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撒旦降臨
奇風歲月 by 羅伯特·麥卡蒙
2019-10-24 21:06
我忽然聞到一股東西被燒焦的味道,於是就醒過來了。
太陽已經出來了,而且我聽到了鳥鳴聲,但我卻忽然想到一件很可怕的事。三年前,我們家那條路南邊距離兩個路口的地方,有一棟房子失火了。當時也是夏天,天氣又乾又熱,火勢凶猛,燒得很快。住在那棟房子裡的,是貝爾伍德夫婦,還有他們的兩個孩子,十歲的女兒埃米和八歲的兒子卡爾。事後調查,那場火是電線走火引起的。由於火勢又快又猛,貝爾伍德夫婦措手不及,來不及衝到卡爾房間把他拉出來,於是,卡爾就這樣在睡夢中被燒成重傷,幾天後就死了。後來,他被埋在波特山的墓園裡,墓碑上刻著「我們摯愛的兒子」幾個字。沒多久,貝爾伍德夫婦就搬走了,留下卡爾長眠在奇風鎮的地底。我對卡爾印象很深,因為他媽媽對動物過敏,不准他養狗,所以他常常跑到我家來跟叛徒玩。他個子瘦瘦小小的,一頭黃色的鬈髮,顏色看起來像香蕉口味的冰棒。有一次他告訴我,他這輩子最渴望的,就是能夠養一隻小狗。後來,那場大火奪走了他的生命。葬禮上,爸爸坐在我旁邊。他告訴我,冥冥中,上帝對萬事萬物都有安排,然而,有時候,上帝的旨意卻是那麼令人費解。
7月5日這天早上,爸爸出去送牛奶,只剩我和媽媽兩個人在家。於是,媽媽跟我解釋,剛剛我聞到的燒焦味是從哪裡來的。她幾乎整個早上都在打電話。奇風鎮的太太、媽媽們沒事就打電話東家長西家短,無形中構成了一個準確率和效率都十分驚人的消息網路。我坐在餐桌旁邊吃我的早餐——煎蛋和玉米餅。媽媽坐在餐桌對面陪我。「你知道什麼是三K黨嗎?」她問我。
我點點頭。我在電視新聞上看過三K黨徒。他們身穿白袍,頭上套著兜帽,手上抱著霰彈槍或來福槍,然後繞著一根火燒的十字架轉圈。他們的發言人拉掉了頭上的兜帽,露出一張大肥臉,臉上彷彿塗滿了豬油。他嘴裡滔滔不絕,好像在說什麼誓死捍衛南方精神,叫大家勇敢站出來,「華盛頓那些政客叫我們跟那些黑鬼一家親,他們是在做夢!」那個人怒氣沖天,臉漲得通紅,滿臉浮腫,眼窩也是腫的。而他身後就是那根火燒的十字架,那群身穿白袍的人繞著十字架轉圈。
「昨天晚上,三K黨在女王家的院子裡燒掉了一根十字架。」媽媽說,「他們一定是在警告她,逼她離開我們奇風鎮。」
「女王?為什麼?」
「你爸爸說,有人很怕她。他說,很多人覺得她對布魯頓區的人影響太大了。」
「她住在布魯頓區,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嗎?」我說。
「沒錯,可是有些人怕她會想干預我們奇風鎮的事。去年夏天,她要求斯沃普鎮長開放游泳池,讓黑人去那邊游泳。結果今年她又提了一次。」
「爸爸也怕她,對不對?」
媽媽說:「對,可是那不一樣。他怕她,並不是因為她是黑人。他怕,只是因為……」她聳聳肩,「因為他不了解她。」
我拿叉子戳戳盤子裡的玉米餅,仔細想想媽媽剛剛說的話。「斯沃普鎮長為什麼不肯讓布魯頓區的人到游泳池去游泳?」
「因為他們是黑人,」媽媽說,「白人不喜歡跟黑人泡在同一池水裡。」
「可是上次洪水的時候,我們不是跟他們一起泡在水裡嗎?」
「那是河水,不一樣。」媽媽說,「總之,鎮上的游泳池一直都不准他們進來。女王寫了好幾份請願書給政府,希望政府能夠讓布魯頓區的人進游泳池,要不然就應該在布魯頓區蓋一座游泳池。我想,這大概就是為什麼三K黨的人要趕她走。」
「她已經在那裡住了那麼久了,她還有別的地方能去嗎?」
「我不知道。不過,我認為燒十字架那幫人根本不會管她的死活。」媽媽皺起眉頭,眼角出現了魚尾紋。「我沒想到的是,奇風鎮竟然也有三K黨。你爸爸說,那些人心裡怕得要命,他們希望時間能夠倒流,回到從前那個時代。他說,情況恐怕會繼續惡化。」
「萬一女王不肯走,會怎麼樣?」我問,「那些人會傷害她嗎?」
「有可能。最起碼他們一定會試試看。」
「她不會走的。」我說。我還記得那一天,我看到滿臉皺紋的女王忽然變成一個漂亮的少女,她凝視著我,那雙綠眼睛充滿威嚴。「那些人趕不走她的。」
「你說得沒錯。」媽媽突然站起來,「而且,我是絕對不想惹毛她的。對了,要不要再喝一杯柳橙汁?」
我說不要,於是媽媽就自己倒了一杯。我把盤子裡剩下的蛋吃掉,然後跟媽媽說:「我想到布萊薩牧師的教堂去一下。我想聽聽他說些什麼。」媽媽目瞪口呆地看著我,那表情彷彿我跟她說我要上月球。「是因為那首歌。」我又說,「我很想知道他為什麼那麼痛恨那首歌。」
「安格思·布萊薩看什麼都不順眼。他什麼都討厭。」媽媽說,她從吃驚中恢復了平靜,「就算你只是穿著拖鞋逛街,一旦被他看到,他都會覺得世界末日快到了。」
「那是我最愛的一首歌,可是我聽不太懂。我很想知道他到底在那首歌裡聽到了什麼東西。」
「那還不簡單。因為他年紀大了。」她淡淡笑了一下,「大概就像我一樣吧。那首歌我也聽不太下去,不過,我並不覺得那首歌有他說的那麼邪惡。」
「我想去聽聽嘛。」我還是不罷休。
這是我第一次自己想上教堂。過去,我從來沒有像這樣吵著要上教堂,而且,那甚至還不是我們教區的教堂。後來,爸爸回來了,他費盡唇舌勸我打消這個念頭。他說布萊薩牧師狂熱過頭了,他說他打死都不肯踏進布萊薩牧師的教堂一步。此外,他還說了很多的理由,但我就是不罷休。最後,他實在被我纏得沒辦法,只好和媽媽兩個人關到房間裡商量。我偷聽到媽媽好像說了什麼「好奇心」「讓他自己去體會」之類的話。最後,爸爸終於老大不情願地答應了。他說星期三晚上會帶我們去。
於是,那天晚上,我們經過肖森路靠近石像橋的路段,來到自由浸禮會教堂,裡面坐了一百多人,已經擠得人山人海,熱氣騰騰,活像烤箱。我和爸爸都沒穿西裝,也沒打領帶,因為那又不是星期天上教堂做禮拜。而且,我們甚至看到還有人穿的是髒兮兮的連身工裝褲。我們看到幾個認識的人,由於講道的時間還沒到,大家都站著聊天。還有好幾個十幾歲的年輕人。他們顯然是被爸媽硬拉來的,個個都是一臉不情願,而他們的爸媽也是臭著一張臉。我猜,牧師那種迫切的呼籲已經傳遍了小鎮,而且,他在鎮上到處貼滿了標語告示,宣稱他「星期三晚上要和魔鬼搏鬥——為我們的下一代搏鬥」。另外,我看到他在講臺上擺了電唱機和喇叭。沒多久,布萊薩牧師終於出現了。他穿著一套白西裝,一件紅襯衫,滿頭大汗,滿臉通紅。他一步步踏上講臺,一隻手上拿著一張黑膠唱片,另一隻手上提著一個木盒子,盒子旁邊有幾個小洞。走上講臺之後,他把那隻木盒擺在旁邊的地上,對全場的聽眾笑了一下,然後大聲問道:「各位兄弟姐妹,今天晚上我們要跟撒旦搏鬥,大家準備好了嗎?」
阿門!大家都跟著大喊起來。阿門!阿門!
好吧,看樣子他們是準備好了。
布萊薩牧師開始了。首先,他開始聲嘶力竭地控訴,說大城市的魔鬼已經滲透到我們奇風鎮來了,撒旦打算把我們奇風鎮的年輕人都拖進地獄。他呼籲大家要奮力和魔鬼搏鬥,一分一秒都不能鬆懈,免得到地獄被烈火焚燒。布萊薩牧師滿頭大汗,高舉雙臂在半空中揮舞,而且來回走來走去,那模樣還真有點像被魔鬼附身。我必須承認,他真是唱做俱佳,連我都忍不住開始相信撒旦真的躲在我床底下,要是哪天我又翻開《國家地理雜誌》上那些裸女圖片,說不定撒旦真的會從床底下冒出來把我拖進地獄。
接著,他忽然停下腳步,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教堂大門開著,可是裡頭依然是熱氣蒸騰。我滿身大汗,濕透的襯衫整個黏在皮膚上。明亮的燈光照在布萊薩牧師身上,他頭上彷彿冒出蒸汽來了。他把手上的唱片舉在半空中。「來,大家仔細聽。」他說,「你們就會聽到那首歌究竟在說什麼。」
接著,他打開電唱機的開關,把那張唱片放到轉盤上,一根手指抬著唱針頭懸在唱片外緣上方。「你們聽,」他說,「這就是魔鬼的聲音。」接著他把唱針放下去,喇叭裡立刻傳出一陣摩擦聲。
歌聲出現了。那是魔鬼的聲音,還是天使的歌聲?噢,那歌聲!自由,自由,奔向自由,遠走高飛……
「大家聽到了嗎?」他忽然把唱針抬起來,「就是這裡!你們聽,這首歌是不是在告訴我們的孩子,外面的世界比我們的故鄉更美麗,草地更翠綠?這首歌是不是在告訴他們,不要留戀自己的家鄉?這首歌說的就是魔鬼的流浪的渴望!」說到這裡,他又放下唱針。接下來,那首歌的歌詞正好提到有人飆車從來沒輸過,而且,碰上的女孩子個個都投懷送抱。聽到這裡,布萊薩牧師簡直已經是怒髮衝冠了。「聽到了嗎?這首歌是不是在鼓勵我們的年輕人到街上飆車?是不是在鼓勵他們放縱自己的肉慾?」他的吼聲充滿輕蔑,「大家想像一下!要是大家的兒子、女兒被這種垃圾音樂煽動了,那我們豈不是會被撒旦笑死?大家想像一下,說不定有一天,我們奇風鎮滿街都是撞爛的車子,地上血跡斑斑,而且常常會有某個人家的女兒大肚子,某個人家的兒子沉迷肉慾,那多可怕呀!你以為只有大城市才會出現這種事嗎?你以為撒旦不會找上我們奇風鎮嗎?來,大家再仔細聽聽這首歌,你就會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這時他又放下唱針,那首歌又出現了。電唱機播出來的雜音很多,顯然那張唱片已經磨損得差不多了,由此可見,布萊薩牧師可能已經聽了不下幾十次。我根本不在乎他說什麼,因為,我覺得那首歌真正想表達的是一種無與倫比的自由和歡樂,絕對不是鼓勵年輕人到街上飆車。我在這首歌裡聽到的,和布萊薩牧師聽到的根本不一樣。我聽到的,是燦爛明亮的夏日,是人間天堂。可是他聽到的,卻是地獄的景象,魔鬼的誘惑。我覺得很奇怪,既然他是上帝的使者,那他聽到的為什麼總是撒旦的聲音?《聖經》上說,上帝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不是嗎?既然如此,為什麼布萊薩牧師這麼懼怕魔鬼?
接著,海灘男孩又唱到了下一段。這段的歌詞說,漂亮的女孩子那麼多,星期六晚上怎麼忍心讓她們窩在家裡忍受寂寞的煎熬?聽到這裡布萊薩牧師又開始咆哮:「邪惡的垃圾音樂!色情淫穢!主啊,求求你拯救我們的女兒!」
這時爸爸忽然湊到媽媽耳邊說:「這人根本就是瘋子。」
那首歌還在播放,布萊薩牧師又開始咒罵那首歌摧毀家庭倫理價值,藐視法律,然後又扯到夏娃的罪,還有伊甸園裡的那條蛇。他說得口沫橫飛,滿頭大汗,滿臉通紅,那模樣彷彿整個人已經快爆炸了。「海灘男孩!」他口氣中的不屑已經達到極點,「大家知道他們是什麼貨色嗎?根本就是一群混混,每天遊手好閒不務正業!他們整天在加州閒晃,整天像野獸一樣在沙灘上鬼混!結果,我們的年輕人一天到晚聽的就是這種歌?主啊,求求你解救我們!」
「阿門!」有人忽然大喊了一聲。現場的人群已經被他鼓動起來了。「阿門,各位兄弟姐妹!」另外一個人也大喊了一聲。
「更可怕的大家還沒聽到呢!」布萊薩牧師忽然大吼了一聲。他抬起唱針,手壓在唱片上,讓唱片無法轉動。電唱機發出了嘎吱嘎吱的聲響,而牧師則是忙著在唱片上尋找某一道凹槽。「來,大家聽聽看!」說著他把唱針慢慢放下去,然後用另一隻手倒轉唱盤。
這時大家開始聽到一陣緩慢的怪聲音:嗒……嘀……?……啪……
「聽到了嗎?聽到了嗎?」牧師眼中射出一種得意的神色。不得了,這首歌隱藏的祕密被他破解了。「魔鬼是我的情人!這首歌真正想說的就是這個!清清楚楚!他們唱的是一首讚美撒旦的歌,而且他們根本不怕別人知道!現在,全美國的廣播電臺一天到晚都在播這首歌!我們的孩子整天聽這首歌,可是他們根本搞不清楚自己聽的是什麼!撒旦打算要摧毀他們的靈魂!要是我們再不趕快阻止他,一切就太遲了!」
「當初20年代流行查爾斯登舞的時候,他們也說那種舞是撒旦用來摧毀我們靈魂的工具。」爸爸又湊在媽媽耳邊說。只不過,鼓譟的人群大喊著阿門阿門,根本沒人聽得到他說什麼。
人世間就是這麼回事。大家都渴望相信這個世界是美好的,可是卻老是認定這個世界殘酷又醜陋。我不難想像,就算是最純真無邪的一首歌,要是你心裡有鬼,那不管怎麼聽,你都會聽到歌裡有魔鬼。尤其是,有些歌的內容會提到我們這個世界,還有世間的人,那麼,這樣的歌特別容易被人咒罵,因為,就算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也免不了會犯錯,內心也都有複雜的一面,而且,對有些人來說,面對這個世界的真相往往是很痛苦的。我坐在教堂裡,聽著牧師怒氣沖沖地大吼大叫,看到他氣得滿臉通紅,兩眼發紅,口沫橫飛。那一剎那,我忽然覺得他只不過是心裡很害怕。所以,他拚命想激起教友內心的恐懼,拚命挑撥。他一直反轉那張唱片,不斷發出那些奇怪的聲音。在我聽來,那只是一堆雜音,可是在他聽來,他認為那裡面暗藏著魔鬼撒旦的訊息。我忽然想到,他不知道在那臺電唱機上耗了多少時間,而那張唱片他不知道反覆聽了多少次,拚命尋找魔鬼的訊息。他真正的目的究竟是想保護大家,還是拚命想誤導大家,我實在猜不透。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在誤導大家這一點上,他是非常成功的,因為沒多久,現場絕大多數的人已經開始吶喊阿門阿門,他們就像亞當谷高中的啦啦隊一樣賣力。爸爸一直搖頭,兩手交叉在胸前。而媽媽似乎弄不懂現場的騷亂到底是怎麼回事。
布萊薩牧師滿頭大汗,眼神越來越狂亂,汗水沿著他的下巴往下滴。接著,他忽然大喊:「來,我們來看撒旦跳舞。我們來看他隨著自己的音樂節拍跳舞!」接著,他打開那隻木盒子,然後從裡面抓出某個東西。那好像是什麼小動物,雙手雙腿拚命掙扎。那小東西脖子上綁著一條細鏈子,鏈子另一頭被布萊薩牧師抓在手裡。海灘男孩的歌聲依然迴盪在整間教堂,布萊薩牧師甩了一下鏈子,那隻小動物立刻開始隨著音樂瘋狂地跳起舞來。
那是一隻小猴子,手腳細瘦。每當布萊薩牧師甩一下鏈子,它臉上就露出憤怒的表情。「跳啊,撒旦!」牧師瘋狂大喊,他的聲音聽起來甚至已經有點像海灘男孩了。「那就是你的音樂!跳啊!」那隻叫撒旦的猴子不知道已經被關在盒子裡多久了,因為它顯然很不高興。它氣得吱吱叫,尾巴瘋狂地甩來甩去,彷彿一條毛茸茸的灰色鞭子。布萊薩牧師繼續大喊:「跳啊!撒旦!繼續跳啊!」他猛甩手上的鏈子,那隻猴子被他甩得晃來晃去。這時候,現場有人開始站起來拚命拍手,渾身扭來扭去。接著,有個女人突然站起來哭喊主耶穌基督。她肚子大得像水桶,兩條腿粗得像樹幹,渾身猛烈搖晃。「跳啊!撒旦!」牧師繼續大喊。有那麼一瞬間,我忽然覺得他可能會開始揮舞鏈子,把那隻可憐的猴子甩到半空中轉圈。接著,我們這排座位有個男人突然站起來,張開雙臂開始聲嘶力竭地大喊。我聽到他好像喊了什麼「主啊!」「讚美主!」「消滅異教徒!」之類的話。我不由自主地看著他脖子後面被太陽晒得黝黑的皮膚,想看看有沒有那種X形的傷口。
我忽然覺得整間教堂彷彿變成了瘋人院。爸爸拉住媽媽的手說:「我們趕快出去吧!」大家開始在原地轉圈,瘋狂地手舞足蹈。真沒想到,我還一直以為浸禮會教徒不會跳舞!
這時候,布萊薩牧師忽然用力甩了一下鏈子。「跳啊!撒旦!」他在驚天動地的音樂聲中大吼著,「讓大家看看你的能耐!」
那一剎那,撒旦突然做出一個舉動。它真的讓大家看到了它的能耐。
那隻猴子突然尖叫起來。剛剛被牧師瘋狂拉扯,甩來甩去,它顯然受不了了。它忽然跳到牧師頭上,雙手雙腿緊緊抱住牧師的腦袋,接著,它張開嘴,露出一口尖牙咬住牧師的右耳。布萊薩牧師嚇得慘叫起來。接著,撒旦的肛門忽然噴出一條黃黃的東西,噴到了牧師的白西裝上。那一剎那,原本陷入痴狂、唸唸有詞的全場教友忽然都鴉雀無聲了。牧師搖搖晃晃地跳來跳去,拚命想把頭上的猴子抓開,而撒旦噴出來的東西沿著他的白西裝不斷往下流。那個肚子大得像水桶的女人突然尖叫起來。坐在前排的幾個男人立刻衝上去救牧師。牧師的耳朵已經被咬得皮開肉綻。那幾個男人慢慢靠近牧師,伸出手想去抓猴子,那時候,撒旦轉頭看到那幾隻手,立刻齜牙咧嘴露出一口尖牙,尖牙上還黏著一小片血肉模糊的耳朵。接著,它忽然放開布萊薩牧師的頭,尖叫一聲跳向那幾個男人頭上,屁股繼續噴出一條條黃黃的東西。那幾個人立刻大吼大叫蹲下去閃躲,但還是被那些黃黃的東西噴了滿頭滿身。這時候,牧師忽然放開手,鏈子脫手而飛。撒旦自由了。
牧師給那隻猴子取的名字真是取得好。它真的就像撒旦的化身。它在全場教友頭頂上跳來跳去,咬他們的耳朵,扯破他們的衣服。我不知道牧師餵它吃了什麼,不過我可以確定,它一定吃壞了肚子。接著,撒旦忽然從我們頭上跳過去,媽媽嚇得尖叫起來,而爸爸立刻飛身閃開。上帝保佑,那些黃黃的東西差一點就噴到我們身上。接著,撒旦忽然從長椅上跳起來,一把抓住天花板上的吊燈,吊在上面搖了幾下,然後又跳到一位太太的藍帽子上,又拉了一堆黃黃的東西在帽簷的一朵康乃馨上。接著,它又繼續跳來跳去,爪子亂抓,尾巴亂甩,齜牙咧嘴地亂咬,連聲尖叫,而且那種黃黃的東西到處亂噴。那種味道很像爛掉的香蕉,聞了就想吐。有一位勇敢的基督徒奮不顧身衝上去想抓住那條鏈子,可是卻被撒旦噴了一臉,忽然什麼都看不見了,連忙退開。那一剎那,撒旦又尖叫了一聲,那聲音聽起來像是狂笑。而那個人的太太立刻躲得遠遠的。接著,撒旦忽然一口咬上一位太太的鼻子,然後又跳到一個年輕人頭上噴出一坨東西。它在一條條的長椅間跳來跳去,看起來好像一個被魔鬼附身的舞王。
「抓住它!」布萊薩牧師抓著血流如注的耳朵,嘴裡大叫,「抓住那隻該死的猴子!」
接著,有個男人真的抓到了撒旦,但很快又把手縮回來,因為他手指關節上多了好幾個齒洞。那隻猴子動作快如閃電,而且真的像惡魔一樣凶狠。大多數人腦子裡想的都不是要去抓猴子,而是忙著閃避猴子噴出來的東西。我趴在一條長椅上,而爸媽蹲在走道上。布萊薩牧師大喊:「大門!把大門關起來!」
這是很明智的判斷,只可惜晚了點。撒旦已經開始朝門口衝過去了,它那兩隻小小的眼睛閃爍著勝利的光芒。它飛身跳到牆上然後又立刻彈開,牆上立刻就留下一條條黃黃的痕跡。「抓住它!」牧師大吼。然而,撒旦從一個男人肩膀上跳過去,然後又從一位太太頭上跳過去,然後尖叫著躥出門去,衝進無邊的夜色中。
有幾個人跑出去追他,而其他人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大家拚命喘氣,可惜教堂裡的空氣實在不太適合人類呼吸。爸爸和媽媽站起來,然後又過去幫另外兩個先生把那位胖太太扶起來。她昏倒了,整個人像樹幹一樣倒在地上。「大家冷靜一點!」牧師顫抖著聲音說,「沒事了!沒事了!」
我忽然有點佩服他。他的耳朵被那隻猴子咬爛了,白西裝上全是猴子大便,而他竟然還說得出這樣的話。
今天大家齊聚一堂,本來是為了要討論那首罪惡的歌,而此刻,那首歌彷彿已經被遺忘了。此刻,跟大家一肚子的火氣比起來,那首歌忽然變得沒那麼重要了。有人開口大罵布萊薩牧師,說他不應該放開那隻猴子。接著,有人說他明天一大早就要把清洗衣服的帳單寄給牧師。而那個鼻子被咬爛的太太更是聲嘶力竭地說她要告牧師。叫罵聲此起彼伏,這時我發現布萊薩牧師忽然顯得有點畏縮,原先那種威嚴氣勢已經蕩然無存了。他看起來很困惑,慘兮兮的。其實,全場的人都差不多。
過了一會兒,那幾個跑出去追猴子的人都回來了。他們個個滿頭大汗,氣喘如牛。他們說,猴子爬到一棵樹上去,一下就不見了。有人說,明天天亮之後,那隻猴子一定會出現在某個地方,到時候也許可以用網設陷阱誘捕它。
我忽然想到,通常都是撒旦誘捕人類,倒是很少聽說人類要去誘捕撒旦。這種話聽起來既古怪又好笑。這時候我忽然聽到爸爸說了一句:「別做夢了。」
布萊薩牧師坐在講臺上一動也不動,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他那套白西裝上全是猴子大便。教堂裡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那臺電唱機還在轉著,唱針發出喀嚓……喀嚓……喀嚓的聲音。
而我們也開車回家了。夏夜的空氣飄散著濃濃的濕氣。街道上悄然無聲,只聽到樹梢上傳來陣陣蟲鳴。我忽然想到,說不定撒旦此刻正躲在哪棵樹上偷看我們。現在它自由了,誰還有辦法把它抓回籠子裡呢?
此刻,我彷彿又聞到那股十字架被燒焦的氣味。那股焦味瀰漫了整個奇風鎮。我告訴自己,那應該只是有人在烤熱狗,不小心烤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