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帽子上的綠羽毛
奇風歲月 by 羅伯特·麥卡蒙
2019-10-24 21:08
「科里!」
有人壓低聲音叫我。一聽到那個聲音我就知道麻煩來了。我假裝沒聽到。
「科里!」
不行,不能回頭看。綽號老鐵肺的朱迪絲·哈珀老師正在黑板前面教我們分數的除法計算。對我來說,每次上數學課,感覺就像走進電視裡那種「陰陽魔界」的世界,而分數計算令人眼花撩亂的程度有如走進異次元空間。
「科里!」她又在叫我了。她就坐在我後面。「我手指上有一團綠綠的、黏黏的東西喔。」
噢,天啊!又來了!
「你馬上轉頭過來笑一個給我看,否則我就把這個黏黏的東西抹在你脖子後面。」
今天是開學第四天。自從開學第一天,我就已經知道今年日子難過了。因為不知道哪個白痴老師說魔女是「資質優異兒童」,讓她連跳兩個年級,結果,她竟然變成了我的同班同學。再加上,我們這位老鐵肺老師分配座位有個怪癖——男生、女生、男生、女生、男生、女生,結果,魔女就坐在我後面的位子上了。
而這還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的是,那天大衛·雷把我拉到一邊偷偷告訴我,說魔女對我有意思,非常非常有意思。他邊說邊笑,笑得好邪門。
「科里!」我已經沒辦法假裝沒聽到了。
於是我只好回頭看看她。上次她叫我回頭,我不理她,結果她用手指蘸口水在我脖子後面畫了一顆心。
布倫達·沙特利露出猙獰的笑容,她那滿頭紅髮油膩膩、髒兮兮的,亂得像雜草,兩隻眼睛骨碌碌轉來轉去,滿是狡猾的神色。接著她伸出食指給我看,我才發現她手指上根本沒有什麼黏黏綠綠的東西,只不過是指甲有點髒。
「你上當了。」她壓低聲音說。
「科里·傑伊·麥克森!」老鐵肺忽然大吼了一聲,「你眼睛在看哪裡?」
我趕緊回頭看前面,差點扭到脖子。我聽到旁邊有人在竊笑。真是一群不講義氣的傢伙。我心裡明白,老鐵肺不會這麼輕易放過我。她最恨學生沒把她放在眼裡。「哼,看樣子,你分數的除法一定很厲害,是不是?」她兩手叉在肥得像汽油桶的屁股上,「那麼,就請你上來算幾題給大家看看,教教大家怎麼算,好不好?」說著她伸長手臂,要把手上那截黃色粉筆遞給我。
從我的座位上走到她面前,這短短的幾步路,簡直比死刑犯從牢房走到電椅前更恐怖。接著我從老鐵肺手中接過那截粉筆,走到黑板前面,垂頭喪氣像一隻可憐兮兮的小狗。「好,」她說,「我唸幾個分數,你寫到黑板上。」於是她開始唸,而我就乖乖寫到黑板上,可是寫到一半粉筆忽然斷了。這時納爾遜·比特納忽然大笑起來。這下子可妙了,不到兩秒鐘,我身邊又多出一個倒楣鬼。
大家都已經明白,我們是沒有能力和哈珀老師正面對抗的。我們根本不是她手上那本數學書的對手。要是想征服她,我們必須慢慢來,而且必須像狙擊手一樣暗中攻擊,設置機關伺機而動,慢慢摸出她的弱點。現在,我們已經摸出了每位老師的弱點:有人痛恨學生嚼口香糖,有人痛恨學生在他背後偷笑,也有人受不了學生在油布毯上磨鞋底。另外,像是咳嗽咳個不停,或是發出像豬一樣的咕嚕聲,或是不停地清喉嚨,或是把口水吐在黑板上,類似以上種種行徑,都會被那些像希特勒一樣專制的老師視為挑釁。也許哪天我們應該慫恿魔女用鞋盒裝一隻發臭的動物屍體帶到學校來,或是慫恿她從她那神奇的鼻孔裡噴出一坨鼻屎,把哈珀老師嚇到頭髮一根根豎起來。
「錯了錯了錯了!」我好不容易把黑板上的題目算出來,老鐵肺卻立刻咆哮起來,「你這個蠢材!回去坐好!上課專心聽講!」
被老鐵肺和魔女前後夾攻,真是要命。
到了下午三點,放學的鐘聲響了,我和大衛·雷、約翰尼、本聊了幾句,然後就騎上火箭回家了。天色一片灰暗陰沉。回到家,我走進廚房,看到媽媽正在清洗烤箱。她拚命想把黏在烤箱裡的餅乾屑刷乾淨。她一看到我立刻說:「科里!剛剛鎮長辦公室有一位小姐打電話來找你。大概是十分鐘前。她說斯沃普鎮長要找你。」
「斯沃普鎮長?」我正伸手要去拿餅乾,聽到這句話忽然愣了一下,「找我有什麼事?」
「她沒說。不過她說是很重要的事。」媽媽轉頭瞥了窗外一眼,「暴風雨快來了。看看你要不要再等一個鐘頭,等你爸爸回來,讓他開車送你去法院。」
這時我忽然覺得很好奇。斯沃普鎮長找我到底有什麼事?媽媽又鑽進烤箱裡繼續猛刷,我轉頭看看窗外越來越濃的烏雲。「我應該可以在下雨之前趕到。」我說。
媽媽又從烤箱裡鑽出來,抬頭看看外面的天空,皺起眉頭。「很難說。我看雨隨時可能會下,我怕你會淋到雨。」
我聳聳肩。「應該不會啦。」
我看她那種杞人憂天的習性又快發作了,但沒想到她忽然遲疑了一下,沒有再說什麼。自從上次露營回來之後,我看得出來她拚命告訴自己,不需要再替我操那麼多心了。雖然我在森林裡迷了路,碰到危險,但我畢竟平安無恙地度過了。於是她終於說:「好吧,那你就去吧。」
我拿了兩塊餅乾,然後就轉身走向門廊。
「萬一雨下得太大,你就先待在法院等雨停!」她忽然又喊了一聲,「聽到了沒?」
「聽到了!」我應了一聲,然後就跳上火箭騎上路,邊騎邊嚼餅乾。結果,離開家還沒多遠,火箭突然震了一下,接著我感覺到把手忽然向左偏。這時候我看到了。我看到布蘭林兄弟就在前面。他們並肩騎著那兩輛黑色的腳踏車,不過,他們和我同方向,所以沒看到我。我忽然明白了,原來火箭是叫我在下一個路口向左轉,於是,我也就乖乖照它的意思繞路走。
法院坐落在商店街的盡頭,是一棟歌德式建築,外牆灰灰暗暗的。我騎到那裡的時候,天上已經開始打雷,而且開始飄下雨絲。雨水打在身上涼颼颼的,感覺得到,夏天真的已經是過去式了。我用鐵鏈把火箭鎖在一根消防栓上,然後就走進法院大門。裡頭飄散著一股地下室的黴味,牆上有一面指示牌,上面寫著斯沃普鎮長辦公室在二樓,於是我開始爬上樓梯。樓梯很寬,四面牆上都是那種高高的長窗,看得到外頭那陰沉黑暗的天空。樓梯最頂端的欄杆上有三座怪獸石像,它們兩條長滿鱗片的腿縮到胸口,兩隻爪子環抱在胸前。有一面牆上掛著一面破爛不堪的南方聯盟的國旗,底下有幾個展示櫃,裡頭擺了幾套當年南軍的棕色制服,制服上滿是蟲蛀的破洞。我頭頂上是高高的玻璃穹頂,必須架梯子才上得去。轟隆隆的雷聲在穹頂裡迴盪著。
我沿著那條長長的走廊一路往裡面走。走廊地上鋪著黑白雙色的油布毯,兩邊是一間間的辦公室:工商管理處,稅務處,遺囑認證法庭,交通裁決法庭,諸如此類。裡面的燈都關了。這時我看到一個男人從一個房間裡走出來。那扇門上有一扇霧面玻璃小窗,玻璃上寫著:清潔工具房。那個人一頭黑髮,領口打著一個藍色的蝴蝶結。他從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找出其中一把鎖上門,然後轉頭看著我。「有什麼事嗎,小朋友?」他問我。
「我跟斯沃普鎮長有約。」我說。
「走廊最裡面那間就是他的辦公室。」接著他低頭看看手錶,「不過,他可能已經走了。通常下午三點半左右,辦公室的人就都走了。」
「謝謝你。」我跟他說了聲謝謝,然後繼續往前走。他朝樓梯口走過去,我聽到他嘴裡哼著一首我沒聽過的曲子,口袋裡的鑰匙叮叮噹噹地響。
接著,我經過漆黑的會議室和檔案室,來到走廊盡頭。那裡有一扇很大的橡木門,門上貼幾個黃銅字:鎮長辦公室。門邊也看不到電鈴。我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敲門。我就這樣站在那邊猶豫了好半天,外頭雷聲隆隆。最後,我終於舉起拳頭敲敲門。
過了一會兒,門開了,有一位女士探頭出來。她戴著牛角框眼鏡,滿頭銀灰色的頭髮,臉型有如大理石雕像,輪廓很深。她揚起眉毛,露出疑惑的眼神。
「我是……我跟斯沃普鎮長有約。」我說。
「哦,你是科里·麥克森對嗎?」
「是的。」
「請進。」她拉開門,我立刻走進去。一進門,我立刻聞到一股紫羅蘭的香味。不知道是她噴的香水,還是她頭髮的味道。辦公室裡鋪著紅地毯,擺著一張辦公桌,幾把椅子,還有一座擺滿了雜誌的書架。有一面牆上掛了一張奇風鎮的地圖,邊緣已經發黃。辦公桌上有一個文件收發盤,一疊堆得很整齊的紙,還有一張裱框的照片,上面是一對年輕男女,面帶微笑,兩人一起抱著一個小嬰兒。另外,桌上還有一個名牌,上面寫著:「伊內茲·阿克斯福德」,底下還有一行更小的字:鎮長祕書。
「你先坐一下。」阿克斯福德太太說。辦公室另一頭有另一扇門,她走到門口輕輕敲了一下。接著我聽到斯沃普鎮長在裡面問了一聲:「什麼事?」阿克斯福德太太開門對他說:「那孩子來了。」
「謝謝你,伊內茲。」我聽到椅子嘎吱一聲。「今天的事也處理得差不多了,你可以下班了。」
「要叫他進來嗎?」
「請他再等兩分鐘,我馬上就好。」
「知道了。噢,對了……交通信號燈申請書你簽名了嗎?」
「我還要再仔細看看,伊內茲。我明天一大早就看。」
「好的,那我就明天早上再處理。」說完她就轉身走出來,關上門,然後對我說:「你再等兩分鐘,鎮長馬上就好。」於是我乖乖站在那邊等。阿克斯福德太太把辦公桌的抽屜鎖好,拿出她那個咖啡色小皮包,把桌上的相框扶正。接著,她把皮包夾在腋下,轉頭看看四周,好像在檢查看看是否有什麼東西沒收好。然後她就一聲不響地走出門口,甚至沒跟我說聲再見。
我只好繼續等。屋外雷聲隆隆,迴盪在空蕩蕩的法院裡。我聽到外面開始下雨了,一開始雨勢不大,但很快就劈哩啪啦下起了滂沱大雨。
這時候,鎮長辦公室的門突然開了,斯沃普鎮長從裡面走出來。他穿著一件藍襯衫,捲著袖子,胸前的口袋上用白線繡著他姓名的縮寫字母。他褲子上的揹帶是紅條紋的。「科里!」他笑著對我說,「來,請進,我們聊一聊。」
我無法形容此刻的感受。當然,我認識斯沃普鎮長,不過,我從來沒跟他講過話。而此刻,他就站在我面前對著我微笑,叫我進他的辦公室!這件事要是說給我那幾個死黨聽,他們一定不相信,就好像上次我告訴他們老摩西的事,他們也是打死都不相信!
「請進請進!」鎮長又說了一次。
於是我走進他的辦公室。裡面到處都是擦得明亮的木頭傢俱,空氣中飄散著菸草的香氣。裡頭有一張很大的辦公桌,大得像航空母艦。書架上擺滿了厚厚的皮面精裝書,不過我覺得那些書好像根本沒人翻過,因為側邊的書頁上看不到書籤條。而且,每一本都一樣。另外,那張辦公桌前面鋪著波斯地毯,上面擺著兩把黑色的皮椅。從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得到整條商店街,只是現在大雨滂沱,窗外一片霧濛濛的。
斯沃普鎮長一頭灰髮往後梳得很整齊,一雙深藍色的眼睛,神情很親切。他關上門,走回辦公桌後面,然後對我說:「坐啊,科里。」我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該坐哪把椅子。「隨便坐沒關係。」於是我選了左邊那把椅子坐下。我一坐下就聽到坐墊發出噗嗤一聲。斯沃普鎮長坐回他自己的椅子上。那把椅子有雕花扶手,看起來很考究。偌大的桌面上只擺了一部電話,一盒菸草,一個皮面筆筒,裡面插滿了鋼筆,一個菸斗架,上面插著四支菸斗,其中一支是白色的,上面雕著一張大鬍子的臉孔。
「這雨下得可真不小,是吧?」他兩手擺在桌面上,十指交叉,然後又對我笑了一下。這次我注意到他的牙齒很白。
「真的很大。」
「嗯,下點雨也好,農夫的田裡需要雨水,不過,希望不要像上次那樣變成大洪水就好了。」
「嗯。」
接著,斯沃普鎮長清清喉嚨,手指在桌上敲個不停。「你爸媽在外面等你嗎?」他問。
「沒有。我自己騎腳踏車來的。」
「噢,天啊,那你等一下騎回家不是要淋成落湯雞了?」
「沒關係。」
「那可不太好。」他說,「萬一半路上出了什麼意外,那怎麼辦?雨勢這麼大,視線不好,萬一開車的人沒看到你,你可能會被車子撞到,或者,你有可能會摔進水溝裡,而且……」剛剛他表情忽然變得很嚴肅,但說到這裡他忽然又對我笑起來,「哎,反正這樣不太好。」
「我知道。」
「你一定很好奇,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找你,對不對?」
我點點頭。
「這次的寫作競賽,我也是評審委員之一,你應該知道吧?我很喜歡你的故事。真的,得獎是應該的。」他拿起一支菸斗,打開那盒菸草。「實至名歸。你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得獎者。」他用手指捏起菸草塞進菸斗裡,我一直看著他的動作。「我查過從前的紀錄,你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一個。你爸媽真的應該引以為榮,而且,你應該也感到很驕傲。」
「那沒什麼。」
「噢,你太謙虛了。科里!換成是我,當年在你這個年紀,我根本不可能寫得出這樣的故事!絕不可能!我數學還不錯,可是英文就很不怎麼樣。」他從口袋裡掏出一盒火柴,點燃一根,把火頭湊近菸斗裡的菸草,用力吸了幾口,然後嘴裡噴出一團煙。他眼睛一直看著我。「你很有想像力。」他說,「你故事裡有一段提到說,你看到一個人站在馬路對面的樹林邊上。我很喜歡那一段。你怎麼想得出這種東西?」
「我真的——」我本來要說我真的看到,可是話說到一半忽然聽到有人敲門,然後阿克斯福德太太又走進來了。「斯沃普鎮長,」她說,「外面雨實在下得太大了,真可怕!我想走到車子那邊都走不過去。而且,我的頭髮昨天才燙過!你這裡有雨傘可以借我一下嗎?」
「應該有。你到那邊的櫃子裡去找找看。」
她打開櫃子,在裡面摸了半天。「角落裡應該有一把。」斯沃普鎮長告訴她。「哎喲,裡面黴味怎麼那麼重!」阿克斯福德太太驚呼了一聲,「一定有東西發黴了!」
「是啊,改天應該好好清理一下。」他說。
阿克斯福德太太從櫃子裡拿出一把雨傘,皺著鼻頭。她另一隻手從裡面拿出兩團看起來像布的東西,上面全是白白的黴。「你看看這個!」她說,「裡面一定是發黴了!」
那一剎那,我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彷彿瞬間凍結了。
阿克斯福德太太手上拿的是一件長滿了黴的雨衣,還有一頂皺巴巴的帽子。那頂帽子彷彿被水泡過太久,幾乎快爛了。
而帽子上有一個銀色的小圓片,上面綁著一根綠羽毛。
「天啊!你聞聞看!」阿克斯福德太太眼睛、鼻子皺成一團,「你把這些東西收起來做什麼?」
「那是我最喜歡的帽子。不過,也許應該說是我從前最喜歡的帽子。大洪水那天晚上被水泡爛了。本來想找人修理一下,看看能不能修得好。還有那件雨衣,我已經穿了十五年了。」
「難怪你一直不肯讓我給你清理櫃子!裡面到底還藏了什麼東西?」
「你就別管了!趕快回去吧!勒羅伊還在家裡等你呢!」
「這個要我順便拿出去扔掉嗎?」
「不要!不要!」斯沃普鎮長說,「你就放回櫃子裡好了!然後把櫃子的門關起來!」
「天哪。」阿克斯福德太太把東西放回櫃子裡,嘴裡一邊嘀咕著,「你們這些男人比小孩子還糟糕!小孩子總是黏著他們小時候用的毯子不放,而你們這些男人老是把垃圾當寶!」她砰的一聲用力關上櫃子的門,「好了,放回去了!門關上了都還聞得到黴味,真受不了!」
「好了,沒關係的。你趕快回家吧,路上小心。」
「我知道。」她瞥了我一眼,然後就拿著雨傘走出了辦公室。
剛剛他們說話的時候,我緊張得連氣都不敢喘。此刻我才回過神來,吸了一口氣,感覺整個肺彷彿火在燒。我開始發抖了。
「科里,」斯沃普鎮長說,「我們剛剛說到哪裡了?哦,對了,你說你看到一個男人站在馬路對面的樹林邊。你怎麼想得出這種東西?」
「我……我……」那頂綠羽毛的帽子就在我前面三公尺遠的櫃子裡。而斯沃普鎮長就是那個人。大洪水那天晚上,穿著雨衣、戴著那頂帽子的人就是他。「我……我故事裡並沒有說那個人是男人。」我說,「我故事裡寫的只是……只是有人站在那邊。」
「嗯,那裡寫得不錯。那天早上你一定很激動吧?」他手伸進另一個口袋裡。過了一會兒,他手又拿出來了,手上抓著一把銀色的小刀。
大洪水那天晚上,他手上拿的就是那把刀。當時我好怕他會偷偷走到爸爸後面捅他一刀,因為爸爸在薩克森湖邊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真希望我能寫得像你這麼好。」斯沃普鎮長說。他把手上的刀倒轉過來,刀柄末端有一根細鐵條。他用那根細鐵條翻攪菸斗裡燒紅的菸絲。「我一直都很喜歡看推理小說。」
「我也是。」我好不容易才說出話來。
接著他忽然站起來,雨水劈哩啪啦打在他身後的玻璃窗上。這時,忽然有一道閃電劃過天空,照亮了整個奇風鎮,那一瞬間,辦公室裡的燈忽然閃了一下。接著,轟隆隆的雷聲響徹雲霄。「噢,上帝啊。」斯沃普鎮長驚呼了一聲,「好險,這雷好像差點就打到地上。」
「是的。」我緊緊抓住椅子的扶手,那扶手已經快被我抓斷了。
「你在這裡等我一下。」他忽然說,「我要拿個東西給你看,看了你就明白了。」他走向門口,嘴上叼著菸斗,身後拖著一團煙霧,一步步走到門外阿克斯福德太太的辦公桌旁邊。門半開著,我看到他正在打開檔案櫃的抽屜。
這時我眼睛瞄向那個櫃子。
那根綠羽毛就在裡面,伸手就拿得到。也許,我應該偷偷把那根羽毛拔下來帶走,回家和那天黏在我鞋底那根羽毛比對一下。我是不是該這樣做?要是比對的結果吻合,我又該怎麼辦?
假如真的要做,那動作就要快。
這時候,斯沃普鎮長又打開一個抽屜,「你再等我一下!」他大聲對我說,「奇怪,怎麼不在這裡?」
該動手了。馬上。
我兩腿發軟,但我還是硬撐著站起來,打開那個櫃子。一打開,一股黴味立刻迎面撲來。我看到那件雨衣和那頂帽子丟在最底下的角落裡。接著我聽到斯沃普鎮長關上了那個抽屜。我立刻抓住那根羽毛用力一扯,沒想到竟然扯不掉。
斯沃普鎮長已經快走回到辦公室了。我的心臟彷彿快要爆炸了。外頭雷聲隆隆,大雨嘩啦啦打在玻璃窗上。接著我又用力一扯,這一次,帽帶上的那根綠羽毛終於被我扯掉了。我拿到了。
「科里?你在做什——」
這時窗外又劃過一道閃電,距離好近,那嘶嘶聲彷彿就在窗外。那一剎那,辦公室裡的燈忽然熄了,緊接著,一陣驚天動地的雷聲震得窗戶劈啪作響。
辦公室裡一片漆黑。那根羽毛在我手上,而斯沃普鎮長站在門口。
「科里,不要動。」他說,「你在哪裡?」
我不敢吭聲。我慢慢走到牆邊,背靠在牆上。
「科里?別鬧了。」辦公室裡一片死寂。我聽到他關上門,接著,我聽到鞋子踩在地板上的嘎吱聲——他已經朝我走過來了。「科里,坐下來,我要跟你好好聊聊。有些事我一定要跟你說清楚。」
此刻,窗外烏雲密布,辦公室裡宛如一座黑暗的地牢。我似乎看到他那瘦瘦高高的身影漸漸靠近。我必須繞過他才能出去。
「別這樣。」斯沃普鎮長的口氣很平靜,拚命想安撫我,但那種口氣一聽就知道很虛假,跟哈奇森先生一樣。「科里?」我聽到他深深嘆了口氣,「你已經知道了,對不對?」
沒錯。
「你在哪裡,科里?你怎麼不說話?」
我根本不敢吭聲。
「你是怎麼知道的?」他問,「告訴我。」
這時窗外再次劃過一道閃電。那一剎那的光亮,我看到了斯沃普鎮長。他臉色蒼白,顯得死氣沉沉,站在辦公室一角,菸斗冒出一陣陣煙霧,像幽靈一樣纏繞著他。我心臟已經快從嘴裡跳出來了。因為在剛剛那片刻的閃光中,我看到他手上拿著某種亮亮的金屬物。
「沒想到竟然被你發現了,科里。」斯沃普鎮長說,「我只是不希望你受到傷害。」
這時我再也忍不住了。我驚慌失措地大喊:「我要回家!」
「我不能讓你回去。」他的身影在黑暗中一步步向我逼近,「你懂嗎?」
我懂。那一刻,我閉住氣,抓緊那根羽毛,從他旁邊繞過去衝向門口。我不知道自己繞得夠不夠遠,不過我很順利地就跑到了門口。我立刻抓住門鎖用力轉,可是我手上全是汗,太滑了,轉不動。他一定是聽到了門鎖轉動的聲音,因為我聽到他說:「不要跑!」這時我感覺到他又逼近了。接著,門鎖終於被我轉開了,門應聲打開,我立刻像箭一樣衝出去,結果不小心撞到了阿克斯福德太太的辦公桌,桌上的相框啪的一聲倒了。
「科里!」他大叫了一聲,「不要跑!」
我撞到桌子之後立刻彈開,結果卻又撞上那排椅子,右邊膝蓋撞到硬邦邦的木頭。我立刻痛得慘叫一聲,然後繼續掙扎著想衝向門口,可是,那幾把椅子彷彿突然變成了活生生的東西,擋住了我的去路。就在這時候,斯沃普鎮長忽然抓住我的肩膀,此時,我背脊立刻躥起一股涼意。
「不要跑!」他又叫了一聲,手指越掐越緊。
我奮力掙脫他的手。我看到旁邊有一把椅子,立刻把椅子朝他推過去。他撞到那把椅子,絆了一跤,接著只聽到他大叫了一聲:「哎喲!」然後就摔倒在地上。我轉身拔腿就跑,拚命衝向門口。我本來已經有心理準備,他隨時可能抓住我的腳踝。那時,我忽然想到《火星人入侵》那部電影,想到那個關在玻璃盆裡的火星人頭。此刻,我想像斯沃普鎮長的手會像那個火星人的觸鬚一樣伸過來纏住我的腳踝。我心裡很害怕,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但我用力眨了幾下眼睛,強忍住淚水。接著,我忽然摸到了門鎖,於是就轉動門鎖用力一推,門開了。終於逃出來了。我立刻拔腿狂奔,一路衝過漆黑的走廊。我的鞋子踩在油布毯上嘎吱嘎吱響,轟隆隆的雷聲迴盪在空蕩蕩的法院裡。
「科里!快回來!」他聲嘶力竭地大喊,那口氣彷彿真的以為我會乖乖回去。接著,他開始跑過來追我。這時我腦海中開始浮現出可怕的想法。我想像自己被他打得不成人形,兩手被他銬在火箭上,然後被他連人帶車丟進薩克森湖裡。於是,我就隨著火箭往下沉,一直往下沉,沉到深不可測的湖底。
我衝得太快,不小心絆到了自己的腳,整個人摔到地上往前滑,下巴撞到了牆腳。但我立刻掙扎著站起來繼續跑。我聽到斯沃普鎮長的腳步聲就在我後面。「科里!」他的喊叫聲充滿憤怒,聽起來真像瘋狂的殺手,「不要跑!」
我心裡暗忖著,不要跑?不跑豈不是死定了!
接著我注意到昏暗的光線從樓梯上方的穹頂透進來,於是立刻衝下樓梯。我下樓梯的時候根本沒想到要去扶欄杆,要是媽媽在這裡,她鐵定當場嚇昏。我聽到斯沃普鎮長在我後面猛喘氣,喊叫聲漸漸變得有氣無力:「不要跑,科里!不要跑!」我一路衝到樓梯最底下,衝過大廳,衝出大門,雨水打在身上感覺涼颼颼的。暴風雨的威力已經減弱了,我注意到那一大團烏雲已經飄過奇風鎮上空,飄到遠處的山嶺上,乍看之下彷彿一大群灰壓壓的癩蝦蟆。我解開火箭上的鐵鏈,隨手往地上一丟,然後飛快跳上車猛踩踏板一溜煙騎走了。斯沃普鎮長衝出法院大門,站在門口大喊,只是那時候我已經騎得很遠了。
我聽到他最後喊的一句話是:「上帝保佑!小心點騎車!」這倒很奇怪,瘋狂殺手怎麼會說出這種話。
馬路上到處都是一灘灘的積水,火箭在積水間穿梭,它那隻金黃色的眼睛彷彿自己會找路。烏雲已經漸漸散了,一道道金黃燦爛的陽光從雲間灑落。爸爸從前告訴過我,等雨停了,太陽出來了,那就代表魔鬼已經退縮了。商店街上的車子濺起水花,火箭一路閃躲,而我也只好死命抓緊把手。
一回到家,我把火箭停在門廊的臺階前面,然後飛也似的衝進屋裡。我頭髮濕透了,整個貼在頭皮上,手上還抓著那根綠羽毛。
「科里!」媽媽聽到紗門關上的聲音,立刻叫了我一聲,「科里·麥克森,你過來!」
「等一下!」我飛快衝進房間,把那七個神祕抽屜一個個拉開,找了半天終於找到那隻雪茄盒。我打開盒蓋拿出那根綠羽毛。就是那天在薩克森湖邊黏在我鞋底的那根綠羽毛。
「馬上給我過來!」媽媽又大吼一聲。
「等一下!」我把湖邊那根羽毛擺在書桌上,然後把剛剛拿到的那根羽毛擺在它旁邊。
「科里!馬上過來!我正在跟斯沃普鎮長通電話!」
完了!
我本來很興奮,以為自己解開了一個天大的祕密,但那種得意很快就煙消雲散了。
湖邊的那根羽毛顏色比較深,是翡翠綠,而鎮長帽帶上的那根羽毛卻是淺綠色的。而且,鎮長的羽毛比湖邊那根羽毛足足大了兩倍。
兩根羽毛沒有半點相像的地方。
「科里!快點過來!鎮長有話要跟你說。再不來我就要修理人了。」
我鼓起勇氣走進廚房,發現媽媽氣得滿臉通紅。她對著話筒說:「沒有,我保證科里的精神狀態絕對沒有問題。他也沒有受到驚嚇。他已經過來了。我叫他聽電話。」她把話筒遞給我,然後狠狠瞪我一眼,「你發什麼神經?快點,鎮長有話要跟你說!」
我接過話筒,囁囁嚅嚅地嘀咕了一聲:「你好。」
「科里!」斯沃普鎮長說,「我急著打電話到你家,是想確定你有沒有出什麼事!剛剛法院裡黑漆漆的,我真怕你從樓梯上摔下去,摔斷脖子!剛剛你忽然跑掉,我還以為……我還以為你受到了什麼驚嚇!」
「沒有,」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沒有受到什麼驚嚇。」
「哦,剛剛燈突然熄了,我以為你怕黑,被嚇到了。我怕你會受傷,所以拚命想安撫你。而且,風雨這麼大,我想你爸媽一定不希望你冒雨回家!萬一車子不小心擦撞到你……哎,謝天謝地,還好你沒事。」
「我……我以為……」我喉嚨忽然哽住了,說不出話來。我注意到媽媽一直瞪著我。「我以為……我以為你想殺我。」我說。
鎮長沉默了好一會兒。我猜得到他心裡在想什麼。他一定以為我是天字第一號的神經病。「殺你?為什麼要殺你?」
「科里!」媽媽大罵,「你瘋了嗎?」
「對不起。」我對鎮長說,「我……大概是我胡思亂想吧。不過,你剛剛問我是不是知道了你的什麼事,而且你問我是怎麼知道的。然後——」
「你錯了。我不是問你知不知道我的什麼事。」鎮長說,「那件事和你得獎有關。」
「得獎?」
「你的獎牌。這次的寫作競賽,你得了短篇小說類的第三名。這就是我叫你來的原因。我怕哪個評審委員不小心說溜嘴,太早把那件事告訴你。我必須先親口告訴你。」
「告訴我什麼?」
「是這樣的,我想先把獎牌拿給你看看。剛剛我正要給你看的時候,燈忽然熄了,結果你嚇壞了,突然就跑掉了。事情是這樣的,刻獎牌的人把你的名字拼錯了。他把『科里』寫成了『柯利』。我想先拿給你看看,免得頒獎典禮的時候你發現了,心裡會不舒服。刻獎牌的人答應要幫你重做一個,可是目前他忙著趕工,要先把網球比賽的獎牌做出來,所以必須等兩個星期才能做你的。你明白嗎?」
噢,太丟臉了。
「我知道了。」我說。我忽然覺得有點頭昏,而且右膝蓋又開始痛了。「我知道了。」
「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在吃什麼藥?」鎮長問我。
「沒有。」
他輕輕哼了一聲。聽得出來他心裡一定是在想:我看你是真的需要吃點藥了。
「真對不起,做了這種傻事。」我說,「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麼回事。」我心裡想,現在他一定以為我腦子出了什麼問題,不過,等到他看到他的帽子,他一定會認為我真是天字第一號的神經病。但我還是決定先不要告訴他,等他自己發現再說吧。
「嗯。」這時鎮長笑了一下,好像忽然覺得這件事很好笑。「科里,今天下午還真是驚險刺激,你說對不對?」
「是……是啊。呃……鎮長?」
「什麼事?」
「那個……獎牌的事就算了。名字刻錯了沒關係,不用再重做了。」我想,這樣也算是贖罪吧。以後,每次看到那枚獎牌,我一定會想到那天我把椅子推到鎮長身上,害他摔倒。
「那怎麼行。一定要重做。」
「反正我很快就會拿到那枚做錯的獎牌。」我說。我猜鎮長一定聽得出來我態度很堅決,因為他接著又說:「好吧,科里,要是你真的覺得沒關係,那就算了。」
接著他說他需要去泡個熱水澡,等頒獎典禮那天我們再見了。然後他就掛了電話。接下來,我不得不跟媽媽解釋一下這件事。我告訴她我為什麼會認為斯沃普鎮長想殺我。講到一半,爸爸也走進來了。本來我認定,做了這種傻事,爸媽一定會修理我,但沒想到他們只是叫我回房間去面壁思過一個鐘頭。其實這算不上什麼處罰,因為我本來就要回房間。
回到房間,我看著桌上那兩根綠羽毛。一根是淺綠色,一根是深綠色,一根比較小,一根比較大。我拿起在薩克森湖畔撿到的那根羽毛,擺在手掌心,然後拿出我的放大鏡,仔細檢查上面的紋路和凸起的部位。假如福爾摩斯在這裡,他應該能夠從羽毛上推敲出某些線索。只可惜我不是福爾摩斯,我就跟華生醫生一樣愣頭愣腦。
大洪水那天晚上,我看到一個帽子上有綠羽毛的人。原來,那個人就是斯沃普鎮長,而他手上的「刀子」根本就只是他用來清菸斗的工具。所以,我手上這根羽毛,跟斯沃普鎮長根本毫無關係。另一方面,這根羽毛和那天站在樹林邊的那個人有關係嗎?跟沉到湖底的那個人有關係嗎?不過,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奇風鎮這一帶的樹林,沒有任何一種鳥身上有這種翡翠綠的羽毛。那麼,這根羽毛到底是哪裡來的?
我把鎮長那根羽毛放到一邊。我很想拿去還他,只是,我心裡很清楚,我恐怕永遠沒那種勇氣。我把在薩克森湖撿到的那根羽毛放回雪茄盒,然後把盒子塞進抽屜裡。
這天晚上,我又做夢了。我又夢見那四個黑人小女孩。她們都打扮得很漂亮,像是準備要上教堂。我猜最小的那個大概十歲或十一歲,另外三個大概十四歲左右。不過這次做的夢和先前那幾次有點不太一樣。這次她們站在一棵枝葉茂密的大樹底下,四個人互相交談,其中兩個手上拿著《聖經》。我聽不到她們在說些什麼,不過,我看到其中一個小女孩忽然笑起來,然後另外幾個也跟著笑起來,那笑聲聽起來有如水波蕩漾。接著,我忽然看到一道強烈的閃光,非常刺眼,我不由得閉上眼睛。這時我才發現自己全身被一道閃電的光焰籠罩住了,我的衣服和頭髮被狂風吹得劈啪作響。當我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那四個小女孩已經不見了,而那棵樹也變得光禿禿的。
這時我醒過來了。我發現自己臉上全是汗,彷彿剛經歷過一場暴風雨。我聽到叛徒在後院一陣狂吠,立刻轉頭看看鬧鐘上的夜光刻度。差幾分鐘就半夜兩點半了。叛徒還是吠個不停,結果它的叫聲刺激到別處的狗,於是它們也跟著叫起來。我心裡想,既然已經醒了,乾脆到外面去安撫它一下。我走出房間,忽然看到書房裡的燈還亮著。
我聽到一陣沙沙的聲音,立刻循著那聲音走到書房門口。書房裡有一張書桌,爸爸平常都是坐在那裡開付帳單用的支票。我看到爸爸穿著睡衣坐在書桌後面,桌上檯燈亮著,他拿著一支筆在紙上寫東西。不過,看不出來他是在寫還是在畫。他眼窩深陷,兩眼布滿血絲,而且,他也跟我一樣,額頭上滿是汗珠。
這時候,叛徒忽然不吠了。它開始號叫。
爸爸嘴裡嘀咕了一聲:「真要命。」接著他站起來,輕輕把椅子往後推。我立刻躲進陰影中。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躲,我只是覺得,爸爸似乎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在這裡。他走向後門,然後我聽到他走到門外去叫叛徒閉嘴。
叛徒立刻安靜下來。我估計爸爸大概再一兩分鐘就回來了。
我實在很好奇。我一定要弄清楚他為什麼半夜兩點半一個人躲在書房裡。他在做什麼?
我走進書房,低頭看看那張紙。
我看到了。爸爸在紙上畫了五六個骷髏頭,而每個骷髏頭的太陽穴上都伸出一對翅膀。接著他還畫了一長串的問號,旁邊寫了五次「薩克森湖」這幾個字。另外,我看到他寫了「女王」兩個字,旁邊又是一大串問號。接著,我看到「跟我到那黑暗世界」這幾個字,寫得非常用力,幾乎把紙都劃破了。接著是一行大大的字:
他到底是誰?到底為什麼?
底下還有幾行字。看到那些字,我忽然感覺整個胃彷彿扭成一團。
我……
我好怕……
我快發瘋了
這時我聽到後門開了,我看著爸爸走進書房。他又坐回書桌後面,愣愣地盯著那張紙。
黎明前的時刻,萬籟俱寂。而此刻,坐在書桌後面的人,是一個我從來沒見過的人。此刻,他不再是平常的爸爸,而是一個滿臉驚恐的小男孩。他面對超乎他理解的事物,內心飽受折磨。
他拉開抽屜,拿出一個咖啡杯。杯子上有綠茵牧場的商標。接著他拿出一盒火柴,然後把那張紙折起來,慢慢撕開,把碎片放進咖啡杯裡。最後,那張紙已經被撕成碎片,全部丟進咖啡杯裡了。這時爸爸點燃一根火柴,丟進咖啡杯裡。
杯子裡冒出一小團煙。他走過去打開窗戶,沒多久,那團煙都散掉了。
我悄悄溜回房間,躺回床上,腦海中思緒起伏。
剛剛我夢見那四個黑人小女孩的時候,爸爸夢見了什麼?他是不是又夢見了湖底那個人?說不定爸爸夢見一群鱷龜把那個人從湖底抬上來,而那個人全身都是泥巴,整張臉被打得不成人形。那個人嘴裡喃喃說著:跟我來。跟我來。跟我到那黑暗世界。他手上戴著手銬,肩膀上有刺青。或者,爸爸夢見的不一定是那個人,而是一個有家庭、有妻兒的男人。那個人孤零零地陳屍湖底,被這世界徹底遺忘。這就是爸爸夢見的嗎?
我不知道。我不敢想像。但我很確定一件事:凶手殺死的不是只有那個人。他也正用一種方式慢慢在殺我爸爸。
後來,我不知不覺睡著了。那些紛亂駭人的思緒終於消失了。牆上那些怪物的圖片環繞著我。有它們保護,我安心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