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神奇的盒子
奇風歲月 by 羅伯特·麥卡蒙
2019-10-24 21:08
星期六的夜晚終於來臨了。今天晚上就要舉行「奇風鎮文藝委員會寫作競賽」的頒獎典禮。我和爸媽都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坐上我們那輛敞篷小貨車,出發前往圖書館。如果以滿分一百來衡量,前些時候我緊張的程度大概是八十分左右,但此刻已經超過九十分了。過去這個星期以來,我那幾個所謂的死黨好像唯恐天下不亂,不斷摧毀我的自信。他們一直恐嚇我,告訴我當眾朗讀我的故事可能會發生什麼恐怖的狀況。要是真的被他們說中了,那我很可能會當場崩潰,當場嚇得尿褲子,當場上吐下瀉。大衛·雷叫我準備一個軟木塞,把該塞的地方塞住,以防萬一。本不斷提醒我,在眾目睽睽之下走上講臺的時候要特別小心,因為那是最容易發生意外的時刻。至於約翰尼呢,他說他聽說有個小男孩上臺去朗誦文章,結果一上臺就忘了要唸什麼,然後,他嘴裡開始嘀咕一種沒人聽得懂的語言,很像是火星話。
呵,什麼軟木塞,太胡扯了。然而,當我們的車來到燈火通明的圖書館,當我看到門前的廣場上擠滿了車,我立刻後悔了。我真的應該準備軟木塞。媽媽摟摟我的肩頭。「不要怕,你沒問題的。」她說。
「對呀。」爸爸說。此刻他又恢復了平常的模樣,然而,我注意到他的眼神很陰鬱,而媽媽說他該考慮吃點安眠藥了。當然,她知道事情不太對勁,可是她卻不清楚爸爸的狀況有多嚴重。「你沒問題的。」爸爸又對我說。
圖書館的會議廳裡滿滿的全是椅子,最前面有一張桌子,而桌子前面就是恐怖的講臺。更恐怖的是,講臺上有一支麥克風!現場大概已經坐了四十幾個人,有斯沃普鎮長,普拉斯摩太太,格羅夫·狄安先生。他們和另外那幾個評審湊在一起聊天。斯沃普鎮長一看到我們進門,立刻朝我們走過來。那一刻,我忽然好希望可以像夢遊仙境的愛麗絲一樣,整個人忽然縮小,然後找個角落躲起來。只可惜爸爸抓住我的肩頭,我動都動不了。
「嗨,科里!」斯沃普鎮長對我笑了一下,但他的眼神卻是小心翼翼的。他大概覺得我隨時可能還會再發神經。「今天晚上你就要朗讀故事了,準備好了嗎?」
還沒。我心裡暗暗吶喊,但我嘴裡卻說:「準備好了。」
「嗯,相信今天晚上一切都會圓滿順利。」接著他轉頭看著我爸媽,「我相信你們一定很驕傲有這樣的孩子。」
「確實很驕傲。」媽媽說,「我們家族裡還沒有出過作家呢。」
「他真的很有想像力。」斯沃普鎮長又對我笑了一下,只不過笑得很僵。「對了,科里,前兩天我從櫃子裡拿出那頂帽子,本來想拿去給人修理一下,可是……你知不知道那頂帽子的——」
「盧瑟!」忽然有人打斷了他的話,「終於找到你了!」
原來是多拉爾先生。他急沖沖地走到鎮長旁邊。他穿著一套黑西裝,渾身散發出刮鬍水的味道。我立刻鬆了一口氣,他來得真是時候。「什麼事,佩里?」鎮長轉過頭去問他。
「盧瑟,那隻該死的猴子!你一定要想個辦法!」多拉爾先生氣急敗壞地說,「那隻死猴子昨天晚上跑到我們家屋頂上,吵得我跟埃倫整晚都沒睡!更該死的是,它竟然把大便拉在我車上!我就不相信抓不到它!一定有辦法!」
噢,撒旦。那隻猴子還在奇風鎮的樹林裡遊蕩,沒事就跑到人家屋頂上撒野,誰家被它挑上誰倒楣。布萊薩牧師早在8月中旬就已經逃之夭夭,不知去向,因為很多人的房子和車子被那隻猴子弄得亂七八糟,大家都把這筆帳算到牧師頭上,威脅要告他。
「要是你想得出什麼好辦法,趕快來告訴我。」斯沃普鎮長的口氣已經有點不耐煩了,「什麼辦法都試過了,就差沒有請空軍基地派一架戰鬥機到我們奇風鎮來丟幾顆炸彈。」
「說不定樂善德醫生捉得到它,或者,我們可以花點錢請動物園的人到這裡來——」斯沃普鎮長都已經轉身走了,多拉爾先生卻還是纏著他囉嗦個沒完。爸媽跟我找了個位子坐下來。這時候,眼看越來越多的人走進會議廳,我也越來越坐立不安。接著,帕里什醫生也帶著他太太進來了。然後,老天,魔女也來了,還有她那個頭髮紅得像火燒一樣的媽媽和瘦得像竹竿的爸爸。我坐在椅子上拚命壓低身體,但還是被她看到了。她很興奮地揮手跟我打招呼。還好,上帝保佑,我們椅子四周已經沒有空座位,否則的話,等一下我走上講臺的時候,說不定脖子後面會黏著一團鼻屎。接著,我又受到另一次驚嚇,約翰尼和他爸媽走進來了。又隔了兩分鐘,本和他爸媽也進來了,而大衛·雷和他爸媽就跟在他們後面。他們是來看好戲的,我一定要振作起來,不能讓他們看笑話。不過,我還是很高興他們來了。我記得有一次本告訴我,他們都是我的好兄弟。
看到來的人這麼踴躍,我只能說,奇風鎮的人對自己家鄉的事一定很熱心。如果不是這樣,那就可能是因為星期六晚上的電視不好看。有人打開會議廳的櫃子,拿出更多椅子。接著,弗農·撒克斯特進來了。一看到他,大家忽然安靜下來。他邁著大步走進會議廳,面帶微笑,而且還是老樣子,全身赤條條的,只是因為過了一個夏天,皮晒得比較黑。現在大家都已經習慣弗農了,知道眼睛該看哪裡,還有,不該看哪裡。「媽媽,那個人還是沒穿衣服!」魔女叫得好大聲,然而,除了少數幾個人竊笑了幾聲,幾個太太、小姐有點臉紅之外,其他人都沒什麼反應。大家都已經見怪不怪了。弗農拖了一把椅子擺在會議廳最後面的角落,坐下來,一副心滿意足的表情。
後來,斯沃普鎮長和普拉斯摩太太把一個裝滿了獎牌的箱子搬到桌上,這時候,現場大概已經來了七十多個「愛好文藝」的奇風鎮鎮民。格羅夫·狄安先生大概四十多歲,瘦高的身材,戴著一副銀絲框眼鏡。雖然他頭上戴的是一頂棕色的假髮,但他還是梳得很整齊。他揹著一個小揹包走到最前面,然後坐到桌子後面,就在鎮長和普拉斯摩太太旁邊。他拉開揹包的拉鍊,從裡面拿出一疊文件。我猜那應該就是得獎作品。總共三個獎項:短篇小說,散文,還有詩歌。
斯沃普鎮長站起來走到講臺上,用手指敲敲麥克風,沒想到擴音系統突然發出一陣刺耳的巨響,結果全場的人都鬨笑起來。斯沃普鎮長立刻對控制廣播系統的人比了個手勢。過了一會兒,麥克風音量調整好了,大家也跟著靜下來。鎮長清清喉嚨正要開口說話,底下的觀眾忽然起了一陣小騷動,大家在竊竊私語。我回頭去看門口,那一剎那,我的心立刻劇烈地跳動起來。女王走進來了。
她一身紫衣,戴著一頂圓盆帽,手上戴著手套,帽簷垂下一層薄紗遮住了她的臉。她雙臂、雙腿瘦得像竹竿,看起來弱不禁風。查爾斯·德馬龍在她旁邊攙著她的手肘。他還是老樣子,虎背熊腰,凸出的眉骨看起來真像狼人。月亮人跟在女王後面走進來,隔著三步的距離。他拿著枴杖,穿著一套黑得發亮的西裝,打著紅領帶。他沒戴帽子,所以那張黑白雙色的臉看起來格外分明。
那一刻,全場鴉雀無聲,要是當時有根針掉到地上,大家一定能聽得清清楚楚。或者,形容得更傳神一點,要是當時有一團鼻屎從魔女鼻孔裡掉出來,掉到地上,大家一定也能聽得清清楚楚。「噢,上帝啊。」媽媽驚呼了一聲。爸爸有點緊張地調整了一下坐姿。我覺得要不是因為我的關係,他很可能會當場站起來走出大門。
女王轉頭看看全場的人。座位都已經滿了。我偷偷瞄了她一眼。看到她那碧綠的雙眼,那一瞬間我彷彿聞到一股潮濕的氣息,一種沼澤裡特有的花香。接著,弗農突然站起來向女王鞠了個躬,把位子讓給她坐。她邊坐下面對弗農說:「噢,謝謝你。」她的聲音還是像平常一樣有點微微顫抖。弗農還是站在後面,而查爾斯·德馬龍和月亮人則分別站在女王兩邊。這時候,大概有五六個人忽然站起來走出去。其實,他們走出去,並不是因為跟我爸爸一樣怕女王。那純粹是一種表達不滿的舉動,因為女王未經允許就貿然走進一個全是白人的地方。我們都心知肚明,而女王自己也心裡有數。我們就是活在這樣的時代裡。
「好了,時間差不多了,可以開始了。」斯沃普鎮長說。他轉頭看看全場的觀眾,接著看看坐在最後面的女王和月亮人,然後又再看看全場的觀眾。「各位先生,各位女士,歡迎蒞臨1964年奇風鎮文藝委員會寫作競賽頒獎典禮。首先,我要感謝大家的熱烈參與。要不是因為大家熱烈參與,寫作競賽根本無法順利進行。」
於是,他就這樣說了一大串場面話。要不是因為太緊張,我可能早就睡著了。接著,斯沃普鎮長逐一介紹了每位評審,還有文藝委員會的全體委員,然後是《亞當穀日報》的記者昆丁·法拉迪。他今天是特地來採訪得獎人,拍幾張照片。後來,斯沃普鎮長終於坐下,輪到普拉斯摩太太上臺。她開始宣布散文組第三名的得主。得獎人是一位叫德洛笛斯·海託華的老太太。她慢吞吞地站起來,從狄安先生手上接過稿子,然後慢慢走上講臺開始朗讀。那篇作品描寫的是她種藥草的樂趣,她足足唸了十五分鐘。唸完之後,她拿到獎牌,然後就回到座位上去。散文組第一名是一位老先生,叫喬治·伊格斯,體格很魁梧,牙齒已經掉了好幾顆。文章裡描寫,有一次他開車去杜斯卡蘿莎市,結果快到市區的時候,車子突然爆胎。當時路上很多車子來來去去,可是卻沒有人願意停下來幫他。後來,我們鎮上人稱大熊的布萊恩教練正好路過,立刻停車問他需不需要幫忙。於是,這篇文章證明了大熊教練果然是個大好人。
接下來宣布的是詩歌組的得獎人。沒想到,當普拉斯摩太太宣布第二名的時候,觀眾席中站起來的人竟然是魔女的媽媽。你一定不難想像我當時的驚訝。那首詩的部分內容是這樣的:「那個夏日,太陽對雨說,雨啊,請別再下,因為我必須讓陽光灑遍大地,然而,看著那蔽天的烏雲,我好想哭泣……」她朗誦那首詩的時候,情緒非常激動,我真怕她會當場哭出來,彷彿整間會議廳就快下起她詩中的大雨。她才剛唸完那首詩,魔女和她爸爸立刻拚命鼓掌,拍得好大聲,彷彿她媽媽是希臘詩人荷馬再世。
第一名的得主是一位滿臉皺紋的老太太,叫海倫·特羅特。基本上,那首詩的內容是一封情書,第一段是:「他滿腔熱血,捍衛正義,無懼一切……」而最後一段是:「噢,他的笑容如此可親,我們摯愛的州長,喬治·華萊士。」
「噢,天哪。」爸爸暗暗嘀咕了一聲。那個喬治·華萊士公然鼓吹種族隔離政策,是歧視黑人的急先鋒。女王,查爾斯·德馬龍,還有月亮人,他們沒有當場站起來抗議,真是很有風度。
這時普拉斯摩太太又宣布:「接下來是短篇小說組。」
我忽然很後悔沒帶軟木塞來,後悔莫及。
「我們奇風鎮從1955年開始舉辦寫作競賽,今年的得主是有史以來年紀最小的一位。由於這篇作品的內容是真實事件,所以評審委員都有點為難,不知道該把它歸類為短篇小說,還是散文。不過,最後我們一致認為作者才華橫溢,充滿想像力,所以還是決定把它歸類為短篇小說。那麼,我們歡迎第三名得主上臺為我們朗讀他的作品。作品的標題是《黎明前的時刻》,作者是科里·麥克森。」說著普拉斯摩太太開始帶頭鼓掌。爸爸為我打氣說:「上去吧,讓他們瞧瞧。」於是我只好站起來。
我戰戰兢兢地走上講臺。這時候,我聽到大衛·雷嘰嘰咯咯地笑起來,然後聽到啪的一聲,看到他爸爸在他脖子後面用力拍了一下。狄安先生把我的作品遞給我,接著普拉斯摩太太把麥克風往下壓到我嘴巴的高度。我看著底下的人群,忽然感覺他們變成了模糊的一片,只看到無數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那時,我忽然恐慌起來,開始想到褲襠的拉鍊。拉鍊有沒有拉上來?要不要低頭去看看?接著我忽然看到《亞當穀日報》那個攝影記者,他那巨大的鏡頭正對準著我。我的心臟差點從嘴裡跳出來,而且感到一陣反胃。可是我知道,萬一我當場吐出來,我這輩子就不用再見人了。我聽到有人咳了幾聲,有人在清喉嚨。每一雙眼睛都盯著我。我手上拿著稿紙,抖個不停。
「慢慢來沒關係,科里,慢慢唸。」普拉斯摩太太安慰我。
我低頭看看稿紙上的標題,準備唸出來,但我忽然覺得喉嚨好像被什麼東西哽住了,根本發不出聲音。我開始眼前發黑,難道,我真的快要在眾目睽睽之下昏倒了嗎?難道我真的會變成《亞當穀日報》的頭條新聞嗎?想像報紙上出現一張照片,照片中的我翻白眼,倒在地上渾身發抖,褲襠拉鍊沒拉上,露出裡面的白內褲。難道報上真的會出現那種照片?
「放輕鬆。」普拉斯摩太太安慰我。我聽得出來她已經開始緊張了。
我感覺眼球彷彿快要從眼眶裡爆出來掉到地上到處亂跳。我看到大衛·雷、本和約翰尼。他們都已經笑不出來了。看樣子不妙。我注意到散文組第一名那位喬治·伊格斯先生一直低頭看手錶。這也不妙。我聽到觀眾席裡有人低聲嘀咕著:「可憐哪,看那孩子嚇壞了!」
這時,我注意到坐在最後面的女王忽然站起來了。她的眼睛隔著面紗凝視著我,那眼神是如此平靜祥和。她揚起下巴,那姿態彷彿在對我說兩個字:勇氣。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感覺整個肺都震動起來。今天是我的大日子,就在此時此地。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振作起來。
於是我開口了。「黎明前——」透過麥克風,我聽到自己的聲音突然變成驚天動地的巨響。我嚇了一跳,忽然又愣住了。普拉斯摩太太拍拍我背後,彷彿想安撫我。「——的時刻。」我要繼續唸,「作者科——科——科里·麥克森。」
於是我開始唸了。那些字句,那個故事,早已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中。雖然我的聲音聽起來不像自己的聲音,但那個故事卻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當我繼續一字一句地往下唸,我發覺現場忽然不再有人咳嗽,不再有人清喉嚨,不再有人竊竊私語了。讀著故事,感覺就好像沿著一條熟悉的小路穿過森林。我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那種感覺是如此的自在安心。當我鼓起勇氣抬頭看看底下的觀眾,那一刻,我真的感覺到了那種自在。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當眾朗讀自己的作品。而就像生命中許許多多第一次的體驗,那時的感覺會跟著你一輩子。我也說不上來那種感覺是什麼,不過,那種感覺深深烙印在我內心深處,永遠無法磨滅。每個人都看著我,每個人都在聽我說故事。當那些字句在我腦海中醞釀成形,然後從我口中流瀉而出,時間彷彿也隨之靜止了,凝固了。那些字句彷彿帶著滿屋子的人踏上一段旅程,而沿途他們都會看到同樣的景象,聽到同樣的聲音,感應到同樣的思緒。雖然,3月那個冷冽的早晨,他們並沒有跟我一起在薩克森湖邊,但當時的景象卻隨著那些字句滲透到他們腦海中,滲透到他們的記憶中。當我看著現場的觀眾,我感覺得到他們都渴望跟隨我。我想帶他們去一個地方,而他們也渴望跟著我到那裡去。那種感覺是最棒的了。
當然,這些都是我很久以後才想通的。當時,稿子已經快唸完了,我忽然察覺全場的觀眾變得好安靜。我發現了啟動時光機器的奧祕,我發現自己竟然擁有一種做夢都想不到的力量。我發現了一個神奇的盒子,叫打字機。
我發覺自己的聲音越來越洪亮,表情越來越豐富,口齒越來越清晰,完全不像剛開始的時候那麼含混不清。我又驚訝又興奮。沒想到我是這麼喜歡大聲朗誦。這真是奇蹟中的奇蹟。
最後,我終於唸完了最後一個句子,說完了這個故事。
或者說,暫時告一段落。
媽媽第一個帶頭鼓掌,接著是爸爸,然後全場的觀眾也都跟著開始鼓掌。我看到女王也在鼓掌。滿場的掌聲感覺真好,然而,剛剛我帶著全場觀眾踏上一段旅程,而他們全然地信任我,相信我一定知道方向,那種感覺更美好。也許,明天我會想跟爸爸一樣,長大要當送奶員,或許我會想當戰鬥機駕駛員,或是偵探。然而,此時此刻,我最希望的,是有一天自己能夠成為一個作家。這遠超過世上其他的一切。
我從斯沃普鎮長手中接過那枚獎牌,然後走回座位上。我一坐下,旁邊的人紛紛拍著我的背。我注意到爸媽露出笑容,感覺到他們為我感到驕傲。我並不在乎獎牌上的名字刻錯了,因為,重要的是,我知道自己是誰。這樣就夠了。
小說組第二名是特倫斯·霍斯默先生,他的故事描寫一個農夫在玉米收成之後如何和一群烏鴉鬥智。第一名的得主是埃達·耶爾拜太太,她的故事描寫耶穌誕生的那一天,所有的動物在午夜時分都跪到地上。然後,斯沃普鎮長又上臺致詞,他謝謝大家的熱情參與,最後希望大家平安回家。我和爸媽開始往門口走過去,半路上大衛·雷、約翰尼和本跑過來把我圍住。我感覺得到我比耶爾拜太太受到更多人的矚目。魔女的媽媽也擠過來向我道賀。她那寬大的臉上長滿了汗毛。她看著我媽媽說:「是這樣的,下星期六我們要給布倫達辦生日宴會,布倫達很希望你們家科里能過來。其實,剛剛那首詩是為布倫達寫的,因為她是個很敏感的孩子。不知道科里可不可以來參加布倫達的生日宴會?對了,不需要準備禮物,什麼都不用帶。」
媽媽轉頭看看我,看我有什麼反應。我看到魔女了,她和她爸爸站在會議廳另一頭。她對我揮揮手,一直竊笑。大衛·雷用手肘頂了我一下,笑得很邪門。那小子搞不清楚狀況,不知道自己死期快到了。我說:「可是,沙特利太太,星期六我好像要幫忙做點家事。對不對,媽媽?」
媽媽,我愛死媽媽了。她反應真快。「對呀!你要除草,還要幫你爸粉刷門廊。」
「啊?」爸愣了一下。
「門廊不粉刷不行了。」媽媽盯著他的眼睛,「只有星期六我們才能全家一起動員,把這些工作處理掉。」
「說不定我還可以找幾個朋友來幫忙。」我說。這下子,我那幾個死黨一定馬上就不見蹤影了。
「總之,只要你想來參加布倫達的宴會,她一定很歡迎。所有的親戚都會來。」她心裡有數。接著她轉身走回魔女旁邊,跟她說了幾句話。魔女還是跟剛剛一樣在竊笑。我忽然感覺腳底發冷。可是,我絕不能讓魔女對我存有任何幻想。絕對不能!叫我去她家,實在太慘無人道了。而且,天啊,她們家的親戚會是什麼模樣,實在不難想像。跟他們比起來,雜誌裡那些怪物說不定還可愛得多。
就在我們快到門口的時候,忽然聽到背後有人輕輕叫了一聲:「湯姆?湯姆·麥克森?」
爸爸立刻停下腳步轉身去看是誰。
站在他面前的是女王。
她比我印象中更矮,身高幾乎還不到我爸爸的肩膀。然而,她渾身散發出來的那種力量,十個男人加起來也比不上。你可以感覺到她的生命力。她就像一棵斑駁的老樹,歷經無數狂風暴雨卻依然屹立不搖。德馬龍先生和月亮人並沒有跟著她走過來。他們站得遠遠的。她是自己一個人走過來的。
「你好,我們又見面了。」媽媽說。女王朝她點點頭。爸爸的表情看起來很像那種被困在陷阱裡的小動物。他左顧右盼,那模樣彷彿拚命想找地方逃。不過,他這個人非常有紳士風度,不會對人這麼沒禮貌。
「湯姆·麥克森,」她又說,「你和你太太教出了一個很有天分的兒子。」
「我……我們……我們儘量想把他教好。謝謝你。」
「他口才真好。」說著女王對我笑了一下,「你表現得很不錯哦。」她說。
「謝謝。」
「那輛腳踏車好不好騎?」
「很棒。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火箭。」
「嗯,好名字。」
「我喜歡這個名字。而且……」我想了一下,決定告訴她,「而且車燈裡有一隻眼睛。」
她略略揚了一下眉毛。雖然那動作輕微到無法察覺,但我還是注意到了。「真的?」
「科里!」爸爸呵斥了我一聲,「別胡說八道!」
「我倒覺得,」她說,「男孩子的腳踏車必須很清楚自己該往哪個方向走。它必須能夠判斷前面的道路安不安全,會不會碰到麻煩。在我看來,男孩子的腳踏車應該具備某些特性,比如說,應該要像馬一樣有活力,像鹿一樣靈敏,有時候,甚至應該要像蛇一樣狡猾。你不覺得嗎?」
「是的。」我說。看樣子,她知道火箭的祕密。
「謝謝你的好意,送了科里一輛腳踏車。」爸爸對她說,「雖然我們家不隨便接受別人施捨,不過——」
「噢,麥克森先生,你怎麼可以說那叫施捨呢?那是為了表達我的謝意,因為科里幫了我很大的忙。麥克森先生,你家裡還有什麼東西壞了嗎?我可以請萊特富特先生過去幫你修。」
「謝謝你,不用了。家裡的東西都很好。」
「嗯,」她忽然凝視著我爸爸,「其實,東西什麼時候會突然壞掉,是很難說的,不是嗎?人也是一樣。」
「很高興見到你……呃……夫人。」爸爸忽然攙住媽媽的手肘,「不過,我們該回家了。」
「麥克森先生,有件事我必須跟你談一談。」我們轉身正要走開的時候,女王忽然說,「那是人命關天的事。我想,你應該懂我的意思。」
爸爸立刻停住腳步。我注意到他在用力咬牙。看得出來他很想轉身走開,可是卻被她懾住了,動彈不得。說不定他也跟我一樣,感受到她渾身散發出來的生命力越來越強烈——那種原始的、充滿野性的生命力。他似乎很想往前跨出一步,可是兩條腿卻被釘在地上無法動彈。
「你相信主耶穌基督嗎,麥克森先生?」女王問他。
這問題終於突破了他最後的心理防線。他立刻轉身面對她。「我相信。」他一臉莊嚴。
「我也相信。耶穌基督是天底下最完美的人。但儘管如此,他也會痛苦,也會掙扎,也會流淚,也會有茫然無助的時候。那些痲瘋病人和重病的人把他團團圍住,哀求他為他們施行神蹟。他們糾纏不休,耶穌基督被他們纏得筋疲力盡。麥克森先生,我的意思是,即使是耶穌基督有時候也需要幫助,而且對他來說,開口求別人幫助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我不需要……」他說到一半就說不下去了。
「我相信任何人腦海中偶爾都會浮現出某些景象。」女王說,「那是人類的一種本能。而我們看到的那些景象都只是片斷的畫面,只是整個大景象的一小部分,就像整張大拼圖的一小片。雖然我們看到了那些畫面,可是卻不知道那是整體畫面的哪個部分。那些景象,通常都是在我們睡覺的時候出現在我們夢裡,不過也有時候,大白天我們也會看到。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有這樣的經驗,只不過,大家都猜不透那代表什麼意義。你懂嗎?」
「不懂。」我爸說。
「噢,你當然懂。」她忽然舉起一根枯瘦的手指,「我們這個世界就像一團黏黏的膠帶,大家的眼睛都被蒙住了,耳朵被摀住了,根本看不到,也聽不到另外一個。」
「另外一個?另外一個什麼?」
「另外一個世界。隔著一條河,有另一個世界。」她說,「薩克森湖底那個人就是在那個世界呼喚你。」
「我不想聽這些。」雖然嘴裡這麼說,他卻一動也不動。
「他在呼喚你。」她繼續說,「我也聽得到他的呼喚。他害得我沒辦法睡覺。我年紀大了,需要休息,需要清靜。」她往前跨了一步湊近爸爸,盯著他的眼睛。「那個人想告訴你是誰殺了他,這樣他才能安息。噢,他拚命想引起你的注意,可是他卻說不出凶手的名字,也說不出他的長相。他能讓我們看到的,也就只有那些零星片斷的畫面。要是你願意來找我,那我們就可以把我們腦海中的影像拿出來討論,一起歸納分析,把完整的真相拼湊出來。這樣一來,以後你晚上就可以好好睡覺,我也一樣,而他的靈魂也可以安息了。更重要的是,我們可以抓到凶手。我們可以把那個躲在我們奇風鎮的凶手揪出來。」
「我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那種——」
「不管你相不相信,你自己決定。」女王打斷他的話,「不過,要是今天晚上那個人又來找你,你一定要認真聽他說話。你別無選擇。而且我相信今天晚上他一定會來找你。所以,麥克森先生,我的建議是,你最好認真聽他說什麼。」
爸爸似乎想說什麼。他張開嘴,可是卻說不出半句話。
「對不起。」我忍不住開口問女王,「不知道能不能請教你一個問題……請問你有沒有……有沒有做過別的夢。」
「噢,當然有。我常常做夢。」她說,「不過問題是,在我這個年紀,我做的夢常常是重複的。」
「呃……請問……請問你有沒有夢見過四個小女孩?」
「四個小女孩?」她問。
「對,四個小女孩。她們就像你一樣,黑皮膚。她們都穿得很漂亮,就像禮拜日上教堂那樣。」
「沒有,」她說,「好像沒有。」
「我常常夢見她們。雖然不是每天晚上都會夢到,可是常常會。你覺得那代表什麼意義呢?」
「一個大真相的片斷。」她說,「很可能是一件你已經知道的事,可是你卻不清楚究竟是哪件事。」
「怎麼說?」
「也許那並不是幽靈在呼喚你。」她解釋說,「說不定那只是你自己內心深處的某種疑惑,你拚命想解開某個謎團。」
「哦。」我說。女王也夢見了我爸爸夢見的東西,可是她卻沒有夢見我夢中的景象,那一定是因為那並不是過去的幽靈在呼喚我,而是某種對未來的隱憂。
「等我們布魯頓區的新博物館落成之後,你們一定要來參觀。」女王對媽媽說,「我們募到了一些錢,娛樂中心已經開始蓋了,應該再過幾個月就完工了。裡面的展覽廳一定很漂亮。」
「我聽說過。」媽媽說,「祝福你們。」
「謝謝。嗯,等開幕典禮日期確定之後,我一定會通知你。還有,麥克森先生,別忘了我剛剛說的話。考慮一下。」她伸出一隻戴著紫手套的手,爸爸立刻抬起手跟她握握手。爸爸雖然有點怕女王,不過,再怎麼樣他還是很有紳士風度的。「你隨時可以來找我。」
說完女王就走回月亮人和德馬龍先生旁邊,然後他們一起走出了門。外頭夜色已深,四下一片寂靜,空氣中帶著一絲暖意。我們也很快就跟在他們後面走出去。一走出大門,正好看到他們開車走了。不過,他們這次開的並不是那輛鑲滿了塑膠製鑽石的大轎車,而是一輛淡藍色的雪佛蘭。有幾個觀眾還站在路邊的人行道上聊天,他們一看到我立刻又讚美了我幾句,說他們很喜歡聽我朗讀。「一定要繼續寫啊!多寫一些那樣的好故事!」多拉爾先生鼓勵我。接著我聽到他得意洋洋地對另一個人說:「你知道嗎,那孩子的頭髮都是在我那裡剪的。告訴你,我已經給他剪了好幾年了!」
然後我們開車回家。我兩手抓著獎牌擺在大腿上。「媽媽,」我問,「布魯頓區的博物館是哪種博物館?裡面擺的是恐龍骨頭嗎?」
「不是。」爸爸告訴我,「裡面展覽的是黑人民權運動的東西,像是文件、信件和照片之類的。」
「我聽說是黑奴的歷史文物。」媽媽說,「可能是像腳鐐、手銬、烙鐵之類的東西。莉絲貝特·西爾斯告訴我,女王把她那輛寶貝的老爺車賣了,錢都捐出來當建築經費。」
「還記不記得有人在她家院子裡燒掉了一個十字架?我保證那些人對那座博物館一定很有意見。」爸爸說,「三K黨那幫人一定會有所行動。」
「我覺得那座博物館很有意義。」媽媽說,「我覺得他們一定要了解自己的過去,才知道未來該往哪個方向走。」
「哼,我也知道三K黨希望他們往哪個方向走。」爸爸開始減速,轉個彎開上希爾託普路。我注意到遠處撒克斯特家的豪宅在樹林間的隙縫裡忽隱忽現,整座屋子燈火通明。「她很厲害。」爸爸忽然說。他很像在自言自語。「我是說那個女王。」我們都知道他說的是誰,「她真的很厲害。我覺得自己好像被她看透了。我無法抗拒她那種眼神。她知道我在想——」說到這裡他好像猛然意識到我們在旁邊,於是又不說了。
「我陪你一起去。」媽媽鼓勵他,「要是你想去找她,我一定會守在你旁邊。她想幫助你。我真希望你能接受她的好意。」
他沒吭聲。車子已經快開到家了。「我會考慮的。」他說。他的意思是叫我們不要再提女王了。
爸爸知道自己隨時可以去找女王,也知道自己確實需要她的幫助。薩克森湖底那個幽靈一直在糾纏他,而他知道她有辦法趕走那個幽靈。問題是,他還沒有心理準備。我不知道他最終能不能下定決心去找女王。那只能看他自己了。他必須自己決定要不要跨出第一步,沒人能夠強迫他。眼前我必須先應付自己的難題。第一,我一直夢見那四個黑人小女孩,第二,魔女對我有意思,第三,我該怎麼應付老鐵肺,第四,我下一篇作品該寫什麼?
還有那根綠羽毛。永遠都是那根綠羽毛。那根綠羽毛被我收在一個神祕的抽屜裡,然而,羽毛背後隱藏的謎團卻依然陰魂不散地糾纏著我。
那天晚上,爸爸幫我把獎牌掛到房間的牆上,正好在打字機上面。那獎牌掛在兩張圖片中間,看起來很舒服。左邊的圖片是脖子上釘了一根螺栓的科學怪人,右邊的圖片是穿著黑斗篷露出兩顆獠牙的吸血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