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孤獨的旅程 - 奇風歲月 - 穿越架空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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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孤獨的旅程

奇風歲月 by 羅伯特·麥卡蒙

2019-10-24 21:09

  「你爸爸失業了。」媽媽說。

  那天是感恩節過後的第四天,我放學回到家,一進門就聽到這個消息。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的胃彷彿被人重重打了一拳。媽媽鐵青著臉,看她的表情,顯然她已經預見到未來的苦日子。她心裡明白,賣餡餅和糕點的生意已經做不下去,因為巨霸超市除了賣塑膠罐裝牛奶之外,現在也開始賣餡餅和蛋糕了。

  「今天你爸爸去上班,結果一大早進牧場就聽到這個壞消息。」她說,「他們給他兩個星期的薪水,另外還有一些獎金,不過他們說,他們也只能付得起這麼多了。」

  「爸爸呢?」我把書包丟到地上。

  「他出去了,已經快一個鐘頭了。這一整天他幾乎都是坐著發呆,午飯一口也沒吃,也不說話。他本來想睡一下,可是卻根本睡不著。科里,我知道他心情一定很惡劣。」

  「你知道他去哪裡了嗎?」

  「不知道。他只說他想找個地方靜一靜,好好想一想。」

  「好,我去找他。」

  「你要去哪裡找?」

  「我先去薩克森湖那邊找找看。」說著我就走到門外,跳上火箭。

  她跟在我後面走到門廊上。「科里,要小心——」說到一半她忽然停住了。也許她忽然想到,我已經長大了,已經是半個大人了。「想辦法把爸爸找回來吧。」她說。

  於是我就騎車走了。天空一片陰沉,灰暗的雲層壓得好低。

  一出了家門,忽然覺得今天車子騎起來特別吃力,陣陣強風迎面襲來。我騎上十號公路,壓低身體頭往前伸。一路上,左右兩邊都是陰暗的樹林,風在林間呼嘯。我不時轉頭看看兩邊的樹林。三犄龍還在野外的某個地方,不過,那個來自失落世界的怪物性情溫和,不會傷人,而且,我覺得它一定很不想靠近人類。不過,有一點倒是必須提高警覺。感恩節兩天前的清晨,馬蒂·巴克利照例從伯明罕開車送報紙到奇風鎮來。他沿著十號公路一路開過來,開到我現在騎車的地點,忽然有一個龐然大物從樹林裡衝出來,猛力撞上他的車,把車子都撞離了路面。我看過他的車,右前座的車門整個都被撞凹了,玻璃破成碎片,彷彿被一雙大鐵鞋踹到一樣。巴克利先生說,那隻怪物撞上他的車之後,立刻就跑掉了。我想,那隻三犄龍已經把這片樹林當成是它的地盤了,只要有車子從十號公路經過,它都會誤以為那是別的恐龍想侵犯它的地盤。萬一它誤以為火箭也是要侵犯它的地盤,會不會又突然衝出來?我不知道,不過,我小心翼翼地左看右看,繼續往前騎。馬戲團那個人一定做夢都沒想到,被他關在鐵欄杆裡的那隻大笨豬,居然像坦克車一樣力大無窮,足以把車子撞得稀爛。自由總是會賦予我們無限的力量。雖然那隻三犄龍已經很老了,雖然它巨大無比,但在內心深處,它就像個孩子一樣。

  後來,大衛·雷果然把鐵鏈剪送到我們家來。我一直懷疑三犄龍是他放走的,所以故意叫他送鐵鏈剪來。不過除此之外,我沒有對任何人提過這件事。約翰尼也知道內情,但他也不曾對任何人提過,不過他倒是說過,他希望那隻三犄龍能夠自由自在平平靜靜地過日子。其實我並不那麼確定那就是大衛·雷做的,不過,這很像他的作風。但話說回來,他怎麼想得到那隻三犄龍會造成一萬美元的財物損失?嗯,不管怎樣,玻璃破了可以換新的,車子撞凹了可以修好,不是嗎?韋恩·吉利先生和他太太搬到佛羅里達州去了。那是他們六年以來的夢想,如今在機緣巧合下竟然也實現了。吉利先生搬家之前到多拉爾先生店裡去理髮,結果多拉爾先生告訴他,佛羅里達州的沼澤裡全是恐龍,而且它們會跑到你家後院跟你要剩菜剩飯吃。吉利先生當場嚇得面無血色、渾身發抖,不過後來爵士人傑克森安慰他說,多拉爾先生只是在跟他開玩笑。

  接著,我騎過一個彎道之後,眼前就是薩克森湖了。我看到爸爸的小貨車就停在紅岩平臺附近。我騎到湖邊,絞盡腦汁思考待會兒該怎麼說,但卻發覺自己根本想不出該說些什麼。這次不像平常用打字機寫故事了,這次是真實的人生,而且是殘酷、血淋淋的現實。

  我把腳踏車的停車支架踢下來,把車子停好,然後看看小貨車四周,可是卻看不到爸爸的人影。過了一會兒,我終於看到他了:在湖對岸的花崗岩巨石上,他的身影遠遠看去顯得好渺小。他凝視著漆黑的湖面,一陣陣的風在湖面上激起漣漪。我注意到他拿起一個瓶子湊到嘴上灌了好幾口,然後把瓶子放下來,繼續凝視著湖面。

  我慢慢朝他走過去,走過一大片野草叢生、荊棘密布的泥地,紅紅的濕土被我的鞋子踩得??響。我注意到濕土上有爸爸的腳印。他一定來過這裡很多次了,因為那片草叢裡已經被他走出一條窄窄的小路。沒想到的是,他無意間做了一件爸爸該做的事,那就是,為他的孩子開出了一條比較好走的路。

  當我逐漸靠近,他也注意到我了,但他不但沒有對我揮揮手,反而低頭看著地上。我心裡明白,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花崗岩巨石本來是薩克森湖採石場的一部分。走到距離巨石三公尺左右的地方,我停下腳步。他坐在那裡,低著頭,閉著眼睛,旁邊的地上擺著一瓶塑膠罐裝的葡萄汁。我知道那是他在巨霸超市買的。

  呼嘯的風掃在我身上,光禿禿的樹枝隨風搖晃。「你還好嗎?」我問他。

  「不太好。」他說。

  「媽媽跟我說了。」

  「我猜也是。」

  我兩手插進外套口袋裡,凝視著那漆黑的湖面。好一會兒,爸爸都沒出聲,我也沒出聲。後來他終於清清喉嚨說:「要不要喝點葡萄汁?」

  「不用了。」

  「沒關係,這裡還有很多。」

  「不用了,我現在不太想喝。」

  他抬起頭看著我。在昏暗淒寒的日光下,他顯得好蒼老,我忽然產生一種錯覺,彷彿看到一張骷髏般的臉。那一刻,我忽然害怕起來。那種感覺,就好像看著你摯愛的人慢慢地、慢慢地死去。他的情緒已經瀕臨崩潰邊緣。我還記得那天半夜,他在紙上寫了一大堆瘋狂囈語似的問題,當時他所表現出來的那種難以言喻的恐懼,顯示他已經瀕臨精神崩潰。當時我就已經明白,我爸爸並不是偉大的英雄,不是超人,而只是一個平平凡凡的好人。而且,他就像一個孤獨的旅人,在苦難的荒野中踽踽獨行。

  「公司要我做的事,我都做到了。」他說,「我一天要送兩趟牛奶,別人不願意做的工作,我都任勞任怨。我每天一大早就到牧場,而且常常為了整理倉庫留到很晚。不管他們要我做什麼,我都做了。」說著他抬起頭看著天上,彷彿想尋找陽光,然而,他看到的卻是沉重低垂的雲層。「他們說,湯姆,希望你能夠體諒我們的困難。他們說,為了讓綠茵牧場能夠經營下去,我們逼不得已只好裁減人手。而且,科里,你知道他們還說了什麼嗎?」

  「說了什麼?」

  「他們說,配送新鮮牛奶這個行業已經做不下去了。他們說,面對超市裡那些罐裝牛奶,我們根本沒有競爭能力。他們說,未來的時代是講求便利的時代,這是大家的期待。」說著他忽然兩手交叉,十指緊緊纏在一起,露出齜牙咧嘴的表情。「問題是,那並不是我的期待。」

  「爸爸,別這樣,我們一定可以熬過去的。」我安慰他。

  「噢,但願如此,」他點點頭,「但願如此。我會去找別的工作。我剛剛已經去過五金行,問他們缺不缺人手。小范德康說他們需要一個卡車司機。唉,我想要的是收銀員的工作,只可惜,我好像已經沒有選擇餘地了,未來三年,我大概也只能幹個助理領班,當苦力負責裝卸貨。大概就是這樣了。很悲哀吧?」

  「也許未必吧。」

  「對,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會怎麼樣了。」他說,「問題就在這裡。」

  陣陣強風掠過湖面,漣漪隨風蕩漾,漸漸擴散為起伏的波浪。湖邊的森林裡傳來陣陣的呱呱聲,似乎有烏鴉躲在裡面。「爸爸,這裡好冷。」我說,「我們回家吧。」

  「我失業的事,你爺爺一定很快就會知道,我已經迫不及待想看看他會有什麼反應。」他提到了爺爺傑伯。「他一定會笑死,你說對吧?」

  「我和媽媽都不會笑你。」我說,「沒有人會笑你。」

  他拿起那罐葡萄汁,仰頭又灌了一大口。「剛剛我要到湖邊來的時候,半路上經過巨霸超市門口。我特別進去看了看架上那些罐裝牛奶。一眼看過去只見整片白茫茫有如一片汪洋。」說到這裡他又轉頭看著我,嘴唇發白。「我好希望一切能夠回到從前。看看超市裡,櫃檯的收銀員都是那種十幾歲的年輕女孩子,嘴裡嚼著口香糖,一副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我跟她們打招呼,她們卻冷冰冰地笑也不笑,只管收錢。超市裡燈火通明,刺得我眼睛很不舒服,天花板上吊滿了長條形的海報,上面全是商品的廣告標語。超市一直營業到晚上八點才打烊,問題是,晚上八點應該是一家人團聚的時間,而不是跑到超市買東西的時間。我的意思是……這個世界變得太多,雖然現在還不至於所有的東西都變,但已經和從前完全不一樣了,再也回不去了。總有一天,你一定會聽到有人說,『噢,太棒了,天黑了還可以到超市來買東西,而且貨架上的東西有很多都是從來沒聽過的。回想起來,從前我們喝的牛奶都是牧場送到家裡來的,我們吃的甜瓜都是有人開著小貨車載出來賣的,我們吃的新鮮蔬菜都是那位太太在自己菜園裡種的,每次跟她買菜,她都會跟我們說聲早安,笑得那麼燦爛。可是現在不一樣了。』你一定會聽到他們說,『噢,現在那些東西超市裡都買得到,不用再為了買個東西東跑西跑。現在,我們只要去超市就可以買到牛奶,買到蔬菜,買到甜瓜,買到所有需要的東西。真希望超市可以賣更多東西,讓我們什麼都買得到。真希望我們小鎮上所有的商店都集中在同一個地方,這樣我們就不需要再東奔西跑,風吹日晒。那樣不是很棒嗎?』」說到這裡爸爸忽然用力捏了一下拳頭,「哼,這樣一來,小鎮就不再是小鎮了。雖然一樣有商店,有街道馬路,有房子,可是,那已經不再是小鎮了,再也不會像我們現在這樣了。現在,我們走進一個這樣的大超市,就會看到那些嚼口香糖的年輕女孩子。你問她們店裡有沒有什麼東西,她們會搖搖頭說店裡不賣,而且也沒辦法幫你調貨,因為現在都已經不生產了。所以,你明白嗎,從此以後我們就不會再想買那些東西了。吊在天花板的那些海報上有各式各樣的商品,從此以後,我們就只會想買海報上那些東西了。那些女孩子會說,那些東西都是機器大量生產的,一分鐘可以生產上千個,不過,就算是大量生產,整體來說,那些商品還是一樣完美無缺。另外,同樣的商品用久了,我們一定會感到厭倦,那麼,順手扔掉就是了,因為那些東西本來就是設計成隨用隨扔的,而且,到時候海報上又會出現新商品。所以最後,她會問我們,今天店裡有這麼多完美無缺的商品,我們需要什麼嗎?不過,請你們動作快點,因為後面還有很多人在排隊。」

  說到這裡他忽然沉默了。我聽到他指關節喀噠喀噠響。

  「那只不過是一家超級市場。」我說。

  「這才剛開始。」他說。

  他忽然皺起眉頭,臉上閃過一絲陰霾。他眯起眼睛遠眺著湖面,看了大概有一分鐘。

  「嗯,我聽到了。」他忽然輕輕說了一聲。

  我忽然明白他是在跟誰說話。「爸爸?我們回家好不好?」

  「你先回去吧。我想在這裡多坐一下,跟我的朋友說話。」

  我聽到呼嘯的風聲,還有烏鴉的啼叫聲,但我心裡明白,爸爸聽到的是另外一種聲音。「爸爸,他說什麼?」

  「那些話他已經說過很多次了。他說,除非我跟他一起走,否則他是不會放過我的。看來我得跟他一起下去,到那個黑暗世界去。」

  我不禁淚水盈眶,但我趕緊眨眨眼睛,不敢讓眼淚掉出來。「爸爸,你不會跟他一起去吧?」

  「不會的,孩子。」他說,「我今天不會跟他一起去。」

  這時我差點就忍不住想告訴他樂善德醫生的事。我正要開口的時候,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問題:我究竟能跟他說什麼?樂善德醫生不喜歡喝牛奶,而且是個夜貓子,半夜不睡覺。而根據弗農·撒克斯特的推斷,凶手具備這樣的特質。然而,我應該跟他說這些嗎?結果我最後說的是:「女王知道很多事。爸爸,只要我們去找她,她一定幫得上忙。」

  「女王。」他喃喃嘀咕了一聲,聲音聽起來有點含糊,「畢剛·布萊洛克被她整得很慘,對吧?」

  「是啊。她真的很厲害,她一定可以幫得上我們。」

  「也許幫得上,但也可能根本救不了我。」說著他又皺起眉頭,彷彿光想到要去求女王幫忙,內心就很痛苦。然而,跟他此刻的痛苦比起來,去找女王又算得了什麼呢?「我看這樣好了,」他表情漸漸和緩下來,「我來問我的朋友,看他究竟在想什麼。」

  我忽然害怕起來,非常非常害怕。我很擔心他。「爸爸,求求你,等一下要趕快回家,好不好?」我哀求他。

  「我知道。」他點點頭,「我等一下就回去了。」

  於是我就走了,留下他一個人坐在巨石上。天上灰暗的雲層依然低垂。我慢慢走向火箭,一路上我一直轉頭看他,發現他站在巨石邊緣,全神貫注盯著底下的湖面,彷彿想看透深不可測的漆黑湖底,尋找那輛車的蹤跡。我正想開口叫他退後的時候,他忽然自己就退回原來坐的位置,慢慢坐下。

  今天不會。這是他剛剛說的,我也只好相信他。

  我原路騎回家,一路上,腦海中思緒起伏,根本就忘了那隻失落世界的怪物可能會從樹林裡衝出來。

  接下來那幾天,天氣一直都冷冽陰沉。奇風鎮四周的連綿山嶺,還有波特山,到處都染上了一片棕黃。已經12月了。那些日子,每當我放學回到家的時候,爸爸偶爾會在家,但有時候不在。那陣子媽媽忽然變得很蒼老,很疲憊。她說爸爸是出去找工作。我心裡暗暗祈禱,希望他不會又跑回巨石上,面對著漆黑的湖面思索未來。

  至於媽媽那些朋友倒是很夠意思。他們開始送吃的東西到我們家來,有人送菜,有人送餅乾,有人送罐頭食品,諸如此類。大衛·雷的爸爸說,等打獵季節一開始,他會把獵物送到我們家來。而媽媽則是堅持要烤蛋糕回送他們。他們送的東西,爸爸都吃了,不過我看得出來他內心飽受煎熬,因為這很明顯是在接受人家的施捨。後來,爸爸並沒有到五金行去工作,因為他們不缺貨車司機,也不缺收銀員。每到深更半夜,我常常會聽到爸爸起床,在屋子裡到處走來走去。到後來,他的生活開始變得日夜顛倒,常常到凌晨四點才上床睡覺,一直睡到中午快十一點才起床。他已經變成夜貓子了。

  有一個星期六下午,媽媽叫我騎車到商店街的五角商店幫她買一盒蛋糕盤。於是我立刻出門跳上火箭騎走了。我走進五角商店,買了蛋糕盤,然後又走出去跳上車,準備騎回家。

  半路上,我經過明星餐廳門口,把車子停下來。

  尤金·奧斯本先生就在那裡工作。當年第二次大戰的時候,他曾經待過著名的「第一步兵師」,而且他聽得懂德國人罵髒話。

  從我們去看馬戲團那天起,這件事一直縈繞在我腦海中。我一直在想格拉斯姐妹家那隻鸚鵡。格拉斯姐妹明明不會講德語,可是她們養的鸚鵡怎麼會用德語罵髒話?另外,我還記得奧斯本先生說過:它不光是罵髒話。它還說了另外幾句德國話,不過有點含糊,聽不太清楚。

  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呢?

  我把火箭停在門口,走進餐廳。

  餐廳實在不怎麼起眼,只有幾張桌子,一些雅座,還有一座吧檯。吧檯前面有一排高腳凳,客人可以坐在那裡跟那兩個女服務生聊天。那兩位女服務生,一位是馬德琳·赫卡比太太,一位是比較年輕的卡麗·佛倫奇。老實說,大家比較喜歡找佛倫奇小姐搭訕,因為她是個金髮美女,而赫卡比太太又醜又胖。不過,早在我出生之前,赫卡比太太就已經在餐廳裡當了很久的服務生,所以那裡是她的地盤,她有絕對的權威,鐵腕統治。每天到了這個時間,明星餐廳裡總是冷冷清清,不過還是有幾個客人在裡面喝咖啡。多半是一些已經退休的老先生。老歐文也在其中,他坐在雅座裡看報紙。吧檯上那臺電視開著。而那個高大得像一座山的迪克·穆特里就坐在吧檯前面,露出白白的牙齒朝佛倫奇小姐傻笑。

  他一看到我,立刻就不笑了,擺出一張臭臉。

  「嗨,你好!」佛倫奇小姐露出燦爛的笑容跟我打了聲招呼。我慢慢走向吧檯。要不是因為齙牙,她可愛迷人的程度不下於奇利·威洛。「想吃點什麼嗎?」

  「奧斯本先生在嗎?」

  「在呀。」

  「我能不能跟他說幾句話?」

  「那你等一下哦。」她走到廚房窗口,我注意到穆特里先生忽然彎腰湊向前,水桶般的肚子頂在吧檯邊緣,伸長脖子拚命想瞄佛倫奇小姐的腿。「尤金!有人找你!」

  「誰呀?」我聽到他在問。

  「請問你是?」她轉過頭來問我。我從來沒碰到過佛倫奇小姐,而且我很少進明星餐廳,所以她不知道我是誰。

  「科里·麥克森。」

  「哦,你就是湯姆的兒子呀?」她問我。我點點頭。「是湯姆的兒子!」她大聲告訴奧斯本先生。

  我爸爸認識的人真不少。我感覺得到穆特里先生一直盯著我。他端起杯子啜了口咖啡,似乎想引起我的注意,但我裝作沒看到。

  奧斯本先生推開彈簧門走出來。他繫著一條圍裙,還戴著一頂白廚師帽,手上拿著一塊抹布擦手。「你好。」他說,「有什麼事嗎?」

  穆特里先生又彎腰湊向前,大肚子頂在吧檯邊緣,豎起耳朵仔細聽。我說:「我們可以到那邊去坐一下嗎?」我指向最裡面那排雅座。

  「好啊,我們過去吧。」

  我選了背對穆特里先生的位子坐下,然後對奧斯本先生說:「那天你帶溫妮弗雷德去格拉斯小姐家上鋼琴課的時候,我正好也在。」

  「對,我記得你。」

  「你還記得那隻鸚鵡嗎?那隻會用德語罵髒話的鸚鵡。」

  「我聽得懂德語。沒錯,它確實在罵髒話。」

  「那你記不記得那隻鸚鵡還說了什麼別的?」

  奧斯本先生往後靠到椅背上,略微歪歪頭,拿起餐桌上的叉子把玩起來。我注意到他手指上那幾個刺青字:USARMY(美國陸軍)。「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問這些?」

  「沒什麼。」我聳聳肩,「我只是好奇。」

  「好奇?」他淡淡笑了一下,「你特地跑到餐廳來問我鸚鵡說了些什麼,這只是為了好奇?」

  「是的。」

  「那幾乎是三個星期前的事了。這麼久了,你怎麼現在才來問我?」

  「因為我一直在忙別的事。」我當然很想知道,可是後來發生了很多事轉移了我的心思,比如說,那隻失落世界的怪獸跑掉了,還有爸爸失業了,所以我一時沒把那件事放在心上。

  「我已經不太記得那隻鸚鵡說了些什麼別的,只記得它說了很多很難聽的話。什麼難聽話呢?要是沒有你爸爸允許,我不能說給你聽。」

  「我爸爸也來過這裡嗎?」

  「有時候。不久之前,他到這裡來應聘工作。」

  「噢,天啊。」我說,「我爸爸會做菜?我怎麼從來不知道?」

  「他是來應聘洗碗工的。」奧斯本先生小心翼翼地看著我。我好像抽搐了一下。「不過,招聘的工作是赫卡比太太負責的。她管理很嚴格。」

  我點點頭,拚命想避開他的目光。

  「那隻鸚鵡,」他突然露出笑容,「那隻藍鸚鵡,罵髒話像機關槍掃射一樣,真是厲害。」

  「應該吧。」

  「科里,老實告訴我,你問這些,到底想做什麼?」

  「我想當作家。」我編了個藉口,「我覺得這種故事很有趣。」

  「作家?你是想寫小說嗎?」

  「是的。」

  「當作家可不輕鬆。」他忽然抬起手,手肘撐在桌面上,「你是……你是在蒐集資料嗎?」

  「是的。」我心中開始燃起一線希望,「沒錯,我就是在蒐集資料。」

  「你是想寫藍色格拉斯小姐的故事嗎?」

  「我想寫的是……鸚鵡的故事,」我說,「會說德語的鸚鵡。」

  「真的?真有意思!當年我還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我曾經想過要當偵探,或是當軍人。沒想到後來真的實現了。實現了一半。」他低頭看著自己手指上的刺青,「事後想想,當年實在應該去當偵探才對。」他輕輕嘆了口氣,彷彿在告訴我,當軍人並不像漫畫書裡描寫的那麼光輝燦爛。

  「那麼,奧斯本先生,你記不記得那隻鸚鵡還說了些什麼別的?」

  他哼了一聲,不過臉上還是帶著笑容。「看你這種鍥而不捨的精神,好像真的拚命想當作家,不過,你真的覺得這件事有那麼重要嗎?」

  「真的。真的很重要。」

  奧斯本先生遲疑了一下,思考了一下,然後說:「其實那天鸚鵡講得含混不清,我並沒有完全聽懂。」

  「你能不能大概說給我聽聽?」

  「嗯,我要想想看。對了,告訴你一個祕密。」他忽然彎腰湊近我,「赫卡比太太工作的時候很會罵髒話。」我立刻轉頭看看赫卡比太太在什麼地方,可是卻沒看到她的蹤影。她不在廚房,也不在休息室。「我記得那隻鸚鵡說——」說到一半他忽然閉上眼睛,努力回想,「——誰知道?」

  「你真的想不起來了嗎?」我繼續追問。

  「不,你誤會了,鸚鵡說的就是這句話。」他忽然睜開眼睛,「鸚鵡罵完髒話之後,接著又說了『誰知道?』這句話。」

  「誰知道?它說的誰是什麼人?知道什麼?」

  「我不知道。我就只是聽到它說『誰知道』。另外,我還聽到它提到一個名字。」

  「一個名字?什麼名字?」

  「好像是漢納福德,聽起來很像是漢納福德。」

  漢納福德。

  「也有可能是我聽錯了,因為那個名字我只聽到它唸了一次。不過,它罵的髒話我絕對沒聽錯!」

  「那天,綠色格拉斯……呃,凱塔琳娜·格拉斯小姐說,那隻鸚鵡一聽到那首曲子就發瘋了。這你還記不記得?」說到這裡我想了一下,「那首曲子叫《美麗的夢》。」

  「《美麗的夢仙》。」他糾正我,「嗯,我記得。那首曲子就是藍色格拉斯小姐教我的。」

  「她教你的?」

  「對。我一直很想學彈鋼琴,所以我就請藍色格拉斯小姐給我上課……呃,那大概是四年前的事了,當時她還是全職的鋼琴老師,收了很多成人學生。她教所有的學生彈那首曲子。提到這個,我倒是忽然想到,當時我從來沒聽過那隻鸚鵡像那天晚上那樣罵髒話。很奇怪吧?」

  「很奇怪。」

  「是啊。噢,我該回去工作了。」他看到赫卡比太太正從休息室裡走出來。她那副凶神惡煞的模樣真的會嚇死一堆人。「我剛剛告訴你的,你覺得有用嗎?」

  「應該吧。」我說,「試試看才知道。」

  於是奧斯本先生站了起來。「嘿,你可以把我寫進你那篇故事裡嗎?」

  「什麼故事?」

  他有點驚訝地看了我一眼。「你不是要寫一篇藍鸚鵡的故事嗎?」

  「噢,對了,那篇故事!當然會,我一定會把你寫進去!」

  「那你一定要把我寫得像個好人哦。」他特別交代了我一句,然後就匆匆走向廚房。這時我注意到電視上出現了一個穿著卡其布制服的人,他正在發表煽動性的演講。

  「嘿,尤金!」穆特里先生忽然大叫了一聲,「你來看看這傢伙!」

  「奧斯本先生!」我忽然又叫了他一聲。他本來正要轉頭去看電視,一聽到我在叫他,立刻又回過頭來看我。「也許我們可以去找藍色格拉斯小姐,請她當那隻鸚鵡的面再彈一次那首曲子,然後你再聽聽看鸚鵡說些什麼,你覺得這樣可以嗎?」

  「恐怕有困難。」他說。

  「為什麼?」

  「因為幾個星期前,那隻鸚鵡已經被藍色格拉斯小姐送到樂善德醫生那裡了。根據樂善德醫生的說法,它好像是得了某種鳥類特有的腦熱病。反正,那隻鸚鵡死了。喂,迪克,你剛剛叫我幹嗎?」

  「你看看這傢伙!」穆特里先生伸手指著電視裡那個咆哮嘶吼的人。「那王八蛋叫林肯·羅克韋爾,是美國納粹黨的老大,什麼狗屁啊!」

  「美國納粹黨?」我注意到奧斯本先生脖子後面忽然漲紅起來。「當年我到歐洲吃了那麼多苦頭,就是為了要打納粹黨,結果搞了半天,他們竟然跑到美國來了!」

  「他說他們要征服全美國!」穆特里先生說,「再繼續聽他滿嘴狗屁,你會氣炸!」

  「那王八蛋要是被我逮到,我肯定會打爆他腦袋!」

  當時我正要走出門,腦海中思緒起伏,結果卻聽到穆特里先生大笑著說:「哼,有件事他倒是說對了!我們確實應該把所有的黑鬼用船送回非洲去!打死我都不會讓黑鬼跨進我家一步。不像有些人,竟然還把萊特富特先生請到他們家去。」

  一聽到他這句話,我立刻就知道他在影射誰了。我立刻停下腳步,轉頭盯著他。電視上那個人還在大放厥詞,說什麼「種族淨化」。我曾經聽艾默里警長說過,穆特里先生是三K黨。此刻他齜牙咧嘴地笑著,一邊對奧斯本先生說話,可是眼角卻瞄著我。「就是這樣,我的家就是我的堡壘!我打死都不准黑人進我家,把我的堡壘弄得烏煙瘴氣!我相信你應該也不會吧,尤金?」

  「林肯·羅克韋爾,哼!」奧斯本先生說,「納粹黨竟然也有臉取這個名字!」

  「不過最起碼那傢伙還有點腦袋,知道不可以跟黑人做朋友。你說對吧,尤金?」穆特里先生還是不罷休,一直在激我。

  這時候,奧斯本先生終於意會到他在說什麼了。他立刻用一種憎惡的眼神瞪著穆特里先生。「當年在歐洲戰場上,有個叫厄尼·格雷弗森的人救了我一命。他那張臉比木炭還黑。」

  「噢……呃……我的意思不是……」穆特里先生忽然笑得很僵,拚命想找臺階下,「呃……當然總也會有一兩個黑鬼是長腦袋的,不像其他那些黑鬼一樣笨得像豬。」

  「我看,」奧斯本先生忽然伸出那隻刺青的手搭在穆特里肩上,然後狠狠掐了一下,「迪克,你還是趕快閉嘴比較好。」

  穆特里先生不敢再吭聲了。

  我走出明星餐廳的時候,電視上那個穿卡其布制服的人還在接受訪問。我騎著火箭回家,蛋糕盤還安安穩穩地在車頭的籃子裡。一路上,我滿腦子想的還是那隻鸚鵡,而且越想越困惑。那隻鸚鵡用德語罵髒話,而且它最近得了腦熱病死掉了。

  我回到家的時候,發現爸爸坐在椅子上睡著了,而收音機卻還開著。其實,剛剛我還沒出門去買東西之前,收音機轉播的阿拉巴馬大學隊的比賽就已經結束了,現在播放的是鄉村音樂。我把蛋糕盤拿到廚房給媽媽,然後又走回客廳看著睡著的爸爸。他整個人縮成一團,兩手緊抱在胸前,那模樣彷彿想把自己緊緊綁住,免得四分五裂。他嘴裡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像打鼾。接著,他似乎夢見了什麼東西,渾身忽然又抽搐了一下,睜開眼睛,眼睛紅紅的。我覺得他好像瞪大眼睛看著我,看了好久,然後又閉上了眼睛。

  看他睡覺那種表情,我心裡忽然很難過。他的神情好悲傷,而且奇怪的是,家裡吃的東西明明還很多,他看起來卻好像很餓的樣子。那是一種意志消沉的表情。當洗碗工並不是什麼可恥的事,因為職業無貴賤,而且任何工作都有它獨特的價值。然而,我感覺得到他內心的絕望,因為那天他被迫走進明星餐廳,想應聘卸貨區的助理工頭,但當時並沒有空缺,所以只好應聘洗碗工。那件事對他傷害很大。我注意到他的臉扭曲了一下,嘴裡發出一聲輕輕的呻吟。我感覺得到,他連大白天都在做噩夢。即使在夢中,他都逃不掉內心的糾纏。不管他如何極力想逃避,卻總是逃不了多久。

  我走進房間,關上門,打開抽屜,拿出那個雪茄菸盒,掀開蓋子,拿出那根羽毛,拿到書桌檯燈底下仔細端詳。

  沒錯!那一刻,我忽然心跳加速。就是這個。

  這很可能就是鸚鵡的羽毛。

  問題是,這根羽毛是翠綠色,而藍色格拉斯小姐那隻罵髒話的鸚鵡,除了嘴巴是黃色之外,全身上下都是藍色。

  可惜綠色格拉斯小姐沒養鸚鵡,要不然,她養的鸚鵡一定是全身翠綠——

  ——全身翠綠。想到這裡,我心臟差點從嘴裡跳出來。

  我忽然想到藍色格拉斯小姐說過,綠色格拉斯小姐不肯餵自己養的鸚鵡吃餅乾,因為怕手指被咬斷。

  我想到了。

  藍色格拉斯小姐說:

  我幫你餵的!

  從前你的都是我在幫你餵的!

  你的?你的什麼?鸚鵡嗎?

  格拉斯姐妹之間有一種微妙的對立,兩個人大半輩子都在較勁,所以,說不定她們兩個人都各養了一隻鸚鵡?會不會她們家裡還有另一隻鸚鵡,只是比較安靜,不像那隻藍鸚鵡那麼聒噪?說不定,那就是一隻綠鸚鵡,而這根羽毛就是從它身上掉下來的?

  對了,打個電話去問就知道了。

  我不由自主地握緊那根羽毛,心臟怦怦狂跳,然後轉身衝出房間,打算到客廳去打電話。我不知道格拉斯姐妹家的電話號碼,不過沒關係,查一下電話簿就知道了。

  我正在查號碼的時候,電話忽然響了。

  我大喊了一聲:「我來接!」然後立刻接起電話。

  結果,當時電話裡的那個聲音,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科里,我是卡倫太太。能不能麻煩你請你媽媽來聽電話?」

  她的口氣聽起來很緊張,很害怕。我立刻就感覺到,一定是出事了。「媽媽!」我大喊,「媽媽!是卡倫太太!」

  「小聲點!不要吵到你爸爸睡覺!」媽媽呵斥了我一聲,然後走過來接電話。可惜她提醒得有點太遲了,因為我已經聽到爸爸哼了一聲,身體動了一下。「嗨,黛安娜,你好——」說到一半她突然停住了。我注意到她的笑容忽然僵住了。「什麼?」她輕輕驚呼了一聲,「噢……上帝……」

  「怎麼了?怎麼了?」我急著追問她。這時爸爸也醒過來了,睡眼惺忪。

  「好,我們一定會去。」媽媽說,「當然會去。我們會盡快趕到。噢,黛安娜,我很難過!」說完她就掛了電話,淚水盈眶,一臉震驚。她轉頭看著爸爸,然後又看看我。「大衛·雷受傷了,被槍打中了。」她說。我不由自主地鬆開手,那根綠羽毛從我手中滑落了。

  不到五分鐘,我們就已經坐上車奔向聯合鎮的醫院。我坐在爸媽中間,腦海中迴盪著媽媽剛剛告訴我的事。今天大衛·雷和他爸爸去打獵。大衛·雷很興奮,因為他終於可以和爸爸一起到初冬的森林去獵鹿了。卡倫太太告訴我媽媽,當時他們正在下坡。說起來,那山坡並不陡,可是沒想到地上有一個地鼠洞被落葉遮住了,大衛·雷一不小心踩下去,立刻往前摔倒。沒想到,就在他摔倒的那一瞬間,他的槍忽然往前滑,頂在他和地面之間,槍口對準他肺部和心臟的位置。結果,槍托一撞到地面,槍忽然走火,射穿了大衛·雷的胸口。卡倫先生立刻抱起兒子在森林裡狂奔了將近兩公里,回到車上。卡倫先生身材並不高大,不知道當時他是哪來的力氣。

  大衛·雷立刻被送進醫院緊急動手術。媽媽說,他傷得很重。

  醫院是一棟紅石和玻璃搭成的建築。醫院是拯救人命的地方,照理說應該很大才對,可是那所醫院看起來很小。我們匆匆走進急診室大門,看到一個滿頭銀髮的護士。她告訴我們手術室該往哪個方向走。沒多久,我們走到了手術室外面的等候室。裡頭四面都是刺眼的白牆,我們看到大衛·雷的爸媽已經坐在那邊等了。卡倫先生身上穿著一件迷彩獵衫,胸前沾滿了血。看到眼前的景象,我嚇得手腳發軟。他臉頰和鼻梁上塗著橄欖綠的油彩,但那些油彩已經被抹成模糊的一團,乍看之下彷彿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不難想像,他一定是驚嚇過度,根本就沒想到應該去洗個臉。更何況,兒子命在旦夕,洗不洗臉有那麼重要嗎?他指甲裡還夾著森林裡的泥沙。意外發生的那一剎那,他嚇得魂飛魄散。卡倫太太一把抱住媽媽,開始哭起來。爸爸陪卡倫先生站在窗口。我沒看到大衛·雷的小弟安迪,不過我猜,大衛·雷的爸媽可能是把安迪託給哪個親戚或鄰居照顧了吧。他還太小,一定不懂醫生為什麼要拿刀子刺進大衛·雷的身體。

  我坐下來,從書報架上抓起一本雜誌,打起精神想看看內容,可是注意力卻根本無法集中。「事情發生得太快。」我聽到卡倫先生說,「我根本來不及反應。」媽媽坐在卡倫太太旁邊,緊緊抓著她的手。這時,走廊那邊忽然傳來一聲鈴響,然後我們聽到播音系統在呼叫斯科菲爾德醫生。接著,有一個穿藍毛衣的人忽然從等候室門口探頭進來,我們立刻緊張起來。後來他開口問:「哪位是拉塞爾的家屬?」發現我們都沒反應,他就走了,到別的地方去找那位患者的家屬。

  後來,聯合鎮長老教會的牧師走進了等候室。大衛·雷他們一家是長老教會的信徒。牧師要我們手牽手跟他一起禱告。我一手拉住卡倫先生的手,發現他手上全是冷汗。我了解禱告的力量,但我再也不敢那麼自私了。當然,我希望大衛·雷能夠好起來,我全心全意地禱告,但我不敢祈求上帝為大衛·雷趕走死神,因為,他是那麼朝氣蓬勃的孩子,我說什麼都不想看到他變成叛徒那樣,變成一具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

  後來,約翰尼和他爸媽也來了。約翰尼的爸爸也跟他一樣自制力很好,跟卡倫先生說話的時候口氣很平靜。而約翰尼的媽媽走到卡倫太太旁邊坐下來,另一邊坐的是我媽媽。卡倫太太愣愣地盯著地上,嘴裡反覆說著:「他真的很乖,他真的很乖。」她一次又一次說個不停,彷彿在跟上帝祈求,求他挽救大衛·雷的命。

  約翰尼和我卻面對面說不出話來。這是我們這輩子所經歷過的最痛苦的事。幾分鐘後,本和他爸媽也進來了,接著是卡倫家的幾位親戚。後來,長老教會的牧師把大衛·雷的爸媽帶到別的地方,大概是要帶他們私下進行某種特別的禱告。而本,約翰尼,還有我,我們三個站在走廊上討論大衛·雷的遭遇。「他一定會好起來的。」本說,「我爸爸說這家醫院很棒。」

  「我爸爸說,大衛·雷還能撐到現在已經是萬幸。」約翰尼說,「他說,他看過有個小男孩被槍打到肚子,不到幾個鐘頭就死了。」

  我低頭看看手錶。大衛·雷已經在手術室裡四個鐘頭了。「他一定撐得過來。」我告訴他們,「他身體很壯,他一定撐得過來。」

  後來,又過了一個鐘頭,天黑了,外頭冷颼颼的,夜霧瀰漫。卡倫先生又回到了等候室。他臉上的油彩已經洗掉了,指甲裡的泥沙也洗乾淨了,身上換了一件醫院借給他的綠色手術袍。「我這輩子再也不打獵了。」他告訴我爸爸,「我對天發誓,只要大衛·雷能夠平安無事,我會把家裡的槍全部拿到森林裡去扔掉。」說著他低頭把臉埋在手心裡啜泣起來,我爸爸趕緊摟住他的肩膀。「你知道他今天說了什麼嗎,湯姆?就在出事前十分鐘,他對我說,『爸爸,要是等一下看到鹿,我們不會真的開槍殺它吧?我們出來獵鹿,只是為了好玩的,對不對?要是真的看到鹿,我們不會真的殺它吧?』湯姆,你明白他的意思嗎?」

  爸爸搖搖頭。

  「這一定跟馬戲團裡逃出來的怪獸有關。他為什麼會說那些話?湯姆,你想得通嗎?」

  「我想不出來。」爸爸說。

  聽他們說這些,我心裡忽然很難過。

  這時有個醫生走進來了。他滿頭灰髮,剃得很短,戴著銀絲邊眼鏡。卡倫先生立刻站起來。「有件事想跟兩位討論一下,能不能請你們到外面來一下?」那位醫生問大衛·雷的爸媽。媽媽立刻緊緊抓住爸爸的手。我心裡明白,情況不妙。

  後來,卡倫夫婦又進來了。卡倫先生告訴我們,大衛·雷已經開完刀了,目前暫時在加護病房,過了今天晚上就知道結果了。他向所有的人道謝,謝謝大家專程趕來。接著他又說,已經很晚了,大家也該回去好好休息了。

  本和他爸媽一直待到晚上十點才走,接著,到了十一點半,約翰尼和他爸媽也走了。後來,卡倫家的親戚也陸陸續續走了。那位長老教會的牧師說,只要他們需要,他會一直留在這裡陪他們。卡倫太太緊緊抓住媽媽的手,求她先不要走。於是,我們就繼續留在等候室裡陪他們。等候室的四面牆壁一片蒼白,夜霧瀰漫的屋外開始下起雨來。過了一會兒,雨停了,我看到窗外又漫起夜霧。

  過了半夜十二點,卡倫先生走到外面的走廊上,想買一杯販賣機的咖啡,結果他回來的時候,那位灰頭髮的醫生也跟他一起進來了。「黛安娜!」他興奮得大叫起來,「黛安娜,他醒過來了!」

  他們迫不及待地衝進去,兩個人手牽著手。

  就這樣過了十分鐘。那十分鐘有如一輩子那麼漫長。十分鐘後,卡倫先生又回到等候室。他兩眼通紅。這輩子我還沒看過有人眼睛那麼紅。「科里,」他輕輕叫了我一聲,「大衛·雷想見你。」

  我心裡好怕。

  「去吧,科里。」爸爸鼓勵我,「不要怕。」

  於是我慢慢站起來,跟在卡倫先生後面走出去。

  醫生就站在大衛·雷病房門口和牧師說話,眼前的景象感覺好凝重。卡倫先生幫我打開門,於是,我一步步走進病房。卡倫太太在病房裡,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病床上罩著氧幕,大衛·雷躺在床上輸氧,身上蓋著淡藍色的被單,彎彎曲曲的塑膠管從被子底下延伸出來,連接到床邊架子上的透明塑膠袋裡。那些塑膠袋裡,有的裝著透明的液體,有的裝著血漿。床邊有一臺儀器,上面那個圓圓的黑螢幕裡有一個跳動的綠色光點,一起一伏形成一條波浪狀的線。卡倫太太一看到我走進來,立刻彎腰湊近大衛·雷耳邊說:「大衛·雷,他來了。」

  我聽到濃濁的呼吸聲,聞到一股濃濃的藥水味。雨水開始滴滴答答打在玻璃窗上。卡倫太太對我說:「科里,你坐這邊。」說著她就站起來了。我慢慢走到她旁邊。卡倫太太抓住大衛·雷的手,慢慢抬起來。他的手一片蒼白,幾乎沒有血色。「大衛·雷,我就在旁邊。」她硬擠出一絲笑容,把他的手輕輕擺回床上,然後就從床邊走開了。

  我站在床邊,隔著氧幕看著大衛·雷的臉。我的好朋友。

  他臉色蒼白,眼眶深陷,眼圈發黑,但頭髮卻很整齊,看得出來有人幫他梳過,而且那把梳子還蘸了水。他全身蓋著被子,所以我看不到他受傷有多嚴重。他鼻孔插著管子,嘴唇灰青,臉色慘白,眼睛盯著我。

  「是我,」我說,「我是科里。」

  他很費力地嚥了一口唾液。這時我發現螢幕上那個綠色光點起伏擺動的幅度似乎變大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

  「你摔倒了。」我一開口就發覺自己說錯話了。怎麼那麼笨。

  他沒反應。我忽然想到,他可能沒辦法說話吧。「本和約翰尼都來了。」我說。

  大衛·雷喘了幾口氣,最後終於說:「本,那個白痴。」說話的時候他的嘴微微往上一彎。

  「是啊。」我拚命想擠出笑容,可是卻笑不出來。我沒有卡倫太太那麼堅強。「你記得自己是怎麼受傷的嗎?」

  他點點頭,眼睛忽然亮起來。「你聽我說,」他聲音忽然變得好嘶啞,「這件事我一定要讓你知道。」

  「好啊。」說著我坐了下來。

  他微微一笑。「我看到它了。」

  「真的?」我小心翼翼地湊近他,接著,我忽然聞到一股血腥味,但我沒有表現出來。「你是說,你看到那隻失落世界的怪物了嗎?」

  「不是。我看到了更棒的。」這時他又用力嚥了一口唾液,表情變得很痛苦,笑容消失了。接著他又繼續說:「我看到雪靈了。」

  「雪靈!」我輕輕驚呼了一聲。那隻巨大的白鹿,它頭上的角像橡樹一樣巨大。太好了,我告訴自己,假如這世上誰有資格看到雪靈,那個人一定就是大衛·雷。

  「我看到它了。所以才會跌倒。我沒有注意到地面。噢,科里,」他說,「它真漂亮。」

  「我想像得到。」我說。

  「它比我想像中更大!而且更白!」

  「想像得到,」我說,「它一定是全世界最漂亮的白鹿。」

  「就在我面前,」大衛·雷有氣無力地說,「它就在我面前。結果,我正要叫爸爸看的時候,雪靈忽然用力一跳,不見了。它就這麼跳起來,然後就不見了。接著我就跌倒了,因為我沒有注意到地上。不過,科里,這不能怪雪靈。不能怪任何人。純粹是意外。」

  「你一定會好起來的。」我注意到他嘴角滲出唾液——紅色的唾液。

  「我終於看到雪靈了,我好高興。」大衛·雷說,「我真是太幸運了。」

  接著,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只剩下濃濁的呼吸聲。那臺儀器開始發出嗶……嗶……嗶的聲音。「你好好休息吧,我該走了。」說著我慢慢站起來。

  這時他忽然用力抓住我的手。

  「說個故事給我聽好不好?」他有氣無力地說。

  我猶豫了一下。大衛·雷一直盯著我,眼中露出渴切的神色。於是我只好坐下來。他一直抓著我的手,而我也就這樣讓他抓著。他的手好冷。

  「好吧。」我說。我想,就像當初說五雷酋長那個故事一樣,我恐怕也只能邊說邊編故事了。「從前有個男孩。」

  「對,」大衛·雷說,「主角當然是個男孩。」

  「這個男孩能夠自由自在地飛到別的星球。只要他開始想像某個星球,他就會瞬間飛到那個星球上。他可以到火星上踩紅土玩,到冥王星上溜冰,到土星環上騎腳踏車,到金星上和恐龍打鬥。」

  「他能去太陽上嗎,科里?」

  「當然可以。只要他高興,他每天都可以飛到太陽上去。每次他想做日光浴的時候,他就會飛到太陽上去。他會戴上太陽眼鏡飛向太陽,只不過,每次他回來,全身都會晒成咖啡色。」

  「那裡一定熱得要命。」大衛·雷說。

  「他帶了電扇去。」我說,「而且,那男孩和每一個星球的國王都是好朋友,每個星球的皇宮他都去過。他去過火星國王的紅土城堡,去過木星國王的雲中城堡。有一次,土星國王和海王星國王為了爭奪一塊隕石,兩個星球差點就打起來,而那男孩及時阻止了那場戰爭。後來,那男孩也去過水星國王的火城堡,而且還跑到金星上,幫國王在藍色森林裡蓋了一座城堡。天王星國王邀請男孩到天王星住一年,擔任海軍冰上艦隊的司令。噢,每個星球的貴族都認識那男孩。他們都知道,那男孩是獨一無二的。即使過了一百萬年,有的星星隕滅了,有的星星誕生了,全宇宙還是找不到第二個像他那樣的男孩。他是地球上唯一能夠飛到其他星球的男孩,也是每個星球唯一願意邀請的對象。」

  「嘿,科里?」

  「怎麼了?」

  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虛弱無力。「我好想看看雲中城堡。你想不想?」

  「當然想。」我說。

  「好棒。」他看著我,但他的視線卻似乎落在那不知名的遠方。那時,我忽然覺得他好像一個孤獨的旅人,孤零零地走向那虛無縹緲的神話世界。「我不怕在天上飛,對不對?」

  「當然。你一點都不怕。」

  「科里,我好累。」他忽然皺起眉頭,嘴角的紅色唾液慢慢流到下巴。「我不喜歡這種感覺。」

  「那你趕快休息吧。」我說,「我明天再來看你。」

  他的表情立刻緩和下來,對我笑了一下,「要是今天晚上我飛到太陽上去,你就看不到我了。我全身會晒成咖啡色一樣,而你就只能窩在這裡冷得發抖。」

  「科里,」卡倫太太在叫我,「科里,醫生要進來看他了。」

  「好,我知道了。」我站起來。大衛·雷那冰冷的手還是抓著我的手,過了好一會兒才放開。「待會見了。」我隔著氧氣幕對他說,「好不好?」

  「再見了,科里。」大衛·雷說。

  「再——」我說到一半就停住了。我忽然想到內維爾老師。上學期最後一天,內維爾老師也跟我說過同樣的話。「明天見。」我對大衛·雷說了一聲,然後就轉身從他媽媽身邊走過去,走向門口。還來不及走出門,我就開始哽咽起來,但我終究還是強忍著沒哭出來。就像奇利·威洛的媽媽說的,我一定忍得住。

  我們已經無能為力了,於是,爸爸開車帶我和媽媽回家。我們沿著十六號公路開回家,一路上夜霧瀰漫。這裡就是午夜夢娜出沒的地方,也是史蒂維救他女朋友的地方。一路上我們都沒說什麼。在這樣的時刻,言語是多餘的。回到家之後,那根綠羽毛還在房間的地面上。我把它放回了雪茄盒裡。

  星期天一大早,我忽然驚醒過來,熱淚盈眶。陽光照在我房間的地板上。我看到爸爸站在門口,身上還是穿著昨天那套衣服。

  「科里。」他輕輕叫了我一聲。

  旅程,孤獨的旅程。他即將飛向群星,跟那些星球上的國王見面——火星國王,木星國王,土星國王,海王星國王,水星國王,金星國王,天王星國王。旅程,孤獨的旅程。他即將造訪每個星球的城堡——紅土城堡,藍色森林城堡,火城堡,雲中城堡。旅程,孤獨的旅程。那無數星球正等待著他的光臨。孤獨的旅人即將離開這個世界,永遠不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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