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露營
奇風歲月 by 羅伯特·麥卡蒙
2019-10-24 21:06
面對一張空白的稿紙。天底下大概沒有比這更令人害怕又令人興奮的事了。害怕,是因為你只能靠自己,那種感覺,就像在一團無邊的黑暗中獨自穿過一片白茫茫的雪地。而興奮,是因為全世界只有你知道目的地在哪裡,然而,你卻又沒把握自己最後抵達的會是什麼樣的地方。此刻,我坐在打字機前面,開始動手打出自己生平第一篇故事,準備參加奇風鎮文藝委員會寫作競賽。我心裡好害怕,因為到目前為止,我打出來的只有自己的名字。寫故事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寫給自己消遣的,另一種是寫出來給大家看的。雖然同樣是寫故事,但兩種感覺卻有天壤之別。寫第一種故事,你會覺得很輕鬆自在,彷彿一匹溫馴的小馬,至於第二種呢,那簡直就像脫韁的野馬,你必須緊緊抓住,否則就會摔得鼻青臉腫。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張空白的稿紙就這樣一直凝視著我。最後,我終於決定要寫一個男孩的故事。我要描寫他逃離故鄉的小鎮,到外面去看看那廣大的世界。結果,寫了兩頁之後,我就發現我根本沒心思再寫下去了。接著,我開始描寫一個男孩到舊貨回收場去找一盞神燈。結果,那張紙最後也被我丟進了垃圾桶。接著,我開始寫一篇幽靈車的故事。一開始感覺還不錯,可是後來,那輛車彷彿撞上了我想像力的圍牆,瞬間化為一團火焰。
於是,我又繼續坐在那裡愣愣地盯著另一張空白稿紙。
屋外籠罩在無邊的夜色中,樹林裡傳來陣陣蟬鳴,叛徒吠了幾聲。我聽到遠處有一輛車的引擎發出隆隆怒吼。接著,我想到那天夢見內維爾老師。我想到她說的那句話:不要覺得自己是在寫文章。你就想像自己只是想說個動人的故事給你的好朋友聽。
接著,我忽然想到,為什麼不寫一些真正發生過的事呢?
比如說……斯卡利先生和老摩西的尖牙。不行,斯卡利先生一定不希望一堆人跑到他那裡去圍觀。那算了。那麼……也許我可以寫女王和月亮人。不行,我對他們還不夠了解。也許……
……也許我可以寫薩克森湖底那輛車,還有那個死去的人。
也許我可以把那天清晨發生的事寫出來。我可以描寫那輛車如何衝進湖裡,然後爸爸跳下水想去救人。那個3月的早晨,那黎明前的時刻,我親眼看到那一切發生,也許,我可以把當時的感受寫下來。還有,當時我看到一個人站在樹林邊,那人帽子上有綠色羽毛。也許……也許……我可以把這些寫下來。
這故事我就有感覺了。於是我開始寫下一行:「科里?科里?孩子,天亮了,該起床啦。」於是,那一剎那,我彷彿又回到了那輛送牛奶的小貨車上,爸爸坐在我旁邊。我們開車駛過清晨寂靜的街道,穿過奇風鎮。當時我們聊著未來。爸爸問我長大以後想做什麼。接著,忽然有一輛車從樹林裡衝出來,從我們面前衝過去,爸爸立刻猛打方向盤,車子立刻向左偏移。那輛車衝出那片紅岩平臺,掉進了薩克森湖裡。我還記得當時爸爸立刻衝到湖邊。我還記得,他跳進湖裡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的心臟彷彿瞬間縮成一團。我還記得,我眼看著那輛車開始往下沉,四周的水面不斷冒出水泡。我還記得,我忽然轉頭看向馬路對面的樹林,看到一個人站在樹林邊,身上穿著一件長大衣,衣領隨風飄揚,而且他帽子上有綠色的——
等一下。
不對,事情的經過並不是這樣。那根綠色的羽毛是我在鞋底發現的。不過,它一定是從帽帶上掉下來的,不是嗎?但不管怎麼樣,既然我要寫的是真正發生過的事,那麼,我就應該忠於事實。那頂帽帶上有綠羽毛的帽子,我是在大洪水那天晚上才看到的。於是,我修改了一下故事。我寫的是:那根綠羽毛是我在鞋底發現的。至於格雷絲小姐,萊妮,還有那棟住了很多壞女孩的房子,我沒有寫進故事裡。媽媽一定不喜歡看到故事裡有那種東西。我一遍又一遍地大聲唸出那個故事,覺得我應該可以寫得更好,於是又重寫。對話的部分很難寫,很難寫得真的像是在講話。最後,我用打字機打了三次之後,總算滿意了。我整整寫了兩頁。我的傑作。
後來,爸爸走進我房間。他身上穿著那套紅條紋睡衣,而且因為剛洗完澡,頭髮還是濕的。他是進來跟我說晚安的。我把那兩頁故事拿給他看。
「這是什麼?」他把那兩頁稿紙拿到我檯燈底下,「黎明前的時刻。」他唸出那個標題,然後轉頭看著我,眼中露出疑惑的神色。
「這是要參加寫作競賽的故事。」我說,「我剛寫的。」
「哦,我可以看看嗎?」
「當然可以。」
於是他開始讀了。我一直看著他。當他讀到車子從樹林裡衝出來的那個段落時,我注意到他忽然咬緊了牙關。接著,當我看到他伸手扶住牆壁,我就知道他讀到他掙扎著浮出水面那個段落了。我看到他慢慢握緊拳頭,然後又放開,握緊拳頭,然後又放開。「科里?」媽媽在外面叫我,「很晚了,你出去把叛徒關進狗欄裡吧!」我站起來正要出去的時候,爸爸忽然說:「等一下。」然後他又繼續看那篇故事。
「科里?」媽媽又在叫了。客廳裡傳來電視的聲音。
「麗貝卡,我在跟科里說話。」爸爸朝外面喊了一聲。接著,他右手忽然垂下來,手上抓著那兩頁稿紙。然後他轉頭看著我,他臉上有一半籠罩在陰影中。
「寫得還可以嗎?」我問他。
「這不太像你平常寫的東西。」他輕聲說,「你平常寫的都是些鬼怪,牛仔,要不然就是超人。你怎麼突然會想到要寫這種東西?」
我聳聳肩。「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我忽然很想寫一些真正發生過的事。」
「照你這麼說,這是真的?你故事裡提到,你看到一個人站在樹林邊,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
「那你怎麼沒告訴我?你怎麼沒告訴艾默里警長?」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可能是因為當時我不敢確定我真的看到了那個人。」
「那你現在確定了嗎?那已經是六個月前的事了,你現在怎麼能確定?另外,這件事你實在應該告訴艾默里警長的,你為什麼不說呢?」
「我……我後來覺得那應該是真的。我是說……我認為我真的看到有人站在樹林邊。他身上穿著一件長大衣,而且他——」
「你真的能確定那是一個男人嗎?」爸爸問我,「你看到他的臉了嗎?」
「沒有。我沒看到他的臉。」
爸爸搖搖頭,又咬緊牙關,而且我注意到他太陽穴上的血管怦怦跳著。「這陣子,我一直拚命向上帝禱告。」他說,「真希望那天我沒有開車經過那條路;真希望那天我沒有跳進湖裡去救車裡那個人;真希望湖底那個人不要再害我做噩夢,不要再來糾纏我。」他緊緊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我注意到他眼中閃爍著淚光,露出飽受折磨的神色。「科里,這篇故事不要讓別人看到,懂嗎?」
「可是……我想去參加比賽——」
「不行!天哪,不行!」他一手搭住我肩膀,「乖乖聽話。那已經是六個月前的事了。都已經過去了,不要再把這件事扯出來。」
「可是那件事真的發生過。」我說,「那是真的。」
「那是一場噩夢。」爸爸說,「一場很可怕的噩夢。警長並沒有發現我們鎮上有人失蹤,而且鎮上也沒有任何人身上有那種刺青。沒有任何家屬在尋找他。你懂嗎,科里?」
「我不懂。」我說。
「薩克森湖底那個人等於根本不存在。」爸爸的聲音有點嘶啞,口氣聽起來很痛苦,「他好像根本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因為根本沒有人在找他。而且,我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被打得不成人形,而且,我們甚至無法為他舉行葬禮。我是最後一個看到他的人。你知道那對我造成了什麼樣的傷害嗎,科里?」
我搖搖頭。
爸爸又低頭看看那篇故事,然後把那兩張稿紙放回書桌上的打字機旁邊。「我知道這個世界有時候很殘酷。」他說話的時候眼睛並沒有看我,他的視線彷彿飄向了不知名的遠方。「生命中有些事是很殘酷的,可是……我們這裡從來沒有過。那些殘酷的事,永遠都發生在別的地方,一直到後來……當年我還擔任義務消防員的時候,有一輛車在我們奇風鎮和聯合鎮之間的路段出了事,撞得稀爛。當時我也趕到了現場。那件事你還記得嗎?」
「那是小個子史蒂維·考利的車。」我說,「午夜夢娜。」
「沒錯。從地面上的輪胎痕跡判斷,史蒂維·考利是被另一輛車硬擠下公路的。有人故意撞他。而且車子的油箱爆炸,被炸飛了。那真是無比凶殘的行徑。而且,當我看到史蒂維的遺骸時,我——」他忽然打了個冷顫,彷彿回想起那支離破碎的殘骸,「我無法想像的是,人為什麼能做出那麼殘酷的事,用那麼凶殘的手段傷害另一個人。我無法想像的是,人為什麼會有那樣的仇恨。我的意思是……一個人到底有過什麼樣的遭遇,才會變成那樣?你的靈魂必須扭曲到什麼程度,才會變得殺人不眨眼?」這時他轉過頭來凝視著我的雙眼,「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爺爺都叫我什麼,你知道嗎?」
「不知道。」
「他叫我小懦夫。因為我不喜歡打獵,因為我不喜歡跟人打架,因為那個年紀的男孩子喜歡的東西,我都不喜歡。他逼我去打橄欖球,其實我不太會打,但我還是硬著頭皮去打,那是為了他。有一次他告訴我,『小子,要是你沒有那種殺手的本能,你這輩子休想有出息。』他就是這麼說的。『揍扁他們,踹倒他們,讓他們看看誰狠。』問題是……我實在一點都狠不起來。我從來就不是那塊料。我只想平平靜靜過日子。這樣就夠了。平平靜靜。」他慢慢走到我房間窗口,在那裡站了好一會兒,聽著窗外的蟬鳴。「我想,」他說,「我並沒有表面上那麼強悍。那都是裝出來的。已經很久了。我一直以為我能夠忘掉湖底那個人,徹底把他拋到腦後。可是我錯了,科里。我辦不到。他一直在呼喚我。」
「他……他呼喚你?」我問。
「對,他一直在呼喚我。」爸爸站在窗口背對著我。我注意到他垂在兩旁的手又握成了拳頭。「他說他希望我知道他是誰,他希望我知道他的家人在哪裡,他想知道這個世界上是否有人在為他傷心痛苦。他希望我知道是誰殺了他。還有,為什麼要殺他。他要我記得他,而且他還說,殺死他的人到現在還逍遙法外。一天找不到那個人,我就一天得不到安寧。」爸爸忽然轉過頭來看我。我感覺他一下子老了十歲。「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很渴望相信自己是住在一個神奇的小鎮上。」他輕聲說,「在我們的小鎮上,永遠看不到邪惡。我很渴望能夠相信這裡的人都是正直善良的。我很渴望能夠相信,只要努力就有收穫,而且每個人都守信用,言出必行。我渴望相信每個人都有基督徒的博愛精神,而且是隨時隨地,並非只有禮拜日才是基督徒。我渴望相信,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而從政的人都很睿智英明。只要你行得正,你就會得到你所渴望的平靜。」說到這裡,他微微一笑,但他的笑容卻是如此苦澀。有那麼一刻,我彷彿看到他內心深處的那個小男孩。那個小男孩困在內維爾老師說的那種時間的泥偶裡。「然而,天底下根本沒有那種地方,」爸爸說,「永遠不會有。然而,就算你明白那個殘酷的事實,你還是忍不住會渴望。每天晚上,當我閉上眼睛想睡覺的時候,薩克森湖底那個人就會嘲笑我,說我傻。」
這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告訴他:「說不定女王有辦法幫你。」
「幫我?怎麼幫?把骨頭丟在我身上?還是為我點一根蠟燭,燒一炷香?」
「不是,你可以跟她談一談。」我說。
他低頭看著地上,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呼出來。接著他又說:「我該去休息一下了。」說著他就走向門口。
「爸爸!」
他停下腳步。
「你要我把這篇故事撕掉嗎?」
他沒吭聲。我以為他會叫我撕掉。他看看我,然後又看看桌上那兩張稿紙。「不用了,」他終於說,「不要撕掉。這篇故事寫得不錯,而且那是真的不是嗎?」
「對,是真的。」
「你已經盡力了嗎?」
「是的。」
他轉頭看看四周牆上那些怪物的圖片,然後又回過頭來看著我。「你想不想寫一篇鬼故事,或是火星人的故事?」他笑著問我。
「這次我不想寫那些了。」我說。
他點點頭,然後輕輕咬了一下嘴唇。「好吧,那你就把這篇故事拿去參加比賽吧。」說完他就出去了。
隔天早上,我把那篇稿子放進一個牛皮紙袋,然後騎著火箭到商店街的法院附近。圖書館就在那裡。裡面很涼爽,天花板上的吊扇嗡嗡旋轉,陽光從百葉窗的縫隙透進來。我把牛皮紙袋交給櫃檯的伊夫琳·普拉斯摩太太。紙袋上用深咖啡色的字寫著「短篇小說」。「能不能透露一下你寫了什麼故事啊?」普拉斯摩太太笑著問我。
「我寫的是一個謀殺的故事。」我說。她忽然笑不出來了。「普拉斯摩太太,能不能請問一下今年的評審是誰?」
「我,格羅夫·狄安先生,亞當谷中學英語科的老師萊爾·雷德蒙先生,斯沃普鎮長,那位出版過詩集的女詩人特雷莎·阿伯克龍比,還有《亞當穀日報》的編輯詹姆斯·康納豪特先生。」她用兩根手指頭捏起我的牛皮紙袋,彷彿那是一條很腥臭的魚。「你剛剛說這是一個關於謀殺的故事,對嗎?」她低著頭,眼睛從眼鏡上方瞄著我。
「是的。」
「像你這麼乖的孩子怎麼會想到要寫謀殺呢?找不到比較歡快的題材可以寫嗎?比如說……你的狗,或是你的好朋友,或是——」說到這裡她忽然皺起眉頭,「類似這種比較能夠振奮人心的題材,或是比較有趣的題材。」
「我想不出來。」我說,「我一定要把薩克森湖底那個人的事寫出來。」
「噢,」普拉斯摩太太又低頭看看那隻牛皮紙袋,「我懂了。科里,你爸媽知不知道你寫這篇故事來參加比賽?」
「知道。我爸爸昨天晚上看過。」
普拉斯摩太太拿起一支原子筆,在紙袋上寫下我的名字。「你家電話號碼是多少?」她問。我把電話號碼告訴她,然後她就寫在我名字下面。「好了,科里。」說著她對我微微一笑,「我會把你的稿子交給文藝委員會的人。」
我跟她說了聲謝謝,然後就轉身走向門口。臨出門之前,我回頭看了看普拉斯摩太太,看到她正要拆開那隻牛皮紙袋。她發現我在看她,立刻停止了動作。我覺得這是個好兆頭,因為她顯然迫不及待想讀那篇故事。我走出圖書館大門,解開火箭鎖在停車架上的鐵鏈,然後就一路騎回家了。
夏天的威力顯然已經漸漸減弱了。
早晨變得比較涼爽,而天黑的時間也漸漸提早。蟬鳴聲漸漸變得微弱,它們的翅膀似乎越來越沒勁了。站在我們家門廊上,朝正東方看過去,可以看到森林茂密的山上有一棵洋蘇木,樹葉彷彿一夕之間變成紅色,在一片翠綠中看起來特別顯眼。更令人沮喪的是,電視上開始出現那種文具用品的廣告,提醒大家快開學了。對我們這些熱愛夏天的孩子們來說,這真是令人沮喪。
夏天快過去了,時間緊迫。於是,一天晚上吃飯的時候,我終於鼓起勇氣開口了。就算是槍林彈雨,也得衝鋒陷陣。
「我能不能跟我那幾個朋友去露營?」餐桌上靜悄悄的,這問題顯得很突兀。
媽媽轉頭看看爸爸,爸爸轉頭看看媽媽,兩個人就是不看我。「你們答應過我,只要我到爺爺家去住一個星期,你們就要讓我去露營。」我提醒他們。
爸爸清清喉嚨,拿叉子攪拌著盤子裡的馬鈴薯泥。「嗯,」他說,「去露營應該沒什麼關係。沒問題。你們可以到我們家後面搭個帳篷,生一堆營火。」
「我說的不是這種露營。我說的是到野外去露營。比如說,到森林裡。」
「我們家後面就有森林啊。」他說,「那不也是森林嗎?」
「那怎麼能算森林呢?」我的心跳得飛快,因為我知道提出這樣的要求是很大膽的。「我說的是真正野外的森林。一個看不到奇風鎮和任何燈光的地方。那才是真正的野營。」
「噢,天哪。」媽媽嘆了口氣。
爸爸哼了一聲,放下叉子,然後兩手擺在桌上十指交叉,皺起眉頭。看他這一連串的動作,我知道他已準備要說「不行」了。「野外的森林?」他問,「多遠的野外?」
「現在還不知道。看我們能走多遠。我們走路過去,在那邊過夜,然後隔天早上就回來。我們會帶指南針,三明治,還有飲料。另外,我們會帶揹包和一些裝備去。」
「萬一你們哪個扭傷了腳踝,那怎麼辦?」媽媽問,「萬一被響尾蛇咬了,或是被毒葛藤刺到,那怎麼辦?你們不知道夏天到處都是毒葛藤和響尾蛇嗎?」我只能先見機行事了。她那種杞人憂天的本事已經準備要火力全開了。「萬一你們哪個被山貓咬了,那怎麼辦?天哪,天曉得森林裡還有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那有多可怕你們知道嗎?」
「媽媽,不會啦。」我說,「我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哼,是嗎?你們已經是大人了嗎?可以自己跑到荒郊野外的森林去了嗎?跑到離家裡好幾公里的野外,萬一暴風雨來了,那怎麼辦?你們不怕閃電打雷嗎?萬一你們哪個臨時肚子痛,那怎麼辦?搞清楚,荒郊野外可沒電話讓你們打回家。湯姆,你告訴他,叫他別想那些沒用的。」
他扮了個鬼臉。唱黑臉的永遠是爸爸。
「說嘛,」媽媽催他,「跟他說等他十三歲再去。」
「你去年也是說等我十二歲就可以去。」我提醒她。
「少跟我耍嘴皮。湯姆,你跟他說。」
我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他一定會斬釘截鐵地告訴我「不行」。沒想到,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爸爸竟然問我:「你們要去哪裡弄指南針?」
媽媽不敢置信地看著他,一臉驚恐。我心裡忽然燃起一線希望。「大衛·雷他爸爸有指南針。」我說,「他每次去打獵的時候都會用。」
「指南針也可能會壞掉啊!」媽媽還是不罷休,「不是嗎?」她問爸爸。
爸爸一直看著我,沒有理她。他表情很嚴肅。「到野外去過夜可不是扮家家酒。據我所知,很多大人到森林裡都會迷路,而且,要是你去問他們,他們一定會告訴你那是什麼滋味。沒有床,沒有房間,睡在濕答答的樹葉上,整夜被蚊蟲咬。你覺得那樣會很好玩嗎?」
「我還是想試試看。」我說。
「你和你那幾個朋友討論過了嗎?」
「討論過了。只要他們的爸媽肯答應,他們都很想去。」
「湯姆,他還太小!」媽媽說,「明年再讓他去好了!」
「不可以這樣。」爸爸說,「他已經不小了。」媽媽一臉受傷害的表情。她還想再說什麼,可是爸爸卻伸出食指抵住她的嘴唇。「我已經答應過他了。」他對媽媽說,「在我們家裡,男人說話算話。」接著他又轉過頭來看我。「好吧,那你去打電話給你那幾個朋友。只要他們的爸媽都同意,我們就讓你去。不過,你要去多遠,什麼時候回來,我們要先說清楚。要是你沒有在我們約好的時間回來,那你就準備一個星期不准出門了。懂嗎?」
「懂了!」說著我已經準備要衝過去打電話了,但爸爸卻把我叫住。「等一下,先吃完飯再說。」
自從那天以後,事情就開始有進展了。本的爸媽同意了,大衛·雷的爸媽也同意了。可惜的是,約翰尼沒辦法跟我們一起去。他拜託我爸爸去跟他爸爸求情,而我爸爸也想盡辦法去說服他爸爸,只可惜終究還是無法說服。因為,約翰尼還是有暈眩的症狀。他爸媽擔心的是,他跑到森林裡去過夜,萬一昏倒了,那就麻煩了。看起來,布蘭林兄弟無意間又剝奪了他的快樂。
於是,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星期五下午,我們準備了揹包,三明治,水壺,防蚊劑,蛇毒液吸取器,火柴,手電筒,而且還跑到法院去拿了一份全縣的地圖。然後,大衛·雷,本,還有我,從我家出發,準備走進森林。我們已經跟爸媽說過了再見,把我們的狗關進了狗欄裡,腳踏車用鐵鏈鎖在門廊上,大衛·雷帶了他爸爸的指南針,頭上還戴著一頂駱駝圖案的獵帽。我們都穿著長褲,另外,為了避免被毒葛藤刺到,被蛇咬到,我們都穿了冬天的長靴。我們已經準備好要踏上我們的漫長旅途了。我們面向著太陽,一步步走向我家後面那片樹林,感覺自己很像當年的拓荒者。結果,我們都還沒走進樹林,媽媽已經緊張兮兮地站在後陽臺上大呼小叫,「科里!你帶的衛生紙夠用嗎?」
我說夠用,但我實在很難想像,當年那些西部拓荒者的媽媽會問他們這種問題。
我們一步步爬上山坡,經過那片空地。那裡就是我們暑假第一天舉行儀式的地方。過了那片空地之後,樹林越來越茂密,放眼望去只見一片蒼翠。我回頭看看山下的奇風鎮,接著,本也停下腳步回頭看,然後,大衛·雷也一樣。一切都是那麼井井有條——街道,家家戶戶的屋頂,修整得很整齊的草坪,人行道,花圃。而眼前,我們即將進入的是一片未知的蠻荒。那裡面暗藏凶險,極不舒服,又不安全。換句話說,那一剎那我忽然明白了自己面對的是什麼樣的狀況。
「好了,」大衛·雷終於開口了,「我們該走了。」
「嗯,」本也小聲說,「是該走了。」
「嗯哼。」我也哼了一聲。
我們站在那片空地上,微風迎面吹來,脖子後面開始冒汗。我們身後那一大片森林在風中窸窣作響。我忽然想到怪物電影《傑遜王子戰群妖》裡的那條九頭蛇,那些蛇頭不斷地左右搖晃,吐著信子嘶嘶作響。
「我要進去了。」大衛·雷開始往前走。我也轉身跟在他後面,因為指南針在他身上。於是,我們一步步離開了奇風鎮。本把他揹包的揹帶拉緊,結果,他襯衫的下襬已經快從褲腰裡跑出來了。他說:「等我一下!」然後就拚命跑過來追我們。
眼前的森林彷彿一直在等待我們這樣的孩子,已經等了一百多年了。我們進去之後,身後那無數茂密的枝葉彷彿變成了一道屏障,封住了那條進來的路,把我們圍在裡面。現在,我們走進了一個蠻荒世界,我們只能靠自己了。
沒多久,我們已經渾身大汗。在8月的豔陽下,我們在茂密的森林中爬上爬下,翻過一座座小山嶺。本已經開始氣喘如牛,一直叫大衛·雷走慢一點。「你看,有蛇洞!」大衛·雷忽然喊了一聲,伸手指向本腳邊的地上。其實,根本沒有蛇洞,但本走路忽然又變快了。陽光遍灑林間,在地面上映照出斑駁的光影。遍地綻放的忍冬香氣四溢,黑莓也長得到處都是。當然,我們偶爾會停下腳步摘幾顆來吃,然後又繼續往前走。我們遵照指南針和太陽的方向前進。走到一座山頂上,我們看到幾塊巨大的鵝卵石,於是就坐下來休息。沒多久,我們就發現那些石頭上刻著印第安人的圖騰,但緊接著,我們也發現我們並不是第一個看到這些石頭的人,因為旁邊的地上有一些餡餅的包裝紙,還有幾個破掉的汽水瓶。我們又繼續往前走,越來越深入森林。我們決心要找到一個沒有人到過的地方。後來,我們來到一條乾枯的河床,於是就沿著河床往前走,我們的靴子踩在河底的小石頭上嘎吱嘎吱響。接著,我們看到一隻死掉的山鼠,成群的蒼蠅繞著它嗡嗡盤旋,大衛·雷威脅本說他要把山鼠撿起來扔給他。本嚇得渾身發抖。後來我勸大衛·雷別鬧了,太噁心了。本終於鬆了一口氣。我們又繼續往前走,走了很遠一段路,來到一片樹林比較稀疏的地方。地面上有一塊塊的白色岩石凸出來,看起來好像恐龍的肋骨。大衛·雷忽然停下腳步,彎腰看著地上。然後從地上撿起一個黑色的箭頭。箭頭的形狀還很完整,於是他把箭頭塞進口袋裡,準備帶回去送給約翰尼。
太陽漸漸下山了。我們渾身大汗,灰頭土臉。成群的小蚊子在我們頭上盤旋,而且不停地撲向我們的眼睛。到今天我才知道,原來小蚊子對人類的眼球這麼有興趣。我猜,那應該就像飛蛾對火焰特別有興趣吧。總之,我們的眼睛痛得要命,而且我們不知道花了多少時間才把飛進眼睛裡的小蚊子弄出來。後來,太陽終於下山了,氣溫越來越涼爽,而那些小蚊子忽然都不見了。這時候,我們開始懷疑了,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到地方過夜。而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們終於領悟到一件事。
爸爸媽媽已經不在身邊了,沒有人會做飯給我們吃。而且,這裡沒有電視,沒有收音機,沒有浴缸,沒有床,沒有電燈。我們不知道已經離家多遠了,不過,在過去的兩個鐘頭裡,我們沒有看到任何文明的痕跡。「我看,我們走到這裡就行了。」我對大衛·雷說,伸手指向一片空地,可是他說:「噢,我們可以再走遠一點。」我知道他很好奇,很想知道前面那座山後面是什麼。本和我也只能乖乖跟著他,因為,我剛剛說過,指南針在他身上。
夜色已經籠罩了大地,我們把手電筒拿了出來。我感覺到有個東西從我面前飛過去:那是一隻蝙蝠,它在找吃的。接著,我們靠近一堆矮樹叢的時候,聽到裡頭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跑。本緊張得要命,一直問:「那是什麼?那是什麼?」但我們兩個都沒理他。後來,大衛·雷終於停下腳步,然後拿著手電筒朝四周照了一圈。「我們在這裡搭帳篷。」我和本當然都沒意見,因為我們都已經兩腿發軟。我們卸下肩上的揹包,走到矮樹叢裡撒了泡尿,然後到附近找木頭來生火。我們運氣還不錯,因為這附近有很多松樹枝和松果,而且,一根火柴就點燃了。沒多久,我已經用石頭堆了一個火坑,很快就生起了一堆火。堆石頭是爸爸教我的。於是,我們三位探險家圍著火堆猛啃媽媽幫我們準備的三明治。
火堆劈啪作響。本在他的揹包裡找到一包棉花糖,那是他媽媽偷偷塞進去的。我們撿了一些樹枝,然後就開始高高興興地烤棉花糖來吃。搖曳的火光在火堆四周形成一團半球體的光暈,然而,在火光的範圍外,四面八方完全籠罩在漆黑的夜色中,什麼都看不見,森林裡只見螢火蟲點點閃爍。一陣風輕拂過樹梢,晶瑩閃爍的銀河橫跨整個夜空。
靜謐的森林散發出一種莊嚴神聖的氣息,我們說話的時候都不自覺地壓低聲音。聊到下一季少年棒球聯盟的比賽,我們一致認為,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把尼莫拉進我們球隊,另外,我們也聊到布蘭林兄弟。那兩個渾球害約翰尼的暑假泡湯了,真希望有人能夠替天行道好好修理他們。接著,我們也聊到,這地方離我們家一定很遠。大衛·雷認為最起碼有十公里,可是本卻認為最起碼有二十公里。另外,我們都很好奇,不知道這個時間我們的爸媽都在做些什麼,不過我們一致同意,他們現在可能緊張得睡不著覺,然而,有過一次這樣的經驗,他們以後就會慢慢習慣了。我們漸漸長大了,所以一定要讓他們明白,我們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
遠處開始傳來貓頭鷹咕咕的叫聲。大衛·雷又開始興沖沖地聊到雪靈。此刻,雪靈一定也躲在森林中的某個角落裡,和我們一樣享受著眼前的景緻和靜謐。說不定,它也聽到那隻貓頭鷹在叫。接著,本忽然說學校快開學了,我們立刻叫他閉嘴。火堆裡的火焰漸漸變得微弱,我們躺下來,看著天上的銀河,聊著奇風鎮上的點點滴滴。我們都認為,那真是一個神奇的小鎮。而且,一定是因為某種神祕力量,我們才有幸在這個神奇的小鎮出生長大。
後來,火堆終於熄滅了,只剩餘燼散發出淡淡的紅暈。貓頭鷹似乎也已經睡著了,野櫻桃的清香隨著微風飄散到我們火堆附近。我們看著流星劃過天際,點點藍光後面拖著一條金黃燦爛的軌跡。又過了一會兒,天空已經看不到流星了,於是我們默默躺在地上沉思冥想。這時大衛·雷忽然說:「嘿,科里,說個故事來聽聽吧。」
「算啦,」我說,「我想不出有什麼故事好講的。」
「隨便編一個嘛,」大衛·雷慫恿我,「隨便說一個。」
「對呀,不過不要說那種太恐怖的。」本說,「我不想做噩夢。」
我想了一下,於是就開始說了。「你們知不知道,這附近有一座納粹囚犯的監獄?我爸爸告訴過我。他說森林裡有一座監獄,專門關納粹囚犯,而且,他們都是那種你難以想像的殺人魔王。就在空軍基地旁邊,只不過,空軍基地還沒蓋之前,那座監獄就已經在這裡了。」
「是真的嗎?」本緊張兮兮地問。
「當然不是真的,白痴!」大衛·雷說,「他是瞎編的!」
「隨便你怎麼想。」我對大衛·雷說,「可能是瞎編的,也可能不是。」
大衛·雷忽然不吭聲了。
「總而言之,」我繼續說,「有一次,那座監獄忽然失火了,有幾個納粹囚犯逃出來,不過其中有幾個被火燒傷,燒得面目全非。不過,他們終究還是逃出來了,跑到森林裡面,然後——」
「這是你在雜誌裡看到的嗎?」大衛·雷問。
「不是,」我說,「是我爸爸告訴我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們還沒出生之前的事。總之,那些納粹囚犯逃到森林裡,就在這附近。那群人的首領叫布魯諾,塊頭很大,臉被火燒得不成人形,看起來很恐怖。他找到了一個洞穴,於是大家都躲在裡面。問題是,東西不夠吃,所以後來,有幾個人死掉了,其他人就拿刀子把屍體切開——」
「噢,真噁心!」本驚呼了一聲。
「然後他們就把那些屍體吃掉了。而且,腦子永遠都是被布魯諾吃掉的。他把屍體的頭蓋骨敲爛,然後用兩手把腦子挖出來塞進嘴裡。」
「我快吐了!」大衛·雷忽然大叫起來,故意從喉嚨擠出一種咯咯的聲音,然後大笑起來。本也跟著笑起來。
「過了很久,大概兩年後,那群人中只剩下布魯諾還活著。他塊頭變得比從前更高大。」我繼續說,「可是,他那張被火燒傷的臉一直沒有痊癒。他一隻眼睛長在額頭上,一隻眼睛垂到下巴。」他們兩個越笑越大聲。「而且,長年累月躲在洞穴裡,而且又吃了太多人肉,布魯諾終於發瘋了。他還是很餓,但問題是,他只想吃人腦。」
「太噁心了!」本叫了一聲。
「他只想吃人腦。」我繼續說,「他身高兩米二,體重一百五十公斤,手上拿著一把長刀。那把刀很鋒利,一刀就可以砍掉你的頭。另外,自從監獄失火之後,警察和軍隊一直在找他。後來,他們在森林裡發現了一個森林巡邏員的屍體。他腦袋上半部被砍掉了,腦子不見了。後來,他們又發現一個賣私酒的老頭的屍體,他也一樣,腦子也不見了。警方推測,布魯諾越來越靠近奇風鎮了。」
「然後警察就把007和蝙蝠俠都找來了!」大衛·雷說。
「少鬼扯了!」我搖搖頭,「他們並沒有找誰來幫忙。就只有警察和軍隊的士兵。於是,每天晚上,布魯諾在森林裡遊蕩,手上拿著那把長刀和一盞煤油燈。他的臉真的太恐怖了,一看到他的臉,你就會嚇得渾身無法動彈,就好像看到蛇髮女妖你就會變成石頭一樣。然後,喀嚓一聲,你的頭就被砍掉了,然後,噗嗤一聲,你的腦子就被他吞下去了。」
「噢,是哦!」本笑起來,「我敢打賭,布魯諾現在一定還在森林裡到處找人腦吃,對吧?」
「沒有,」故事該收尾了,「後來警察和士兵找到了布魯諾,開槍殺了他。他們開了不知道多少槍,把他打成了蜂窩。不過,從此以後,如果你在沒有月亮的夜晚走進森林,你可能會看到布魯諾的煤油燈在森林裡若隱若現。」說到這裡我故意壓低聲音,裝出一種陰森的腔調。這時候,大衛·雷和本忽然都不笑了。「沒錯,你會看到他提著煤油燈在森林裡遊蕩,到處找人腦吃。他提著煤油燈四處照亮,只要你一靠近,你就會看到他手上的長刀閃閃發亮。這時候,千萬不要看他的臉!」我忽然豎起一根手指,「絕對絕對不要看他的臉,因為,只要一看到他的臉,你就會跟他一樣發瘋,你會跟他一樣想吃人腦!」最後一句我是吼出來的,而且忽然跳起來。本嚇得大叫一聲,但大衛·雷又開始笑了。
「喂,不好笑!」本罵他。
「你根本不用怕那個布魯諾。」大衛·雷對他說,「因為你根本沒長腦子,所以他不會吃掉你——」
說到這裡大衛·雷忽然停住了,瞪大眼睛看著前面漆黑的森林。
「怎麼了?」我問他。
「哼,他故意嚇我們的!」本嗤之以鼻,「哼,騙不了我的!」
大衛·雷的臉突然一片慘白。我對天發誓,我真的看到他頭皮在抖,頭髮一根根豎起來。他張開嘴巴:「咯……咯……咯……」然後他慢慢抬起手指向我後面。
我立刻轉頭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那一剎那,我聽到本倒吸了一口氣,而我自己也全身汗毛直豎,心臟咚咚狂跳。
我看到森林裡有一盞燈朝我們的方向移動過來。
「咯……咯……天啊!」大衛·雷喉嚨哽住了,聲音嘶啞。
我們三個都嚇壞了,那種恐懼無法形容,覺得很想趕快挖個地洞鑽進去。那盞燈移動得很慢,慢慢靠近。後來,接近到某個距離的時候,那盞燈忽然變成兩盞。我們三個都趴到地上。過了一會兒,我忽然想到,那是車子的大燈。看它前進的方向,感覺上彷彿會衝到我們身上。但過了一會兒,車子忽然轉了個彎,我們看到車尾的煞車燈一閃一閃的。顯然是開車那個人在踩煞車。車子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一直往前開。那條小路距離我們所在的位置大概只有二十公尺。過了幾分鐘後,那輛車又消失在森林裡。
「你們看到沒有?」大衛·雷壓低聲音問。
「廢話,我又不是瞎子!」本低聲咒罵了一句,「我們不是在你旁邊嗎?」
「不知道開車的人是誰,他們跑來這裡幹什麼?」大衛·雷轉頭看著我,「科里,想去看看嗎?」
「可能是那些賣私酒的傢伙。」我的聲音在發抖,「我看算了,別去惹他們。」
大衛·雷忽然拿起他的手電筒。他臉色還是一片蒼白,但眼中射出一種興奮的光。「我要去看看到底怎麼回事!你們兩個,去不去隨便你們!」說著他站起來,打開手電筒,然後開始躡手躡腳朝車子的方向走過去。走了兩步,發現我們沒跟上去,他立刻又停下腳步。「不會有事的。」他說,「我知道你們兩個一定不會怕的,對不對?」
「本來就沒什麼好怕的,」本說,「所以我待在這裡就好。」
這時我站起來了。要是大衛·雷敢去,那我怕什麼呢?更何況,我也很好奇,很想知道開車的人到底是誰,還有,他們三更半夜跑到森林裡來做什麼。「走吧!」他說,「不過走路小心點!」
「不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本也心不甘情不願地站起來,「你們兩個真他媽瘋了。」
「是啊。」大衛·雷口氣很得意,「你們兩個身體壓低一點,不要講話!」
我們壓低身體,躡手躡腳地在森林裡穿梭,從一棵樹後面跑到另一棵樹後面,沿著那條小路躲躲藏藏慢慢前進。奇怪,剛剛我們生火的時候竟然沒發現這條小路。大衛·雷把手電筒照向地面,以免被前面那些人發現。那條小路在樹林間蜿蜒。那隻貓頭鷹又開始叫了,螢火蟲繞著我們飛舞閃爍。我們沿著那條小路走了幾十公尺之後,大衛·雷忽然停住腳步壓低聲音說:「在那裡!」
我們看到了。車子就在前面,已經停了,可是大燈還亮著,引擎也沒熄火。我們立刻趴到地上。我的心跳恐怕一分鐘已經快兩百下了。不知道他們兩個是不是也跟我一樣。車子停在那裡沒動,開車那個人也沒下車。「我要尿尿!」本壓低聲音說,口氣聽起來很急迫。大衛·雷叫他憋住。
就這樣,大概過了五六分鐘,我們看到森林另一頭也出現了燈光。是另一輛車,一輛黑色的凱迪拉克。它開到第一輛車正前方,面對面停好。大衛·雷轉頭看看我,彷彿在說:這次我們碰到真正的大場面了。我並不在乎他們想幹什麼,我只想趕快逃之夭夭。我猜,那些人大概是來買賣私酒的。這時候,第一輛車的車門開了,兩個人走下車。
「噢,上帝啊!」大衛·雷輕輕驚呼了一聲。
兩輛車大燈的光束在車前交錯,那兩個人就站在交錯的光束中。他們穿的衣服跟一般人沒什麼兩樣,不過,臉上都戴著白色的面罩。其中一個中等身材,一個又高又胖,肚子被牛仔褲上的腰帶擠出一圈肥肉。那個中等身材的人嘴裡叼著菸。看不出來那是雪茄還是一般的香菸。他歪著頭,煙從嘴角噴出來。接著,那輛凱迪拉克的車門也開了,那一剎那,我的心臟差點停止跳動。從駕駛座上走下來的人竟然是霸丁·布萊洛克。就是他沒錯。那天在賭場裡我親眼看過他。我記得他的長相。另外,從右座下來的那個人又瘦又高,一頭黑髮往後梳,下巴尖尖的,穿著一條黑色緊身褲,一件紅襯衫,肩膀上點綴著一排金屬亮片。本來我以為那一定是唐尼·布萊洛克。不過仔細一想,唐尼的下巴並不是那樣。接著,那個人走過去打開凱迪拉克右邊的後門,坐在裡面的人開始鑽出來。那一刻,整輛車立刻搖晃起來。
那個人簡直就像一座長了兩條腿的山。
他的肚子大得嚇人,把身上那件紅色格子花紋襯衫和連身工裝褲繃得緊緊的。接著,當他站直身體,我發現他身高至少有兩公尺。他的頭髮幾乎已經掉光了,橢圓形的頭上只剩一小撮捲捲的灰髮。他滿臉灰鬍子修剪得很整齊,下巴部位的鬍子有點翹。他的呼吸聲大得像打雷,滿臉橫肉。「你們兩個是要去參加化裝舞會嗎?」他的聲音洪亮得嚇人,聽起來很像水泥攪拌機。而且,他那種呵呵的笑聲很像在發動一臺老舊的引擎。霸丁笑了,另外那個人也笑了。那兩個戴面罩的人渾身扭動了一下,好像有點不安。「你們兩個看起來真像兩袋大便。」那個像山一樣的人又說話了。他開始一步步往前走。我對天發誓,他那兩隻手大得像整隻的火腿。他腳上穿著高筒靴。他的腳也是大得嚇人,感覺彷彿一腳就能踢倒小樹。
那個戴面具挺著大肚子的人說:「我們是祕密組織……我們的行動是非公開的……我們不想暴露身分。」
「去你媽的,迪克!」那大鬍子又開始大笑起來,「你那個大肚子、肥屁股誰認不出來啊?除非誰他媽的眼睛瞎了!」我心裡想,聽起來有點像五十步笑百步。
「噢,布萊洛克先生,沒想到還是被你認出來了!」那個叫迪克的人口氣有點不高興。那一剎那我驚訝得無法形容。原來眼前這兩個人,一個就是迪克·穆特里先生,而另一個就是畢剛,也就是布萊洛克家族的老大。
這時本也認出來了。「我們趕快走吧!」他壓低聲音說。可是大衛·雷卻噓了他一聲,「小聲一點!」
「哦,」畢剛兩手叉在屁股上,「你愛裝神弄鬼是你家的事。錢帶了沒有?」
「帶了。」穆特里先生手伸進口袋裡掏出一疊鈔票。
「數數看。」畢剛說。
「好。五十……一百……一百五……兩百……」他就這樣數到四百塊。「韋德,去把錢拿過來。」畢剛說。那個穿著金屬亮片襯衫的人立刻走過去拿錢。
「等一下。」另外那個戴面罩的人說,「東西呢?」他聲音很粗很嘶啞。我忽然覺得好像在哪裡聽過他的聲音。
「霸丁,你去把他們的東西拿過來。」畢剛說,於是霸丁把凱迪拉克的車鑰匙從點火開關上拔起來,然後走到後行李箱。畢剛眼睛一直盯著那個戴面罩的人。我暗暗慶幸,還好他眼睛不是盯著我。因為他的眼神十分冷酷凌厲,彷彿能夠鑿穿鋼鐵。「這可是上等貨,」畢剛說,「完全符合你們要求的標準。」
「最好是。我們一分錢也沒少給你。」
「怎麼樣,要不要我示範一下?」畢剛笑得好猙獰,露出滿嘴金牙。「還有,老兄,我勸你最好先把雪茄丟掉。」
那個戴面罩的人吸了最後一口菸,然後轉身面向我們躲藏的位置,把菸頭朝我們彈過來。那菸頭落在我面前一公尺的地方,我注意到尾端的塑膠濾嘴被嚼得稀爛。我忽然想到有一個人抽雪茄的時候會這樣嚼過濾嘴。是哈奇森先生——我們鎮上的郵差。
霸丁打開後行李箱,然後很快又蓋上。接著,他手上捧著一個小小的木盒走向那兩個戴面罩的人。他動作很輕,彷彿抱著一個小嬰兒。
「我要看看裡面的東西。」哈奇森先生說。我從來沒聽過他用這種口氣說話。
「打開讓他看看。」畢剛說。霸丁小心翼翼地打開釦環,掀開蓋子,露出裡面的東西。我們三個都看不到,不過,穆特里先生走到他面前,低頭瞄了一眼,然後吹了聲口哨。
「滿意了嗎?」畢剛問。
「應該可以了。」哈奇森先生說,「等到他們飛上天,然後一路下地獄,可能都還弄不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我還多送了一個給你。」畢剛又露出那種猙獰的笑容。我忽然覺得他看起來很像撒旦。「討個吉利。」他說,「好了,霸丁,蓋起來吧。拿錢。」
「大衛·雷!」本忽然壓低聲音說,「有東西在我身上爬!」
「小聲一點!白痴!」
「我不是在開玩笑!真的有東西在我身上爬!」
「你聽到了嗎?」穆特里先生忽然問。那一剎那,我感覺自己全身血液彷彿瞬間凍結了。
那幾個人忽然都安靜下來。哈奇森先生兩手抱住盒子,韋德·布萊洛克緊緊抓著那疊鈔票。畢剛慢慢轉頭看看四周的森林。咕咕……咕咕,遠處那隻貓頭鷹又在叫了。這時本忽然輕輕哼了一聲,那聲音聽起來充滿恐懼。我整個人趴在地上,下巴埋進滿地的松針裡。我看到哈奇森先生的菸蒂還冒著煙。
「沒聽到什麼聲音。」韋德·布萊洛克說。他把錢拿給他爸爸。畢剛又拿起來數了一下,舌頭不斷舔著下唇。最後,他把那疊鈔票塞進口袋裡。「好了,」他對那兩個戴面罩的人說,「銀貨兩訖,這筆生意搞定了。要是下次還想要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隨時聯絡。」說著他開始走回那輛凱迪拉克,霸丁立刻快步走過去幫他開門。
「多謝你的幫忙,布萊洛克先生。」聽穆特里先生那種口氣,我忽然覺得他好像一隻諂媚的小狗拚命想舔凶惡的主人,「真的非常感謝——」
「蜘——蛛!」
那一剎那,整個地球彷彿瞬間停止轉動。那隻貓頭鷹忽然也沒聲音了。天上的銀河彷彿也快熄滅了。
接著本又大喊了一聲:「蜘蛛!」然後他開始在滿地的松針上打滾。「我全身都是蜘蛛!」
我嚇得喘不過氣來,完全喘不過氣來。本滿地掙扎慘叫,大衛·雷狠狠瞪著他,目瞪口呆。那五個人也愣住了,站在原地動也不動,眼睛都看向我們這邊。我的心臟已經快爆炸了。那短短的三秒鐘彷彿一輩子那麼長。接著,畢剛·布萊洛克的喊叫聲劃破了夜空:「抓住他們!」
「跑啊!」大衛·雷一邊大喊一邊掙扎著站起來,「趕快跑!」
韋德和霸丁朝我們衝過來,車燈照在他們身上,在地上拖出巨大的黑影。大衛·雷已經開始往我們營地的方向跑。於是我也大叫了一聲:「跑啊,本!」然後我也站起來拔腿就跑。本一邊尖叫一邊掙扎著站起來,兩手發了瘋似的猛拍衣服。我邊跑邊回頭看,看到韋德已經快抓到本了,接著,本猛然往前一躥,韋德撲了空。霸丁跟在我和大衛·雷後面追,邊追邊喊著:「臭小子,回來!」而畢剛也在後面大喊:「他媽的,把他們抓回來!別讓他們跑了!」
我必須說,大衛·雷跑得真是快,速度驚人。他已經跑得不見蹤影,我還遠遠落在後面。麻煩的是,手電筒在他手上,我根本看不清方向。而且,我聽到霸丁的呼吸聲就在我後面。我鼓起勇氣回頭一看,發現本已經跑向另一個方向,而韋德緊跟在他後面追。我不知道哈奇森先生和穆特里先生是不是也跑過來追我們。霸丁幾乎已經快追上我,他的手已經快抓到我的衣領了。我趕緊低頭,轉彎跑向另一個方向,結果,他踩到地上的松針滑了一跤。我還是拚命跑,在黑漆漆的荒野上拔腿狂奔。「大衛·雷!」我大叫了一聲,因為我已經看不到他手電筒的光了。「你在哪裡?」
「我在這裡,科里!」他也大喊了一聲,可是我聽不出他在哪個方向。接著,我聽到霸丁穿過後面的矮樹叢,於是我又繼續跑,滿頭大汗。「科里!大衛·雷!」我聽到本在我右邊某個地方大喊。「他媽的,把他們抓回來!」畢剛大吼,聽得出來他火冒三丈。我忽然很害怕,不知道那一家子凶神惡煞會怎麼對付我們,因為我們剛剛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雖然我不清楚他們究竟在做什麼,但我知道畢剛一定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又開始叫本,可是才一開口,我右腳忽然踩到一堆松針,滑了一跤,整個人像沙包一樣滾下山坡。後來,我滾到一堆矮樹叢和葛藤旁邊,終於停住了。我嚇得半死,頭好昏,差點把剛剛吃的烤棉花糖吐出來。剛剛滾下來的時候,下巴好像撞到了什麼東西,擦破了皮。我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因為我已經有心理準備,等著一隻手突然從黑暗中伸出來抓住我的脖子,這時候,我聽到一陣枝葉摩擦的窸窣聲。霸丁離我不遠了。我屏住呼吸,很怕他會聽到我的心跳聲。因為我聽得到自己的心跳有如驚天動地的鼓聲。如果霸丁聽不到我的心跳聲,那他鐵定是個聾子。
接著,我聽到他的聲音從左邊傳過來。「小子,不要再跑了。我知道你躲在哪裡。」
他的口氣好像很有把握似的。我差點就忍不住要回答他,可是我忽然想到,他跟我一樣在摸黑。於是我閉住嘴巴沒吭聲,頭貼在地上。
過了一會兒,霸丁又開始大喊。這次,他的聲音聽起來比較遠了。「我們一定會找到你們的!沒錯,你們跑不掉的,我們一定會把你們這幾個臭小子一個個揪出來!」
他越走越遠了。我趴在那裡等了好幾分鐘,聽著布萊洛克一家人互相叫喚。顯然,大衛·雷和本都跑掉了,畢剛火冒三丈。「你們把那幾個臭小子給我找出來!整夜不睡覺也要給我找出來!」他朝他的兒子大吼,而他們也只能畏畏縮縮地回答:「知道了。」我心裡想,我應該趁他們繼續搜索之前趕快離開這裡,於是我站起來,躡手躡腳地走開了。
我根本不清楚自己在往哪個方向走。我只知道,我一定要想辦法離他們遠一點。我考慮過回去找大衛·雷和本,可是又怕被布萊洛克那家子抓住。於是,我只好摸黑繼續往前走。就算這附近有山貓或響尾蛇,它們也不會比我後面那幾個兩條腿的禽獸更可怕。就這樣,我走了大半個鐘頭之後,終於看到一塊大鵝卵石,於是就坐下來休息。滿天繁星燦爛閃爍,我忽然想到自己面臨什麼處境了。我們的揹包還在營地,東西都在裡面,而且我已經不清楚營地在哪個方向了。我沒東西可以吃,沒水可以喝,沒有手電筒,沒有火柴,而且,指南針在大衛·雷身上。
我忽然想到:媽媽說對了。我真的應該等十三歲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