軍基地的人談過了。」爸爸告訴警長,「他說空軍基地的人不相信——」

  「我知道。盧瑟剛剛來過。他打算開車帶老婆孩子到外地去躲一下,不過他剛剛先過來看了一下。空軍基地那王八蛋說的話他都說給我聽了。說不定開飛機那傢伙不敢讓別人知道他闖了大禍,搞不好他是平安夜派對酒喝太多,醉醺醺地爬上飛機。反正,可以確定的是,空軍基地暫時不會派人來處理這玩意兒。」

  「那我怎麼辦?」穆特里先生問,「難道要我躺在這邊痛到死掉?」

  「我到上面去找個枕頭給你,好不好?」馬凱特警長安慰他。

  「迪克?迪克?你沒事吧?」這時他們忽然聽到有人在上面大叫,那口氣聽起來好像很緊張,很害怕。

  「嘿嘿!好得很,好得不得了!」穆特里大吼,「我兩條腿斷了,偏偏旁邊他媽的還有一顆炸彈隨時會爆炸,老天!我不知道是哪個白痴讓這鬼玩意兒掉下來,不過看你們兩個比他也好不到哪裡去。真他媽的不知道是誰——噢,是你!」

  「你好,迪克。」傑拉爾德·哈奇森忽然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悄悄跟他打了聲招呼,「你還好嗎?」

  「你看這樣會好嗎?」穆特里先生的臉越漲越紅。「他媽的!」

  哈奇森先生站在洞口邊緣低頭看著下面。「那個就是炸彈對吧?」

  「不對,那是鵝大便!」穆特里先生破口大罵,「媽的!豬頭!沒看過炸彈嗎?還用問嗎?」

  穆特里又開始掙扎著想推開身上的東西,可是掙扎了半天就只是揚起一大片灰塵,結果還是動彈不得,反而痛得哀聲慘叫。爸爸轉頭看看地下室四周,發現一個角落裡有一張書桌,桌前的牆上有一面牌子,上面寫著:男人的家就是他的堡壘。爸爸慢慢走到書桌前面,桌上是堆積如山的紙,堆得足足有十五公分高,一片凌亂。他拉開最上面那層抽屜,發現裡面有一本色情雜誌,封面上是一個大胸脯的女人,雜誌底下有一大堆迴紋針、鉛筆、橡皮圈之類雜七雜八的東西。另外有一張曝光過度的照片,照片裡,迪克·穆特里穿著一件白袍,一手抱著一支來福槍,而照片裡另外幾個人都戴著白帽或兜帽。穆特里先生咧開嘴笑著,彷彿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十分得意。

  「嘿!別碰我的東西!」穆特里忽然轉頭去看我爸爸,「被壓在這裡已經夠悲慘了,現在你還亂翻我的東西,你是覺得我還不夠倒楣嗎?」

  爸爸關上抽屜,走回馬凱特警長旁邊。站在上面的哈奇森先生好像很不自在,鞋子在地上磨來磨去。「喂,迪克,我只是過來看看你,看你……呃,有沒有怎麼樣。」

  「有沒有怎麼樣?哼,還沒死啦。你大概跟我太太一樣,巴不得炸彈正好砸在我腦袋上。」

  「我要帶我家人去躲一下。」哈奇森先生說,「呃……可能要等過了聖誕節隔天再回來,大概早上十點鐘左右到。你聽到了嗎,迪克?早上十點。」

  「嗯,聽到了啦!管你幾點回來!」

  「呃,我們聖誕節過後隔天回來,早上十點。告訴你一聲,這樣你才可以對時。」

  「對時?你——」話說到一半忽然停住了,「噢,好吧。沒問題。我會對時。」他笑了一下,然後轉頭看看警長,額頭在冒汗。「聖誕節過後隔天,我和傑拉爾德打算去幫一個朋友清理車庫,所以他才告訴我他什麼時候會回來。」

  「是嗎?」警長問,「是哪個朋友啊,迪克?」

  「噢……那個朋友住在聯合鎮。你不認識。」

  「聯合鎮的人我認識好幾個。你的朋友叫什麼名字?」

  「喬,」穆特里才剛說完,哈奇森先生立刻接著說,「喬·山姆。」

  「對對對,喬·山姆。」穆特里先生額頭還在冒汗,「他叫喬·山姆。」

  「迪克,我看聖誕節過後,你是不太可能去幫那個喬·山姆清理什麼車庫了,因為那時候你恐怕已經在醫院裡了,不是嗎?」

  「嘿,迪克,我要走啦!」哈奇森先生大聲說,「放心,你不會有事的。」這時候,他的鞋子踩到洞口邊緣那顆小銀星,小銀星開始往下掉。那一刻,爸爸看著眼前的這一幕,彷彿在看電影慢動作,彷彿在看一片雪花緩緩飄落。

  結果,小銀星正好掉在炸彈的一片鐵灰色尾翼上,破成無數小碎片。

  接著,地下室裡忽然陷入一片寂靜,四個人都聽到某種聲音。

  他們都聽到炸彈發出嘶的一聲,就像蛇在吐信子。過了一會兒,那種嘶嘶聲消失了,不過,彈身裡開始發出一種緩慢的滴答聲,聽起來令人膽顫心驚。那種滴答聲不像鬧鐘的滴答聲,而比較像是熱騰騰的引擎快要爆開了。

  「噢,慘了!」馬凱特警長咒罵了一聲。

  「上帝啊!救命啊!」穆特里倒吸了一口氣,原本漲得通紅的臉一下子變成一片慘白,沒半點血色。

  「炸彈的引信啟動了。」爸爸的聲音哽住了。

  哈奇森先生動作最快。他什麼都不說了,直接採取行動。他三步併作兩步衝到外面的門廊上,衝到路邊像彈簧一樣跳上車,然後就一溜煙開走了,那速度比炮彈還快,轉眼間就不見了蹤影。

  「噢,上帝啊!噢,上帝啊!」穆特里嚇得眼淚都快掉出來了,「我不想死!」

  「湯姆,該走了。」馬凱特警長說得很小聲,彷彿覺得這句話太沉重,會把房子壓垮,「已經沒時間了。」

  「你怎麼可以丟下我?不可以這樣!你是警長啊!」

  「迪克,我已經無能為力了。我對天發誓,只要還有希望,我一定不會放棄。問題是,我已經無能為力了。看起來,眼前只有魔法或奇蹟出現才救得了你,但那機會恐怕很渺茫。」

  「不要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裡!傑克,你一定要救我出去!不管你要多少錢我都給你!」

  「對不起了。湯姆,上去吧。」

  爸爸已經明白時間緊迫,於是立刻飛快爬上梯子,一到了上面,他立刻探頭對下面喊了一聲:「傑克!我幫你扶梯子。趕快上來!」

  炸彈還是滴答滴答響。滴答滴答響。

  「我救不了你了,迪克。」馬凱特警長開始沿著梯子往上爬。

  「不要走!聽我說!你要怎麼做都沒關係!只要能夠救我出去就好!再痛我都忍得住!好不好?」

  爸爸和馬凱特警長已經快走到門口了。

  「求求你們!」穆特里開始大喊,他的聲音變得好嘶啞,而且開始啜泣。他又開始拚命掙扎,想推開身上的東西,可是卻痛得哀號起來,「不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等死!太不人道了!」

  後來,爸爸和警長都已經走到外面了,他還在大哭大叫。爸爸和警長兩個人都鐵青著臉。「有時候,警長還真不是人幹的。」馬凱特警長說,「上帝啊。」說著他們走到了警長車子旁邊。「要我送你去哪裡嗎,湯姆?」

  「好吧。」接著他忽然又皺起眉頭。「唉,算了,不用了。」他靠在車身上,「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喂,別這樣好不好!你應該明白,我們實在無能為力,根本救不了他。」

  「可是我覺得總該有個人守在他旁邊等一下,說不定拆彈部隊很快就會到了。」

  「那好啊。」警長轉頭看看空蕩蕩的街道,「你要留下來嗎?」

  「呃……」

  「我也不想留下來!他們不可能那麼快來的,而且,湯姆,就算他們趕到恐怕也來不及了。我想,炸彈早晚會爆炸的,這條街恐怕完了。我不知道你有什麼打算,不過我呢,我想趁現在趕快走,保住老命。」說著他繞到駕駛座的車門旁邊。

  「傑克,等一下。」爸爸忽然叫了他一聲。

  「沒時間了,快走吧。你到底走不走?」

  爸爸跟著鑽進車裡,馬凱特警長立刻發動引擎。「你要去哪裡?」

  「聽我說,傑克。你剛剛說過,除非魔法或奇蹟出現,迪克才有可能活命,對不對?所以,要是我們這裡有誰會用魔法,說不定就救得了他了,不是嗎?」

  「你是說布萊薩牧師嗎?他已經跑掉了。」

  「不,我說的不是他!是她。」

  馬凱特警長本來已經在拉變速桿,一聽到這話忽然停住了。

  「上次有人把一整袋的霰彈槍子彈變成一整袋的草蛇,你忘了嗎?要是她有這種本事,說不定她也會有辦法處理那顆炸彈,你不覺得嗎?」

  「我不覺得!我不認為那件事和女王有關。我覺得是畢剛喝了太多自己私釀的威士忌,神志不清,把一整袋的草蛇看成霰彈槍子彈。其實那個袋子裡本來就全是草蛇。」

  「噢,算了吧!那天你就在我旁邊,你自己也在現場,那些蛇你自己也親眼看到的不是嗎?好幾百條呢!畢剛怎麼可能一口氣抓到那麼多蛇?」

  「我不相信巫毒教那些玩意兒。」馬凱特警長說,「我根本不相信。」

  那一刻,爸爸腦海中很本能地浮現出一句話,於是立刻衝口而出。但話一說出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他說:「傑克,不要覺得找她幫忙是丟臉的事。現在只有她有辦法。」

  「媽的,」馬凱特警長說,「媽的,他媽的。」他轉頭看看穆特里家,看到燈光從屋頂的破洞射出來。「說不定她早就已經跑了。」

  「也許吧。不過也可能沒走。走吧,開車過去看看她在不在,好歹試試看吧。」

  布魯頓區很多房子都是一片漆黑,住在裡面的人一聽到警報就都乖乖走了,因為炸彈隨時可能會爆炸。不過,那棟彩虹般五彩繽紛的房子還亮著燈。窗口露出搖曳的燈光。

  「我在車上等。」馬凱特警長說。爸爸點點頭,然後就下車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往前走,慢慢走到門口。門上有一個銀色的小門環。他抬起門環輕輕敲了幾下,然後,他做了一件這輩子從來沒有想過的事。他大聲告訴女王,他來了。

  他就這樣站在門口等,心裡希望她會來開門。

  他就這樣站在門口等,低頭看著門把。

  他等著。

  十五分鐘後,迪克·穆特里家那條街上忽然出現嘩啦啦的聲響。那是轟隆隆的汽車引擎聲和噹啷噹啷的金屬撞擊聲。那是一輛敞篷小貨車,鏽跡斑斑,彈簧嘎吱嘎吱響。沒多久,那輛車停到穆特里家門口的路邊,一個又高又瘦的黑人從車裡鑽出來。駕駛座的車門上印了幾個模模糊糊的字:萊特富特維修。

  他走路很慢,彷彿走路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他穿著一件洗得乾乾淨淨的連身工裝褲,戴著一頂灰帽子,帽簷底下露出一頭灰髮。接著,他就這樣慢得出奇地走到小貨車後面,從平臺上拿出一條工具腰帶圍到腰上。腰帶上有各種大大小小的鐵錘、螺絲起子和形狀奇奇怪怪的扳手。然後,他又很慢很慢地拿起工具箱。工具箱裡有數不清的小抽屜,裡頭裝滿了各種尺寸的螺釘和螺帽。接著,我們這位馬庫斯·萊特富特先生開始一步一步走上迪克·穆特里家那扭曲變形的門廊。他走得很慢很慢,彷彿已經好幾百歲了。接著,他敲敲門。門雖然開著,他還是慢慢敲著門:一下……兩下……

  好慢好慢,漫長如永恆。從他敲第一下到第二下之間那漫長的時間裡,人類文明的興盛衰亡已經數度更替,浩瀚宇宙已經有無數星星誕生,無數星星隕落了。

  ……三下。

  「謝天謝地!」穆特里先生忽然大叫起來,但他的聲音已經嘶啞到不成聲,「傑克,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會丟下我!噢,主啊,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保——」說到一半他忽然停住了,因為,當他抬起頭看著客廳地板上那個大洞,他看到的並不是白白的上帝,而是一張木炭般的黑臉。對他來說,那是魔鬼的臉。

  「上帝啊,上帝啊。」萊特富特先生輕輕驚呼了一聲。他一眼就看到了那顆炸彈,而且立刻就聽到引爆裝置那滴答滴答的聲響。「你……真……的……很……慘!」

  「你這個臭黑鬼!你是來看熱鬧的嗎?你是來看我怎麼被炸得粉身碎骨的嗎?」穆特里先生大聲咒罵。

  「不是的。我……是……來……救……你……的,免……得……你……被……炸……得……粉……身……碎……骨。」

  「你?你來救我?哈哈!」他用力吸了一口氣,然後聲嘶力竭地大吼:「傑克!救命啊!白人都死光了嗎?」

  「穆特里先生,噓……」萊特富特先生等他喊完了才開口說,「這……麼……大……聲……不……怕……引……爆……炸……彈……嗎?」穆特里漲得滿臉通紅,豆大的汗珠一顆顆冒出來。他又開始掙扎了。他氣得猛抓身上的瓦礫一陣亂扔,然後又抓住身上的破襯衫,用力扯得乾乾淨淨。他兩手在空中瘋狂揮舞,可是卻找不到半個地方可以抓。最後,他又感覺到全身一陣劇痛,開始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結果兩條斷腿還是動彈不得,炸彈還是在他腦袋旁邊。

  「看樣子,」萊特富特先生打了個哈欠,那模樣彷彿他的睡覺時間到了,「動作要快了。」

  那天是平安夜,後來等萊特富特先生爬到梯子最底下的時候,感覺上彷彿已經是新年了。他腰帶上的工具叮噹叮噹響。接著他提起工具箱走向穆特里先生,走到一半他忽然注意到牆上那張海報。海報裡是一個滑稽演員,兩隻眼睛大得像銅鈴。萊特富特先生站在那裡看了好久,這時候,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炸彈滴答滴答響。

  「嘿——嘿——嘿——」萊特富特先生搖搖頭笑起來,「嘿嘿。」

  「笑什麼,你這個臭黑鬼?」

  「那……家……夥……是……個……白……人。」他說,「臉……塗……得……黑……黑……的,看……起……來……好……呆。」

  那是1927年影史上第一部有聲電影《爵士歌手》的海報,上面是猶太歌手艾爾·喬森的黑人扮相。萊特富特先生看了好半晌,最後終於依依不捨地轉身走開,走向炸彈。他搬開幾片帶鐵釘的碎木頭和屋頂的破瓦片,清出一小片空地,然後坐到炸彈旁邊的地上。他的動作實在慢得出奇,整個過程彷彿看著一隻蝸牛爬過足球場。他把工具箱拉到旁邊,然後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一副鐵絲邊框的放大鏡,朝鏡片上呵了口氣,用袖子擦一擦。這整個動作一樣慢得離譜。

  「我造了什麼孽呀?」穆特里嘀咕著。

  萊特富特先生戴上那副放大鏡。「好了。」他說,「現在我總算……」說著他湊近炸彈,皺起眉頭,「……看得清楚了。」

  他從腰帶裡抽出一把很小的鐵錘,然後舔了一下大拇指,然後——慢慢地,很慢很慢地——用大拇指把口水塗在鐵錘頭上。接著,他輕輕敲敲炸彈側邊,動作很輕很輕,幾乎聽不到聲音。

  「不要!噢,上帝啊!你會害我們兩個被炸得粉身碎骨!」

  「噢,不會的。」萊特富特繼續沿著炸彈側邊上上下下敲了幾下,「我在測量。」接著他耳朵貼在炸彈上。「嗯哼。」他嘀咕了一聲,「我……聽……到……了。」穆特里先生嚇得魂飛魄散,而萊特富特先生則用手指輕輕撫摸著炸彈,那模樣就像在摸小狗。「嗯哼。」這時他手指忽然停在一條細細的縫隙上,「嗯,看……樣……子……就……是……從……這……裡……拆……開。」他在炸彈尾翼下方找到了四顆螺絲釘,然後從腰帶上抽出一把大小正好的螺絲起子。

  「你是故意要來害死我的,對不對?」穆特里先生忽然覺得肚子裡痛了一下,立刻呻吟起來。「是她派你來的,對不對?她派你來殺我!」

  萊特富特先生一邊轉開第一顆螺絲釘,嘴裡面說:「你……只……說……對……了……一……半。」

  過了好久,那四顆螺絲釘終於都鬆開了。萊特富特先生忽然哼起歌來,歌名是《雪人佛斯特》。他的歌聲聽起來像催眠曲。就在他鬆開第二顆和第三顆螺絲釘的時候,那滴答聲忽然變成刺耳的嘶嘶聲。穆特里先生滿頭大汗,淚眼汪汪,頭歇斯底里地拚命轉來轉去。那一會兒,他大概一下子就少了五公斤的肉。

  萊特富特先生從工具箱裡拿出一個藍色的小罐子,掀開罐蓋,用食指挖出一小團灰灰黏黏的東西,在上面吐了一口唾液,然後塗在那條環繞著炸彈的縫隙上。接著,他抓住尾翼,沿著逆時針方向用力扳,想把尾翼轉下來,可是卻轉不動。接著,他沿著順時鐘方向扳了一下,結果還是轉不動。

  「臭小子!」萊特富特先生口氣很凶,皺起眉頭,「你……敢……跟……我……過……不……去?」說著他拿起小鐵錘在螺絲釘孔上敲了幾下。這時候,穆特里先生又嚇得少了好幾公斤肉,褲襠都濕了。接著,萊特富特先生又兩手抓住尾翼用力扳。

  這時,尾翼發出輕微的嘎吱聲,然後慢慢的,尾翼的部位漸漸轉得動了,只不過,必須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轉得動。萊特富特先生轉了幾下,不得不停下來伸伸手指,然後又繼續轉。後來,尾翼部位終於鬆開了,露出裡面的電路。裡面是五顏六色的電線糾纏成一團,還有一個黑色的塑膠筒,形狀看起來像蟑螂背。

  「上帝啊!」萊特富特先生讚歎了一聲,「好漂亮!」

  「我死定了……」穆特里先生呻吟著,「我死定了……」

  那嘶嘶聲越來越大聲,萊特富特先生用一根探針在一個紅色小盒子上輕輕碰了一下。嘶嘶聲就是從那盒子裡發出來的。接著他用手指輕輕摸了一下,吹了一聲口哨,然後又把手指縮回來。「噢噢……」他說,「好像有點燙。」

  穆特里先生又開始啜泣了,鼻涕眼淚直流。

  萊特富特先生又伸出手指去摸那隻盒子。盒子開始散發出一股灼熱的氣味,瀰漫了整個地下室。萊特富特先生摸了摸下巴。「看樣子,」他說,「我……們……麻……煩……大……了。」

  穆特里先生立刻渾身顫抖,幾乎快昏過去了。

  「這……樣……吧——」萊特富特先生搓搓下巴,眯起眼睛,露出一種全神貫注的表情,「——通……常……我……都……只……修……理……東……西,不……會……弄……壞……東……西。」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又慢慢呼出來。「不……過……看……樣……子,這……次……不……弄……壞……不……行……了。」說著他點點頭,「唉,這……麼……漂……亮……的……東……西,真……捨……不……得……弄……壞。」他又低頭從腰帶上抽出一把大一點的鐵錘。「沒……辦……法……了。」說著他舉起鐵錘敲向那隻紅盒子,盒子應聲裂成兩半。穆特里先生忽然用力一咬牙,咬到了舌頭。萊特富特先生拿掉那兩片塑膠殼,仔細打量裡面的機關和電線。「上帝啊!太神奇了!」他讚歎了一聲。接著他伸手到工具箱裡拿出一把電線剪。剪刀上還貼著五角商店的標籤。「好了,你聽著,」他對著炸彈說,「不准弄花我的臉!聽到了嗎?」

  「噢,上帝啊!噢,上帝啊!我快上天堂了!」穆特里先生倒吸了一口氣。

  「等……你……到……了……天……堂,」萊特富特先生淡淡笑了一下,「麻……煩……你……告……訴……天……堂……的……聖……彼……得,說……有……個……會……修……東……西……的……人……也……快……到……天……堂……了。」他舉起剪刀伸向炸彈的核心部位。那裡有兩條電線——一條黑的,一條白的。

  「等一下,」穆特里先生壓低聲音說,「等一下……」

  萊特富特先生停住了。

  「有件事我一定要說出來,這樣我的靈魂才能得到安息。」穆特里先生眼睛瞪得好大。「我一定要懺悔,這樣才能上天堂。你聽我說……」

  「你說吧。」萊特富特先生說。炸彈還在嘶嘶響。

  「傑拉爾德和我……我們……主要是傑拉爾德做的。真的……我不想被牽扯進去……不過……時間已經設定好……聖誕節隔天……早上十點……就會爆炸。你聽到了嗎?早上十點。那隻盒子裡……全是炸藥……還有一個定時器。那是我們跟畢剛·布萊洛克買的。他……弄來給我們的。」穆特里先生嚥了一口唾液,彷彿感覺地獄之火已經燒到他的屁股了,「那些炸藥埋在民權博物館。我們……那都是傑拉爾德計劃的,真的……第一次聽說女王打算建博物館的時候,我們就決定要採取行動。聽我說,萊特富特!」

  「我在聽……」他說得好慢好慢,口氣很平靜。

  「炸藥是傑拉爾德埋的,就埋在博物館的某個角落,很可能就在娛樂中心。我不知道確定的位置,我對天發誓,我真的不知道……不過,現在已經埋在那裡了,而且聖誕節隔天早上十點就會爆炸。」

  「真的嗎?」萊特富特先生問。

  「真的!是真的!現在我已經懺悔了,我的靈魂可以得到安息了,所以上帝就會讓我上天堂了。」

  「嗯哼。」這時萊特富特先生忽然伸出手,用剪刀啪的一聲剪斷那條黑色電線。不過,炸彈的滴答聲並沒有停。

  「你聽清楚了嗎,萊特富特?那盒炸藥現在已經被埋在那邊了!」

  萊特富特先生拿剪刀湊近那條白色電線,然後用力一咬牙,滿臉汗珠閃閃發亮。接著他忽然說:「沒有。已……經……沒……有……了。」

  「沒有什麼?」

  「沒在那裡。已……經……沒……在……那……裡……了。已……經……找……到……了。好了,我……要……剪……了。」他的手在發抖,「要……是……黑……白……兩……條……線……順……序……弄……錯,炸……彈……就……會……爆……炸。」

  「上帝保佑!」穆特里又開始哀號起來,「哦,主啊,我發誓只要這次能夠活下去,以後我一定重新做人!」

  「我……要……剪……了!」萊特富特先生說。

  穆特里先生立刻閉起眼睛。接著,剪刀喀嚓一聲。

  砰!

  眼前閃出一道火光,而且聽到一聲巨響。穆特里立刻慘叫起來。

  他慘叫了半天,後來又漸漸安靜下來,因為他發現眼前並沒有出現天使彈奏豎琴,也沒有聽到魔鬼咆哮,只聽到有人在唱:「他是個老好人,嘿嘿嘿——嘿嘿嘿——」

  穆特里先生猛然睜開眼睛。

  萊特富特先生正咧開嘴對他笑,手上拿著一截白色電線,電線頭冒出藍色火焰。他朝火焰吹了口氣。炸彈的滴答聲已經消失了。接著,萊特富特先生說話的時候,聲音忽然變得好嘶啞,因為他剛剛湊在穆特里耳邊大吼了一聲「砰」,吼得太大聲,嗓子都啞了。他說:「不……好……意……思,實……在……忍……不……住。」

  穆特里先生忽然就像氣球被刺破一樣,一下子洩了氣。他慢慢吁了一口氣,然後就不省人事了。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