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信心
奇風歲月 by 羅伯特·麥卡蒙
2019-10-24 21:09
我曾經認為自己已經懂得什麼是死亡。
從小到大,在電視上,或是坐在電影院裡嚼爆米花的時候,我看過太多死亡的畫面。原野上風沙漫漫,篷車隊急速奔馳,成百上千的印第安人緊追不捨,無數的牛仔中箭落馬,無數的印第安人被槍射殺。我看到過偵探或警察和歹徒搏鬥,被歹徒開槍擊中,倒在地上奄奄一息。我看到過無數的動物被霰彈槍擊中,被衝鋒槍掃射。我看到過電影裡的怪獸張開血盆大口咬人,而那些人在怪獸的利齒下淒厲慘叫。
當叛徒用那空洞茫然的眼神看著我,那一刻,我認為自己已經懂得什麼是死亡。當內維爾老師最後一次對我說再見時,我認為自己已經懂得什麼是死亡。當那個人開車衝進薩克森湖,被漆黑冰冷的湖水吞沒,那一刻,我認為自己已經懂得什麼是死亡了。
但我錯了。
因為死亡是無法理解的。因為死亡是不能親近的。假如死神是個小男孩,那麼,他一定是天底下最孤獨的小男孩。當操場上洋溢著孩子們的歡笑,他卻只能孤零零地站在最邊上的角落。假如死神是個小男孩,那麼,他註定只能一個人踽踽獨行,只能說話給自己聽,而他那神祕深邃的眼神是凡人無法理解的。他腦海中的祕密,是凡人無法承受的。
在夜深人靜的時刻,有一句話始終縈繞在我腦海中:我們都來自一個黑暗世界,而總有一天,我們最終都要回到那黑暗世界去。
我還記得,那天,我和樂善德醫生坐在他家的門廊上,眺望著金黃燦爛的連綿山嶺,當時,他跟我說了那句話。我不願相信那是真的。我不敢想像,此時此刻,大衛·雷就在那個完全看不到光的黑暗世界裡。而那個黑暗世界,就連長老教會教堂的燭光也照耀不到。我不敢想像大衛·雷被囚禁在一個看不到陽光的地方,無法呼吸,無法歡笑,就連他的靈魂也無力掙扎。大衛·雷過世之後那幾天,我忽然明白,從前面對的死亡,都只是一種虛幻的想像。牛仔和印第安人,偵探和警察,士兵和那些被怪獸咬死的人,他們並沒有真的死亡。只要電影院燈光一亮,他們就會再度活過來。他們只是演員,他們會回家,等待下一次演出。然而,大衛·雷卻是真的死了。他永遠不會再活過來。我不忍心想像他在那個黑暗世界裡。
我無法入睡。房間裡一片漆黑,眼前的景象忽然變得好陌生,黑夜彷彿化為一團模糊的黑影,在跟叛徒說話。假如大衛·雷在那個黑暗世界裡,那麼,卡爾·貝爾伍德一定也在那裡,而叛徒也在那裡。波特山上那些長眠的死者,還有埋骨在奇風鎮地底下那世世代代的祖先,也都在那裡。他們,都回到了那個黑暗世界。
我還記得那天大衛·雷葬禮的情景。他墳墓邊緣的紅土堆得很高。如此深厚,如此沉重。牧師唸完悼詞之後,來賓漸漸散去,布魯頓區的工人把紅土鏟進墓穴裡,而我卻忽然想到,墳墓底下沒有門。在那深厚的泥土底下,是無邊的黑暗。想到這裡,我心頭忽然感到一陣撕裂的劇痛。
我已經不再知道天堂在哪裡了。我已經無法確定上帝是否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的一切作為真是有計劃的嗎?有道理嗎?說不定,上帝自己也身陷在那個黑暗世界裡。對於這一切,我再也不像從前那麼篤定了。對生命,對死後的世界,對上帝,對善良的人性,我再也不像從前那麼篤定了。商店街上,大家已經開始忙著張燈結綵,準備迎接聖誕節,而我,腦海中思緒起伏,內心深陷在痛苦中。
距離聖誕節只剩兩個星期了,但整個奇風鎮的人卻還在掙扎,努力想營造出節慶的歡樂氣息。大衛·雷的死,使奇風鎮瀰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哀傷。不管是在多拉爾先生店裡,在明星餐廳,還是在教堂裡,街頭巷尾大家都在談大衛·雷的死。大家都說,他還那麼小。大家都說,這次意外真是一場悲劇,然而,人生就是這麼回事。世事難料,這就是人生。
然而,不管他們怎麼說,我內心還是無法釋懷。我爸媽當然拚命想安慰我。他們說,大衛·雷已經解脫了,已經沒有痛苦了。而且,他去的地方,是一個更美好的世界。
但我根本不相信。天底下還有什麼地方會比奇風鎮更美好?
那天,我坐在壁爐前面,面對熊熊火焰。媽媽陪在我身邊。「天堂,」她告訴我,「大衛·雷已經上天堂了。你一定要相信。」
「為什麼一定要相信?」我問她。她立刻露出一種難以置信的表情。
我等著她回答。我渴望找到答案,然而,她給我的答案卻令我大失所望。她對我說的是:「因為那是信仰。」
他們帶我去看拉佛伊牧師。到了教堂,我們走進他的辦公室,坐在他辦公桌前面。他桌上擺了一個大盆子,裡面裝滿了糖果。他從盆子裡拿了一顆檸檬糖給我。「科里,」他說,「你相信耶穌嗎?」
「相信。」
「上帝派耶穌來到人間,為世人的罪犧牲性命,你相信嗎?」
「相信。」
「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被送去埋葬,三天後卻又復活了。這你相信嗎?」
「相信。」這時我忽然皺起眉頭,「可是,耶穌不是普通人,而大衛·雷卻只是一個平凡的小孩子。」
「這我知道,科里,不過,耶穌來到人世,就是為了要讓我們明白,生命並不只存在於人類的軀體。他告訴我們,只要我們相信上帝,遵從上帝的意志,奉行上帝的訓示,那麼,有一天,我們就可以回到上帝的天堂。你明白嗎?」
拉佛伊牧師往後靠到椅背上,眼睛看著我。我想了一下。「天堂比我們奇風鎮更好嗎?」我問他。
「好千百萬倍。」他說。
「天堂有漫畫書嗎?」
「這個……」他微微一笑,「我也不太清楚天堂到底有什麼。我只知道,天堂很美好。」
「為什麼?」我問他。
「因為……」他說,「我們一定要有信仰。」說著他端起那隻盆子推向我。「要不要再吃顆糖?」
我想像不出天堂是什麼模樣。要是天堂裡根本沒有我們喜愛的東西,那怎麼可能會美好呢?要是天堂沒有漫畫,沒有電影,沒有腳踏車,沒有鄉間小路可以自由自在地奔馳,那麼,天堂怎麼可能會美好呢?要是天堂沒有游泳池,沒有冰淇淋,沒有夏天,沒有7月4日國慶節的烤肉餐會,那麼,天堂怎麼可能會美好呢?要是天堂沒有暴風雨,我們就沒有機會坐在門廊上欣賞狂風暴雨、雷電交加的景象,那麼,天堂怎麼可能會美好呢?聽牧師的形容,感覺上,天堂就像一座只有一本書的圖書館,而我們卻必須日復一日讀同一本書,直到永遠。要是天堂沒有打字紙,沒有那個神奇的盒子——打字機,那麼,天堂會像什麼?
這樣的天堂,跟地獄有什麼兩樣?
當然,那陣子,日子倒也不是每天都這麼暗淡沉悶。商店街上已經掛滿了五彩繽紛的聖誕燈,街頭巷尾到處都有聖誕燈裝飾的聖誕老公公,紅綠燈的燈柱上掛滿了一條條的金箔絲。爸爸找到了新工作。他在巨霸超市當倉庫工人,一個星期上三天班。
後來有一天,老鐵肺罵我蠢材,連罵了六次。她叫我上臺演算質數給全班看。
結果,我說我不要。
「科里·麥克森,你馬上給我上來!」她大吼。
「不要。」我說。坐在我後面的魔女笑得很開心,因為她感覺得到有好戲看了,居然有人敢正面挑戰老鐵肺。
「你——馬——上——給——我——上——來!」老鐵肺氣得滿臉通紅。
我還是搖搖頭。「不要。」
她立刻朝我衝過來,動作快得超乎我的想像,然後一把抓住我的毛衣,把我從座位上拖起來。她拖得太用力,害我膝蓋撞到了桌子,那一剎那,一陣劇痛立刻沿著腿向上蔓延,痛徹心扉,隨即化為一股怒火。
那陣子,我心情一直都很沉痛,因為我總是想到大衛·雷身陷那個黑暗世界裡,而且又聽牧師說什麼信仰不信仰的,心情更加惡劣。這一切,在那一瞬間化為一股難以言喻的怒火,於是,我忽然抬起手打向老鐵肺。
結果,我的手不偏不倚正打中她的臉。平常就算認真瞄準都不可能打得這麼準。她的眼鏡一下就被我打飛了,她嚇得倒吸了一口氣,哼了一聲。而就在那時,我的滿腔怒火立刻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接著,老鐵肺開始大吼了:「你敢打我!你敢打我!」然後她一把揪住我的頭髮,猛扯我的頭。全班同學都愣住了,目瞪口呆。雖然他們也喜歡惹老鐵肺,但這種場面已經超乎他們想像。不知不覺中,我的舉動已經進入一種超自然的境界。老鐵肺揪住我,然後用力把我甩開,我被甩得撞向了薩莉·米查姆的桌子,差點就把她壓倒。接著老鐵肺拖著我快步走出教室,準備去找校長。她已經氣得七竅生煙。
結果,我爸媽當然就被請到學校來了。當他們發現我竟敢打老師,那種震驚是無法形容的。校長個子很小,長相有點像鳥,而且更巧的是,他姓卡迪納,英語發音聽起來跟北美紅雀一模一樣。他罰我三天不准到學校,在家裡面壁思過,而且還要寫一封悔過書向哈珀老師道歉,而且悔過書還要我爸媽簽名。
雖然這裡是他的辦公室,但我還是當著爸媽的面狠狠瞪著他。我告訴他,就算他罰我三個月不准到學校,我也無所謂。我還告訴他,悔過書我絕對不寫,而且,一天到晚被老師罵蠢材,一天到晚算那種無聊的鬼數學,一天到晚面對那些討厭的人,我已經受夠了。
爸爸緊張得從椅子上跳起來,「科里!」他大叫了一聲,「你到底怎麼回事?」
「本校自創校以來,從來沒有出過這種事!竟然有學生敢打老師!」卡迪納校長越說越大聲,「從來沒有!在我看來,這孩子需要狠狠教訓一下才知道悔改。」
「雖然我覺得打孩子不是什麼好事,」爸爸說,「不過,在這件事情上,我同意你的看法。」
後來,在回家的路上,我拚命想跟他們解釋,可是他們根本聽不進去。爸爸說,打老師就是不對,沒什麼好說的。媽媽說,這輩子她從來沒有這麼丟臉過。所以,我就索性不再說了。火箭被放在車子後面的貨廂裡,而我坐在前面,一臉陰鬱。回到家之後,爸爸真的打了我好幾下屁股。他下手並不重,可是很痛。後來我才知道,前一天爸爸在巨霸超市統計聖誕節糖果的數量,結果算錯了好幾箱,被他老闆罵了一頓。更令他難受的是,他老闆比他年輕了八歲,開雷鳥跑車,而且,他竟然給我爸爸取了個綽號叫小湯米。
被爸爸打的時候,我強忍著沒有叫出聲,但一回到房間,我立刻撲到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裡。
後來媽媽進來了。她說她不明白我為什麼要打老師。她說她知道,大衛·雷的死對我傷害很大,可是他已經上天堂了,而我們也應該要好好活下去,好好過日子。她說,不管我願不願意,悔過書一定要寫,所以,越快寫完越好。我抬起頭告訴她,就算爸爸每天打我,我也無所謂,反正我就是不寫。
「既然如此,年輕人,那我看你就繼續關在房間裡閉門思過,好好想清楚。」她說,「還有,我看你晚餐就別吃了,空著肚子,頭腦會比較清楚。」
我沒反應。沒什麼好說的。然後媽媽就走出去了,我聽到爸媽在走廊上討論我的事,說他們不明白我到底怎麼回事,怎麼會這麼沒禮貌。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他們在吃晚飯,聞到陣陣的炸雞香。我翻了個身,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我又夢見那四個黑人小女孩,夢見閃光,接著,我忽然感覺到一陣無聲的爆炸,立刻驚醒過來,又把床頭桌上的鬧鐘打翻了,不過這次爸媽沒有跑進來。我看了一下,發現鬧鐘沒摔壞,還在轉,上面的時間是半夜兩點。我下床走到窗口看看外面。天上有一彎新月,尖尖細細的像一根鉤子,彷彿可以用來掛帽子。窗外是冷冷的夜,萬籟俱寂,滿天繁星燦爛閃爍。我心想,就算打死我,我也不寫什麼悔過書。我想到,我會有這種反應,說不定也是遺傳到爺爺的一部分性格。但不管怎麼樣,叫我向老鐵肺低頭,想都別想。
我好想找個人聊聊。一個了解我的人,比如說大衛·雷。
我那件毛料外套掛在大門旁邊的衣櫃裡,問題是,我不想從前門出去,因為那樣會驚動到爸爸。於是,我穿上那條燈芯絨褲,穿上兩件毛衣,再戴上手套。接著,我輕輕把窗戶往上拉,結果窗框還是發出尖銳的嘎吱一聲,嚇了我一大跳。我等了差不多一分鐘,確定門外沒有傳來腳步聲,然後才又繼續把窗戶往上拉,鑽出窗口。夜晚的風冷冽刺骨。
我關上窗戶,只留下一道手指伸得進去的細縫,然後跳上火箭騎上路。天上那一彎新月猶如一根尖銳的獠牙。
我騎車沿著深夜寂靜的街道一路前行,經過一個又一個閃著黃燈的路口,每次呼吸都會噴出一團白霧。我注意到有幾戶人家還亮著燈,不過,那都是浴室裡的燈光,以免半夜有人起來上廁所摔倒。我鼻子和耳朵很快就凍僵了。在這樣冷的夜晚,大概連狗都寧願躲在窩裡不肯出來,而且,我相信就連弗農·撒克斯特也不敢光溜溜地走出來。我一路騎向波特山,半路上來到一個路口,我忽然拐了個彎繞到另一條路。雖然走這條路會多出大概半公里的路程,但我還是決定繞遠路,因為我想去看看某個地方。沒多久,我已經慢慢靠近了。那棟房子坐落在一片三英畝的空地上,旁邊還有一座馬房。
樓上有個房間裡透出燈光,看起來好亮,不像浴室的燈。樂善德醫生果然還沒睡,還在聽外國的廣播。
我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樂善德醫生之所以會變成夜貓子,說不定是因為他也怕黑。說不定,他三更半夜不睡覺開著燈聽收音機,是因為這樣聽得到人聲,他就不會覺得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
接著,我騎著火箭又轉了個彎,慢慢遠離樂善德醫生家。自從大衛·雷過世以後,我就一直沒再去想那根羽毛的事了。本來,打個電話給藍色格拉斯小姐,答案就水落石出了,問題是,那些日子,我面對生離死別,對生命感到困惑,根本就不想打電話。那些日子,我感覺自己也快要被那個黑暗世界吞沒,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奮力掙扎。那些日子,我很少再去想到沉落在薩克森湖底的那個陌生人。我甚至不願再去想樂善德醫生和這一切是否有關係。假如這件事真的和他有關,那麼,這世上還有什麼是真的?還有誰能相信?
後來,我終於騎到了波特山。墓園的鐵柵門上了鎖,不過,四周的石牆很矮,只有六十公分高,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跨進去。我把火箭留在門口,走路上山。月光遍灑滿園的墓碑。波特山彷彿坐落在一條分隔不同世界的無形交界線上,同時,它的位置也正好介於奇風鎮和布魯頓區之間。白人死者長眠於山的這一邊,而黑人死者則是在另一邊。白人和黑人不能在同一家餐廳吃飯,不能在同一個游泳池裡游泳,不能在同一家店裡買東西,就連死了也不能葬在墓園的同一邊。這樣的分隔是可以理解的,不過,有一點我卻始終弄不懂。有時候我很想問問拉佛伊牧師,要是有一天女王和月亮人也上了天堂,那麼,大衛·雷去的是否也是那個天堂?假如黑人和白人死後上的都是同樣的天堂,那麼,他們活著的時候為什麼不能在同一家餐廳吃飯,不能在同一家店裡買東西?假如黑人和白人上的都是同樣的天堂,而我們在世的時候卻偏要劃清界線,那麼,這種行為,是因為我們比上帝更聰明、更有智慧,還是因為我們實在太笨呢?當然,如果有一天我們死後都是回到那個黑暗世界,那麼,這些問題也就沒什麼好討論的了,因為那裡沒有上帝,也沒有天堂。看著眼前那一座座的墓碑,我忽然想到那天我親眼看到史蒂維·考利開著午夜夢娜從我身邊穿過去。他是怎麼從那個黑暗世界裡逃出來的,到現在我還是想不通。
眼前的墓碑數都數不清。我記得很久以前曾經聽人說過一句話:如果有個老人過世了,那就好像一座圖書館被燒毀了。我忽然想到,那天在《亞當穀日報》上看到大衛·雷的訃告,上面寫了很多他的資料,比如,他是打獵的時候意外喪生的,他父母是誰,他有一個叫安迪的弟弟,他們全家都是長老教會的信徒。另外,訃告上還註明了葬禮的時間是早上十點三十分。看到這樣的訃告,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因為他們竟然漏掉了那麼多更重要的事。比如說,每次大衛·雷一笑起來,眼角就會出現皺紋。每次他準備要跟本鬥嘴的時候,嘴巴就會開始歪向一邊。每當他發現一條從前沒有勘探過的森林小徑,眼睛就會發亮。每當他準備要投快速球的時候,就會不自覺咬住下唇。這一切,訃告裡隻字未提。訃告裡只寫出大衛·雷的生平,可是卻沒有告訴我們他是個什麼樣的孩子。我在滿園的墓碑中穿梭,腦海中思緒起伏。這個墓園裡埋藏了多少被遺忘的故事,埋藏了多少燒毀的老圖書館?還有,年復一年,究竟有多少年輕的靈魂在這裡累積了越來越多的故事?這些故事都被遺忘了,失落了。我好渴望能夠有個像電影院的地方,裡頭有一本記錄了無數名字的目錄,我們可以在目錄裡找出某個人的名字,按下一個按鈕,銀幕上就會出現某個人的臉,然後他會告訴你他一生的故事。如果世上真有這樣的地方,那會很像是一座天底下最生動有趣的紀念館,我們歷代祖先的靈魂會永遠活在那裡,而我們可以聽得到他們沉寂了百年的聲音。當我走在墓園裡,聆聽著那無數沉寂了百年、永遠不會再出現的聲音,我忽然覺得我們真是一群浪費寶貴資產的後代。我們拋棄了過去,而我們的未來也就因此消耗殆盡。
我來到大衛·雷墳前。他的墓碑還沒立起來,不過碑文石板已經埋在土堆上。他安葬的地點並不在山腳下,也不在山頂上,而是在半山腰。我慢慢坐下來,坐在碑文石板旁邊,小心翼翼不敢踩到那微微隆起的土堆。經過這漫長的冬季,經過雨水的滋潤,到了春天,這土堆上將會萌發出綠草的新芽。我眺望著遠處那無邊的黑暗,眺望著天際那一彎如獠牙般銳利森冷的月亮。我很清楚,白天的時候,坐在這裡可以看得到整個奇風鎮,看得到那連綿起伏的山嶺。石像橋,酋長河,放眼望去盡收眼底。你會看到那條鐵路在山嶺間蜿蜒,經由高架橋跨越酋長河,然後穿越整個奇風鎮,一路延伸到遠方那更大的城市。如果你用心去看,你會感受到那無與倫比的美。我不知道他是否喜歡眼前的景緻,我不知道他是否眷戀那連綿的山嶺、奔流的河和那遼闊的沼澤。這樣的景象,對於因失去朋友而哀傷的我來說,或許會特別觸景傷情,然而,對長眠於九泉之下的大衛·雷來說,他是否也能感受到此刻我心中的感受?
「唉,」我輕輕嘆了一口氣,「我覺得好困惑。」
大衛·雷沒吭聲。我真的期待他會回答我嗎?不,我心裡明白,我當然不可能會再聽到他跟我說話,所以也不會感到失落。
「你究竟是在那個黑暗世界,還是在天堂呢?我真的不知道。」我說,「要是上了天堂就不能再調皮搗蛋,那我真不知道天堂究竟有什麼好。在我看來,天堂跟教堂好像沒什麼兩樣。星期天到教堂去做一個小時的禮拜,這我還可以忍受,可是,要是叫我到教堂去住一輩子,說什麼我都不要。不過,我當然也不喜歡那個黑暗世界。那裡什麼都沒有,真的什麼都沒有。在那個黑暗世界裡,你從前記得的、相信的一切,都會化為烏有,就像水面上那一圈圈的漣漪,到頭來終會消失無蹤。」我蜷起雙腿,兩手環抱著膝蓋,「在那個黑暗世界裡,我們沒辦法說話,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沒有。大衛·雷,要是到頭來我們都必須回到那個黑暗世界,那麼,當初我們又何必來到這個人世?」
大衛·雷當然還是沒回答。
「我到現在還是搞不懂什麼叫信仰。」我繼續說,「我媽媽說,人應該要有信仰。拉佛伊牧師也告訴我,人一定要有信仰。問題是,大衛·雷,要是這世上沒有什麼東西值得相信,那我怎麼可能會有信仰呢?我覺得,信仰就像你打了個電話,可是電話的另一頭根本沒聲音。除非你開口去問對方,而且對方有反應,否則你根本不知道電話另一頭到底有沒有人,不是嗎?要是弄了半天,你發現你根本就是在自言自語,那麼,你會有什麼感覺?你會不會發瘋?」
這時我忽然意識到我就是在自言自語,但不管怎樣,我心裡還是覺得舒服多了,因為我知道大衛·雷就長眠在我旁邊的地底下。接著,我挪了一下坐的位置,移到墳堆旁邊那片黃草地上,那裡沒有被圓鍬挖過。我往後躺下來,盯著夜空的滿天繁星。「你看,」我說,「你看那片天空,像不像魔女朝一塊黑絨布上噴的鼻涕?」說著我不由得笑起來,因為我知道大衛·雷聽到這種笑話一定會笑得人仰馬翻。「這樣形容好像太噁心了點。」我說,「對了,大衛·雷,你在下面看得到天空嗎?」
大衛·雷還是沒反應。
接著,我抬起雙手抱住胸口。雖然我躺在草地上,可是卻並不覺得有多冷,因為我感覺到大衛·雷就在我旁邊。「今天我被爸爸打了一頓。」我決定坦白招供,「這次爸爸真的被我惹火了,也許我真的是活該吧。不過,假如我被打是活該,那老鐵肺被我打更是活該不是嗎?為什麼大人都不肯聽我們小孩子解釋?就算我們受了什麼委屈,大人還是一樣不聽你解釋。到底為什麼?」我嘆了口氣,一團白霧正好噴向天上的摩羯座。「我說什麼都不寫悔過書,大衛·雷。我就是不寫,誰逼我都沒用。也許我真錯了,但那並不完全是我的錯,可是他們卻硬是要逼我認錯。所以,我不寫悔過書,說什麼都不寫。可是大衛·雷,我該怎麼辦?」
這時我忽然聽到了。
我好像聽到有個聲音在責罵我,但那不是大衛·雷的聲音。
聽起來像是火車的汽笛聲,從遠處隱約傳來。
貨運列車快到奇風鎮了。
我立刻坐起來看向遠方。我看到列車的車頭燈在山間穿梭移動,乍看之下彷彿一顆飄游的星星,慢慢接近奇風鎮。我一直盯著它。
列車靠近酋長河高架橋的時候,會慢慢減速。一向都是這樣,而且,過橋的時候,沉重的鐵輪壓在老舊的橋上,總是會發出驚天動地的嘎吱聲。每當這時候,列車的速度就會變得更慢。
所以,過了橋之後,列車的速度會慢到連跑步都追得上,只要你想追。
不過,那種慢速並不會持續很久。過了橋之後,列車會開始加速,接著,到了奇風鎮邊界的時候,速度又會開始變得很快。
「大衛·雷,我不寫悔過書。」我輕聲說,「明天我不寫,後天也不寫,我永遠不寫。所以,這輩子我大概回不了學校了,你覺得呢?」
大衛·雷當然不會告訴我該怎麼辦。我必須自己作決定。
「我想離開家一陣子,你覺得好不好?當然,不會太久,大概就兩三天吧。我只是想用這樣的方式告訴他們,我寧願離家出走也不寫悔過書,說不定這樣一來,他們就肯好好聽我解釋了。你覺得呢?」我注意到那顆飄游的星星越來越近了。接著,汽笛聲又響了,大概是想警告那些在鐵軌上流連的鹿群。我彷彿聽到它在叫「科——裡——」。
於是我站起來。要是我騎著火箭衝過去,說不定來得及在高架橋頭追上那列火車,不過,我必須馬上就動身。要是再拖個幾秒鐘,我又得回家去面對爸媽,面對他們的憤怒和失望。要是再拖個幾秒鐘,我又要被關進房間裡,被逼著寫悔過書。反正這班貨運列車總會回來再經過奇風鎮的。我把手伸進口袋裡,摸到兩枚兩毛五的硬幣。那是去年冬天在愛之頌戲院買爆米花和糖果剩下的。去年的這個時候,一切都是那麼美好。
「我要走了,大衛·雷!」我說,「我要走了!」
於是我開始跑了,穿過整個墓園。我一衝到火箭旁邊,立刻跳上坐墊。我很怕趕不上,於是就使盡全力猛踩踏板衝向高架橋,氣喘吁吁,口裡呼出一團團的白霧。我沿著鐵軌旁邊的碎石子路全力衝刺,聽到鐵軌上傳來喀噠喀噠的聲音。列車還在橋上,我應該趕得上。
沒多久,我看到了。那刺眼的車頭燈。巨大的火車頭衝出橋頭,從我身邊轟隆隆開過去。那速度好慢,走路走快點都能跟得上。接下來,貨車廂開始一列列從我身邊經過,那是南方鐵路公司的列車。喀噠、喀噠、喀噠,接連不斷。接著,列車又開始加速了,我跳下火箭,把停車支架踢下來撐好,然後輕輕摸摸車子的把手。有那麼短短的一瞬間,我注意到火箭的車頭燈又出現那隻金黃的眼睛,在月光下顯得更耀眼。「我一定會回來!」我向它保證。
我注意到每一節車廂的門似乎都關著,不過後面的車廂裡好像有一節的門半開著。我聽說列車上的警衛很凶悍,要是有人敢搭霸王車,都會被他們打得頭破血流,然後他們會把你抓到火車頭,讓你的臉正對著鍋爐裡噴出來的蒸汽。但我很快就揮開這些駭人的思緒。我跟在那節車廂旁邊跑,車門旁有一架鐵梯,伸手就摸得到。我用四根手指鉤住鐵梯上的一根橫杆,然後立刻握緊,接著又伸出另一隻手也抓住橫杆,於是,我的雙腳就離開地面了。
接著,我兩手抓住鐵梯,左右擺動身體,用腳去鉤那扇半開著的門。沒想到我身手這麼靈活。不過我想,假如你感覺到好幾噸重的鐵輪在你腳底下轟隆作響,動作再怎麼遲鈍的人都會變得比特技演員還靈活。沒多久,我的身體已經從門口晃進車廂裡了。於是我放開鐵梯,身體摔在木頭地板上。地板上全是乾草。我進去的時候摔得很重,發出一聲巨響在車廂裡迴盪。我注意到另一邊的車門緊緊關著。我慢慢坐起來,毛衣上全是乾草。
車廂裡轟隆作響,搖晃得很厲害,顯然不是用來載人的。
可是,我發現車廂裡還有別人。
「嘿,普林西!」我聽到有人說,「剛剛有隻小鳥飛進來了!」
我嚇得跳起來。那個人聲音很嘶啞,聽起來好像水泥攪拌器在攪石塊,又有點像牛蛙在叫。那聲音是從車廂的陰影裡傳來的。
「嗯,我看到了。」我聽到另一個人說。那個人聲音輕柔得像黑絲,而且有一種外國口音。「看樣子,那隻小鳥差點就折斷了翅膀,你說對不對呀,富蘭克林?」
我心裡想,完了,車裡竟然有搭霸王車的混混,萬一讓他們知道我口袋裡有五毛錢,那我這條小命恐怕就保不住了。於是我立刻轉身,打算從車門跳出去,但問題是,車速已經變得很快,奇風鎮在火車兩旁向後飛逝。
「小夥子,假如我是你,我絕不做這種傻事。」那個外國口音的人說,「摔下去恐怕會死得很難看。」
我在門邊愣了一下,心臟怦怦狂跳。
「放心啦,我們又不會把你吃掉!」那個聲音像水泥攪拌器的人說,「你說對不對呀,普林西?」
「喂,那是你說的,我可沒說!」
「噢,他只是在跟你開玩笑!普林西最愛開玩笑。」
「沒錯。」那個聲音輕柔得像黑絲的人嘆了口氣,「我最愛開玩笑。」
這時忽然有人點了一根火柴,照亮了我的臉。我嚇了一跳,立刻轉身看看那是什麼人。
我看到他了。他表情很凶惡,而且離我很近,我幾乎聞得到他呼出來的口氣。
那個人好瘦,簡直像竹竿,一雙黑眼睛,眼窩深陷彷彿一個無底洞,顴骨高聳。他的皮膚!他的皮膚簡直比夏季乾枯的河床還要乾。他滿臉都是裂痕和皺紋。而且,他張著嘴露出滿口黃牙,嘴角的裂痕一路向上延伸到光禿禿的頭頂,彷彿戴著一頂看不見的帽子。在火柴亮光的照耀下,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又細又長,而且整隻手也一樣乾癟枯瘦。另外,他脖子上也滿是乾癟癟的裂痕。他身上穿著一套白禮服,上面滿是灰塵,襯衫是白的,褲子也是白的,腰圍的部位幾乎分不清褲子和襯衫的交界。他整個人看起來好像一根竹竿上掛著一團髒兮兮的破布。
我嚇得渾身僵直,心想這下子小命不保了。
這時候,那滿臉皺紋的人又抬起另一隻手,那動作彷彿響尾蛇抬起頭。我又緊張起來。
他手上拿著一個提包,裡頭裝了幾個無花果餡餅。
「上帝啊!」那個外國口音的人顯然很驚訝。「真沒想到,阿莫喜歡你呢!他不會說話,不過他要請你吃餡餅。來,吃一個吧。」
「呃……我……這樣好像不太……」
這時火柴熄滅了。我感覺得到阿莫就在我旁邊,因為我聞得到他呼出來的氣。他的口氣有一種很乾燥的感覺,一吸進鼻孔裡,感覺鼻毛似乎變得又乾又脆,彷彿隨時會粉碎。他呼出來的氣有一種落葉的腐爛氣息。
接著,他又點燃了第二根火柴。阿莫下巴很突出,上面有一條黑色斑紋。他手上還是提著那包無花果餡餅,朝我點點頭。他點頭的時候,我彷彿聽到他身上的皮肉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他咧開嘴對我笑笑,那模樣像極了溫柔的死神。或者,形容得更精確一點,應該說他像一個乾癟的死神。我伸出一隻手,從阿莫的包裡拿出一個餡餅。我的手在發抖。不過,一看到我肯拿他的餡餅,阿莫似乎滿意了。他搖搖晃晃地走到車廂另一邊,蹲下來。那裡有一個桶上下顛倒放在地板上,上面黏著三根蠟燭。他用手上的火柴點燃那三根蠟燭。
車廂裡立刻亮起來。這時候,我看到了。然而,我真希望我沒有看到眼前的一切。
「好了。」那外國人坐在地板上,背靠著一整堆的行軍袋,「我們終於可以看清楚對方了。」
但我真希望此刻我們能夠背對背相隔十萬八千里,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面對面。
我敢打賭,眼前這個人一定一輩子沒晒過太陽。他的皮膚好蒼白,沒有半點血色。跟他一比,月亮簡直黑得像木炭。他還年輕,至少比我爸爸年輕,一頭金髮往後梳,露出高高的額頭,鬢角露出一絲銀白。他穿著一套深色西裝,白襯衫,打著領帶。看得出來,那曾經是一套很名貴的西裝,只可惜現在已經變得破破爛爛。襯衫袖口邊緣都已經磨損了,領帶上全是黃黃的汙垢。但儘管如此,這個人依然散發出一種高貴優雅的氣息。雖然他只是坐在地上看著我,但那種不可一世的眼神卻完全把我震懾住了。他腳上那雙皮鞋已經磨得差不多了,腳上方露出白白的一截。起先我以為那是他穿的白襪子,後來才發現那是他的腳踝。他一直盯著我看,看得我很不自在。在燭光的照耀下,我注意到他瞳孔裡似乎閃著一絲紅光。
而車廂裡還有第三個人。那個人簡直可以用怪物來形容,剛剛那兩個人跟他比起來,簡直可以算得上是電影明星。
他站在角落裡,個子很高,幾乎快頂到車頂上了,看起來至少有兩米一高。他腦袋的形狀很奇怪,看起來簡直就像一把鏟子,肩膀寬得出奇,簡直像羅賓斯空軍基地那些飛機的機翼。他身形巨大,全身凹凸不平,怎麼看都感覺很不協調。他穿著一件棕色外套,一條灰褲子。那條褲子膝蓋上有補丁,而且奇怪的是,那條褲子似乎已經濕透了,可是他卻還穿在身上。接著,我注意到他的鞋子。他那雙鞋子大得嚇人。假如你說他腳上穿的叫做鞋子,那我們也可以說原子彈只不過是一顆懷孕的手榴彈。那根本不像鞋子,而像是兩臺推土機。
「嗨,你好。」他一邊跟我打招呼,一邊踩著那雙巨大無比的鞋子朝我走過來,「我叫富蘭克林。」
他咧開嘴對我笑了一下。我覺得他還是不笑比較好,因為他那種笑,比恐怖電影裡那個嘴角向上咧開到耳朵的笑臉怪男爵看起來更猙獰。而更可怕的是他額頭上的那道疤。他那高聳的額頭使他看起來很像尼安德塔人,上面那條疤痕彷彿是哪個醫學院的學生給他縫合的,而且那學生不單是鬥雞眼,甚至還邊縫邊打嗝。他那張巨大的臉幾乎是扁平的,油光發亮的黑髮彷彿是畫在頭皮上。在燭光的照耀下,我注意到他似乎不太舒服,像是吃壞了肚子,臉色發青,看起來病懨懨的。更驚人的是,他那粗大的脖子有一邊伸出一根生鏽的小螺栓。
「想喝點水嗎?」他對我抬起手,手上拿著一個凹陷的水壺。那水壺在他手上看起來像個小貝殼。
「呃……不用了,謝謝。」
「吃餡餅最好喝點水,比較好咽。」他說,「要不然會哽在喉嚨裡。」
「我還好。真的。」我清清喉嚨,「真的。」
「好吧,沒事就好。」說著他又走回原來的角落裡,站在那裡看起來活像一尊雕像。
「富蘭克林很開朗。」普林西告訴我,「阿莫比較不愛說話。」
「那你呢?」我問他。
「我野心比較大。」他說,「你呢?」
「我很膽小,什麼都怕。」這時候忽然感到一陣風吹在我背後。列車開始加速了,漸漸遠離寧靜安詳的奇風鎮。
「坐一下吧。」普林西對我說,「車廂裡不怎麼乾淨,不過倒也還不至於太髒。」
我用一種盼望的眼神看著門外。列車的速度應該有……
「……每小時九十公里。」普林西說,「說得更準確一點,應該有九十六公里。看風有多強,我就知道速度有多快。這方面我很內行。」
我慢慢坐下來,盡可能跟他們三個保持一點距離。
「嗯,」他把手伸進外套口袋裡,「科里,能不能告訴我們你要去哪裡?」
「我大概是想……不對,剛剛我並沒有告訴你我叫什麼名字,不是嗎?」
「有呀。你剛剛告訴我了。」
「可是我怎麼不記得?」
富蘭克林大笑起來,那笑聲聽起來好沙啞。「哈!哈!哈!他又來了!普林西心電感應很厲害。」
「我剛剛好像沒告訴你我叫什麼名字。」我說。
「哎,別這麼頑固。」普林西說,「每個人都有名字。你叫什麼名字?」
「科——」說到一半我忽然停住了。究竟是他們三個瘋了,還是我瘋了?「科里·麥克森。我住在奇風鎮。」
「你要去……」他繼續追問。
「這列火車要去哪裡?」我問他。
「如果從這裡出發的話……」他淡淡一笑,「可以到世界上的任何地方。」
我轉頭瞄了阿莫一眼。車廂裡火光搖曳,他蹲在地上聚精會神地看著我。他乾癟的腳上穿著一雙涼鞋,腳指甲大概有五六公分長。「這種天氣,穿涼鞋不會覺得太冷嗎?」
「阿莫不怕冷。」普林西說,「那是他特別挑的鞋子。他是埃及人。」
「埃及人?那他怎麼會大老遠跑到這裡來?」
「那真是遙遠漫長的旅程。」他說。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你們看起來好像有點——」
「有點眼熟,對吧?要是你喜歡看人打架,那你對我們應該不會太陌生。沒錯,我說的就是拳擊。」我話都還沒說完,普林西就知道我想問什麼了。「你有沒有聽說過富蘭克林·費茲傑羅這個人?或是,費城大富蘭?」
「沒有。」
「那你剛剛為什麼說你聽說過?」
「我……我剛剛有這樣說嗎?」
「來,跟你介紹一下,這位就是富蘭克林·費茲傑羅。」他伸手指向蹲在角落裡的那個怪物。
「你好。」我打了聲招呼。
「很高興認識你。」富蘭克林向我問候了一聲。
「我叫普林西·馮·庫利克,他叫阿莫,不過他的姓發音很奇怪,我唸不太出來。」
「嘻嘻嘻。」富蘭克林掩著嘴呵呵笑起來。我注意到他指關節上全是疤痕。
「你應該不是美國人吧?」我問普林西。
「我是世界公民。」
「不過,你總有家鄉吧?」
「我的國家不在這個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也許你可以稱之為無有鄉。」他又笑了一下,「無有鄉。聽起來很不錯吧?我的國家被外國人入侵太多次,他們對我們姦淫擄掠。怎麼說呢,到美國來,錢比較好賺,過日子容易多了。」
「這麼說,你也是拳擊手?」
「我?」他皺了一下眉頭,彷彿有點不屑,「噢,我不是!富蘭克林四肢發達、頭腦簡單,需要有人照顧,幫他出主意。我就像他的腦子一樣。我是他的經理。阿莫是他的教練。我們在一起很有默契,只不過有時候也會打起來,打得你死我活。」
「哈哈!」富蘭克林又驚天動地地笑起來。
「我們剛打完一場,現在正準備要去打下一場。」普林西微微聳聳肩,「我們總是不斷地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永遠都是這樣。這就是我們的生活。」
我忽然覺得,不管他們三個人看起來有多可怕,他們對我絕對沒有惡意。「費茲傑羅先生是不是常常跟人打架?」我問。
「富蘭克林隨時隨地都可以跟人打。不幸的是,雖然他塊頭很大,可是動作實在太要命。」
「普林西的意思是我動作太慢。」富蘭克林說。
「沒錯。還有呢?」
那個巨人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眉頭皺成一大團,好像快掉下來了。他想了好久,終於說:「我不是天生的殺手。」
「不過,我們一直在努力訓練他,對不對啊,阿莫?」普林西問那個埃及人。阿莫咧嘴一笑,露出黃黃的牙齒,拚命點頭。看他點頭如搗蒜,我還真有點擔心他腦袋會掉下來。
接著我又轉頭看著富蘭克林的脖子。「普林西先生,他脖子上為什麼會有螺栓?」
「富蘭克林的身體幾乎是拼裝出來的。」普林西說。這時富蘭克林又呵呵笑起來。「而且有很多部位都生鏽了。他上場跟人打拳,有時候會碰到很厲害的對手,被人打得斷手斷腿。簡單的說,他骨折的部位太多,醫生實在沒辦法了,只好用鐵條把斷骨接起來。他的脊椎骨是用一根鐵條固定的,螺栓就是鎖在那根鐵條上。那當然很痛,可是也沒辦法。」
「是啊,」富蘭克林說,「還好,沒那麼痛。」
「他就像獅子一樣勇猛強悍。」普林西說,「可惜的是,他的智商恐怕只跟老鼠差不多。」
「嘻嘻嘻!普林西最愛說笑話了!」
「我好渴。」說著普林西忽然站起來。他個子很高,大概有一米九五高,而且很瘦,只比阿莫稍微好一點。
「來,這給你喝吧。」富蘭克林把水壺遞給他。
「我不想喝這個!」普林西伸手推開水壺,「我想……唉,我也搞不清楚自己想喝什麼。」說著他轉頭看看我。「你有過這種感覺嗎?有時候,你感覺自己想要某種東西,可是偏偏又說不上來自己要的究竟是什麼。你也會這樣嗎?」
「有啊。我是說……」我說,「就像有時候我覺得我想喝可口可樂,可是其實我想喝的是薑汁汽水。」
「沒錯,就是這樣。我的喉嚨快乾死了!」說著他從我旁邊走過去,探頭看看車門外飛逝而過的森林。放眼望去,外面是漆黑的天空和森林,看不到半點光亮。「好了!」他忽然說,「現在你已經知道我們是誰了,那麼,該輪到你自我介紹一下了,不是嗎?我猜你可能是離家出走,對不對?」
「沒有。我的意思是……我只是想到外面去走一走,過幾天很快就會回家。」
「跟你爸媽鬧彆扭嗎?還是在學校裡出了什麼問題?」
「都有吧。」我說。
他靠在車門邊,對我點點頭。「天底下的小男孩都有同樣的煩惱,包括我在內。從前我也偶爾會離家出走。不過,你真的認為這樣能夠解決你的問題嗎?」
「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
「科里,」普林西說,「這個世界跟你熟悉的奇風鎮是完全不同的。這世界對你這樣的小男孩是很無情的。這世界可以美好如天堂,但也可以殘酷如地獄。這你一定要明白。」
「為什麼會這樣?」我問。
「因為我們已經走遍了這個世界,看透了這個世界,見識過這世上形形色色的人。有時候,一想到這個世界,我就怕得要死,因為這世上有太多殘酷的人,冷漠的人,有太多人對別人很不尊重,草菅人命。而且,科里,這種情況現在越來越嚴重。真是越來越嚴重了。」他抬頭看看天上的月亮。月亮在天空中的位置一直沒變,彷彿一路跟著我們。「噢,世界啊世界!」他又繼續說,「我們恨你,是因為你變幻無常,因為,我們縱有神力,也難挽時光流逝,年華老去。」
「好美啊,你覺得呢?」富蘭克林問我。
「這是莎士比亞的詩句。」普林西說,「這句詩是在形容天地宇宙帶給凡人的煩惱。」接著他忽然轉頭看著我,瞳孔裡閃爍著紅光。「科里,你想不想聽聽老人家給你一點建議?」
其實我並不怎麼想聽,不過,出於禮貌,我還是說:「好啊。」
他露出一種疑惑的表情,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不管你想不想聽,我還是要告訴你。別太急著長大。好好珍惜你的少年時光,因為有一天,當你失去了那種神祕的力量,下半輩子,你會每天都渴望把它找回來。」
這幾句話我好像聽誰說過,但我一時想不起來是誰說的。
「科里,你想看看這個世界是什麼樣子嗎?」他問我。
我被他眼中那種神祕的紅光震懾住了,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那你運氣太好了。我看到前面有燈光,好像是個城市。」
於是我也站起來探頭看著車外。隔著那連綿起伏的山嶺,遠處是一片燈火通明,相形之下,天上的星光都黯然失色了。
普林西告訴我,等一下列車進入城裡的火車調度場之後,速度會減慢,趁那個時候跳下火車,就不用怕會摔斷腿。沒多久,火車漸漸開進城裡,一開始,我們看到旁邊都是木屋,然後漸漸變成紅磚房,然後又變成鋼筋水泥大樓。雖然已經很晚了,但城裡依然十分熱鬧。到處都是五光十色令人眼花撩亂的霓虹燈,街道上車水馬龍,人行道上人來人往。過了一會兒,火車開進了鐵軌交錯縱橫的調度場,速度開始慢下來。我看到那裡已經停了好幾列火車。接著,列車的速度漸漸慢到跟走路差不多了,富蘭克林率先跳下車,腳上那雙巨鞋砰的一聲踩到地面上。接著,阿莫也跳下去,揚起了一片灰塵。「跳呀,如果你想跟我們去看看,那就跳吧。」普林西站在我背後說。我手忙腳亂地往外一跳,還好沒有摔倒。接著,普林西也跳下來了。我們來到一座城市,而我的家已經很遙遠了。
我們穿過火車調度場,周邊迴盪著汽笛聲和低沉的引擎聲。雖然蒸汽引擎都只是怠速運轉,但空氣中依然飄散著一股焦臭味。普林西說我們最好趕快找個地方過夜。於是我們走進大樓旁邊那深深的灰暗小路裡,一路上我們好幾次停下腳步等富蘭克林——他動作真的很慢。
後來,我們來到一個地方,那裡到處都是蜘蛛網般交錯縱橫的小巷子,龜裂的路面上到處都是積水,水面映著閃爍的霓虹燈光。這時候,我聽到有人哼了一聲,接著是一聲悶響,好像有人被揍了一拳。我立刻停下腳步轉頭去看,看到有人被一個人抓住,兩手被反扣在背後,而另一個人則揮拳猛揍他的臉。那個人鼻子和嘴巴都在流血,淚眼模糊,滿臉驚恐的神色。揮拳的那個人似乎把打人當成家常便飯,那動作毫不費力,彷彿只是在熱身。「臭小子,錢在哪裡?」抓著他的那個人冷冷地逼問他,「把錢交出來。」而另一個人一直沒停手,一拳拳朝他身上打。那人一直呻吟,鼻音好重。我看著拳起拳落,沒多久,那個人腫脹淤青的臉開始變形了。
這時候,一隻蒼白的手搭上我的肩頭,「我們走吧。」
接著,我看到前面有一輛警車停在路邊,兩個警察左右架住一個男人。那個人頭髮很長,全身衣服髒兮兮的。那兩個警察高大魁梧,腰上掛著黑黑的槍套,裡頭的手槍閃閃發亮。其中一個警察忽然湊近那個長頭髮的人,對著他的臉大吼大叫。接著,另外一個警察忽然揪住他的頭髮,用力一甩,把他的頭甩到警車的擋風玻璃上。玻璃沒破,可是那個人立刻兩腿一軟,癱倒在地上。後來,警察把那個人推進警車裡的時候,他完全沒有反抗。接著,警車從我們旁邊開過去,我瞥見那個人正看著車窗外,額頭血流如注。
然後,我聽到一棟建築的門裡傳來轟隆隆的音樂聲,聽不出任何旋律,只有砰砰砰的節拍。有一個人靠牆坐著,褲襠底下的地面上有一灘尿。他眼神狂亂,不知所以地傻笑。接著,我看到兩個年輕人朝我們走過來,其中一個手上提著一桶汽油。「起來!起來!」另外那個年輕人對坐在地上那個人吼了一聲,還用腳踢他。而坐在地上的那個人還是自顧自傻笑著,然後學那兩個年輕人叫了一聲:「起來!起來!」結果,轉眼之間,他身上已經被淋滿了汽油,而另外那個年輕人從口袋裡掏出一盒火柴。
普林西拉著我繞過一個轉角,走進另一條路。而富蘭克林則是搖搖晃晃地走在阿莫後面,邊走邊嘆氣,臉上閃過一絲陰霾。
接著我聽到一聲警笛,但很快就發現那輛警車開往別處去了。我忽然感到一陣反胃,頭好痛。普林西的手一直搭在我肩上,我心裡才稍微舒服了一點。
我看到街角有一盞燦爛炫目的霓虹燈,底下站著四個女人。她們看起來比我媽媽年輕,可是比奇利·威洛大。她們身上的衣服比油漆還鮮豔,而且,她們好像在等什麼大人物光臨。我們從她們面前經過的時候,我聞到濃濃的香水味。我仔細看了一下其中一個女人的臉,忽然覺得她看起來好像一個金髮天使,只不過,她臉上沒有半點生命氣息,就像洋娃娃的臉。「老孃最近實在很背,」她對旁邊那個黑頭髮的女人說,「他媽的,沒半個男人要做生意。」
這時我看到一輛紅色的車忽然停到她們面前。那金髮女郎立刻笑臉迎人,對開車的那個人露出諂媚的笑容。另外那幾個女孩立刻圍過來,兩眼發亮,滿臉渴望的神情。只是,那種渴望是多麼的悲哀。
我很不想看到眼前的這一切,但普林西還是帶著我一直走。
接著,我看到一個女人攤開手腳躺在一扇門前的地上,一個穿牛仔外套的男人兩腿跨在她身上站著。他正在拉他褲襠的拉鍊。那女人鼻青臉腫。「知道厲害了吧。」那個人說,「學到教訓了吧?現在你知道誰是老大了吧?」接著他彎腰揪住她的頭髮,「臭婊子,趕快說。」他猛搖她的頭,「誰是老大?」
「繼續走,科里。」普林西對我說,「不要停,不要停。」
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所到之處,看到的都只有冰冷的水泥牆,看不到連綿的山嶺,看不到絲毫的綠意。我抬頭看看天空,只見群星都被烏雲掩蔽,夜空是一片陰沉灰暗。我們又繞過一個轉角,忽然聽到噹啷一聲,看到一隻小白狗正趴在垃圾桶裡瘋狂翻找。那隻小狗瘦得皮包骨頭。接著,忽然有個大個子跑過來朝那隻小狗大叫:「臭小子,被我逮到了。」那小狗連忙站起來轉頭看著他,嘴裡銜著一根香蕉皮。那人舉起一支球棒,用力往小狗背上打下去。小狗痛得哀號了一聲,躺在地上翻滾。它的脊椎骨斷了,嘴裡的香蕉皮也掉了。那個人站在小狗旁邊,再次舉起球棒打下去。這一次,小狗的頭被打爛了,只剩一片血肉模糊。我看到小狗的腿不斷抽搐,彷彿還想跑。
「臭小子。」那個人還不罷休,又抬起腳用力在小狗肋骨上踹了一下。
我的淚水不禁奪眶而出,兩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上,還好普林西扶住了我。「繼續走吧。」他說,「快點。」於是我乖乖往前走,離開那個血腥的地方。我覺得自己快要吐了,於是就靠在牆上。我聽到富蘭克林在我背後說:「普林西,這孩子離家太遠了。這樣不太好吧。」
「你以為我喜歡這樣嗎?」普林西罵了他一聲,「笨蛋。」
我沿著那面牆走到盡頭,忽然停下腳步。我彷彿看到牆裡是一個小房間,我很清楚地聽到有人在爭吵,不過,那房間裡只有一個小男孩。他大概和我差不多年紀,可是,他的神情看起來有一種說不出的蒼老。那孩子低頭看著地上,聽著外面越來越大聲的喧鬧,他的眼神也越來越呆滯。接著,他忽然從地上撿起一塊海綿和一條強力膠。平常,我們這幾個死黨都是用那種強力膠做模型。那孩子把強力膠擠到海綿上,然後把海綿湊近鼻孔用力擠壓,閉上眼睛用力吸了一口氣。過了大概一分鐘,他忽然往後一倒,開始渾身抽搐。嘴巴慢慢張開,牙齒開始打顫,一次又一次地咬到舌頭。
我開始渾身發抖,不由自主地啜泣起來,把頭撇開。普林西摸摸我的後腦勺,讓我的臉貼在他身上。
「你懂了嗎,科里?」他輕聲細語,但聲音聽起來繃得很緊,彷彿在壓抑怒氣。「這個世界會吞噬像你這樣的小男孩,你應付不了。這世界比老摩西更可怕,不是把一根掃帚柄丟進它喉嚨裡就能夠對付的。」
「我想……我想……」
「想回家,對不對?」他替我說出來了,「回奇風鎮的家。」
於是,我們走回火車調度場。四周依然迴盪著汽笛聲和嗡嗡嗡的引擎聲。普林西說他們要陪我坐一小段路,確定我沒搭錯車。過了一會兒,有一列南方鐵路公司的貨運列車開進來了,其中有幾節車廂的門開著。「就是這班車!」普林西叫了一聲,然後立刻跳進車門。富蘭克林也跟著跳上去。儘管他穿著一雙巨大無比的鞋子,情急之下,他動作也可以變得很敏捷。接著,阿莫也跳上去了,每踩一步就會揚起一大片灰塵。
火車的速度開始快起來。我開始沿著車廂旁邊跑,想找個地方抓,可是卻看不到鐵梯。「嘿!」我大喊了一聲,「不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
火車越開越快,我必須拚盡全力跑才跟得上。車廂門裡一片漆黑,我看不到普林西,看不到富蘭克林和阿莫。「不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我驚慌失措地大喊,兩腿越來越無力。
「跳啊,科里!」普林西在漆黑的車廂裡對我大喊,「趕快跳啊!」
巨大的鐵輪在我腳邊轟隆作響,「我好怕!」我快站不穩了。
「趕快跳!」普林西大叫,「我們會接住你的!」
車廂裡看不到他們的人影,什麼都看不到,只見一片漆黑。而我背後就是那個可怕的城市。那個會吞噬男孩的城市。
我一定要有信仰。要有信心。
於是我往前一跳,跳上那漆黑的車門。
然而,我卻感覺自己一直往下墜,墜入那寒冷的黑夜和滿天繁星。
接著,我感覺到一股震動,立刻就驚醒過來,睜開眼睛。
我聽到列車的汽笛聲,聽到它漸漸遠離奇風鎮,開向另一個世界。
我坐起來,看到旁邊就是大衛·雷的墳墓。
我大概只睡了十分鐘吧,但感覺卻像是經歷了一段好長好長的旅程。當我醒來的時候,驚魂未定,而且很不舒服,不過,我終於感覺到安全了。我心裡明白,奇風鎮外的世界並不完全那麼可怕。我讀過《國家地理雜誌》,我知道城市之美,我知道到處都有藝術博物館,還有很多雕像和紀念碑,紀念那些勇敢的人和充滿人性光輝的事蹟。然而,就像月亮一樣,這世界的某些角落隱藏了許多黑暗。比如說,那個在我們奇風鎮被殺害的人,他被淹沒在一個月光照耀不到的地方。這世界,就像奇風鎮一樣,有美好的事物,也有醜惡的黑暗。普林西,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叫普林西,他說對了:我還沒有完全長大,還不足以面對那個怪物般的世界。此刻,我還是個孩子,我渴望回自己床上舒舒服服睡一覺,渴望回到爸爸媽媽身邊。問題是,我還是不想跟老鐵肺道歉。等我回到家,我還是必須要面對這個問題。
我慢慢站起來。滿天繁星燦爛閃爍。我低頭看看大衛·雷的新墳。「再見了,大衛·雷。」我向他告別,然後就跳上火箭騎回家了。
第二天,媽媽說我看起來好像很累,問我是不是做了噩夢。我說我還好,沒怎麼樣。然後她就去幫我煎了幾片鬆餅。
悔過書我還是一直沒寫。那天晚上,我一個人關在房間裡,牆上掛的海報上的那些怪物彷彿都在盯著我看。我聽到電話鈴聲響了四次,後來,爸媽就跑進房間裡來找我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們呢?」爸爸問我,「我們都不知道那個老師對學生那麼粗暴。」我先前提到過,被別人糟蹋的感覺,爸爸最能夠體會。
打電話來的那些人,分別是薩莉·米查姆的媽媽,魔女的媽媽,拉德·迪瓦恩的爸爸,還有喬·彼得森的媽媽。他們告訴我爸媽說,他們的孩子把那個老師的事都告訴他們了。突然間,真相忽然明朗了:我打飛了老鐵肺的眼鏡,這種行為當然不可取,然而,老鐵肺也必須為自己的言行負點責任。
「再怎麼樣,老師也不應該動不動就罵學生蠢材。每個人都應該受到尊重,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孩。」爸爸對我說,「明天我要去找校長談一談,把事情說清楚。」接著他有點困惑地看了我一眼,「奇怪的是,科里,為什麼一開始你不告訴我們呢?」
我聳聳肩。「因為我覺得你不會相信我。」
「噢……」爸爸說,「看樣子,我們好像不夠信任你,是不是啊,小老弟?」
說著他揉揉我的頭髮。
回家的感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