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尼莫的媽媽
奇風歲月 by 羅伯特·麥卡蒙
2019-10-24 21:06
漫漫長夏,日子一如以往。
布萊薩牧師還是不肯放過那首歌,還是鬧個沒完,另外還有少數幾個人寫信到報社去呼籲當局查禁那首歌,禁止賣他們的唱片,但除此之外,這場風波已經差不多算是平息了。這可能跟7月慵懶漫長的炎炎夏日有關吧。另外,也可能是因為有人在女王家的院子裡放火燒了一根十字架,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另外,也有可能是因為大家都仔細聽過了那首歌,看法和布萊薩牧師不一樣。不管是哪個原因,奇風鎮上的人似乎認為布萊薩牧師的瘋狂行徑只不過是無的放矢。後來,斯沃普鎮長甚至親自登門拜訪,叫他不准再搬出撒旦來恐嚇鎮上的人,因為,好像只有布萊薩牧師自己看得到撒旦,其他人根本看不到。
至於撒旦,後來大概有五六個人看到它在樹林裡遊蕩。另外,有一次格拉斯姐妹把香蕉餡餅放在窗檯上吹涼,後來發現被抓得一塌糊塗。平常,大家一定會認定是布蘭林兄弟幹的,不過這陣子他們一直都很收斂,所以大家都認為很可能是撒旦幹的好事。這些日子,撒旦和布蘭林兄弟正好形成鮮明的對比。兩兄弟很收斂,而我們的撒旦卻招搖到極點。馬凱特隊長試過想抓它,而且還有另外幾個人也嘗試拿網想去抓它,結果下場都很悲慘。他們全都被那隻猴子噴得滿衣服都是。我們的撒旦噴東西顯然很準,而且彈藥充足,無論從嘴巴或是從屁眼。爸爸覺得很好笑,他說那真是絕佳的防衛武器。可是媽媽說,看那隻猴子在我們鎮上橫行霸道,她覺得很不自在。
白天的時間,撒旦通常都不見蹤影,不過,一到夜晚降臨,大家就會聽到它尖聲號叫,那驚天動地的聲音恐怕足以把波特山上的死人都吵醒。有一兩次,我聽到霰彈槍的槍聲,原來是有人被撒旦的叫聲吵醒,氣得拿出霰彈槍想在它身上打幾個洞,結果,子彈沒打到撒旦,槍聲倒是把附近的狗都吵醒了,然後,此起彼伏的狗吠聲把全奇風鎮的人都吵醒了。後來,奇風鎮的鎮民大會通過了一條規定,晚上八點以後全鎮禁止開槍。沒多久,撒旦開始學會翻垃圾桶,從此樂此不疲,而且通常都是利用半夜三點到凌晨六點這段時間下手。斯沃普鎮長擺了很多有毒的香蕉想捕殺它,但它都不上當,而且弄壞了那個陷阱。後來,它開始把大便拉在人家剛洗好的車上。而且有一天下午,傑拉爾德·哈奇森正在送信,結果半路上,撒旦忽然從一棵樹上跳下來,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那天哈奇森先生送信到我們家,在門廊上陪爸爸坐了一下,順便抽兩口雪茄,然後把這件事告訴爸爸。他左邊的耳朵上纏著繃帶。
「真可惜那天沒帶槍,不然我一定親手宰了那小王八蛋。」哈奇森先生說,「不過我必須承認,它動作真是快。它突然咬了我一口,然後一轉眼就不見了,我幾乎沒看到它。」他嘆了口氣,搖搖頭,「好端端地走在路上都會被猴子咬,真是要命。」
「說不定它很快就會被抓到了。」爸爸安慰他。
「也許吧。」哈奇森先生噴出一口煙,看著那團煙霧裊裊上升,「你知道我有什麼感覺嗎,湯姆?」
「什麼?」
「我有一種感覺,那隻該死的猴子到處亂咬人,這事恐怕不簡單。」
「什麼意思?」
「你有沒有想過,那隻該死的猴子為什麼一直賴在我們奇風鎮不走?為什麼它不到布魯頓區去撒野?」
「我不知道。」爸爸說,「我沒想過。」
「我認為這件事跟那個女人一定脫不了關係。」
「什麼女人,傑拉爾德?」
「你應該知道。」他朝布魯頓區的方向歪歪頭,「就是她,那個老女人。」
「你是說女王?」
「沒錯,就是她。我認為她一定是施了什麼法術,叫那隻猴子來找我們麻煩,因為……因為……因為那件事。」
「你是說燒十字架的事?」
「嗯。」太陽已經照到哈奇森先生的大腿上了,於是他挪了一下屁股,坐進陰影的範圍裡。「我認為就是她在用巫毒教的法術對付我們。而且真的很邪門,怎麼也捉不到那隻該死的猴子。有一天晚上,它跑到我們家窗戶外面鬼叫,琳達差點就被它嚇出心臟病!」
「那隻猴子到處亂跑,罪魁禍首就是那個布萊薩牧師。」爸爸提醒他,「這跟女王哪有什麼關係?」
「你確定嗎?」哈奇森先生把雪茄的菸灰抖到草地上,然後又把雪茄塞回嘴裡。「我們根本不知道她的法術厲害到什麼程度。告訴你,我認為三K黨說得有道理,不應該讓那個女人住在我們這邊。她竟然還敢跟鎮長請願。」
「我可不認同三K黨那種做法,傑拉爾德。」爸爸對他說,「我無法接受燒十字架這種事。我認為那根本就是懦夫的行徑。」
哈奇森先生哼了一聲,嘴裡又噴出一口煙。「沒想到我們這一帶也有三K黨。」他說,「不過,我倒是聽到一些消息。」
「比如說?」
「呃……就只是傳言。你也知道,我們幹郵差的常常有機會聽人家東家長西家短。有人覺得三K黨很厲害,敢燒十字架警告那個女人。有人覺得時候也差不多了,應該趁早把那女人趕走,免得她毀了我們奇風鎮。」
「你知道她已經在我們這裡住多久了嗎?我們奇風鎮不是一直都好好的?」
「嗯,前幾年她還算安分,不會亂講話。可是現在她開始會製造麻煩了。你能想像嗎,黑人和白人在同一池水裡游泳!而且你知道嗎,斯沃普鎮長竟然答應了她的請願!」
「嗯,」爸爸說,「時代不一樣了嘛。」
「天啊!」哈奇森先生忽然瞪著我爸爸,「湯姆,你該不會是跟她一個鼻孔出氣吧?」
「我沒有跟誰同一個鼻孔出氣。我只是說,從前那個警長『公牛』尤金·康納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我們奇風鎮不需要用消防水龍頭和警犬對付抗議的民眾。在我看來,時代不一樣了,現在的世界已經不再像從前一樣了。」爸爸聳聳肩,「我們擋不住未來的,傑拉爾德。就這麼回事。」
「我想,三K黨的人恐怕不會同意你的說法。」
「大概吧。不過,他們的時代也已經過去了。冤冤相報何時了。」
哈奇森先生忽然沉默了好一會兒。他看著遠處布魯頓區的房子,但他的視線卻彷彿落在不知名的遠方。後來,他站起來,把他的郵件包甩到肩上。「湯姆,我一直以為你是個很有理智的人。」說著,他開始朝車子那邊走過去。
「傑拉爾德?等一下!你回來,我有話跟你說。」爸爸在後面叫他,可是哈奇森先生卻一直走,根本不理他。爸爸和哈奇森先生當年都是亞當谷中學畢業的,他們是同班同學。他們雖不是十分親近,但年輕的歲月也有許多共同的回憶。有一次爸爸告訴我,哈奇森先生當年是橄欖隊的四分衛,到現在學校的榮譽榜上還有一枚銀牌刻著他的名字。「嘿,大熊!」爸爸一直叫他。那是哈奇森先生高中時代的綽號。然而,哈奇森先生把雪茄菸蒂丟進路邊溝裡,然後就開車走了。
我的生日到了。我邀了大衛·雷、本和約翰尼到我們家來吃蛋糕和冰淇淋。蛋糕上插了十二根蠟燭。後來,蛋糕吃到一半,爸爸不知什麼時候摸進我房間,偷偷把禮物放在我桌上。
後來,約翰尼不得不提早回家。他的頭有時候還會痛,而且會頭昏眼花。他送我兩支白色的箭頭。那是他自己的寶貝收藏。大衛·雷買了一個木乃伊模型送我當禮物。本則是送了我一整袋的塑膠恐龍。
我走進房間,赫然發現書桌上有一臺皇家牌的打字機,轉輪上還夾著一張白紙。那打字機看起來很像一艘灰色的戰艦。
那打字機顯然已經被人用過很多年了,上面的按鍵有點磨損。打字機的側面刻著「Z、P、L」三個字母。我後來才想到,那三個字母就是「奇風鎮公共圖書館」的簡寫,而那臺打字機就是他們拍賣的舊設備。E的按鍵卡住了,而小寫字母i上面那個點不見了。然而,我還是興奮得心臟猛跳,整夜睡不著覺。我在那臺打字機前面坐了一整夜,一直到天亮。我把一筆筒的鉛筆丟到一邊,然後小心翼翼地在那張紙上打出我的名字。
我的科技時代來臨了。
後來,我很快就明白打字並沒有我想像中那麼容易。我的手指頭老是不聽使喚,必須好好訓練一下。我一直練,練到三更半夜。媽媽叫我去睡覺,但我不理她。我在紙上打了一堆字,但字母老是拼錯:科里·麥克森,大衛·雷·卡倫,強尼·威爾遜,本·西爾斯,叛徒,老摩西,女王,火燒十字架,帽子上的綠羽毛,奇風鎮,奇風鎮,奇風鎮。
看樣子,我恐怕還有得練呢!不過,我感覺得到一種興奮感在慢慢滋生,彷彿我腦海中那無數故事中的人物迫不及待想在那張紙上重新活過來。西部牛仔,印第安戰士,英勇的士兵,私家偵探,還有烏賊海怪。
有一天下午剛下過一場雨,我騎著火箭去兜風。路面上熱氣蒸騰,感覺很像是在騰雲駕霧。後來,我不知不覺騎到尼莫家附近,立刻就看到他那瘦小的身形。他站在院子裡,把棒球丟到半空中,然後等球掉下來再一把接住。我把火箭停到旁邊,然後跟他說我想跟他丟幾球。其實,我是很渴望再見識一下尼莫那驚人的臂力。不管那條手臂看起來多細瘦,我確定尼莫絕對是上帝最得意的傑作。後來,我注意到馬路對面有一棵橡樹,樹上有個洞。於是我就叫尼莫把球丟進那洞裡。結果,他輕而易舉地就把球丟進了洞裡,而且球還卡在洞裡沒掉下來。連續三次。我差點就忍不住當場跪下來膜拜他。
這時候,尼莫家的前門忽然?噹一聲打開了,尼莫的媽媽走到門廊上。我注意到尼莫的眼神忽然畏縮起來,那模樣彷彿認定自己快被打了。「尼莫!」她大吼了一聲。聽到她的聲音,我忽然聯想到那天被虎頭蜂螫到的感覺。「告訴你多少次了,不准玩棒球,你聽不懂嗎?我剛剛一直站在窗戶前面看你,看好久了!」
尼莫的媽媽慢慢走下門廊前的臺階,走到我們旁邊,那股氣勢彷彿暴風雨來臨。她一頭長髮是深棕色的,臉色鐵青。我感覺得到,她從前應該很漂亮,可是現在整個人都變了樣。她那雙棕色眼睛眼神好凌厲,眼角有深深的魚尾紋,臉上的粉塗得很厚,整張臉看起來像橘紅色。她穿著一條緊身的五分褲,一件紅色圓點花樣的白上衣,手上戴著一雙黃色的橡膠手套。她嘴唇上塗著大紅色的口紅,感覺很怪異。我有點納悶,做家事幹嘛打扮得這麼漂亮?「我要告訴你爸爸!」她說。
告訴他什麼?我覺得很奇怪。尼莫只不過是在院子裡丟棒球。
「我又沒跌倒。」尼莫說。
「你很可能會跌倒!」他媽媽大聲呵斥,「你知道自己有多脆弱嗎?萬一你摔斷了骨頭,我們該怎麼辦?我們拿什麼付醫藥費?你這孩子腦筋一定有問題!」接著她視線忽然掃到我身上,彷彿監獄裡的探照燈。「你是誰?」
「他叫科里。他是我的朋友。」尼莫說。
「朋友。嗯哼。」科理斯太太從頭到腳打量了我一眼。看她那種眼神,還有她皺起鼻頭的那種表情,我感覺得到,在她眼裡我跟痲瘋病患者沒什麼兩樣。「你姓什麼,科里?」
「麥克森。」我告訴她。
「你爸爸買過我們的襯衫嗎?」
「沒有。」
「那算什麼朋友。」她說。接著她又轉頭狠狠盯著尼莫,「告訴你多少次了,不要跑到外面像野孩子一樣,不要玩棒球,你是聽不懂嗎?」
「我沒有野啊。我只是——」
「你總是不聽我的話。」她突然打斷他,「天啊,家裡都沒規矩了嗎?必須得有點規矩啦!你爸爸整天在外面跑,然而賺的錢還不夠他的開銷。結果呢,你還敢跑出來,害我整天提心吊膽!」她臉上的肌肉繃得好緊,彷彿快要繃破了。她眼中露出一種怪異的光彩,「你不知道自己很脆弱嗎?」她逼問他,「你不知道自己的骨頭風一吹就會斷掉嗎?」
「媽媽,我沒怎麼樣啊。」尼莫小聲說道,脖子後面一直冒汗。「真的。」
「是嗎?你不怕突然心臟病發作昏過去?你不怕摔到地上撞斷牙齒?誰要幫你付醫藥費?你好朋友的爸爸會幫你付錢給牙醫嗎?」這時她又狠狠瞪著我,「難道這鎮上的人都不穿好一點的襯衫嗎?都沒人穿手工訂製的上等白襯衫嗎?」
「沒有,」我不得不老實承認,「據我所知沒有。」
「哦,真了不起啊!」她咧開嘴笑起來,但眼中毫無笑意。她那種笑就像太陽一樣,看了很刺眼。「你們這個鎮上的人水準真高啊!」她忽然伸出戴黃手套的一隻手,一把抓住尼莫肩頭。「你給我進去!」她對他說,「馬上進去!」說著她開始拖著他走向門廊。他轉頭看了我一眼,眼中流露出既渴望又遺憾的神色。
這時我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了。「科理斯太太?你為什麼不肯讓尼莫參加棒球隊?」
這時她已經快走上門廊了。本來我以為她會馬上進門,根本不會理我,但沒想到她忽然停下腳步,然後猛一轉身瞪著我,眼中彷彿快噴出火來。「你剛剛說什麼?」
「我……我只是想問問你……為什麼不讓尼莫參加棒球隊。我的意思是……他的手臂……」
「我說我兒子很脆弱,你聽不懂嗎?你知道脆弱是什麼意思嗎?」我還來不及回答她立刻就接著說,「意思就是他的骨頭很脆弱。他沒辦法像別的孩子一樣整天在外面野!意思就是他不是野蠻人!」
「我知道。可是——」
「尼莫跟你們不一樣!他不是你們那種孩子,懂嗎?他是有教養的孩子,他不會像別的孩子一樣整天在泥巴裡打滾,像野獸一樣!」
「我……我只是覺得他好像喜歡……」
「你給我聽著!」她忽然嘶吼起來,「你竟敢跑到我家來教我怎麼教育我的孩子!他三歲的時候得了肺炎差點死掉,我急得差點發瘋,那是什麼滋味你懂嗎?他爸爸呢?他爸爸整天在外面跑,拚命想多賣一件襯衫,免得我們家破產!可是最後呢?我們家的房子還是沒了!那棟房子有三面凸窗,多漂亮你知道嗎?結果呢,房子最後還是沒了!有誰幫過我們嗎?大家都號稱是基督徒,可是有誰幫過我們嗎?沒半個人!於是,我的房子沒了,當年我養的那隻漂亮的小狗就埋在那房子的後院裡!」那一剎那,我忽然發覺她的表情好像沒那麼嚴厲了。我發現,她那憤怒的面具背後隱藏的是令人心酸的恐懼和悲傷。她一直緊抓著尼莫肩頭。接著,她很快又變回原先那種冷漠的表情,然後冷笑著說:「噢,你以為我沒見過你這種小孩嗎?告訴你,我見多了!從前我們住過的每個鎮上都有你這種小孩!你們只是想傷害我兒子,背地裡嘲笑他!你們巴不得他跌倒,摔得頭破血流,你們巴不得聽他講話結結巴巴,把他當笑話!哼,想欺負人,去找別的小孩,不要找我兒子!」
「我沒有要欺負——」
「你給我進去!」她忽然對尼莫大吼了一聲,而後把他推上臺階。
「我要進去了!」尼莫拚命想表現出不以為意的樣子,「不好意思!」
接著,紗門砰的一聲關上了,而裡面那扇門也砰的一聲關上了。到此為止了。
旁邊樹梢的鳥兒好像渾然無覺,啾啾叫得很開心。我站在綠油油的草地上,陽光照在我身上,在草地上拖出長長的影子。接著,我注意到房子的窗戶忽然拉上了窗簾。我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於是,我轉身走到火箭旁邊,騎上去,然後一路騎回家。
回家的路上,夏日的微風夾帶著清香迎面吹來,小蟲子繞著我團團轉。當時,我忽然意識到,監獄不止一種。那種灰色的石頭建築,四周的高塔上有荷槍實彈的警衛,高牆上有帶刺的鐵絲網。沒錯,那是監獄。但有時候,被窗簾密封、透不進陽光的房間也是一種監獄。束縛自由的脆弱骨骼也是一種監獄。有的監獄還有紅色圓點花樣的鐵柵欄。事實上,你必須親眼見到囚犯,感受到他那被囚禁的靈魂,你才會知道什麼叫監獄。我騎車的時候,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些。過了一會兒,我感覺到火箭的把手忽然往旁邊一偏,車子在人行道上和弗農·撒克斯特擦身而過。我心裡想,要是火箭看到弗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絲不掛,說不定它那隻金黃色的眼睛會猛眨好幾下。
整個7月恍恍惚惚就過去了,有如一場夢。那段時間,套句我們奇風鎮的名言,我「好像很忙,可是卻不知道忙了些什麼」。約翰尼的傷勢漸漸復原了,不會再暈眩,於是,他爸媽也就答應讓他偶爾跟我們一起到外面走一走。於是,約翰尼、本、大衛·雷,還有我,偶爾會騎車到處兜風。不過,約翰尼總是儘量放慢動作,不敢太激烈,因為帕里什醫生告訴他爸媽,頭部創傷必須長期觀察。約翰尼還是跟從前一樣沉默拘謹,不過我注意到,他的動作變得比從前遲緩了。我們騎車兜風的時候,他總是騎得特別慢,常常落在後面,甚至比身材笨重的本還慢。自從那天被布蘭林兄弟瘋狂毆打之後,他似乎變得跟我們有點疏離。那種感覺很微妙,我無法形容。我覺得那是因為他嚐到了痛苦的滋味,所以,他靈魂中那種自由奔放的神祕力量似乎已經消失了,而那種神祕力量,正是小孩和大人之間最大的區別。唯獨小孩子才具有那種神祕的力量。如今,不管他如何奮力踩踏板,不管他騎得多快,他也永遠追不回那種神祕力量了。約翰尼還那麼年輕,但他卻已經看到了死亡的黑暗深淵,而我們三個都還沒看到。而且他已經意識到,有一天,當夏天再次來臨,他恐怕無法和我們一起在燦爛的陽光下翱翔天際了。
我們躲在製冰廠門口,聽著製冰機轟轟作響,享受吹出來的涼風。我們聊著聊著,不知不覺忽然聊到死亡這個話題。最先扯到這個話題的是大衛·雷。他告訴我們,他爸爸開車撞到一隻貓,結果回到家之後,發現右前輪上黏滿了那隻貓的內臟。我們都相信,貓和狗也有它們自己的天堂,不過我們好奇的是,它們也有地獄嗎?本認為沒有,因為貓和狗不會犯罪。可是大衛·雷立刻反問他,要是有隻狗發瘋咬死人,被抓去安樂死,那它會下地獄嗎?這個問題立刻引發了更多的問題。
約翰尼靠在一棵樹旁邊。他忽然說:「有時候我會把收藏的那些箭頭拿出來看。我忍不住會想,那些箭頭到底是誰做的。我很好奇,不知道他們的靈魂是不是還附在那些箭頭上,渴望看到箭頭落在什麼地方。」
「沒這回事!」本大叫了一聲,「天底下根本就沒有鬼!你說對不對,科里?」
我聳聳肩。我一直沒有告訴他們那天我在路上看到午夜夢娜。要是他們不相信我把掃帚柄插進老摩西的喉嚨,那麼,他們怎麼可能會相信我看到過午夜夢娜和史蒂維的鬼魂?
「我爸爸說雪靈就是鬼魂。」大衛·雷說,「他說那就是為什麼沒有人能夠開槍打中它,因為它早就死了。」
「根本就沒有鬼這種東西。」本說,「也沒有所謂的雪靈。」
「當然有!」大衛·雷挺身捍衛他爸爸的信念,「我爸說,我爺爺小時候看到過雪靈!看過一次。而且我爸還說,他認識一個造紙廠的人,那個人說去年他的朋友親眼看到了雪靈!那個人說,當時雪靈就出現在森林裡。那是一片大得嚇人的森林!那個人說他朝雪靈開了一槍,可是子彈都還來不及飛到,只見雪靈影子一閃,轉眼就不見了!」
「哪有這種事!」本說。
「就是有!」
「沒有!」
「就有!」
「沒有!」
這樣扯下去會沒完沒了。於是我從地上撿起一顆松果往本的肚子上砸過去。本嚇了一跳,大叫了一聲,大家都忍不住笑起來。在奇風鎮那群獵人的心目中,雪靈是一種希望的象徵,一個神祕的傳說。據說,奇風鎮和聯合鎮之間那片廣袤的森林裡,有一隻巨大的白鹿。它頭上的鹿角巨大無比,交錯扭曲有如橡樹的樹枝,你甚至可以抓在上面蕩來蕩去。有一位獵人信誓旦旦地說,通常每年一到獵鹿季節,雪靈就會出現。他說他每年至少會看到一次。他還說,他看到雪靈躍向空中,沒入茂密的枝葉間,然後就消失了。一大群男人拿著來福槍去追蹤雪靈,後來,他們回來之後說了很多不可思議的事,比如,他們看到地上有巨大的蹄印,樹根上有磨損的痕跡。他們說,一定是雪靈在樹幹上磨它的鹿角。而且他們說,雪靈是不可能抓得到的。我心裡想,要是森林裡真的有那隻巨大的白鹿,那麼,我相信沒有任何一位獵人真的會開槍打它,因為對他們來說,雪靈象徵著生命中某種無法觸及的神祕力量。雪靈永遠深藏在那深邃茂密的森林中,它永遠在秋日林間的空地上漫步。雪靈永生不死,它的傳奇在獵人的家族裡一代代流傳不息。每一個獵人心中都懷有一個憧憬,總有一天,他一定會獵到傳說中的雪靈,那人類永遠無法企及的自由狂野的靈魂。我爸爸不是獵人,所以我不會像大衛·雷那樣,對雪靈的傳說那麼著迷。大衛·雷的爸爸對打獵十分狂熱,每年一到狩獵季節,他就迫不及待地想大顯身手。
「我爸說他今年要帶我一起去。」大衛·雷說,「他已經答應我了。所以,愛怎麼笑隨便你們,到時候,等我真的帶著雪靈從森林裡出來,你們就笑不出來了。」
其實我覺得,就算他們真的看到雪靈,他們也不會開槍。不管是大衛·雷還是他爸爸,都不會。大衛·雷有一支青少年專用的來福槍,有時候,他會開槍嚇唬松鼠,可是卻從來沒有真的打中過什麼。
本拿著一根野草放進嘴裡嚼,然後用力吸了一口製冰廠裡吹出來的冷氣。「有一件事我一直非常好奇,」他說,「沉在薩克森湖底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我縮起雙腿,抬頭看著兩隻烏鴉在半空中盤旋。
「你不覺得很詭異嗎?」本問我,「你爸爸看到那個人沉到湖裡,可是現在呢,那個人可能已經全身長滿了水草,而且全身的肉都被烏龜吃光了。」
「我不知道。」我說。
「難道你都沒想過嗎?我是說,當時你就在現場不是嗎?」
「沒錯,我確實想過。」可是,我說不出口的是,我幾乎沒有一天不會想到那天的情景。那輛車從我們車子前面衝進湖裡,爸爸跳下水去救人,然後,我看到有個人站在樹林邊,帽子上有綠色的羽毛,還有那個手上拿著一把刀的人。我幾乎每天都會想到。
「真是毛骨悚然。」大衛·雷說,「奇怪的是,為什麼沒人認識那個人?為什麼沒有人找他?」
「因為他不是我們這邊的人。」約翰尼說。
「這一點警長也想到過了,」我說,「所以他打電話到別的警察局去問過。」
「話雖如此,」本又繼續說,「可是全美國的警察局他都問過了嗎?他應該沒有問過加州或阿拉斯加的警察局吧?」
「笨蛋,加州人或阿拉斯加人怎麼可能跑到我們奇風鎮來?」大衛·雷反問他。
「你又知道了,天才!你怎麼知道他們不會來?」
「只有笨蛋才不知道!」
本正準備要罵回去的時候,約翰尼忽然說:「說不定他是間諜。」他一開口,本立刻就閉嘴了。
「間諜?」我問,「我們奇風鎮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地方,間諜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羅賓斯空軍基地。」約翰尼開始按他的指關節,按得嘎吱嘎吱響,「說不定那個人是俄國間諜。說不定他是來監視我們的飛機投擲炸彈,也說不定基地裡正在進行什麼祕密計劃。」
我們忽然都興奮得說不出話來。俄國間諜在我們奇風鎮被人殺了,這實在太刺激了。
「那麼,他是被誰殺的?」大衛·雷問,「另外一個間諜嗎?」
「有可能。」約翰尼歪著頭想了一下,他的左眼皮又開始有點抽搐。這是他上次受傷的另一個後遺症。「不過,也說不定沉在湖底的那個人是美國間諜。他發現了那個俄國間諜,結果反而被他殺了。」
「哇!」本忽然笑起來,「你是說可能有一個俄國間諜躲在我們這裡,是不是?」
「有可能。」約翰尼說。本忽然笑不出來了。約翰尼轉過頭來看我。「你爸爸說那個人全身赤裸,是不是?」我點點頭。「你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嗎?」我又搖搖頭。「因為……」約翰尼繼續說,「殺他的人很聰明,知道必須脫光他的衣服,衣服才不會浮到水面上。而且,殺他的人一定是我們鎮上的人,因為他知道湖水有多深。另外,那個死掉的人知道某個祕密。」
「祕密?」大衛·雷很專心地在聽,「什麼樣的祕密?」
「我不知道。」約翰尼說,「反正就是祕密。」接著他又轉頭看著我。「你爸爸說那個人被打得很慘,很像是被人嚴刑拷打,對不對?想想看,既然你已經打算要殺人了,為什麼還要先把他打個半死?」
「為什麼?」我問。
「因為凶手在逼問他。這就是為什麼。就像我們在電影裡看到的,壞人抓到好人之後,總是把他綁在椅子上逼他說出密碼。」
「什麼密碼?」大衛·雷又問。
「我只是打個比方。」約翰尼說,「不過,我是覺得,既然凶手已經打算要殺人了,他不會無緣無故先把那個人打一頓。」
「也對,不過,說不定凶手本來就是打算把那個人活活打死。」本說。
「不對。」我告訴他,「那個人脖子上纏著一條鐵絲。他是被活活勒死的。要是他早就被打死了,那凶手幹嘛還要多此一舉,拿鐵絲勒死他?」
「天啊!」本又拔了一根野草放進嘴裡嚼起來。半空中,那兩隻烏鴉拍著翅膀呱呱叫個不停。「有個殺人凶手躲在我們奇風鎮!搞不好他還是個俄國間諜!」說到這裡,他愣住了,嘴裡的野草也不嚼了。「嘿!」他好像忽然想到了什麼,「他為什麼沒有繼續殺人?」
這時候,我決定要說出來了。我清了清喉嚨,開始告訴他們,那天我看到一個人站在樹林邊,我在地上撿到了一根綠色的羽毛。後來,發洪水那天,我看到一個人的帽子上有綠色的羽毛。「我沒看到他的臉,」我說,「不過,我看到他帽子上有綠色的羽毛。而且,我看到他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把刀。我以為他打算偷偷靠近我爸爸,然後從背後刺他一刀。說不定他本來真的打算這樣做,可是因為怕自己跑不掉,所以才沒下手。說不定就是因為我爸爸看見那輛車掉進湖裡,跑去告訴艾默里警長,所以他很不高興。也說不定他注意到那天我看見他了。只不過,我並沒有看到他的臉。根本沒看到。」
我說完之後,他們幾個好一會兒都沒說話。後來是本先開口了,「這件事你為什麼一直沒告訴我們?你怕我們知道嗎?」
「我本來是打算要告訴你們的,可是自從那天老摩西——」
「噢,別再扯那個了!」大衛·雷警告我。
「我不知道那個帽子上有綠色羽毛的人是誰。」我說,「不過,我們奇風鎮上的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是他。甚至……說不定是我們很熟的人,而且,我們絕對想不到他會做這種事。我爸爸說過,知人知面不知心,每個人心裡或多或少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所以,奇風鎮上的每個人都有可能就是他。」
聽我說了這件事,他們都很興奮,個個都躍躍欲試,想嚐嚐幹偵探的滋味。他們都說一定會幫我留意那個帽子上有綠羽毛的人。不過,我們也說好了,這件事就只有我們幾個人知道,絕不能告訴我們的爸媽,免得我們的爸媽無意間碰到那個殺人凶手的時候說出這件事。此刻,卸下了千斤重擔,心裡輕鬆多了,不過,我還是有點不安。我忽然想到,那天在理髮廳裡,多拉爾先生說唐尼·布萊洛克殺了一個人。那麼,他殺的是誰?另外,女王告訴媽媽說她夢見有人在彈鋼琴,那又代表什麼意義?爸爸還是不肯去找女王,我也還是常常聽到他睡覺做夢的時候在哭。我心裡明白,雖然那個可怕的早晨已經過去很久了,但爸爸始終忘不了那個兩手被銬在方向盤上的人。那一幕依然陰魂不散地糾纏著他。不知道後來爸爸是不是瞞著我偷偷跑回薩克森湖邊,但我懷疑他很可能回去過,因為有好幾個下午,我看到門廊前的臺階上沾了一些紅土。那很可能是因為他進門前在臺階上刮掉了鞋子上的泥沙。
沒多久,8月到了,帶來一波更驚人的熱浪。有一天早上我醒過來的時候,忽然想到再過幾天我又得去爺爺家住一個星期。想到這件事,我立刻把被子拉上來蓋住頭。
只可惜我沒辦法讓時間靜止,而牆上那些怪物也救不了我。每年夏天,我都必須到爺爺奶奶家去住一個星期,不想去也得去。其實,我週末常常會到外公外婆家去玩,每年都會去個好幾次,不過問題是,那和去爺爺家根本就是兩回事。去爺爺奶奶家,就算只待一個星期,都足以讓人發瘋。
不過今年,我決定跟爸媽談個條件。我告訴他們,每次去爺爺家的農場,爺爺總是大清早五點就把我叫起來,然後六點就開始除草。我告訴他們,如果非去不可,那他們要答應讓我跟大衛·雷和本去露營。爸爸說他會考慮。看樣子,我也只能祈求上帝保佑了。於是,那天終於來臨了,臨走之前,我跟叛徒說,我們一個星期後再見了。我把行李箱丟到車子後面,然後爸媽就開車載著我出發了。我們一路從奇風鎮開到鄉間,然後,車子轉了個彎開上一條崎嶇不平的泥土路,穿過一大片玉米田,於是,我爺爺的農場到了。
奶奶一直性格溫柔,待人很好。我想爺爺年輕的時候一定是英俊瀟灑,活力充沛,充滿魅力。只可惜,隨著時間一年一年過去,他腦袋裡的螺絲好像越來越鬆。如果是媽媽,她大概會說爺爺「有點脫軌」。我覺得爺爺根本就是腦袋有問題,心腸不好,自以為是。不過,有一點我必須承認:要不是因為爺爺,我永遠寫不出我的第一篇故事。
我從來沒看過爺爺表現出和藹體貼的一面,從來沒聽他讚美過奶奶或爸爸。每次和他相處,我總是覺得他只是把我當作他的臨時財產。他很情緒化,心情彷彿隨著月亮圓缺不斷變化。不過,他倒是很會說故事。他真是天生的說故事高手。每當他興致一來,開始說起鬼屋,魔鬼附身的稻草人,印第安人的墳場,狗靈之類的故事,你一定會情不自禁地徹底被他迷住。
也許可以這麼說,那個陰森森的死亡世界簡直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絕頂聰明,可是在現實生活中卻是個白痴。有時候我覺得很奇怪,爸爸跟爺爺在一起生活了十七年,在那種詭異陰森的陰影下成長,長大以後怎麼還會那麼「正常」。不過,我先前提到過,爺爺並不是一開始就那麼瘋。他是在我出生以後才開始變得不正常的,而且,奶奶頭腦很清楚,也許爸爸遺傳了不少她的優良基因。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免不了是一場煎熬。我不知道那幾天會發生什麼事,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那絕對會是驚心動魄。
爺爺家雖然住起來很舒服,但沒有什麼特別之處。房子外面,除了那一大片發育不良的玉米田和一小片草地之外,四面八方幾乎全是茂密的森林。爺爺平常就是在那片森林裡找他的獵物。奶奶看到我們來了,非常高興,立刻把我們拉進客廳裡坐。客廳裡很悶熱,電風扇嘩啦啦吹個不停。接著,爺爺也出現了。他還是穿著那條連身工裝褲,手上端著一個大玻璃瓶,裡頭裝滿了琥珀色液體。他說那是「忍冬茶」。「這壺茶已經整整浸泡了兩個星期。」他說,「這樣香氣才出得來,喝起來才會甘醇。」這壺茶是他特地準備要給我們喝的。「來,喝喝看!」
我不得不承認,真的很好喝,除了爺爺自己,每個人至少都喝了兩杯。只不過,我猜他大概知道這玩意兒威力驚人,因為,大概十二個鐘頭後,我坐在馬桶上起不來了,拉肚子拉到五臟六腑都快要出來了。至於爸媽呢,我相信他們一回到家就知道厲害了。不過,奶奶還是一覺到天亮,因為她對這東西大概已經免疫了,不過,我聽到她半夜發出一種很可怕的聲音,差點沒把我嚇死。
後來,時間也差不多了,爸媽該回奇風鎮去了。我感覺得到自己整張臉都垮了。我知道,我的表情看起來一定很像受傷的小狗,因為媽媽在門廊上緊緊摟了我一下,然後跟我說:「不用怕,科里。晚上記得要打電話給我,知道嗎?」
「我知道。」我站在門廊上看著他們的車子越開越遠,揚起漫天沙塵,然後那些沙塵又慢慢落到滿地的玉米梗上。只不過一個星期。一個星期應該不會太糟糕吧。
「嘿,科里!」爺爺坐在搖椅上叫了我一聲。我轉頭一看,看到他正咧開嘴對我笑。我心裡暗叫不妙。「來,說個笑話給你聽!有三根繩子走進了一家酒吧,第一根繩子說:『給我來一杯!』酒保看著它,說:『我們這裡不接待繩子,你走吧!』第二根繩子想碰碰運氣,於是說:『就給我來一杯吧!』酒保對它說:『我說過了,我們不接待繩子,你也趕緊走吧!』第三根繩子實在快渴死了,於是也試了試:『快給我來一杯!』酒保斜眼看著它,說:『你不也是根該死的繩子嗎?』第三根繩子把胸口的線散開來,說:『不,我是個磨壞的結!』」說完爺爺立刻大笑起來,但我卻愣愣地站在那裡看著他。「你聽懂了嗎?聽懂了嗎?」我搖搖頭,「不太懂。」爺爺忽然皺起眉頭,「哼!」他凶巴巴地說,「你跟你爸一樣都沒什麼幽默感!」
一整個星期。老天啊。
有兩個話題爺爺最感興趣,一開口就沒完沒了,一說就是好幾個鐘頭。第一個話題是:他是如何熬過當年的經濟大蕭條時期。當年,他曾經在殯儀館給死人擦過棺材,當過鐵路平交道守衛員,做過馬戲團的雜工。至於第二個話題呢,就是女人。他說他年輕的時候對女人是手到擒來,無往不利,就連大情聖瓦倫蒂諾也要自嘆不如。真可惜我不知道瓦倫蒂諾是什麼人物,要不然我一定會更佩服爺爺。只要奶奶不在旁邊,爺爺就會開始細數他的豐功偉業,比如那個「牧師的女兒伊迪絲」,或是那個「列車長的女兒南茜」,或是那個「一天到晚吃糖葫蘆的齙牙女生」。他口沫橫飛地吹噓自己的「強寶」有多厲害,說那些女人如何被他的「強寶」迷得神魂顛倒。他說,他曾經被十幾個人追殺過,他們不是那些女孩子的丈夫,就是她們的男朋友。只不過,他反應很快,只要一有什麼風吹草動,他立刻就逃之夭夭。他說,有一次他躲在鐵路高架橋底下,緊緊抱住一根支架,底下就是五十公尺深的山谷,而上面有兩個人手上拿著霰彈槍在找他。他聽到那兩個人說什麼要活活剝掉他的皮,然後把他的皮吊在樹幹上示眾。「說實在的,」爺爺拿起一根野草放進嘴裡嚼,「我惹上了人家的老婆、女朋友。沒錯,就是我,還有我的『強寶』,我們曾經有過輝煌的日子。」每次說到這裡,他就會露出一種哀傷的眼神,而昔日那個年輕人還有他的「強寶」彷彿逐漸變得模糊黯淡。「我跟你打賭,要是哪天在街上碰到當年那些女孩子,我一定認不出她們。不可能了。因為現在她們都老了,我恐怕一個也認不出來了。」
爺爺很排斥睡覺。也許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不管大晴天還是颳風下雨,他每天都是五點就起床,然後衝進我房間把我從被窩裡拉出來,嘴裡一邊大吼:「起床啦,小子!時間寶貴,你以為自己可以活到一百歲嗎?」
而我也一定迷迷糊糊地嘀咕一聲說,「沒有啊。」然後立刻坐起來。接著,爺爺會去把奶奶也叫起床,叫她去準備早餐,而每次奶奶做出來的早餐大概夠一整個軍團吃了。
住在爺爺家那幾天,每天吃過早餐之後,爺爺都會叫我去做些事,至於做什麼倒是沒有一定的規律。有時候,他會扔一把鋤頭給我,叫我去整理花園。有時候,他也會叫我到房子後面的森林裡去玩,那裡有一個池塘。爺爺養了幾十隻雞,還有三隻羊。那三隻羊看起來長得都很像他。另外,基於某種奇怪的理由,他還在後院的一個玻璃缸裡養了一隻會咬人的鱷龜。他幫那隻鱷龜取了一個名字,叫天才。那個玻璃缸裡的水黏糊糊的,看了好噁心。那幾隻羊偶爾會把頭探進玻璃缸裡去喝水,這時鱷龜就會一口咬上去。這一來,免不了就是一場天翻地覆。爺爺家永遠都像戰場一樣,而他最喜歡形容那叫做妖魔亂鬥。就像那天,天才咬上羊的鼻子,那隻羊立刻痛得橫衝直撞,然後一頭撞上奶奶晾在晒衣繩上的那些剛洗好的衣服,然後全身被一條被單裹住,然後拖著那條被單一路衝過我剛整理好的花園。另外,爺爺收藏了一些小動物的骨頭,而且還用細繩子串在一起。那是他的得意傑作。你永遠無法預料那些骨頭什麼時候會突然出現在你眼前。爺爺很喜歡故意把那些骨頭藏在那種你看都不看就會把手伸進去的地方,比如說,枕頭底下,或是鞋子裡。然後,一聽到你被嚇得尖叫起來,他就會笑得東倒西歪。說得含蓄一點,他的幽默感真是有點不太正常。有一個星期三下午他告訴我,他上星期在房子附近發現了一窩響尾蛇,然後全部都被他拿鏟子打死了。結果那天晚上當我正準備要上床睡覺的時候,他忽然開門探頭進來。房間裡黑漆漆的,我聽到他用那種淡淡的、陰森森的口氣告訴我:「科里?如果你半夜起來撒尿,最好小心一點,因為你奶奶告訴我,今天早上她在你床底下看到一條剛蛻掉的蛇皮,上面有一個好大的蛇尾。好啦,晚安了。」
接著他關上門。結果,到了早上五點,我眼睛還睜得大大的。
很久以後,我回想起來,慢慢覺得當時那很像是爺爺在訓練我。那種訓練的方式彷彿在磨刀子。我不覺得他是有意的,可是對我來說,那是一種嚴酷的磨鍊。就拿響尾蛇那件事來說吧,那天夜裡我緊張得睡不著,房間裡一片漆黑,我的膀胱已經脹得快爆炸了,但我滿腦子想的都是那條蛇。我彷彿看到那條響尾蛇盤踞在房間的某個角落裡,等著我的腳嘎吱一聲踩到地板上。我彷彿看得到那灰灰白白的鱗皮,那恐怖的扁平形蛇頭仰在半空中,毒液從兩顆尖牙上往下滴。我彷彿看得到它在半空中猛嗅我的味道,體側肌肉緩緩蠕動。我彷彿看得到它對我露出猙獰的笑容,似乎在告訴我:「你跑不掉了,臭小子。」
要是有人想辦一所學校訓練小孩子發揮想像力,那麼,他真的應該把爺爺找去當校長。他真是不二人選。一直到很久以後,那天晚上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而那天晚上我學到的東西,就算進了最頂尖的大學付出再高昂的學費也是學不到的。另外,我也學會了忍受痛苦的折磨,因為,吃晚飯的時候,我總是被迫喝好幾杯牛奶。對我來說,那真是無比的煎熬。
所以,你懂了嗎,爺爺給了我很嚴格的磨鍊,儘管他自己並不知道。
另外,我還學到了許多很寶貴的經驗,也接受了不少考驗。有一個星期五下午,奶奶叫爺爺去雜貨店買一盒冰淇淋鹽。爺爺平常是不管這種事的,可是那天他卻一反常態地答應了,而且,他叫我跟他一起去。奶奶叫我們早點回來,越早回來就越快有冰淇淋可以吃。
那真是一個吃冰淇淋的大好日子。那天,就算躲在陰影裡,氣溫都高達攝氏三十二度,而一旦你走到太陽底下,那火辣的陽光彷彿會把你的影子烙印在地上。我們買到冰淇淋鹽之後,立刻就開車回家。而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的另一項考驗又開始了。
「傑瑞米·克萊普爾就住在這條路上。」他說,「他人還不錯,我們去跟他打個招呼怎麼樣?」
「我們還是快點把冰淇淋鹽拿回去——」
「嗯,傑瑞米人真的很不錯。」說著爺爺已經轉彎開向他朋友家了。
車子開了十公里之後,停在一棟快要倒塌的房子前面。院子裡擺著一張破破爛爛的沙發,一臺報廢的榨汁機,一堆爛掉的輪胎,還有一個鏽跡斑斑的汽車水箱。我想,我們已經沿著菸草路越過奇風鎮邊界,來到德帕奇鎮了。不過看起來,這位傑瑞米·克萊普爾好像真的很受歡迎,因為他家門口還停了另外四輛車。「下來吧,科里。」爺爺推開駕駛座的車門,「我們進去一下就好,馬上就走。」
我才走上門廊,立刻就聞到一股又濃又嗆的廉價雪茄味。爺爺敲了幾下門:咚、咚、咚咚。「誰啊?」門裡那個人的聲音聽起來充滿警覺。爺爺立刻回答:「來搶劫的!」我立刻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心裡想,他一定是瘋了。接著門忽然嘎吱一聲開了,那聲音好刺耳。我看到一個人站在門口,他下巴好長,一雙黑眼睛,眼角全是魚尾紋。接著,那個人忽然盯著我。「他是誰?」
「我孫子。」爺爺伸手搭住我肩膀,「他叫科里。」
「天啊,傑伯!」那人皺起眉頭,「你帶小孩子來這裡幹什麼?」
「應該沒什麼關係吧。他不會說出去的。對不對,科里?」他用力掐住我肩膀。
我弄不清楚到底怎麼回事,不過顯然這裡不是什麼好地方。要是奶奶知道了,她一定會不高興。我忽然想到薩克森湖附近的格雷絲小姐家,想到那個對我吐舌頭的女孩子萊妮。「對,我不會講出去。」我說。然後爺爺就放開了我的肩膀。他安心了,知道我不會洩露他的祕密。
「霸丁一定會不高興。」那個人警告爺爺。
「我才懶得管霸丁高不高興,叫他去死吧。傑瑞米,你到底要不要讓我進去?」
「有帶錢嗎?」
「多的是。」爺爺拍拍口袋。
接著爺爺拉住我準備要進門了,但我忽然害怕起來。「奶奶還在等冰淇淋鹽——」
他瞪了我一眼,那一刻,我注意到他眼中閃過一絲怪異的光芒,忽然明白那是他深藏的本性。他臉上顯現出一種飢渴。不知道那房子裡究竟是什麼東西,不過那顯然激起了他內心強烈的渴望。他已經把冰淇淋拋到九霄雲外了。「進來!」他忽然大叫一聲。
我站在原地不肯動。「可是這樣好像不太——」
「小孩子少囉嗦!」他的表情忽然變得很猙獰,彷彿那屋子裡的誘惑已經徹底淹沒了他。「叫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懂嗎?」
接著他用力一扯,我就被他拖進去了。我心裡忽然好難過。克萊普爾先生關上門,拉上門閂。窗戶都用木板封死了,透不進半點陽光,只點了幾盞燈泡,屋子裡瀰漫著雪茄煙霧。我們跟在克萊普爾先生後面穿過一條走廊,走到房子最裡面,接著,他又打開另一扇門。我們走進那房間,發現裡面沒有窗戶,而且也是煙霧瀰漫。房間正中央有一張圓桌,天花板上懸著一盞燈,光線很刺眼,四個人坐在桌子四周,桌上有好幾堆撲克牌,而每個人手邊都擺著一個裝著琥珀色液體的玻璃杯。「他媽的!」其中一個人忽然大叫起來,那聲音震得我耳朵很不舒服,「你以為我在唬你嗎?老兄,你搞錯了!」
「哦,是嗎?那我跟,五塊錢。」另一個人說。接著他把一片紅色的東西丟到桌子中央。那裡已經堆了一堆。他猛吸了一口雪茄,菸頭燒出一小團紅光,看起來彷彿火山口的岩漿。「再加五塊。」第三個人說。他嘴唇上滿是疤痕,咬著一根雪茄。他慢慢把雪茄擠到嘴角。「下注下注,快點,要不然就閉——」這時他忽然轉過頭來,用他那豬眼般的小眼睛狠狠瞪著我,然後立刻把手上的牌蓋到桌上。「這小鬼到這裡來幹嘛?」
那一剎那,所有的人忽然都轉過頭來看我。「傑伯,你瘋了嗎?」其中一個人問,「把他帶出去!」
「他不會惹麻煩的。」爺爺說,「他是我孫子。」
「他是你孫子,不是我孫子!」那個嘴裡咬著雪茄的人忽然皺起眉頭,兩條粗壯的手臂撐在桌面上。他一頭棕髮剃成平頭,右手小指上戴著一枚鑽石戒指。接著,他把嘴邊的雪茄拿下來夾在手指上,然後眯起眼睛盯著我爺爺。「傑伯,你應該知道規矩。沒有我的允許,誰都不准進來。」
「他不會惹麻煩的。他是我孫子。」
「他是天王老子我也不管。你破壞了規矩。」
「哎呀,別這樣嘛,只不過是——」
「你這白痴!」那個人忽然大吼了一聲,齜牙咧嘴,面露猙獰,滿臉的汗珠在燈光下閃閃發亮,身上的白襯衫已經濕透,胸前的口袋上有一小塊菸草渣的汙痕,旁邊還繡著兩個英文字母:BB。「白痴!」他又繼續罵,「你是想把警察引到這裡來嗎?你想坐牢嗎?我看你乾脆畫一張地圖給他媽的警長看好了!」
「科里不會說出去的,他很乖。」
「是嗎?」那雙豬眼般的小眼睛忽然轉過來盯著我,「小鬼,我看你跟你爺爺一樣是豬腦袋,對不對?」
「不是。」我說。
他忽然大笑起來。聽到他那種笑聲,我忽然聯想起4月那一天,菲利浦在教室裡把早上吃的燕麥粥吐得乾乾淨淨。那聲音聽起來真像。只是,那個人雖然在笑,眼裡卻完全沒有笑意。「哼,看你這小子倒還不像笨蛋。」
「布萊洛克先生,我生的孫子當然不會是笨蛋。」傑伯說。這時我才明白,原來眼前這個說我不像笨蛋的人就是霸丁·布萊洛克。他弟弟就是唐尼和韋德,而他爸爸就是惡名昭彰的畢剛。我忽然想到,爺爺剛剛在門口罵他罵得很難聽,說什麼叫他去死,這下子,要死的恐怕是爺爺了。
「哼哼,還真不愧是你的種。」霸丁忽然又大笑起來,然後轉頭看看另外幾個人,於是他們也跟著大笑起來。老大都笑了,他們敢不笑?「傑伯,你滾出去吧。」他說,「等一下有幾位貴賓會上門。是基地那邊的飛行員,他們說要讓我輸到脫褲子。」
爺爺有點緊張地清清喉嚨,眼睛死盯著桌上的撲克牌。「呃……我是想……既然我都已經來了,那就讓我玩兩把吧,可以嗎?」
「趕快把這小鬼帶走。」霸丁說,「我這裡是開賭場的,不是托兒所。」
「噢,我可以叫科里在外面等。」爺爺說,「他一定會乖乖在外面等的,對不對,科里?」
「奶奶叫我們趕快把冰淇淋鹽帶回去。」我說。
霸丁·布萊洛克又大笑起來。這時我注意到爺爺臉紅了。「去他媽的冰淇淋!」爺爺忽然破口大罵,眼中彷彿快噴出火來。「讓她等到天亮好了,管他的!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誰管得著!」
「傑伯,乖乖聽話,趕快回去吧。」另一個人調侃他,「趕快回去吃冰淇淋,不要在外面當野孩子。」
「閉上你的臭嘴!」爺爺大吼,「你們看!」他忽然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張二十塊錢的鈔票,然後砰一聲壓在桌上。「怎麼樣,要不要讓我玩?」
那一剎那我差點窒息。爺爺竟然要拿二十塊錢來賭博。二十塊錢是多少錢你知道嗎?霸丁·布萊洛克默默抽了一口雪茄,看看桌上的錢,再看看爺爺的臉。「才二十塊,」他說,「塞牙縫都不夠。」
「我還有。不用怕我沒錢。」
那時我忽然想到,爺爺一定是把奶奶那個玻璃罐裡的錢都拿光了,要不然就是他藏了一堆私房錢,專門賭博用的。要是奶奶知道他打算來賭博,一定不會讓他出來,所以,他出來買冰淇淋鹽,顯然只是個幌子。不過,也說不定他只是過來瞧瞧,看今天是誰在玩牌。不過,我感覺得出來他已經按捺不住了,不坐下來玩兩把他會渾身不對勁。「怎麼樣,到底玩不玩?」
「叫這小鬼出去。」
「科里,去外面。到車上去坐。」爺爺說,「我馬上就出去了。」
「可是奶奶要——」
「叫你去就去,快點!」爺爺又開始大吼了。霸丁在瀰漫的煙霧中凝視著我,他的表情彷彿在說:小鬼,看到了嗎,碰到我,你爺爺還是一樣要乖乖聽話。
於是我只好乖乖走出去,快到門口的時候,我聽到有人拖了一把椅子到桌子旁邊。我走到門外的大太陽底下,手插進口袋裡,抬起腳把地上的一顆松果踢得遠遠的。於是,我就這樣等著。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過去了,接著,有一輛車開到門口停下來,三個年輕人鑽出車子,走到門口敲敲門,克萊普爾就開門讓他們進去了,然後又關上門。爺爺還是沒出來。我又在車子裡坐了好一會兒,可是車子裡被太陽晒得好熱,我很快就渾身大汗,襯衫都濕透了。於是我只好又跳下車,在門口踱來踱去,然後偶爾停下腳步看看地上那隻死鴿子。鴿子已經被螞蟻啃得幾乎只剩下骨頭了。我算了一下,大概已經等了一個鐘頭了。我忽然覺得,爺爺根本沒把我當一回事,而且,他也沒把奶奶當一回事。我開始不高興了,怒火在我心頭緩緩燃燒,越燒越旺。我轉身盯著門口,我想試試看能不能用意念的力量把爺爺召喚出來。結果,門還是緊緊關著,紋絲不動。
接著,我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個念頭。一個很堅決的念頭:管他的!
於是,我拿著那盒冰淇淋鹽開始走回家。
剛開始那三公里路感覺還好。但接下來那一公里,我已經被太陽晒得開始頭昏了,汗水沿著我的臉頰往下滴,頭頂上彷彿一團火在燒。公路兩邊是茂密的森林,路面的柏油被太陽晒得發亮。一路上偶爾有幾輛車子開過去,可惜都是反方向。鞋子踩在熱騰騰的路面上,我甚至感覺腳有點燙了。我很想到樹蔭下坐下來休息,但我還是忍住了,因為我覺得那表示我已經開始軟弱了。軟弱,意味著我會開始後悔當初決定要走這十公里的路。太陽那麼大,氣溫高達攝氏三十七度,我實在應該留在那邊等,等爺爺玩過癮了,他就會心甘情願載我回家。不行,我不能軟弱,我一定要繼續走。雖然我的腳已經起水泡了,但我決定不去想它。
我開始構思我的故事,我打算把這件事寫出來。故事裡,有人把一盒價值連城的水晶交給一個男孩,而男孩打算帶著那盒水晶穿越那片炙熱如地獄般的沙漠。我抬頭看看天空,看到幾隻老鷹隨著熱氣流向上盤旋,然而,我光顧著看天空,沒注意到路上有一個坑。結果,我的腳踩了個空,扭到腳踝,整個人摔到地上,那盒冰淇淋鹽被我壓扁了。
我差點哭出來。
差一點。
我的腳踝痛得要命,但我勉強還站得起來。真正令我心痛的,是撒了滿地的冰淇淋鹽,盒子底端破了一個洞。我用手捧起冰淇淋鹽,裝進口袋裡,然後又開始一跛一跛地往前走。
冰淇淋鹽一直從我口袋裡漏出來。我說什麼都不肯停下來,不想躲到樹蔭底下去。而且,我絕不能哭。我絕對不讓爺爺把我擊倒。
又走了差不多一公里之後,忽然有一輛車在我背後按喇叭。我回頭一看,本來以為會看到爺爺的車,但沒想到卻是一輛黃銅色的車。那輛車慢慢減速,然後,我發現開車的人是柯蒂斯·帕里什醫生。他把車窗搖下來看著我。「科里?要我載你一程嗎?」
「好啊。」我暗暗謝天謝地,然後立刻就鑽進車子裡。我的腳已經痛得快麻掉了,腳踝整個腫起來。接著,帕里什醫生踩下油門又開上路了。「我住在爺爺家。」我說,「沿這條路大概五公里就到了。」
「我知道你爺爺家。」帕里什醫生忽然從前座的夾縫裡提起他的診療包,然後扔到後座去。「天氣真的好熱。你從哪裡走過來的?」
「我……呃……」我面臨天人交戰,不知道到底該不該說,「我……我去幫奶奶買東西。」我決定還是別說的好。
「噢。」他忽然沉默了一下,然後問,「你口袋裡好像有東西漏出來,那是什麼?沙嗎?」
「鹽。」我說。
「噢。」他點點頭,彷彿明白了什麼。「你爸爸最近怎麼樣了?工作輕鬆一點了嗎?」
「嗯?」
「我是問他工作狀況有沒有改善。幾個星期前湯姆來找我,說他工作壓力太大,晚上都睡不好,所以我就開了一些藥給他。你知道的,壓力是很可怕的,所以我叫你爸爸去度個假。」
「噢。」這下輪到我點點頭,彷彿明白了什麼。「我覺得他應該好多了。」我說。接著我忽然想到帕里什醫生剛剛說的:我就開了一些藥給他。奇怪,我從來沒聽爸爸提到過他工作壓力很大,也沒聽說他去找過帕里什醫生。我就開了一些藥給他。我愣愣地看著前方筆直的馬路。爸爸還在掙扎,拚命想躲開湖底亡靈的糾纏。我忽然想到,也許長久以來,爸爸一直把內心的某一面隱藏起來,不讓媽媽和我看到。就好像爺爺一樣,他不讓奶奶知道他在賭牌。
帕里什醫生送我回到爺爺家之後,還扶我下車走到門口。他敲敲門,奶奶很快就過來開了門。帕里什醫生告訴她,他半路上看到我一個人在路上走,就順便把我送回來。「你爺爺呢?」她問我。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痛苦,她立刻就猜到答案了。「他一定又是去做壞事了。哼,他就是這種人。」
「冰淇淋鹽的盒子破掉了。」我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鹽給她看。我滿頭大汗,頭髮全濕了。
「我們再去買一盒新的就好了,至於漏出來的這些,就留給你爺爺吃。」本來我聽不懂她這話是什麼意思,過了好久我才明白。在往後的那一整個星期,每當爺爺坐下來吃飯,他那盤東西裡一定撒滿了鹽,鹹得他哇哇叫。「帕里什醫生,要不要進來喝杯檸檬汁?」
「不用了,謝謝你。我要趕快回診所去了。」說著他臉上忽然閃過一絲陰霾,表情很沮喪。「麥克森太太,你認識塞爾瑪·內維爾嗎?」
「認識啊。不過我大概有一個多月沒看到她了。」
「我剛剛才從她家裡出來。」帕里什醫生說,「她得了癌症,已經治療很久了,大概整整一年了。」
「什麼?怎麼會這樣?」
「她很勇敢,跟病魔搏鬥了那麼久。但很遺憾,兩個鐘頭前,她已經過世了。她不想待在醫院。她希望能夠在自己家裡離開人世。」
「天啊,我竟然一直不知道塞爾瑪生病了!」
「她不想驚動別人。過去這一年來她竟然還堅持教書,我真不知道她是怎麼辦到的。」
這時候,我才意識到他們說的人是誰。原來就是內維爾老師。就是她鼓勵我去參加今年的寫作競賽。我還記得,學期結束那天我要離開教室之前,她忽然對我說了一句「再見」。我還記得,當時她說的不是9月再見,或是下學期再見,而是斬釘截鐵的一句「再見」。她一定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那天她坐在教室的辦公桌前面,心裡感觸一定很多。也許她是在想,她已經等不到9月再帶一班野孩子了。
「我只是覺得應該跟你說一聲。」帕里什醫生說。他拍拍我肩膀。我忽然想到,兩個鐘頭前,他就是用那隻手把被單拉上去蓋住內維爾老師的臉。「科里,下次要注意一點哦。」說完他就轉身朝車子走過去。我目送著他的車子漸漸遠去。
一個鐘頭後,爺爺回來了。看他的表情,彷彿剛剛被人一腳踢出大門,而且口袋裡的鈔票也已經被人洗劫一空了。他拚命想裝出一副很不高興的樣子,怪我自己「跑掉了」,害他擔心得要死,沒想到很快就被奶奶拆穿了。奶奶只是淡淡問了他一句:冰淇淋鹽在哪裡?他立刻啞口無言了。結果,他一個人跑去坐在門廊上。天色漸漸暗了,一大群飛蛾繞著他盤旋飛舞。他那張長臉顯得好憔悴,心情很低落,就像他那疲軟下垂的「強寶」一樣。我忽然有點可憐他。真的。但問題是,爺爺不是那種值得同情的人。只要我開口對他說出任何道歉的話,他一定會立刻反唇相譏,氣焰又開始高漲起來。爺爺從來不曾對人說抱歉。他永遠不會錯。而這也就是為什麼他沒有半個真正的朋友。這也就是為什麼他會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門廊上。此刻,成群的飛蛾繞著他盤旋飛舞,彷彿昔日的記憶依然纏繞著他。他的記憶裡,曾經有很多漂亮的農夫的女兒。
後來又發生了一件事,為我和爺爺奶奶同住的那個星期畫下了句點。星期五那天晚上,我睡得不太好。我夢見自己走進教室。教室裡空蕩蕩的,同學都跑光了,只剩下內維爾老師一個人。她坐在辦公桌後面改考卷。金黃的陽光斜照在地上,斜照在黑板上。內維爾老師臉色好憔悴,但眼睛卻又大又亮,看起來像嬰兒的眼睛。她坐得直挺挺的。我站在教室門口,她忽然轉過頭來看著我。「科里,」她叫了我一聲,「科里·麥克森。」
「老師。」我答了一聲。
「你過來一下。」她說。
我乖乖走過去,走到她辦公桌旁邊。我注意到辦公桌邊緣那個紅蘋果已經枯乾了。
「暑假快結束了。」內維爾老師對我說。我點點頭。「你又長大一歲了,對不對?」
「我剛過生日。」我說。
「那很好。」她嘆了口氣。她呼出來的氣雖然還不至於難聞,但聞起來很像一朵快枯死的花。「這輩子,我看過太多男孩子來來去去。」她說,「有些男生長大了,還是一直住在這裡,而有些孩子長大了就搬走了。科里,男孩的童年總是很快就結束了。」她淡淡一笑。「男孩總是希望自己快點長大變成男人。然而,總有一天,他們一定會希望自己可以再回到童年時光。不過,我要告訴你一個祕密,科里。想聽聽嗎?」
我點點頭。
「從來沒有人真正長大過。」內維爾老師悄悄說。
我皺起眉頭。這算是哪門子祕密?我爸媽都是大人了,不是嗎?多拉爾先生,馬凱特隊長,帕里什醫生,拉佛伊牧師,女王,他們都已經長大了,都是大人了,不是嗎?任何人,只要過了十八歲,就是大人了。
「也許他們看起來像大人,」她繼續說,「但那只是一種幻象,就像時間雕塑出來的泥偶。不管男人還是女人,在內心深處,他們永遠都只是孩子。他們心裡都渴望能夠像童年時代一樣蹦蹦跳跳,自由自在,然而,他們泥偶般的身體太重了,跳不動了。這個世界在他們身上套上了太多無形的枷鎖,然而,內心深處,他們都渴望能夠甩掉那一切。他們渴望能夠丟掉手上的手錶,脫掉領帶,脫掉禮拜日穿的皮鞋,解開身上衣服的束縛,赤裸裸地跳進游泳池。就算只是一天也好。內心深處,他們都渴望自由,渴望家裡永遠有爸媽會照顧他們,無條件地愛他們。就算是那些最殘忍惡毒的人,內心深處也都只是個小男孩。他們的種種凶狠行徑,其實都只是把自己縮在一個角落裡,避免自己受傷害。」說著,她把考卷推開,兩手擺在桌面上,「我親眼看過太多男孩長大,變成大人,所以,科里,有一件事我希望你一定要做到。你一定要『記得』。」
「記得?記得什麼?」
「把所有的事都記下來。」她說,「無論什麼事都要儘量記住。你一定要好好記下你活過的每一個日子,一定要記得某些事。而且,你一定要好好珍惜那些記憶,因為那真的太珍貴了。科里,那些記憶就像一扇扇的門,他們是你的老師,你的朋友,甚至是你的教練。每當你看到某種東西,不要光是用眼睛看,要用心去看。當你體會到了,你就把它寫下來,這樣一來,別人就有機會體會到你感受到的一切。太多人活了一輩子卻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體會到,對一切渾然無覺。科里,你認識的人,見過的人,絕大多數都是這樣。也許他們曾經有過某些奇妙的經歷,可是他們卻從來不曾多看一眼。然而,科里,如果你願意,你可以活一千輩子,體驗每一個人的生活。如果你願意,你會有機會看到很多人。那些人,儘管你並沒有真的親眼見到,但你卻能夠跟他們說話。你會有機會去很多地方。雖然你並沒有真正去過,但你卻能夠身臨其境一樣去感受。」說到這裡她點點頭,凝視著我的眼睛。「如果你夠厲害,如果你夠幸運,如果你有能力告訴大家一些有意義的事,說出一些有意義的話。那麼,你就有機會永遠活在世人心中,即使——」說到這裡她停了一下,彷彿在考慮該怎麼說,「即使在很久很久以後。」
「我怎麼才能辦得到呢?」我問。
「一步一步慢慢來。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參加寫作競賽。我先前已經告訴過你了。怎麼樣,你願意嗎?」
「我寫得還不好。」
「我沒說你現在能寫得很好,至少目前如此。你只要盡力去做就行,就參與一下比賽。你願意嗎?」
我聳聳肩。「我不知道能寫什麼。」
「到時候你就會知道了。」內維爾老師說,「如果你面對一張空白的紙,時間夠久,你就會知道要寫什麼了。還有,不要覺得自己是在寫文章。你就想像自己只是想說個動人的故事給你的好朋友聽。所以,你願意試試看嗎?」
「我會考慮的。」我說。
「不要把它想得太難。」她提醒我,「有時候想太多,你反而做不了。」
「我知道了。」
「嗯。」內維爾老師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呼出來。她轉頭看看教室裡的桌椅。那些桌子上都刻著學生姓名字母的縮寫。「我已經盡力了。」她輕聲說,「我已經盡力了。噢,孩子,你的人生還很長呢。」她又轉過頭來看我。「好了,下課了。」她說。
然後,我醒過來了。天還沒亮,但我聽到遠處傳來雞啼。黎明快到了。爺爺的房間裡傳來收音機的聲音。他們聽的是鄉村音樂電臺。那孤零零的吉他旋律彷彿在夜色中千里跋涉,越過森林,越過綠野,越過漫漫長路。那悽清的吉他聲總是令我心碎。
那天下午,爸媽開車來接我。我在奶奶臉上親了一下,跟她告別,然後和爺爺握握手。他跟我握手的時候特別用力捏了一下,而我也用力捏一下他的手。我們心照不宣。然後,我走到門外,和爸媽一起坐上那輛敞篷小貨車。這時候,我發現他們把叛徒也帶來了,於是立刻跳上小貨車後面的平臺,坐在車尾,腳懸在外面。叛徒撲到我身上,朝我臉上噴氣,我也隨它高興。
爺爺和奶奶站在門廊上跟我們揮手道別。終於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