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弗農的晚餐之約 - 奇風歲月 - 穿越架空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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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弗農的晚餐之約

奇風歲月 by 羅伯特·麥卡蒙

2019-10-24 21:08

  接下來那幾天,魔女一直糾纏不休,逼我去參加她的生日宴會,就好像貓死纏著老鼠要跟它做朋友。那幾天,後面是魔女在我背後喋喋不休,前面是老鐵肺在講臺上河東獅吼,到了星期三,我已經瀕臨精神崩潰的邊緣。而且,我還是弄不懂分數除法該怎麼算。

  星期三那天晚上,吃過晚飯之後我到廚房幫媽媽擦盤子,爸爸坐在客廳的椅子上看報紙。我忽然聽到爸爸說:「有車子停在我們家門口。我們跟誰有約嗎?」

  「好像沒有吧。」媽媽說。

  我聽到椅子嘎吱一聲,爸爸站起來走過去開門。走到門口,他忽然吹了聲口哨。「哇,你們過來看看!」說完他就走到門外。當然,我和媽媽都忍不住好奇立刻跟著走到外面去。門口停著一輛長長的禮車,黑色的車身閃閃發亮。輪框是鋼絲輪輻,車頭是白白亮亮的鍍鉻水箱罩,擋風玻璃十分得寬敞。那真是我這輩子見過最長、最漂亮的車,我們那輛敞篷小貨車擺在旁邊簡直就像破銅爛鐵。接著,駕駛座的車門開了,有個穿黑西裝的人走出來。他繞過車子,穿過我們家的草坪,邊走邊對我們說:「晚安。」他的口音不像我們這一帶的人。他沿著門前的步行道朝我們走過來,沒多久,門廊上的燈光漸漸照亮了他。我們看到他滿頭白髮,嘴唇上方有兩撇白鬍子,皮鞋也像車子一樣黑得發亮。

  「請問有什麼事嗎?」爸爸問他。

  「請問是湯姆·麥克森先生嗎?」

  「我就是。」

  「太好了,」他走到門旁的臺階前面,停下腳步,「麥克森先生。」他向媽點點頭,然後轉頭看著我。「科里少爺嗎?」

  「嗯……我是科里。」我說。

  「噢,太好了。」他微微一笑,然後手伸進西裝內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這是要給你的。」他把信封遞給我。

  我轉頭看看爸爸,他點點頭,意思是叫我收下。我接過那隻信封,慢慢拆開,而那位白頭髮的先生兩手交叉在背後看著我拆信。信封用一圈紅蠟封著,蠟上印著一個英文字母T。我從信封裡抽出一張白白的小卡片,上面有幾行打字機打出來的字。

  「上面寫什麼?」媽媽湊近我肩頭想看看卡片上寫了什麼。

  我大聲唸出來。「弗農·撒克斯特先生誠摯邀請您共進晚餐。時間是1964年9月19日晚上七點。穿著不拘。」

  「最好是平常的穿著。」那位白頭髮的先生特別強調。

  「噢,天哪。」媽媽每次一緊張就會冒出這句口頭禪。她立刻皺起眉頭。

  「呃……不好意思,請問您是……」爸爸開口問對方,然後把我手上那張卡片拿過去看了一下。

  「麥克森先生,我叫西里爾·普里查德,我在撒克斯特先生家裡幫忙。我太太和我負責照料穆伍德先生和弗農少爺的生活起居。已經八年了。」

  「哦,這麼說,你……你是撒克斯特家的管家嗎?」

  「我和我太太遵照撒克斯特先生的指示辦事。」

  爸爸嗯了一聲,皺起眉頭。他也開始有點擔心了。「請你送這封邀請函過來的是弗農,不是他爸爸。為什麼會這樣?」

  「因為想邀你們家科里共進晚餐的人是弗農。」

  「為什麼?印象中弗農好像並沒見過我兒子。」

  「寫作競賽頒獎典禮,弗農少爺也去參加了。他很欣賞你們家科里的寫作天分。我想你應該也知道,從前他自己也想過要當作家。」

  「他寫過一本書不是嗎?」媽媽問。

  「是的。那本書叫做《月亮是我的情人》,是1958年紐約索諾頓公司出版的。」

  「我在圖書館借過。」媽媽老實承認道,「老實說,光看封面那把血淋淋的切肉刀,我大概不會花錢去買那本書。我一直覺得那封面看起來怪怪的,因為那本書描寫的多半是小鎮的生活,而不是那個屠夫……呃,你應該知道我的意思。」

  「是的,我明白。」普里查德先生說。

  後來我才知道,弗農那本書裡寫的是一個屠夫。每逢月圓時刻,他就會殺害一個女人,取出她的內臟。他前後殺了好幾個女人,而且每次他從屍體裡取出來的內臟都是不一樣的部位。小說裡描寫的那個虛構的小鎮上,每個人都對屠夫賣的東西讚不絕口,比如腎臟、排骨、肉餡、辣味香腸,還有女人的手指肉做成的三明治。

  「雖然那只是他的第一本小說,但我覺得已經寫得很不錯了。」媽媽說,「他為什麼沒有再寫第二本?」

  「很不幸的是,不知道為什麼,那本小說賣得並不好。所以弗農少爺就……怎麼說呢……他就不再抱希望了。」接著普里查德先生轉頭過來看著我,「那麼,弗農少爺邀請您共進晚餐的事,不知道我該怎麼跟他回覆?」

  「噢,你先別急。」爸爸說話了,「本來我不想說得太直接,不過,弗農好像不太……呃,他的精神狀況好像不太穩定,好像沒辦法接待客人,是吧?」

  這時普里查德先生的眼神忽然變得有點冷。「麥克森先生,弗農少爺絕對有能力好好款待他的客人。我知道你的顧慮,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你的孩子和他在一起絕不會有任何安全上的問題。」

  「我無意冒犯,不過,平常他總是不穿衣服到處走來走去,大家當然會認為他神志不是很清楚。我真搞不懂,穆伍德為什麼能容忍他這樣光著身體到處亂跑。」

  「弗農少爺有他自己的生活方式。撒克斯特先生不想干涉他。」

  「那很明顯。」爸爸說,「提到這個,我已經很久沒看到穆伍德了……嗯,好像有三年了吧。我知道他一向行蹤很隱祕,可是,難道他完全不需要出來透透氣嗎?」

  「撒克斯特先生的事業有專人在處理,租金都有專人在收,土地有專人在管理維護。他喜歡這種隱祕的生活,所以,到現在他還是保持這種生活方式。好了,你要我怎麼回覆弗農少爺呢?」

  弗農·撒克斯特出版過一本書,似乎是一本推理小說。那是紐約一家公司出版的,一本真正出版的書。我忽然想到,說不定這輩子我不會再有機會和一個真正的作家見面。所以,不管他有沒有發瘋,不管他是不是光著身體到處走來走去,我都不在乎。他見識過奇風鎮外那個廣大的世界。儘管那樣的經驗對他來說是一種折磨,但不管怎麼樣,我很想知道他對打字機那隻神奇的盒子有什麼感覺。「我想去看看他。」我說。

  「這麼說,你們願意接受他的邀請了嗎?」普里查德先生問我爸媽。

  「這樣好嗎,湯姆?」我媽說,「也許我們兩個應該有一個人陪他去。以防萬一。」

  「麥克森太太,我了解你的顧慮。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和我太太都很了解弗農少爺。他很親切,很聰明,感情豐富,雖然他沒有半個朋友。他爸爸跟他有距離。多年來一直都是這樣,到現在也還是。」這時他又露出那種冷冰冰的眼神,「撒克斯特先生是很固執的人。他一直都很不希望弗農少爺成為作家。事實上,不久之前,他甚至還不准圖書館採購《月亮是我的情人》這本書。」

  「那現在他為什麼忽然又同意了?」我媽問。

  「一方面是時間久了,一方面是因為某些情勢慢慢在改變。」普里查德先生說,「撒克斯特先生已經明白弗農少爺對他的事業根本沒興趣。我剛剛說過,弗農少爺感情很豐富。」這時他眼神中的那種冰冷漸漸消退,漸漸變得溫和。他眨眨眼,淡淡笑了一下。「很抱歉,恕我直言,我知道你們有很多顧慮,所以我相信你們一定不太願意讓你們的孩子去赴約。問題是,我時間有限,弗農少爺正等我去回覆。那麼,我是不是可以回去告訴他,你們已經答應了?」

  「如果大人可以陪他一起去,」爸爸對他說,「那麼,我倒是很想去參觀一下那棟傳奇豪宅。」他轉頭看了媽媽一眼,「這樣行嗎?」

  她想了好一會兒。我一直在看她的表情,看她有什麼反應。要是她開始咬下唇,那就代表她不同意,要是她右邊的嘴角開始微微抽搐,那就代表她快要答應了。結果,我發現她的嘴角開始抽搐了。「好吧。」她終於說。

  「太好了。」普里查德先生笑了,這次是真的露出了笑意。我爸媽答應了,他似乎鬆了一口氣。「弗農少爺交代,星期六晚上六點半,我會開車到府上來接你。這個時間可以嗎?」

  這個問題他是對著我問的。我說沒問題。

  「那麼,我們就星期六見。」他往後退了一步,對我們微微鞠了個躬,然後就轉身走回那輛黑色大禮車。車頭的引擎發出一陣低沉的隆隆聲,聽起來有如音樂般悅耳。接著,普里查德先生就開車上路,開到下一個路口,車子向右轉上坦普爾街。

  「但願不會出什麼問題。」我們一回到屋子裡,媽媽立刻說,「老實說,看了弗農的書,那種感覺讓人有點毛骨悚然。」

  爸爸又坐回到椅子上,拿起剛剛沒看完的報紙上的體育版。報上的標題全是阿拉巴馬大學和奧本大學橄欖球隊決戰的新聞。這有點像是每年秋天的盛大慶典。「我一直很想到穆伍德家去看看裡面是什麼樣子,這倒是個好機會。至少,科里也可以有個機會和弗農聊聊寫作。」

  「天啊,如果哪天你也寫出一本書,千萬不要是那種恐怖兮兮的書。」媽媽對我說,「而且有點奇怪的是,書裡那些恐怖的情節好像是硬拼湊上去的,好像本來沒有要寫那些。那本書描寫的是小鎮生活,本來應該是一本很好的書,要不是因為書裡穿插了那些謀殺場面。」

  「謀殺沒什麼好奇怪的,」爸爸說,「到處都看得到。」

  「沒錯,可是單純地描寫小鎮生活,不是已經很好了嗎?還有封面那把血淋淋的切肉刀……要不是因為封面上有弗農的名字,我根本不會去看那本書。」

  「這世界不可能十全十美。」爸爸放下手上的報紙,「我也希望這個世界是一個完美無缺的世界。我真的希望。但事實上不可能。人生有歡樂,但痛苦並不少於歡樂。這個世界有某種秩序,但也有混亂的時刻,甚至很可能混亂的時候居多。我想,如果有一天你也領悟到這個道理——」他苦笑了一下,轉頭看著我,眼神好哀傷,「那就代表你長大了。」然後他又低頭繼續看他的報紙。他看的是奧本大學橄欖球隊的報導。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麗貝卡,有一件事很奇怪。這兩三年來你有沒有看到過穆伍德·撒克斯特?你一定一次也沒看到過,對不對?你去銀行,或是去剪頭髮,或是去鎮上隨便哪個地方,你看到過他嗎?」

  「沒有,沒看到過。不過,也可能是因為我連他長什麼樣都不清楚。」

  「一個瘦瘦的老頭,老是穿著黑西裝,打著黑領結。我還記得小時候見過穆伍德。當時他看起來就很蒼老,幹乾癟癟的。自從他太太死了以後,他就很少走出家門。不過,我覺得以後我們應該不可能再看到他了,你不覺得嗎?」

  「我從來沒見過那位普里查德先生。大概他們都喜歡過那種隱祕的生活。」

  「除了弗農。」我說,「當然,等天氣一冷,連他也看不見了。」

  「沒錯,就是這樣。」爸爸說,「不過,明天我打算到附近找人打聽一下,看看有沒有人最近見過穆伍德。」

  「幹嗎?」媽媽皺起眉頭,「那關你什麼事?說不定星期六晚上你就會見到他了。」

  「他可能已經死了。」爸爸說,「哼,那就好玩了不是嗎?說不定穆伍德已經死了兩三年了,但他的死訊卻一直被隱瞞著,結果,整個奇風鎮的人一聽到他的名字還是一樣嚇得發抖。」

  「幹嘛隱瞞他的死訊?目的是什麼?」

  爸爸聳聳肩,但我看得出來他拚命在想。「可能是想逃避遺產稅,要不然就是怕那些虎視眈眈的親戚覬覦他的財產。可能是法律上有什麼麻煩。什麼都有可能。」這時他嘴角泛起一抹微笑,眼睛忽然亮起來,「弗農一定知道,假如擁有全鎮半數以上房地產的人是一個整天不穿衣服的神經病,而大家都戰戰兢兢,以為幕後發號施令的人是穆伍德,那不是太可笑了嗎?比如說,大洪水那天晚上,弗農要我們到布魯頓區去幫忙,免得那裡被洪水淹沒,你不覺得那件事有點怪嗎?穆伍德這個人寧可把錢放在自己口袋裡發黴,也不會願意施捨半毛錢給那些黑人。在他眼裡,黑人根本就是低賤的動物。」

  「說不定他忽然大徹大悟,變了一個人。」媽媽說。

  「是啊,大概要等他死了以後才有可能吧。」

  「反正星期六晚上你就有機會知道了。」媽媽說。

  所以我們就開始等待那一天來臨。不過,從那天到星期六期間,我還是必須要面對魔女。她還是纏著我不放,一直告訴我什麼她的生日宴會一定會很好玩,而且全班同學都會去。那幾天,爸爸到處找人打聽,看看有誰見過穆伍德·撒克斯特,而我則是找每個同學打聽,看看有誰要去參加魔女的生日宴會。

  結果我發現根本沒人要去。那些同學寧可吃狗屎也不去她家。一旦去了她家,就會進入她鼻屎的射程範圍,還會看到她那些長得像怪物的親戚。我說我寧可躺在燒紅的木炭上,寧可親吻那個俄國佬赫魯雪夫的光頭,也不去參加魔女的生日宴會。我也不想看到她那些稀奇古怪的親戚。

  不過,我說這些話的時候當然不會讓她聽到。事實上,我甚至開始有點同情她,因為我發現根本沒有同學打算去參加她的生日宴會。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同情她。或許是因為我體會得到那種感覺。如果你準備了滿屋子吃不完的冰淇淋和蛋糕,打算邀請全班同學參加你的生日宴會,而且還特別強調不需要帶禮物,結果卻還是沒有人領情,每個人都當面拒絕你,那會是什麼滋味?那一定會很傷心。我想,接下來的幾天裡,魔女一定會不斷地遭到拒絕。問題是,我絕對不能去參加,因為那會很像是自投羅網,後患無窮。於是,星期四放學後,我騎著火箭到商店街上的五角商店,花一毛五買了一張生日卡片。卡片正面有一隻小狗戴著生日帽,內頁有一首詩。我在那首詩底下寫了一行字:全班同學祝你生日快樂。然後我把那張卡片塞進一個粉紅色的信封裡。星期五那天一大早,我趁同學都還沒上學的時候就跑到學校去,把那隻信封放在魔女桌上。謝天謝地,還好沒有人看到我,要不然我就算跳進密西西比河都洗不清了。

  後來,上課鈴響了,老鐵肺走進教室開始發號施令。魔女走到我後面的座位坐下。我聽到她打開信封的聲音。這時老鐵肺又開始河東獅吼了,因為有一個叫雷吉·達菲的同學在嚼葡萄口香糖。這是全班同學共同策劃的陰謀的一部分:我們知道她最痛恨葡萄口香糖的味道,所以幾乎每天都會有一個同學故意嚼葡萄口香糖。

  這時,我聽到背後傳來輕微的啜泣聲。

  就只是輕微的啜泣聲。但我想到,那種喜極而泣的淚水,居然只花了我一毛五,忽然感覺有點心酸。

  下課的時候,大家都跑到學校後面那片滿地沙塵的操場去玩。魔女到處跑來跑去,把那張卡片輪番拿給每個同學看。還好大家反應都很快,都假裝早就知道這件事。其中有個同學叫拉德·迪瓦恩,個子高高瘦瘦的,紅頭髮,剃個小平頭。他是大家公認的橄欖球隊的明日之星,他跑得很快,傳球動作靈敏,而且有暴力傾向。他聽到有些女孩子說買那張卡片的人真的很體貼,所以他就告訴全班女孩子,那卡片是他買的。我沒吭聲。結果,魔女開始用愛慕的眼神看著拉德,一邊用手指去挖鼻孔。

  到了星期六那天晚上約定的時間,普里查德先生又開著那輛黑色的長禮車來到我們家門口。「要注意禮貌!」媽媽交代我,不過她也是在交代爸爸。我們沒有穿西裝,上次普里查德先生特別強調「平常的穿著」,於是我們穿的是短袖襯衫和牛仔褲。我和爸爸坐進禮車的後座,忽然覺得自己彷彿走進了一座貂皮和皮革裝潢的山洞。普里查德先生坐在駕駛座上,和後座隔著一層透明塑膠窗。車子從我們家出發,然後轉彎開上坦普爾街的坡道。一路上,我們幾乎聽不見引擎聲,而且車子平穩到幾乎不會顛簸。

  坦普爾街沿路都是橡樹和白楊樹,奇風鎮的上流階層都住在這條路上。我們看到斯沃普鎮長家那棟紅磚房,門前有環狀車道。過了一會兒,爸爸指著一棟白色的石頭豪宅叫我看——那是銀行總裁的家。沿著蜿蜒的坡道開了一小段之後,我們看到森普特·沃馬克先生家的房子。他就是飛輪露天冰店的老闆。而他家正對面那棟房子有白色的希臘式柱子。那就是帕里什醫生的家。後來,車子來到坦普爾街的盡頭,眼前出現一扇卷軸形雕花的鐵柵欄門。門裡是一條彎彎曲曲的鵝卵石車道,車道兩旁是整排筆直挺立的長青樹,乍看之下有如一個個的衛兵。撒克斯特家豪宅的窗口燈火通明,屋頂上是一根根的煙囪和一座座的洋蔥形塔樓。普里查德先生停住車子,下車打開那扇柵欄門,開車進門,然後又下車把門關上。接著車子開始往裡面走,車輪在鵝卵石車道上留下兩道痕跡。車道蜿蜒,兩邊的松樹散發出陣陣清香。普里查德先生把車子開到一座巨大的帆布棚底下,那裡有一條石磚步道通往豪宅的大門。爸爸正想拉開車門把手的時候,普里查德先生已經幫他開了車門。接著,普里查德先生飛快地走到門口打開門,那動作迅速而優雅,無聲無息。於是我們走進了屋子裡。

  一進門,爸爸忽然停下腳步。「天啊。」他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我也跟他一樣愣住了。撒克斯特家豪宅裡富麗堂皇的程度是語言無法形容的。不過,最令我震驚的是那種寬敞遼闊的感覺。天花板高得嚇人,一根根的橫梁顯得很突出,枝形吊燈從天花板上垂下來。屋子裡每樣東西都光滑潔淨,閃閃發亮,地上鋪滿了東方地毯,空氣中飄散著雪松和皮革清潔劑的香氣。牆上掛滿了裱框的畫像,每幅畫上方都有一盞燈,光線明亮。有一整面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織錦,上面的圖畫的是中世紀的景象。寬闊的迴旋梯通往二樓。放眼望去,滿屋子裡到處都是木紋、皮革、天鵝絨、彩色玻璃,甚至連吊燈上的燈泡都乾乾淨淨,閃閃發亮,完全看不到蜘蛛網。

  這時一位太太從走廊裡走出來。她年紀看起來和普里查德先生差不多,身上穿著白制服,雪白的頭髮往後梳,用幾根銀髮夾挽成一個髮髻。她臉圓圓的,長得很漂亮,眼睛湛藍清澈。她跟我們打了聲招呼,口音聽起來和她丈夫一模一樣。爸爸偷偷告訴我那是英國腔。「弗農少爺在玩火車。」她對我們說,「他請你們過去找他。」

  「謝謝你,關朵琳。」普里查德先生說,「兩位請跟我來。」說著他走進走廊,我們立刻快步跟上去。走廊兩邊有無數的房間。光看一眼就知道,這棟豪宅裡可以塞進好幾棟我們家那種房子,而且多出來的空間甚至還可以再塞進一座穀倉。普里查德先生來到一道巨大的雙扇門前面,停下腳步打開門。我們立刻聽到輕微的火車汽笛聲。

  我看到弗農了。他還是一樣全身光溜溜的。他彎腰低頭仔細打量著手上的某種東西。從我們站的位置看過去,他的屁股一覽無遺。

  普里查德先生清了一下喉嚨,弗農立刻轉身面向我們。我注意到他手上拿著一個玩具火車頭。他立刻露出笑容,嘴巴咧得好開,乍看之下彷彿整張臉上下分成兩半。「噢,你來了!」他說,「請進請進!」於是我們就走進去。那房間裡沒有任何傢俱,只有一張巨大無比的桌子,上面是一個野外的全景模型,有山嶺、森林、綠油油的田野,還有一個小鎮,一列列的玩具小火車在田野山嶺間穿梭。弗農正拿著一把刷子撥弄著玩具火車頭的輪子。「軌道上有灰塵。」他解釋說,「如果灰塵堆得太厚,火車會脫軌的。」

  我看到那麼多的玩具火車模型,不由得愣住了。總共有七列玩具火車同時在上面跑。模型上有小小的轉轍杆擺來擺去,小小的信號燈不斷閃爍,小小的汽車模型停在平交道前面。綠油油的田野上到處點綴著紅葉的洋蘇木。模型裡的小鎮上有一棟棟火柴盒大小的房子,漆成紅磚和石頭的色澤。商店街的盡頭有一棟穹頂的歌德式建築。那裡就是法院,那天我就是在裡面和斯沃普鎮長見面,結果嚇得逃出來。一條條的公路在重重山嶺間蜿蜒,有一座橋跨越一條碧綠的河流。鎮外有一片巨大的橢圓形物體,像一面塗黑的鏡子。我知道那就是薩克森湖。弗農甚至把湖岸漆成了紅色,象徵那些紅岩平臺。我看到棒球場,游泳池,還有布魯頓區的房子。我甚至看到某一條路的盡頭有一棟七彩繽紛的房子。那條路一定是茉莉街。另外,薩克森湖四周環繞著森林,十號公路穿過那片連綿無盡的森林。我試著從那座模型裡找出某棟房子。嗯,找到了,和我的大拇指指甲差不多大小。那是格雷絲小姐家,也就是那群壞女孩住的地方。森林遍布的山嶺一路往西連綿起伏,邊緣有一塊圓形的燒焦痕跡。那個位置是在奇風鎮和聯合鎮中間。當然,這座模型上看不到聯合鎮。「好像有什麼東西著火了。」我說。

  「那裡就是隕石掉落的地點。」弗農頭也不抬地說。他全神貫注地朝著火車頭的輪子吹氣,那模樣看起來很像《怪獸大戰外星人》電影裡那個失控的巨人。接著,我看到希爾託普路了。我認出樹林邊緣那棟房子就是我家。接著,我的視線沿著蜿蜒的坦普爾街一路往上看,終於看到那棟厚紙板拼成的豪宅。此刻,爸爸和我就在裡面。

  「你們就在那裡面,科里。你們兩個都在裡面。」弗農伸手指向他右手邊那隻鞋盒。鞋盒旁邊有幾節火車廂,幾節片段的軌道,還有幾條電線。鞋盒蓋上用黑筆寫了一個大大的「人」字。我掀開蓋子,看到盒子裡有好幾百個模型小人,上面都塗著頭髮和皮膚的顏色,做工非常精緻細膩,一絲不苟。而且,都沒穿衣服。

  這時有一列火車忽然發出一陣細微而尖銳的汽笛聲,而另外一列火車的車頭冒出一小團白煙。顯然那火車頭用的是蒸汽引擎。爸爸繞著巨大的模型走來走去,看得目瞪口呆。「我們整個奇風鎮都在這模型上了,對不對?」他問,「連波特山上的墓碑都看得到!撒克斯特先生,你是怎麼做出來的?」

  他抬頭看了爸爸一眼。「我不叫撒克斯特先生。」他說,「我叫弗農。」

  「噢,好吧,弗農。你是怎麼做出來的?」

  「我只能說,當然不是一天做出來的。」弗農說,他又笑了。遠遠看過去,他的臉看起來很孩子氣,可是一旦走近看,你會發現他眼角已經有了魚尾紋,而且鼻翼兩側也有兩道很深的法令紋延伸到嘴角。「我愛奇風鎮,所以我做了這座模型。奇風鎮是我永遠的愛,以後也一樣。」他轉頭瞥了普里查德先生一眼。普里查德先生一直站在門口等。「謝謝你,西里爾。你可以先下去了。噢……等一下,你跟麥克森先生說明過了嗎?」

  「說明什麼?」爸爸問。

  「呃……弗農少爺希望能夠單獨和你的孩子共進晚餐。希望你到廚房用餐。」

  「我不懂,為什麼要這樣?」

  弗農一直盯著普里查德先生。於是那位老先生又繼續說:「因為弗農少爺邀請的是你的孩子。是這樣的,你陪孩子一起來,角色是監護人,這我了解,所以,如果你還有任何……呃……還有任何顧慮的話,我可以保證你的顧慮是多餘的,因為廚房就在餐廳旁邊。弗農少爺和你的孩子在餐廳用餐,而我們就在隔壁用餐。麥克森先生,這是弗農少爺的心願。」最後一句話的口氣聽起來有點像祈求。

  爸爸轉頭看看我,我聳聳肩。我看得出來他不喜歡這樣的安排,而且,他好像有點按捺不住了。

  「不過,既然你已經陪科里來了,」弗農把火車頭放回軌道上,火車頭立刻喀噠喀噠地跑起來,「那就留下來吃頓飯吧。」

  「吃頓飯吧。」我對爸爸說。

  「我相信晚餐你一定會吃得很愉快,關朵琳手藝很棒。」普里查德先生又補了一句。

  爸爸兩手交叉在胸前,看著軌道上的火車。「好吧,」他心平氣和地說,「我相信一定會很愉快。」

  「太好了!」弗農又笑了。這是真的笑得很開心。「就這樣,西里爾,這裡沒問題了。」

  「好的。」普里查德走出房門,順手關上門。

  「聽說你是送奶員,對嗎?」弗農問爸爸。

  「是的,我在綠茵牧場工作。」

  「綠茵牧場是我爸爸開的。」弗農從我旁邊走過去,繞到桌子另一頭檢查電線接頭,「就在那裡。」他抬起一條瘦骨嶙峋的手臂,指向模型上牧場的方向。「下個月聯合鎮一家新的百貨店就要開張了,這件事你們知道嗎?就在那座新的購物中心裡。已經快完工了。他們說那家百貨店以後叫做超級市場,裡面有一整個區都是賣牛奶的,而且都是用塑膠罐裝的。塑膠罐,很難想像吧?」

  「塑膠罐?」爸爸哼了一聲,「這倒沒想過。」

  「以後不管什麼東西都會變成是塑膠做的。」弗農說。他伸手到模型上把一棟房子扶正。「這就是未來。塑膠,什麼都是塑膠。」

  「我……我已經很久沒看到過你爸爸了,弗農。昨天我問過多拉爾先生,今天又跟帕里什醫生和斯沃普鎮長談到這件事。我甚至還跑到銀行去問了幾個人。已經有兩三年了,沒有人見過你爸爸。銀行的人說,普里查德先生會去那裡收重要文件,等穆伍德簽過名之後又送回去。」

  「沒錯,就是這樣。科里,你喜歡這個奇風鎮的全景模型嗎?那種感覺就很像在天空翱翔,你不覺得嗎?」

  「是啊,弗農先生。」剛剛我正好也有同樣的感覺。

  「噢,不要叫我先生。叫我弗農就好。」

  「從小我們就教他要尊重長輩。」爸爸說。

  弗農一臉驚訝地看著他。「長輩?我不是跟他一樣大嗎?」

  爸爸忽然沒吭聲,好一會兒才嘀咕了一句:「噢。」他口氣中流露著警覺。

  「科里,來,我們來玩火車好不好?」他站在一個控制盒前面。那盒子上全是旋轉鈕和按鍵。「特快車要來了!嘟嘟!」

  我走到控制盒旁邊,發現上面的機件很複雜,比分數除法還讓人頭痛。「要怎麼按?」

  「隨便按,」弗農說,「就是這樣才好玩。」

  我遲疑了一下,開始轉動旋轉鈕,壓按鍵。這時,有些火車開始越跑越快,而有些則是越來越慢。火車頭的蒸汽引擎開始冒煙,開始發出汽笛聲,而信號燈也開始閃爍。

  「穆伍德還在這裡嗎,弗農?」爸爸又問。

  「他在休息,在樓上休息。」弗農全神貫注盯著火車。

  「我可以去看看他嗎?」

  「他休息的時候不見任何人。」弗農說。

  「那他休息到什麼時候?」

  「不知道。他整天都很累,根本沒力氣告訴我。」

  「弗農,你轉頭看看我。」弗農轉頭面向爸爸,但眼睛還是看著火車,「穆伍德還活著嗎?」

  「活著啊,還活著啊。」弗農說,「活得好好的呀。」接著他皺起眉頭,彷彿突然聽懂了爸爸在問什麼,「他當然還活著!不然你以為事業是誰在經營的?」

  「說不定是普里查德先生在經營的。」

  「我爸爸在樓上休息。」弗農特別強調休息那兩個字,「你是送奶員還是警察?」

  「我當然只是小小的送奶員。」爸爸說,「只不過有點好奇。」

  「你也好奇過頭了。科里!趕快加速。六號列車已經快誤點了。」

  我繼續轉動旋轉鈕。玩具列車飛快繞過彎道,在山嶺間快速奔馳。

  「你寫的那篇湖的小說我很喜歡。」弗農說,「那就是為什麼我會把湖漆成黑色,因為湖底隱藏著一個黑暗的祕密,對不對?」

  「是的,弗農先——」說到一半我就停住了。我得趕快習慣直呼大人的名字。

  「我在報上看過那篇新聞。」弗農彎腰湊近模型,伸手拉直山腰上一棵彎曲的樹,然後,他往後退了一步,低頭打量著整座模型。「凶手一定知道薩克森湖很深,所以,他一定是當地人,說不定就住在我們奇風鎮的某一棟房子裡。另外,據我所知,死者的身分一直查不出來,而且自從3月以來我們奇風鎮也沒有人失蹤,這樣看來,死者一定不是當地人。所以,一個是奇風鎮的人,一個是外地來的人,那麼,這兩個人之間到底有什麼關係?」

  「這就是警長想查清楚的。」

  「艾默里警長是個好人。」弗農說,「可惜,他不適合幹警察。他自己一定很樂於承認。他沒有那種獵狗的本能。就算線索攤開在他眼前,他還是一樣看不到。」說著弗農忽然伸手搔搔肚臍下面的某個地方,然後歪著頭。接著,他忽然走到一片黃銅牆板前面,關掉兩個電燈開關。房間的燈忽然滅了,只剩下幾間模型房子裡露出微弱的燈光,還有玩具火車頭的燈光照著前方的軌道。「那天一大早大概就像這樣。」他的口氣有點像開玩笑,「不過,要是我打算殺人,我一定會挑半夜或凌晨下手,這樣才有時間把屍體丟進湖裡,而且,那個時間十號公路上一定不會有車。那麼,凶手為什麼等到快天亮了才動手?」

  「這我就想不通了。」爸爸說。

  我繼續壓著控制盒上的按鍵,轉盤上的燈光照亮了我的臉。

  「那個人一定沒有跟綠茵牧場訂牛奶。」弗農推測,「因為他根本沒有考慮到送奶員的工作時間,對吧?你知道我有什麼看法嗎?」爸爸沒吭聲。「我認為那凶手一定是個夜貓子。我認為他一直等到睡覺時間快到了才把屍體丟進湖裡,然後才回家睡覺。所以我認為,如果你查得出我們鎮上誰是夜貓子,而且不喝牛奶,那麼,你就逮到凶手了。」

  「不喝牛奶?你的推論是根據什麼?」

  「因為牛奶有催眠的效果,」弗農說,「而那個凶手不喜歡睡覺。要是他白天必須工作,他一定會喝很濃的咖啡。」

  爸爸沒反應,只是輕輕哼了一聲。看不出來他是同意弗農的看法,還是覺得弗農傻得可憐。

  這時普里查德先生又回到黑漆漆的房間。他告訴我們晚餐已經準備好了。於是弗農關掉玩具火車的電源,然後說:「來吧,科里,跟我來。」於是我乖乖跟在他身後,而爸爸則是跟在普里查德先生後面。過了一會兒,我們走進一個房間,裡頭擺了好幾個鐵甲武士,還有一張很長的餐桌,而餐桌兩頭各擺著一份餐具。弗農叫我自己選個座位,於是我就挑了那個面向鐵甲武士的座位坐下。過了一會兒,關朵琳進來了,手上端著一只銀托盤。於是,我們開始用餐了。這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奇特的一頓晚餐。

  第一道菜是草莓汁,上面撒著香草鬆餅的碎屑。接著是義大利水餃和巧克力蛋糕。這兩道菜裝在同一只盤子裡,另外還有一杯碳酸飲料錠泡成的檸檬汽水。弗農把整片的碳酸飲料錠放進嘴裡,結果嘴裡開始冒出綠色的泡泡。我看了忍不住笑了出來。接著,我們還吃了漢堡肉餅和奶油爆米花。最後的點心是一碗惡魔蛋糕糊,必須用湯匙舀起來吃。我吃這些東西的時候,心裡有一種偷偷做壞事的興奮感。媽媽要是知道我吃這種東西,一定會當場昏倒,因為整餐飯沒有一樣蔬菜,沒有胡蘿蔔,沒有甘藍菜。我聞到廚房那邊傳來燉牛肉的香味,所以我猜爸爸吃的一定是大人的東西。我想,他可能不知道我是在怎麼摧殘自己的腸胃。弗農吃得很開心,邊吃邊笑。我們因為甜的東西吃太多,有點興奮過度,於是就把碗裡的惡魔蛋糕糊用舌頭舔得乾乾淨淨。

  弗農很想多了解我,問個不停。他問我喜歡做什麼,有什麼朋友,喜歡看什麼書,喜歡看什麼電影。他說他也看過《火星人入侵》。那是我們兩個之間的默契。他說他曾經有一整箱的超級英雄漫畫,可是他爸爸逼他拿去扔掉。他說他曾經有好幾個書架的《哈迪男孩》冒險小說,後來他爸爸很不高興,全部拿去扔在壁爐裡一把火燒了。他說他曾經有很多漫畫雜誌,像是《野蠻醫生》《泰山》《火星上的約翰·卡特》《影子俠》《怪譚》《少年世界》等等,可是他爸爸說弗農長大了,不能再看這種東西了,所以又是一把火全部燒成灰,或是埋到地底下。他說,要是有機會能夠把那些東西全部找回來,他願意付一百萬。他說,要是我也有那些東西,一定要好好珍惜,一輩子留著,因為那些東西具有魔法般的神祕力量。

  弗農說,那些具有神奇力量的東西一旦被火燒了,或是丟進垃圾桶,那麼,那種神祕力量就永遠失去了,再也回不來了。

  「我不得不捲起褲管。」弗農說。

  「什麼?」我愣住了。後來我才知道,那句話的典故來自艾略特一首很有名的詩《普魯佛洛克的情歌》,表達歲月流逝的無奈。

  「我寫過一本書。」他告訴我。

  「我知道。我媽媽看過。」

  「你長大以後想當作家嗎?」

  「也許吧。」我說,「我是說……要是我有能力的話。」

  「你那篇故事寫得很棒。我也寫過小說。我爸爸說那是一種不錯的嗜好,不過他也提醒我,別忘了有一天我必須承擔起一切責任。」

  「一切?什麼一切?」我問他。

  「我也不知道。他沒告訴我。」

  「哦。」我大概懂他的意思,「你為什麼沒有再寫下一本書?」

  弗農開口好像想說什麼,但嘴巴忽然又閉上,愣愣地盯著自己的手。我注意到他手指上沾滿了蛋糕糊,眼睛忽然亮起來。「因為我腦海中只有那本書。」他終於說,「我努力在尋找下一本,可是,不管我怎麼努力也想不出下一本書要寫什麼。從前想不出來,現在也還是想不出來……我想,以後恐怕也永遠想不出來了。」

  「怎麼會呢?」我問他,「你想不出別的故事嗎?」

  「我要說個故事給你聽。」他說。

  於是我等著他說故事。

  弗農深深吸一口氣,然後慢慢籲出來。他眼神有點渙散,彷彿掙扎著想保持清醒,可是卻又昏昏沉沉地醒不過來。「從前有一個小男孩,」他開始說,「他寫了一本書,書裡描寫的是一個小鎮。是的,一個很像奇風鎮的小鎮。為了寫那本書,那個男孩花了四年的時間一改再改,最後終於滿意了。而在他寫那本書的過程中,他爸爸……」說到這裡他忽然停住了。

  我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他……他爸爸……」弗農皺起眉頭,彷彿拚命想理清思緒。「對了,」他說,「他爸爸說他根本就是個笨蛋。他爸爸從早罵到晚,罵他是笨蛋,罵他是白痴,不好好學學經營事業,卻浪費時間寫什麼書。他爸爸說,把你養這麼大,就是為了要讓你繼承家業,不是要讓你浪費時間糟蹋自己的人生。你真是令我失望透頂。還有你媽媽,她在地下有知一定傷透了心,因為你辜負了她的期望。沒錯,當年你被大學退學的時候,她就已經傷透了心,所以她才會吞安眠藥自殺。她就是你害死的。就是你。浪費了那麼多錢,結果你竟然被退學了。早知道,那些錢還不如撒到窗戶外面,讓那些黑鬼和白種人渣去撿。」說到這裡弗農猛眨了幾下眼睛,表情顯得很疲憊。「『黑鬼』,那孩子說我們應該要有教養,不可以用這種羞辱人的字眼。你懂嗎,科里?」

  「我……我不太……」

  「第二章。」弗農說,「四年,那孩子忍受了四年。他寫了一本書,書中描寫的是一個小鎮,還有小鎮上的人。因為有那些人,小鎮才有了生命。說起來,那本書裡並沒有什麼真正的情節,沒有令人喘不過氣的懸疑,也沒有令人毛骨悚然的驚悚。然而,那本書描寫的是生命,是人生。那些你曾經有過的歡樂與悲傷,你曾經聽過和說過的話,還有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這一切組成了你的記憶,構成你的人生。人生就像河流一樣蜿蜒,緩緩奔流,你永遠不知道自己將流向何方,直到最後那一天。然而,那段旅程卻是甜蜜而深沉的,你會希望人生可以綿延無盡,直到永遠。從某個角度來看,少年歲月終究會有結束的一天,但你的人生旅程卻還是會繼續走下去。」他那茫然的雙眼彷彿望著不知名的遠方。我注意到他那沾滿巧克力糊的手指忽然緊緊掐住桌緣。「後來,那孩子終於找到一家出版公司。」弗農又繼續說,「那可是真正的出版公司。在紐約。你知道嗎,那裡就是書的世界的中心。他們在那裡出版成百上千的書,每本書都像一個孩子,而每個孩子都不一樣,都是獨一無二的。有的孩子一帆風順,平步青雲,而也有些孩子卻是歷盡坎坷。但無論如何,它們都是從那裡出發,走向世界。後來,那孩子接到一通從紐約打來的電話,他們說他們想出版他的書,不過,他們考慮要變更那本書的部分內容,讓那本書變得更好。那男孩很開心,很驕傲,所以他答應了。他希望那本書能夠盡可能十全十美。」弗農的眼神還是那麼呆滯,彷彿在虛無縹緲的空中搜尋什麼畫面。

  「所以,」弗農忽然越說越小聲,「那男孩收拾好行李,準備出發。而他爸爸一直罵他是笨蛋,說他最後的下場一定是爬著回家,到時候他就會後悔當初沒聽爸爸的話。那天,男孩的態度忽然變得很激烈,他告訴他爸爸他寧願死在外面也不會回家,說下次再見的時候一定是在地獄。於是,他從奇風鎮出發,搭巴士到伯明罕,然後再從伯明罕搭火車到紐約。後來,他走進紐約一棟大樓,走進一間辦公室。他渴望知道自己的孩子未來的命運是什麼。」

  說到這裡弗農又停住了。他捧起桌上的碗,努力想把碗裡的東西舔乾淨。「然後呢?」我忍不住追問。

  「他們告訴他,」他淡淡笑了一下,笑得十分苦澀,「他們告訴他,出版也是一種生意,跟別的生意沒什麼兩樣。他們也是要看報表,看曲線圖,牆上一樣貼滿了資料。根據研究,今年讀者想看謀殺推理小說,而你們小鎮是一個很不錯的背景。他們說,謀殺推理小說讀起來驚心動魄,比較能夠吸引讀者。他們說,現在的書還得面對電視的競爭。從前大家比較有時間讀書,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報表和曲線圖已經充分證明大家喜歡看謀殺推理故事。他們說如果男孩能夠在那本書裡添加謀殺推理的素材,那麼,他們出版的時候就會把男孩的名字印在封面上。他們說,添加謀殺素材並不難,一點都不難。另外,他們不喜歡《月亮鎮》這個書名。他們說那個書名沒有吸引力。他們問男孩會不會寫冷硬派推理,他們說今年他們出版社需要一位冷硬派推理作家。」

  「結果他真的答應了嗎?」我問。

  「噢,答應了。」弗農點點頭,「他答應了。不管他們叫他做什麼,他都乖乖答應了。因為就差那麼一點點了,就差那麼一點點,他就可以嚐到成功的滋味。而且他知道爸爸正等著看好戲。所以他答應了。」弗農又笑了一下,笑得悲哀而苦澀。「只不過,他們錯了。他們說改編故事一點都不難,真是大錯特錯。因為那真的好難,好難好難。那男孩在旅館租了一個房間,開始改編小說。旅館……他身上帶的錢只住得起旅館。他租了一臺打字機,在那個破破爛爛的小房間裡開始工作。那間旅館,還有那個城市,彷彿散發出某種無形的力量滲透進他的腦海中,然後透過他的指尖,透過打字機,滲透到那本書裡。後來有一天,他忽然發現,他已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他迷路了,可是卻看不到任何路標可以為他指引方向。在那間旅館裡,他聽到有人在哭,看到有人受傷害,漸漸地,他感覺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抓住了他的心臟,越抓越緊,越抓越緊。到後來,他只想趕快把那本書寫完,趕快逃得遠遠的。夜深人靜的時刻,他彷彿聽得到爸爸在嘲笑他,你這個笨蛋,你這個小白痴,當初你根本就不應該答應改編這個故事。誰叫你一開始不堅守自己的原則?其實,爸爸一直躲在他腦海中。當初離開奇風鎮到紐約來的時候,爸爸一直都陰魂不散,潛伏在他的腦海中。」

  弗農忽然用力閉上眼睛,露出痛苦的表情。過了一會兒,他又睜開了眼睛,但我注意到他的眼睛已經紅了。「那小男孩,那個傻瓜小男孩,他拿了出版公司給他的錢,然後就跑了,跑回小鎮,跑回那靜謐安詳、山嶺環抱的故鄉。回到那裡,他才有辦法靜下來思考。後來,那本書出版了,上面真的印著小男孩的名字。然而,當他看到那本書的封面時,他忽然明白他出賣了自己的孩子,他忽然明白他把自己的孩子打扮得像妓女,結果,只剩下那些渴望醜惡的人才會找上他的孩子。他們只想玩弄她,縱情之後就把她丟到一邊,因為世上像她這樣的妓女太多了,而她的靈魂早已殘破不堪。而那個小男孩……這一切都是那小男孩一手造成的。那個貪心邪惡的小男孩。」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嘶啞,最後一句彷彿是哀號出來的,嚇了我一跳。

  弗農忽然伸手掩住嘴巴,過了一會兒,他手放下來的時候,我看到一絲唾液沿著他的下唇往下淌。「那小男孩……」他說得好小聲,「那小男孩很快就發現……那本書失敗了。他很快就發現了。他打電話給出版公司,他說,只要能夠挽救那本書,不管做什麼他都願意。結果出版公司說,我們手上有報表和曲線圖,牆上有統計數字,事實已經擺在眼前。他們說,大家已經厭倦謀殺推理小說。他們說,現在大家想看不一樣的東西。不過,他們也說,他們還是想出版他的下一本書。他們說,只要他能夠寫出不一樣的東西,他還是很有前途的。他們說,你還年輕,你還可以寫出很多書。」他抬起手,用手背擦擦嘴,動作好慢,彷彿很吃力。「他爸爸等的就是這一天。他一直冷笑,一直冷笑,一直冷笑。他感覺爸爸的臉彷彿突然變得像太陽一樣又大又熱,每當他抬起頭來看爸爸就覺得好刺眼,幾乎快張不開眼睛。他爸爸對他說,你沒資格穿我的鞋子,鞋子是我買的。沒錯。你的衣服也是我買的,褲子也是我買的。你不夠資格穿我花錢買的任何東西。你根本就是個失敗者,下半輩子永遠都是失敗者。他爸爸說,要是今天晚上我睡著以後沒有再醒過來,那就是你害的。要是我死了,那完全是因為你失敗了。那小男孩站在一樓的樓梯口。他一直哭,一直哭。他對他爸爸說,你去死吧。我會祈求上帝讓你趕快死掉。你這個……卑鄙下流的王八蛋。」

  最後那句咒罵聽起來真是驚心動魄。我注意到他的淚水奪眶而出,呻吟了一聲,臉上因痛苦而扭曲,彷彿有一把銳利的矛刺進他心頭。他的模樣很像我在《國家地理雜誌》上看到的一幅裸體聖人畫像。一滴淚水沿著他的臉往下滑,掛在他的下巴。接著,又有一滴淚水滑落到他的嘴角,被巧克力蛋糕的碎屑纏住。

  「噢……」他的聲音變得嘶啞而微弱,「噢……噢……上帝啊!」

  「弗農少爺?」我忽然聽到背後有人叫了他一聲。那聲音很輕柔,可是口氣很堅定。普里查德先生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進了餐廳。弗農沒有轉頭看他。我不由自主地站起來,但普里查德先生忽然說:「科里少爺?先不要起來。」於是我又乖乖坐下。普里查德先生從門口走過來,站到弗農背後,伸手輕輕拍拍弗農的肩頭。「弗農少爺,該準備一下餐桌了。」他說。

  全身赤裸的弗農毫無反應,一動也不動。他眼神茫然呆滯,毫無生氣,只剩滿眶淚水。

  「少爺,該去睡覺了。」普里查德先生說。

  弗農的聲音忽然變得好遙遠,好空洞,「我還會醒過來嗎?」

  「當然會,少爺。」普里查德繼續拍著弗農的肩頭,那姿態彷彿有一種父親的慈祥,「該跟客人說聲晚安了。」

  弗農轉頭看看我,那眼神彷彿從來沒見過我,彷彿我是一個闖進他家裡的陌生人。但過了一會兒,他眼中忽然又露出生氣。他吸吸鼻子,又露出孩子般的笑容。「軌道上有灰塵,」他說,「要是灰塵積得太厚,火車可能會脫軌。」這時他臉上忽然閃過一絲陰影,但很快又消失了。「科里。」他又對我笑起來,「謝謝你今天晚上過來陪我吃晚餐。」

  「哪裡,先——」

  他立刻舉起一根手指制止我。「叫我弗農。」

  「弗農。」我說。

  接著他站起來,我也跟著站起來。普里查德先生對我說:「你爸爸在門口等你。等一下從餐廳出去之後向右轉,沿著走廊一直走就會走到門口。你們先到車子旁邊等我幾分鐘,我馬上就去開車送你們回家。」普里查德先生攙住弗農的手肘,扶著他走向門口。弗農走路的模樣感覺好蒼老。

  「這頓飯吃得真開心!真好吃!」我對他說。

  弗農嘴角泛起一抹微笑,但很快又消失了,彷彿一閃而逝的霓虹燈。「科里,你一定要繼續寫。祝你有光明的前途。」

  「謝謝你,弗農。」

  他點點頭,露出滿意的表情,彷彿很高興可以跟我見面。走到餐廳門口的時候,他忽然又停下腳步,「你知道嗎,科里,有時候我會做一個很奇怪的夢。我夢見自己大白天在街上到處走來走去,身上什麼衣服都沒穿。」他忽然笑起來,「一絲不掛哎!你想像得到嗎?」

  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笑出來。

  然後弗農就乖乖讓普里查德先生扶他走出去。我轉頭看看杯盤狼藉的餐桌,忽然覺得胃有點怪怪的。

  我輕而易舉地就找到了前門,爸爸正在那裡等我。他對我笑了一下。看他的表情,他一定不知道我剛剛聽了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聊得開心嗎?」我敷衍了他幾句,而他也沒有再繼續追問。「他沒有對你怎麼樣吧?」我點點頭。爸爸顯得很愉快,因為他吃了一肚子的燉牛肉,而且發現弗農沒有傷害到我。我們一步步走向那輛長長的黑禮車,他邊走邊問我:「這房子很漂亮,對吧?像這樣的房子……不用想也知道一定貴得難以想像。」

  我確實想像不出來,不過我知道,那種沉重的代價不是一般人承受得了的。

  我們站在車子旁邊等。過了一會兒,普里查德先生走出來了,開車送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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