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神臂小子 - 奇風歲月 - 穿越架空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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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神臂小子

奇風歲月 by 羅伯特·麥卡蒙

2019-10-24 21:06

  剪完頭髮之後,爸爸開車載我回家。一到家門口,我立刻就看到它了。它就擺在門廊上。

  就在門廊上,停車支架撐著地面。

  一輛全新的腳踏車。

  「天啊!」我驚呼了一聲,立刻跳下車。我已經說不出話來了。我三步併作兩步跳上門廊,然後伸手去摸它。

  原來我不是在做夢。是真的。好漂亮的腳踏車。

  爸爸吹了一聲口哨,一臉讚賞的表情。他是很有眼光的,腳踏車漂不漂亮,他看一眼就知道。「嗯,好車。」

  「真的好棒。」我覺得自己彷彿還在做夢。這是我夢寐以求、渴望已久的東西。我已經等了好久好久了。現在,它是我的了。我忽然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在往後的歲月裡,我見識過很多美好的事物,但沒有一樣比得上它。它那種燦爛鮮豔的紅,沒有任何一個漂亮女人的嘴唇比得上。雖然那只是一輛腳踏車,但它所散發出來的力量,足以令全世界各大名牌跑車相形失色,就算馬力再大、底盤再低也一樣望塵莫及。車身上鍍鉻的部位是如此光亮奪目,有如夏夜皎潔的明月。車頭有一個大圓燈,把手的橡皮握把上裝了一個喇叭。而車身看起來是如此結實堅固,就像是海克力斯壯碩的肌肉。而且,它看起來似乎有一種無法形容的衝力,一種絕對的速度感。另外,它把手兩邊向前垂彎成一個半圓形,彷彿迫不及待想迎風衝刺,而且,那黑色的橡膠踏板顯然沒有被別人踩過。爸爸伸手摸了一下頭燈,然後一手把整輛車提起來。「天啊,我沒見過這麼輕的東西。」他讚歎了一聲,「我這輩子沒見過這麼輕的金屬!」他放下腳踏車。停車支架又撐到地面上,於是,車子又穩穩矗立著,彷彿一頭溫馴而又充滿野性的猛獸。

  我迫不及待地跨上車。一開始,我覺得不太習慣,由於把手的形狀和坐墊向前傾斜的角度,我不太能保持平衡。騎在車上,我的頭被迫往前伸,幾乎和前輪切齊,而我整個背往前俯,幾乎和車身的主橫杆平行。我覺得,要是不小心的話,車子可能會失控。這腳踏車彷彿散發出一種力量,令我驚嘆,令我畏懼。

  媽媽從屋子裡走出來。她告訴我們,車子是大約一個鐘頭前送來的,是萊特富特用他的小貨車送過來的。「他說,女王特別交代,在車子還沒有習慣你之前,千萬不要騎太快。」她說。接著,她看了爸爸一眼。爸爸正繞著那輛新腳踏車踱來踱去。「車子應該可以交給科里吧?」

  「你應該知道,我不喜歡別人施捨。」

  「這怎麼能算施捨呢?她是為了答謝我們家科里。」

  爸爸還是繼續踱來踱去,走到車子前面,他忽然停下腳步用鞋子踢踢輪胎。「這車恐怕花了她不少錢。這絕對是很高級的腳踏車。」

  「爸爸,車子可以給我嗎?」我問。

  他站在那邊看著我,手扶在坐墊上。接著,他咬咬下唇,然後轉頭看著媽媽。「你確定這不是施捨?」

  「絕對不是。」

  爸爸又轉過頭來看我。「好吧。」他終於說。那是我最想聽到的一句話。「車子是你的了。」

  「謝謝你!謝謝你!」

  「好啦,現在你有一輛新腳踏車了。那麼,你打算給它取什麼名字?」爸爸問我。

  這我倒沒想到過。我搖搖頭。騎在車上,整個人往前傾,那種姿勢我還是不太習慣。

  「怎麼樣?想不想先去試騎看看?」他伸手摟住媽媽的腰,對我笑了一下。

  「好啊。」我立刻跳下車把停車支架踢上去,然後抬起車子走下門廊前的臺階。我小心翼翼,儘量不讓車子受到碰撞,因為我跟它還不太熟,要是不小心碰撞到它,那種感覺彷彿對它很不尊重。大概是這個原因吧,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我怕驚醒它,因為我還沒有心理準備。接著,我又騎上坐墊,兩腳撐在地上。

  「去吧。」爸爸說,「小心點,別騎太快。」

  我點點頭,但我還是沒騎走。這時候,我忽然感覺腳踏車震動了一下。我對天發誓,它真的震動了一下,彷彿它已經迫不及待了。不過,也可能只是我的錯覺吧。

  「上路吧。」爸爸說。

  這真是歷史性的一刻。我深深吸了一口氣,一隻腳踩到踏板上,另一隻腳往地上一蹬,把車子往前推。車子往前一動,我兩腳立刻開始踩踏板,朝馬路騎過去。輪子轉動的時候幾乎聽不到半點聲音,只有很細微的滴答……滴答……滴答,聽起來像是炸彈快爆炸了。

  「好好玩吧!」媽媽開門要進去的時候,回頭朝我喊了一聲。

  我回頭看了她一眼,一隻手放開把手對她揮揮手。那一剎那,腳踏車猛然往前躥,我一時控制不住,開始左右搖晃,差一點就翻車。但我立刻抓穩把手,車身立刻又打直了。踏板踩起來好順滑,車輪越轉越快,飛快掠過熱騰騰的路面。那一剎那,我忽然明白,這輛腳踏車可以快得像火箭一樣。我開始沿著街道快速奔馳,風從我旁邊呼嘯而過,拂過我剛剪好的頭髮。但老實說,我緊緊抓著把手,很怕會摔倒。從前那輛破腳踏車,鏈條齒輪嘎吱嘎吱彷彿有千斤重,我已經習慣用力踩,而這輛新腳踏車踩起來卻毫不費力。接著,我試捏了一下煞車,結果整個人差點飛出去。我繞了一大圈把車子掉頭,然後又開始往前衝,騎得更快。我飛快踩著踏板,車子加速得非常快,沒多久我頭上開始冒汗了。車子的速度快得驚人,彷彿再踩一下踏板它就會凌空飛起,然而,我緊緊抓住把手,車子好像感應得到我的意志,我想轉向哪個方向,車子就會轉向哪個方向。我騎著腳踏車在綠廕庇天的大街小巷風馳電掣,彷彿乘著火箭劃破長空。那一剎那,我忽然想到應該給它取什麼名字了。

  「火箭。」我喊了一聲。那聲音彷彿隨著高速的氣流向後飛逝,「你喜歡這個名字嗎?」

  結果我並沒有摔下車,而車子也沒有忽然轉彎撞上旁邊的樹。我猜它應該喜歡吧。

  接著,我膽子越來越大了。我開始騎著火箭蛇行,繞8字形,壓過路邊的臺階,而它也任憑我隨心所欲地做出這些瘋狂的動作。接著,我整個人往前俯,用盡全力踩踏板,於是,火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衝過山塔克街,路面上斑駁的光影向後飛逝。接著,我猛拉車頭衝上人行道,輪胎壓過隆起處時甚至沒有震動。涼風迎面吹來,感覺好涼爽,而我的胸膛卻充溢著滿滿的熱氣。一棟棟的房子、一棵棵的樹迅速向後飛逝,一片模糊。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和火箭已經融合為一體,感覺火箭已經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我咧開嘴大笑起來,結果一隻蟲子飛進了我嘴裡。但我根本不在乎。我把那隻蟲子吞了下去,因為我忽然覺得自己變成了金剛不壞之身。

  但沒多久,這種瘋狂的念頭立刻出現後遺症了。

  我看到前面的人行道上有一道裂縫,但我根本沒減速,也沒轉彎避開,硬是從那道裂縫上騎了過去。那一刻,我立刻感覺到火箭震動了一下,那股震動瞬間從前輪傳到後輪,車身立刻發出喀的一聲。我一隻手被震得鬆開了把手,而前輪撞上了裂縫的水泥邊緣,整輛車突然彈起來,在半空中偏向歪斜,而我兩腳脫離了踏板,屁股也脫離了坐墊,整個人飛起來。那一剎那,我忽然想到了媽媽的話:女王特別交代,在車子還沒有習慣你之前,千萬不要騎太快。

  不過,我已經沒時間反省了。轉眼之間,我飛過籬笆,飛進人家的院子裡,悶哼了一聲重重摔在草坪上,差一點就撞破了人家的籬笆。我的手臂和臉頰都擦破了一點皮,不過並沒有流血。我從籬笆裡走出來,拍掉身上的落葉,接著,我看到火箭橫倒在草地上。那時,我嚇出了一身冷汗。萬一這輛全新的腳踏車撞爛了,回家鐵定被爸爸修理。我跪在火箭旁邊,檢查看看車身上有沒有損毀。結果,我發現前輪的輪胎有點磨損,擋泥板有點小凹陷,不過,鏈條並沒有鬆脫,而且把手沒有撞歪,車燈沒破,車身也沒有扭曲。整體說來,火箭有點輕微磨損,可是奇蹟似的完好無缺。我把車扶起來,暗暗謝天謝地。剛剛一定有天使在旁邊保護我。接著,我伸手摸摸擋泥板,那一瞬間,我看到車頭燈忽然變成了一隻眼睛。

  黃色的眼球,黑色的瞳孔。那隻眼睛正凝視著我,眼神流露出無限包容。

  我愣住了,猛眨了幾下眼睛。

  接著,轉眼之間,那隻眼睛又消失了。車頭燈又恢復到原來的模樣,只是一顆小燈泡,外面是一層玻璃。

  我一直盯著車頭燈,看了好久。結果,那隻眼睛再沒有出現。我把火箭抬起來轉圈,一下讓車頭對著陽光,一下對著暗處,結果,那隻眼睛還是沒出現。

  我摸摸自己的頭,看看有沒有哪裡腫起來。結果什麼都沒摸到。

  太荒唐了。小男孩就是喜歡胡思亂想。

  接著,我又跨上車,開始慢慢踩踏板,沿著人行道慢慢騎。這次我騎得很慢很慢,結果,騎了不到八公尺,我就看到前面的人行道上有一堆碎玻璃。我轉了個彎騎到路面上,免得火箭軋到碎玻璃爆胎。我簡直不敢想像,要是剛剛高速衝過那堆碎玻璃會有什麼後果。比較起來,摔在滿是落葉的草坪上,擦破了一點皮,簡直可以算是一種享受。

  一定是老天保佑火箭和我。

  大衛·雷的家就在附近。我騎到他家門口,可是他媽媽告訴我,他和約翰尼一起到棒球場去練習了。我在我們的少年棒球隊——印第安隊擔任二壘手。今年我們已經跟別人打了四場,結果四場全輸,所以,我們必須加緊練習了。我跟大衛·雷的媽媽說了聲謝謝,然後就騎著車往棒球場去了。

  棒球場沒多遠。球場上陽光燦爛,我看到大衛·雷和約翰尼站在內野,兩個人拿著球傳來傳去。我騎著車進了球場,然後圍著他們轉圈。他們一看到火箭,都嚇呆了。接著,他們當然要用手摸一摸,親自坐上車踩踩踏板騎兩圈。跟火箭比起來,他們的腳踏車簡直像破爛古董。大衛·雷試騎了兩圈之後,他對火箭的感覺是:「把手好像不太好控制,對不對?」而約翰尼的感覺是:「真漂亮,可是踏板踩起來好吃力。」我知道他們絕對不是故意要潑我冷水。他們是我的好朋友,他們都替我高興。所以,他們會有這種反應,純粹是因為他們喜歡自己的腳踏車。火箭是屬於我的,為我量身打造的。

  我把火箭的停車支架踢下來,然後站在旁邊看他們投球。大衛·雷傳了一個高飛球給約翰尼。我看到幾隻黃蝴蝶飛過草地,然後我抬頭看看天空。蔚藍的天空萬里無雲。接著,我看向土黃色的露天看臺。看臺邊緣是一整排的廣告海報,都是商店街上的店家提供的。接著,我忽然看到看臺最上面那排座位有個人坐在那邊。

  「嘿,大衛·雷!」我叫了一聲,「那是誰?」

  大衛·雷轉頭瞄了一眼,然後抬起手套接住約翰尼丟過來的球,「我不知道,不知道哪裡來的小孩。我們剛來的時候就看到他已經坐在那裡了。」

  我看著那個小孩。他彎腰向前傾,一隻手肘撐在膝蓋上,手掌撐著下巴,眼睛盯著我們。我轉身從大衛·雷旁邊走向看臺。這時候,看臺上的小孩忽然站起來,好像準備要跑了。

  「你怎麼會坐在那裡?」我大聲問他。

  他沒吭聲,就只是愣愣地站在那裡。我看得出來他正在盤算要不要跑。

  我慢慢靠近他,可是卻認不出他是誰。他一頭棕髮,剃得很短,額頭左邊的頭髮翹得亂七八糟。他戴著眼鏡,可是那眼鏡卻大得離譜,幾乎快把他整張臉都遮住了。他大概只有九歲或十歲吧,瘦巴巴的,看起來有點笨手笨腳。他穿著白色的T恤和牛仔褲,褲子的膝蓋上全是補丁。他臉色蒼白,一看就知道他很少出門。我走到看臺的圍欄旁邊,然後開口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他還是沒吭聲。

  「你不會說話嗎?」

  我注意到他在發抖。他好像很害怕。

  「我叫科里·麥克森。」我說。我站在圍欄邊,手指頭扣在圍欄的鐵絲網上。「你有名字嗎?」

  「有啊。」那孩子終於說話了。

  起先我還以為他說他的名字叫「優雅」,後來我想了一下,忽然想到他可能有點結巴。「你叫什麼名字?」

  「尼莫。」他說。

  「尼莫?跟鸚鵡螺號那個尼莫艦長一樣的名字嗎?」

  「什麼鸚鵡螺號?」

  顯然他沒讀過凡爾納寫的《海底兩萬里》。「你姓什麼?」

  「科理斯。」他說。

  科理斯。我想了好一會兒才想到在哪裡聽過這個姓。原來他就是那個剛搬來的小孩。他爸爸就是那個推銷員。多拉爾先生讓他坐在那匹玩具馬上給他理頭髮。那個娘娘腔。

  尼莫·科理斯。嗯,這名字倒很適合他。他看起來就像是那種兩萬里深的海底才撈得到的怪異生物。不過,爸媽一再提醒我要懂得尊重別人,不論那個人是不是長得像娘娘腔。而且老實說,我自己也長得不是很帥。「你是剛搬來的對不對?」

  他點點頭。

  「多拉爾先生跟我提到過你。」

  「是嗎?」

  「對,他說——」我差點就說漏嘴說「你坐在玩具馬上」,「他說他幫你剪過頭髮。」

  「是的,我的頭髮差點就被他剃光了。」尼莫抬起手搔搔頭頂。他手指頭細得可憐,手腕瘦得皮包骨頭,皮膚非常蒼白。

  「科里!小心上面!」我忽然聽到大衛·雷大喊了一聲。我立刻抬頭一看,看到約翰尼使盡全力傳了一個高飛球,結果球不但從大衛·雷頭頂上飛過去,甚至飛過看臺的圍欄,掉到第二排看臺上,然後滾到最底下的地上。

  「嘿!小弟,請你幫忙撿一下!」大衛·雷用拳頭拍拍手套內側大聲對尼莫說。

  尼莫走到看臺最底下,把球撿起來。他恐怕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矮的矮冬瓜。另外,我自己手臂已經夠瘦了,可是他卻瘦到皮包骨頭。他看了我一眼。巨大的眼鏡後面是兩隻棕色的眼睛,他整張臉看起來真像貓頭鷹。「我可以丟回去給他嗎?」他問我。

  我聳聳肩。「可以啊。」接著我轉身看著大衛·雷。我知道這樣很殘忍,可是我實在忍不住笑。「大衛·雷,球要過去啦。」

  「噢,噢!」大衛·雷立刻很誇張地往後退,裝出一副快嚇死的樣子,「小弟,請你不要丟得太用力哦。」

  尼莫又走回最上面那排看臺,然後眯起眼睛盯著球場。「你準備好了嗎?」他大喊了一聲。

  「準備好了!丟吧,大個子!」大衛·雷說。

  「不,不是你。」尼莫立刻糾正他,「我說的是你後面那一個。」接著,他拿著球,手臂往後拉,然後用力一投。那一剎那,只見他的手臂以一種快到不可思議的速度在半空中劃了一個大圓弧,然後只看到一團模糊的白影從他手上飛出去。

  我聽到那個球咻的一聲宛如沖天炮一樣飛向半空中。

  大衛·雷大叫了一聲:「嘿!」然後立刻向後跑想去接球,可是球從他頭頂上飛了過去,他根本碰不到。遠處的約翰尼盯著那個高飛球,往前面跨了三步,然後,退了兩步,接著,又退了一步,回到他原先站的位置。然後,他把手套舉到面前。

  啪!球不偏不倚落進他的手套裡。

  「正中紅心!」大衛·雷大叫了一聲,「天哪!那個球是怎麼飛的你們看到沒有?」

  站在一壘旁邊的約翰尼忽然脫下手套拚命甩手。那個球速度實在太快,他的手指頭被震得好痛。

  我抬頭看著尼莫,目瞪口呆。我簡直不敢相信,他個子那麼小,又瘦巴巴的,怎麼能把球從看臺圍欄上丟過去,然後飛過大半個球場,不偏不倚飛進約翰尼手套裡?更不可思議的是,看尼莫那個樣子,他好像根本不覺得手臂會痛。換成是我,就算我有辦法把球投那麼遠,我的肩膀鐵定會痛上一整個星期。雖然我沒親眼看過大聯盟比賽,不過我相信,那種球速已經達到大聯盟的水準了。「尼莫!」我大叫一聲,「你投球是跟誰學的?」

  他愣愣地眨眨眼。「什麼投球?」他問。

  「你下來好不好?」

  「幹嗎?」尼莫忽然害怕起來。那一剎那我忽然明白,平常他在孩子群中的下場是什麼。全國各地到處都有我們這樣的小鎮,而像這樣的小鎮一定有三個共同點:教堂,祕密,還有欺凌。像他這樣矮小瘦弱、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絕對是那些惡霸小孩優先下手的夢幻目標。不難想像,當尼莫·科理斯跟著他那個推銷員爸爸來到我們這個小鎮,他一定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命運。想到自己剛剛竟然還暗暗嘲笑他,我忽然覺得很羞愧。「沒事啦,」我說,「下來嘛。」

  約翰尼把球傳還給大衛·雷。大衛·雷三步併作兩步地衝到球員出入口前面。「哇!小朋友,剛剛那一球你是怎麼丟的!」尼莫剛從那個門走出來。「太準了!太厲害了!你幾歲啊?」

  「九歲,」他說,「快九歲半了。」

  大衛·雷露出困惑的表情。我知道他跟我一樣困惑。這孩子個子這麼小,怎麼可能投得出這麼強勁有力的球,而且還投得這麼準?「約翰尼,你去站在二壘!」我大叫了一聲。約翰尼對我揮揮手,然後立刻就跑到二壘。「尼莫,想不想再多投幾球?」

  「這個……我差不多該回家了。」

  「就隨便投幾球,要不了多久的。我很想看看你投球到底厲害到什麼地步。大衛·雷,你的手套可以借他一下嗎?」

  大衛·雷脫下手套,尼莫立刻接過去戴到手上。那手套戴在他手上簡直大得離譜。「你去站在投手丘上,投幾個球給約翰尼接,好不好?」我慫恿他。

  尼莫看看投手丘,看看二壘,接著,他忽然轉頭看著本壘板。「我站那邊好了。」說著他就朝打擊區走過去。我和大衛·雷愣在那裡目瞪口呆。從本壘板到二壘,這種距離就連我們都會丟得很吃力,更何況是一個九歲半的小鬼。「你不是在開玩笑吧,尼莫?」我問他。可是他說:「不是。」

  尼莫拿出手套裡的球,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他臉上露出一種莊重的神色。他修長的手指抓住那個球,轉動了幾下,慢慢轉到有縫線的地方,那個時候,他立刻扣緊手指。「準備好了嗎?」他大喊了一聲。

  「好了,我準備好了!你投——」

  啪!

  要不是親眼看到,打死我們都不相信。就在心臟跳一下的瞬間,尼莫的球已經投進約翰尼手套裡了。要不是因為約翰尼反應夠快,那個球可能會砸在他胸口上,讓他當場倒地不起。甚至,儘管約翰尼接到了球,那股巨大的衝力還是把他撞得倒退了好幾步,手套裡的球揚起一股灰塵。約翰尼忽然開始繞圈踱步,露出一種痛苦的表情。

  「你沒事吧?」大衛·雷大聲問他。

  「有點痛。」約翰尼說。我和大衛·雷都很了解約翰尼。他嘴裡說有點痛,但一定是痛死了。「我可以再接一球。」但接著他好像又嘀咕了一句什麼,我們距離太遠聽不太清楚,好像是:「上帝保佑。」接著他把球還給尼莫。他球投得很高,尼莫往前跨了六步,眼睛看著那個球朝他臉上飛過來,然後,就在球快要打到他臉上的那一瞬間,他猛然抬起手套接住了球。那真是電光石火的一剎那,那小子時間掐得真準——百分之百精準。但我發誓,就差0.1秒,他的鼻子就要被球打扁了。

  尼莫又走回打擊區。接著,他忽然抬起腳,腳上的棕色球鞋在牛仔褲上搓了幾下,搓掉上面的沙塵,然後,他又擺出投球的姿勢,約翰尼立刻提高警覺。接著,尼莫忽然又站直身體,把球放回手套裡。「這樣投球沒什麼了不起。」他對我們說。好像我們盯著他看,令他很不自在。「這誰都會——除非你沒有手。」

  「開什麼玩笑!誰能這樣投球?」大衛·雷說。

  「你們好像覺得這樣投球很了不起是不是?」

  「你的球速真快。」我說,「快得嚇人,尼莫。連我們隊上的投手都沒辦法投得像你那麼快,而且他塊頭還是你的兩倍大。」

  「這根本沒什麼。」接著,尼莫對約翰尼大喊:「你往三壘跑!」

  「什麼?」

  「往三壘跑!」尼莫又喊了一次,「還有,把手套抬起來,張開,舉在我看得到的地方!」

  「什麼?」

  「儘量跑,用最快的速度跑!」尼莫催他,「反正你張開手套舉起來就對了!眼睛不要看我!」

  「跑啊,約翰尼!」大衛·雷喊著,「聽他的就對了!」

  約翰尼這小子很勇敢,他果然毫不猶豫地開始跑向三壘,腳下揚起漫天黃沙。只是,他雖然沒有轉頭看本壘,但心裡還是有點怕。他縮著脖子,手套平舉在胸前的高度,手套開口朝著尼莫。

  尼莫猛吸一口氣,手臂往後拉,接著,我們只見他的手臂在半空中劃了一個圓弧,白影一閃,球立刻像子彈一樣從他手上飛了出去。

  約翰尼用盡全力拚命狂奔,眼睛盯著三壘,接著,就在他距離三壘只剩五六步的時候,他忽然感覺有一團沉甸甸的東西結結實實飛進了他手套裡。那一剎那他嚇了一大跳,身體忽然失去平衡,整個人摔倒在地上往前滑,揚起一片黃沙。後來,當黃沙漸漸消散,我們只看到他坐在三壘壘包上,低頭呆呆地看著手套裡的球。「哇!」他嘴裡嘀咕著,嚇呆了,「哇!」

  我從來沒見過有人能把球投得那麼準。準得嚇人。約翰尼根本不需要伸手去接球,因為,等到他察覺的時候,球已經在他手套裡了。「尼莫?」我問他,「你在少年棒球聯盟的比賽投過球嗎?」

  「沒有。」

  「你打過棒球嗎?」大衛·雷問。

  「沒有。」他皺起眉頭,伸出一根手指把眼鏡往上推。他鼻子上全是汗水,鏡框一直往下滑。「我媽不准我打棒球,她怕我會受傷。」

  「你是說,你從來沒有參加過棒球隊?」

  「是這樣,我家裡有一個棒球,還有手套。有時候我會自己練習接高飛球,有時候我會試試看自己能投多遠。我把玻璃瓶放在欄杆柱子上,然後拿球去投。大概就是這樣。」

  「你爸爸從來沒想要叫你去打棒球嗎?」我問他。

  尼莫聳聳肩,腳上的球鞋往地上踢,揚起了一些沙塵。「他對棒球沒什麼興趣。」

  我忽然感到很困惑。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矮冬瓜,瘦得皮包骨頭,戴著大眼鏡,講話結結巴巴,但誰想像得到,他卻是舉世無雙的棒球天才。「你投幾個球給我接好不好?」我問他。他說好。於是我跟約翰尼借了手套,然後把球傳給尼莫。跟約翰尼藉手套,他顯然很樂意,因為他的手已經快痛死了。接著,我跑到二壘上站好。「尼莫,丟到這裡給我!」我大喊了一聲,然後把手套伸出去,舉在肩膀的高度。尼莫點點頭,擺出投球的姿勢,然後用力一投。結果,我的手根本連動都沒動一下,球就啪的一聲結結實實砸進了我手套裡。那力道好猛,我立刻感到一陣劇痛沿著手指頭一路蔓延到肩膀。然後,我再把球傳給尼莫,他往前跑了好幾步,然後猛然往前一躥才接到那個球。接著,我開始往後退,退到中外野最外圍。外野邊緣長滿了雜草。我把手套高舉在頭頂上。「尼莫,投到這裡!」

  尼莫忽然彎腰屈膝壓低身體,幾乎已經快跪到地上去了。他的頭垂得好低,整個人幾乎縮成一團。他一直維持著這個姿勢,持續了好幾秒鐘,眼鏡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接著,他全身忽然像快爆炸似的伸展開來。

  那種氣勢,彷彿超人從電話亭裡飛出來,他手臂猛然往後拉,然後瞬間只見一團模糊的影像,他的手臂劃了一個圓弧甩出去。當時要是有人站在他後面,被他瘦骨嶙峋的手肘撞到下巴,那牙齒肯定要掉光。球從尼莫手上飛出去,夾帶著騰騰殺氣朝我飛過來。

  那個球一開始飛得很低,從本壘板到投手板之間這段距離,球幾乎是貼著地面飛行,幾乎快揚起沙塵。過了投球區,球開始慢慢往上升,而且似乎越飛越快,接著過了二壘上方,球還在往上升。這時候,我忽然聽到大衛·雷對我大喊,可是我不知道他在喊什麼。我全神貫注看著那隻風馳電掣的小白球,手套舉在頭的高度,從他投球的那一刻就一直維持在這個高度。但這時候,我已經本能地準備要壓低身體了,因為怕被球打到。接著,球飛進外野了,我聽得到它劃破長空的嘶嘶聲,充滿殺氣,充滿驚人的力道。我兩腳定在原地,正準備要嚥下一口唾液,結果嚥到一半——咕嚕!——球已經飛到我面前了。

  球啪的一聲飛進手套,那力道之強,震得我連退了好幾步。我用力夾住手套,把球緊緊握住。隔著那層皮革,我感覺得到那個球的溫度,那個球的熱力。

  「科里!」大衛·雷又在叫我了。他兩手圍在嘴巴旁邊大喊,「科里!」

  我不知道大衛·雷為什麼要叫我,也沒放在心上。尼莫·科理斯的手臂真的太神了,簡直不是人的手。我不知道那有多少是天生的,有多少是苦練出來的,不過,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尼莫不只是手臂具有可怕的神力,而且他手眼協調的精準度已經達到天衣無縫、出神入化的境界。那不是凡人做得到的。我只能說,他真是萬中選一的頂尖高手。

  「科里!」這次是約翰尼在叫我,「小心!」

  「什麼?」我大聲問他。

  「小心你後面!」約翰尼大叫。

  這時我聽到聲音了。聽起來像是鐮刀劃過麥稈的聲音。我立刻回頭看後面。我看到了。

  原來是戈薩和戈多。兩兄弟騎著他們的黑色腳踏車往我們這邊過來了,臉上露出猙獰的笑容。他們的金髮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外野後面是一大片草地,草大概齊膝蓋那麼高。他們用力踩著踏板,騎車穿過那片草地,朝我騎過來,沿路經過的草叢裡不時跳出蚱蜢和蟋蟀。我很想跑,可是兩腿卻不聽使喚。沒多久,布蘭林兄弟已經騎到我旁邊,把我夾在中間。戈薩在我右邊,戈多在我左邊。他們滿頭滿臉都是亮晶晶的汗,眼睛死盯著我。這時候,我聽到遠處忽然傳來烏鴉的啼叫,那聲音聽起來彷彿是魔鬼在狂笑。

  十四歲的哥哥戈薩伸出食指勾住我的手套。「科里,原來你會玩球啊?」他的口氣很猥褻。

  「他一天到晚都在玩他的球球。」戈多笑得很淫穢。他今年十三歲,只比戈薩矮了一點點。他們兩個塊頭都不大,不過肌肉很結實,而且身手矯捷。戈多眉心的位置有一道傷疤,而戈薩則是下巴有一道傷疤。這意味著他們兩個好勇鬥狠,根本沒把頭破血流當一回事。接著,戈多看向本壘板。大衛·雷、約翰尼和尼莫都站在那裡。「媽的那臭小子是誰?」

  「他是剛搬來的。」我說,「他叫尼莫。」

  「泥魔?」戈薩也死盯著尼莫。我注意到他們兩個都露出餓狼的表情。他們已經聞到血腥味了。「走,我們去見見那個泥魔。」戈薩跟戈多說了一句,然後就開始踩踏板騎向尼莫。戈多在我手套上打了一拳,裡面的球立刻掉到地上。我彎腰去撿的時候,他朝我的頭髮吐了一口唾液,然後也騎車走了,跟在他哥哥後面。

  我立刻就明白事情不妙了。尼莫又瘦又小,已經夠悲慘了,要是這兩個凶神惡煞發現他說話結結巴巴,那就更慘了。接著,那兩兄弟慢慢靠近我的火箭,那一剎那,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們從火箭旁邊經過的時候,戈薩突然毫不在乎地一腳把火箭踹倒在地上。我拚命按捺住一肚子火,只是當時我還不知道,到最後我的火氣還是會爆發的。

  那兩兄弟騎到他們三個旁邊,停住車,把他們圍在中間。「你們這幾個臭小子在比賽嗎?」戈薩問。他臉上那種猙獰的笑容看起來活像伊甸園裡的那條蛇。

  「我們只是在練習傳球。」大衛·雷告訴他。

  「喂,小雜種。」戈多對約翰尼說,「你看什麼看?」

  約翰尼聳聳肩,低頭看看地上。

  「知不知道你臭得像大便?」戈多對他冷嘲熱諷。

  「我們不想惹麻煩,」大衛·雷說,「放過我們,可以嗎?」

  「幹嘛,又不會把你們吃掉,怕什麼怕?」戈薩跳下腳踏車,站到他們面前。他把腳踏車的支架踢下來,然後整個人靠在車上。「我們有說要把你們怎麼樣嗎?喂,戈多,來根菸。」

  戈多手伸進褲子後的口袋裡,掏出一包菸丟給他哥哥。戈薩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一包摺頁火柴。他抽出一根菸塞進嘴裡,然後把火柴丟給尼莫。「來,幫我劃一根火柴。」

  尼莫接過火柴。他的手在發抖。他拿下一根火柴,劃了三次才點著。

  「幫我點菸。」戈薩命令他。

  尼莫可能已經在別的小鎮上見識過太多戈薩和戈多這種貨色,所以他乖乖聽話。戈薩吸了一口菸,然後從鼻孔噴出來,「聽說你叫泥魔,是真的嗎?」

  「我……我叫……尼莫。」

  「尼……尼莫?」戈多吐了一口唾液,「尼……尼莫?你沒長舌頭嗎,泥魔?」

  我把倒在草地上的火箭扶正。此刻,我面臨一個抉擇。我大可騎著火箭逃之夭夭,拋下我的好朋友和尼莫,讓他們自己去面對那兩個惡魔。或者,我可以選擇和他們並肩作戰。我很清楚自己不是什麼英雄好漢。我根本不是打架的料。儘管我心裡很怕,儘管我的理智告訴我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但我心裡明白,在這樣的時刻,要是我真的夾著尾巴逃了,我會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

  雖然理智可以教你明哲保身,但那種後果卻不見得是你承受得了的。

  我開始朝他們走過去,心臟劇烈地狂跳。

  「你看起來很像個娘娘腔。」戈多對尼莫說,「你是不是啊?」

  「嘿……老兄,」大衛·雷硬擠出笑臉,「幫個忙好不好——」

  戈薩猛然轉過去看著他,往前跨了兩步,一手抓住大衛·雷胸口用力一推,然後伸出一隻腳勾住大衛·雷的腳踝,把他推倒在地上,揚起了一片沙塵。大衛·雷重重摔到地上,忍不住呻吟起來。然後,戈薩站在他旁邊,居高臨下看著他,嘴裡抽著菸。「你!」他說,「你給我閉嘴!」

  「我該回家了。」尼莫準備離開,但戈多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臭小子。」戈多說,「誰說你可以走的?」

  「可是我媽媽叫我要趕快回——」

  戈多仰天狂笑起來。棒球場四周樹林裡的鳥被他嚇得紛紛飛出來。「戈薩,你聽聽看!他好像嘴裡含著大便在講話!」

  這兩兄弟為什麼會變成這種凶神惡煞,沒有人知道。也許他們兩個本來就是天生的壞胚子,也或許是因為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有樣學樣。不管是什麼原因,反正布蘭林兄弟就是無法無天,橫行霸道,目無法紀。而且,這種習性越演越烈,一發不可收拾,兩個人離那種殺人放火的罪犯只差半步了。

  戈多抓住尼莫雙臂一陣猛搖,「我說得對不對?」

  「不對。」尼莫喉嚨哽住了。

  「不對才怪。」戈薩說。他的陰影籠罩在大衛·雷身上。

  「不對,真的不是那樣的。」尼莫胸口開始顫抖,忽然哭出聲來。

  「噢,媽媽的心肝寶貝哭了!」戈多說。他笑得很猙獰。

  「我……我要……我要回家……」尼莫開始啜泣,眼淚滴到他眼鏡上。

  天底下最殘酷的,莫過於滿腔憤怒卻飽受欺壓無力還手,只能默默忍受委屈。而更殘酷的是欺負你的人卑鄙無恥,只敢欺負弱小。布蘭林兄弟絕對不會找上那種跟他們同年紀或是比他們大的孩子。

  我轉頭看看四周,忽然看到一輛車從棒球場旁邊經過,可是開車的人卻沒注意到棒球場裡面出事了。我們只能想辦法靠自己脫困了。此刻,我忽然感覺頭頂上的太陽格外的毒辣火熱。

  「戈多,把那小鬼放到地上。」戈薩說。於是戈多把尼莫推倒在地上。接著戈薩說:「戈多,餵他喝個飽。」於是戈多開始拉開牛仔褲上的拉鍊。

  「喂,別這樣!」約翰尼說話了,「不要!」

  戈多站在尼莫旁邊,準備向他臉上撒尿。「臭雜種,你給我閉嘴,不然我就先餵你喝個飽。」

  我已經按捺不住了。我低頭看看手上的棒球。尼莫一直在哭,戈多已經準備要在他臉上撒尿了。我受不了了。

  我想到火箭被他踢倒在地上,想到尼莫的滿臉淚痕。於是,我不由自主地把那個球丟向三公尺外的戈多。

  棒球並不是什麼多要命的東西,但還是結結實實地打中了戈多的右肩。他慘叫了一聲,然後搖搖晃晃地從尼莫旁邊退開,而那一剎那他正好尿了出來,他的褲襠立刻濕掉,尿液沿著大腿往下流。戈多立刻按住自己的肩膀,整張臉皺成一團,哀聲慘叫,而且突然哭了出來。戈薩立刻轉身面向我,牙齒上還咬著那根香菸,嘴裡噴出一團煙。他臉漲得通紅,立刻撲到我身上。我還來不及躲開就被他撲倒了,然後他掄起拳頭用盡全力在我身上一陣猛打。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意識到自己平躺在地上,而戈薩坐在我胸口,全身重量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我沒……沒辦法……呼吸了……」我已經快說不出話來了。

  「那最好。」說著他又掄起右拳重重打在我臉上。

  一開始那兩拳很痛。真的很痛。然而,接下來那兩拳,我已經差不多昏倒了,沒什麼感覺了。不過,我還是繼續掙扎,大聲慘叫,拚命想掙脫。接著我注意到,戈薩的拳頭上滿是鮮血。「噢,媽的,我的手斷了!」我聽到戈多在呻吟,看到他跪在草地上。

  就在這時候,忽然有人抓住戈薩的頭髮,他的頭立刻往後一仰,嘴上的香菸掉到了地上。接著,我看到約翰尼站在他後面,然後聽到大衛·雷大叫了一聲:「抓緊他!」然後他就一拳重重地打在戈薩鼻子上。

  戈薩的鼻子立刻腫了起來,血從鼻孔裡噴出來。戈薩發出野獸般的一聲怒吼,從我身上跳起來,轉身撲向大衛·雷,然後拳頭如雨點般打在大衛·雷身上。約翰尼立刻衝上去,拚命想抓住戈薩的兩條手臂,但戈薩甩開約翰尼的手,然後猛一轉身一拳打在約翰尼腦袋上。這時候,戈多也掙扎著爬起來了。他氣得齜牙咧嘴,一臉猙獰,立刻衝上去猛踢約翰尼的大腿。約翰尼倒在地上,我看到他眼睛上被人打了一拳。大衛·雷忽然大吼:「你們這兩個王八蛋!」接著他猛然撲到戈薩身上。但戈薩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整個人提起來甩了一圈,然後用力一丟,把他摔到了地上。這時我已經坐起來了,嘴裡全是血。尼莫也已經站起來,而且開始逃,可是他太緊張,被自己的腳絆倒摔到草叢裡。

  後來我一直不太願意去回想接下來那三十秒裡的景象。一開始戈薩和戈多把大衛·雷打倒在地上,打到他哭出來。接著,他們開始狠狠毆打約翰尼,一拳比一拳狠。後來,約翰尼已經被他們打得快喘不過氣來了,鼻孔鮮血直噴,於是那兩兄弟又過來對付我了。

  「你這臭小子。」戈薩嘴裡咒罵著。血從他鼻孔裡滴下來。他用腳踩住我胸口,把我踩到地上。戈多手還抓著他的肩膀,嘴裡說:「這小子交給我。」

  我被打得頭昏腦脹,根本無力還手。事實上,就算我沒有頭昏腦脹,我還是一樣不是他們的對手,除非我手上忽然多出一根狼牙棒,除非我身上忽然多出三十公斤的肉。

  「揍扁他,戈多。」戈薩慫恿他。

  戈多立刻抓住我襯衫的衣領,把我從地上拖起來。我的襯衫被扯破了,我忽然想到我一定會被媽媽罵個狗血淋頭。

  「我要殺了你。」我忽然聽到有人說話。

  戈薩大笑起來。「小子,把那玩意兒放下。」

  「我要殺了你。你死定了!」

  我眨了幾下眼睛,吐掉嘴裡的血,然後轉頭看著尼莫。他站在五公尺外的地方,手上拿著那支棒球,手臂向後伸展。

  這下子好玩了。剛剛戈多隻是被我的球打中肩膀,算他命大。現在,球在尼莫手上,那就真的會要命了。我百分之百確定,那個球一定會精準無比地正中他們當中某一個人的眉心,而且我也百分之百確定尼莫一定會出手,因為我注意到在他那副大眼鏡後面,眼睛炯炯發亮,眼裡燃燒著熊熊怒火,射出騰騰殺氣,彷彿一股火苗即將變成一發不可收拾的燎原大火。他已經不哭了,也沒在發抖了。手上拿著棒球,他簡直就是主宰宇宙的天神。我忽然覺得他真的很想殺人。也許是因為他天生個子矮小,說話又結結巴巴,特別容易成為惡霸小孩的目標,就好像瘦弱無力的小牛特別容易引起惡狼的虎視眈眈。這種處境令他感到憤怒。不過也可能是因為,他一天到晚被人欺負,已經忍耐到極限了。無論是什麼原因,我在他眼裡看到的是一種令人不寒而慄的決心。他已經打算要用一種最致命的方式改變一切。

  戈多立刻放開我。我坐在草地上,嘴唇裂開了,襯衫也扯破了。

  「好恐怖哦,你看我都開始發抖了。」戈薩滿臉猙獰地笑著,往前跨了一步,向尼莫走過去。

  戈多也跟在他哥哥後面。他牛仔褲的拉鍊還沒拉上。我忽然想到,那應該是一個理想的目標。「扔啊,窩囊廢。」戈多說。

  這兩兄弟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快走到鬼門關了。

  「嘿,小朋友!嘿!小朋友!」

  我忽然聽到球場外面有人在大喊。聲音是從球場旁邊那條路上來的。「嘿,你們沒事吧?」

  雖然我感覺腦袋昏昏沉沉重得像石頭,但我還是轉頭去看了看。我看到郵局的廂型車停在路邊,而開車的郵差正朝我們走過來。他頭上戴著一頂遮陽帽,穿著短褲,腳上是黑襪子,身上那件藍襯衫被汗水浸濕了,顏色變得很深暗。

  布蘭林兄弟就像動物一樣警覺性很高,對鐵籠子打開的聲音非常敏感。他們一聲不響地轉身衝向腳踏車,丟下滿目瘡痍的現場。戈多匆匆拉上拉鍊,然後立刻飛身跨上腳踏車騎走了。臨走之前,戈薩又一腳踹翻了火箭,我想,他那種破壞慾真是根深蒂固。接著,他也跳上腳踏車,兩兄弟開始瘋狂猛踩踏板,朝他們剛剛過來的方向一溜煙騎走了。「等一下!」郵差在他們後面大喊,但布蘭林兄弟根本不理他。他們飛快地騎過棒球場,揚起一片沙塵,然後衝上剛剛那條草叢間的小路,很快就消失在前面的樹林裡。我聽到樹林裡傳來烏鴉的啼叫,看樣子,那些吃腐肉的動物正在歡迎它們的同類。

  戰爭結束了,接下來要清理戰場了。

  郵差的名字叫傑拉爾德·哈奇森,每個月他都會送一個牛皮紙信封到我家來,裡面裝的就是我訂的《怪物世界》雜誌。他走到我面前看到我的臉。「天啊!」他驚呼了一聲,「是你嗎,科里?」

  我點點頭。我下唇腫得比雞蛋還大,左眼也腫了。

  「你沒事吧,科里?」

  我有點頭昏腦脹,不過還是站了起來。我摸摸嘴巴,發現牙齒都還在。大衛·雷也還好,不過他臉上腫得青一塊紫一塊,而且手指頭被那兩個王八蛋狠狠踩了一下。而約翰尼呢,他傷勢最嚴重。哈奇森先生臉圓圓的,臉色紅潤,送信的時候喜歡邊走路邊抽雪茄。他扶約翰尼站起來,發現約翰尼那印第安人特有的高挺鼻梁顯然斷了,鼻孔流出黑黑濃濃的血,而且整個眼睛腫起來,視線有點模糊。「你看到幾根手指頭?」他在約翰尼面前舉起三根手指頭。

  「六根。」約翰尼說。

  「我想他很可能有——」

  接下來他說出的那個詞,是一個令人畏懼的詞,很容易令人聯想到腦部受創的人淌口水的畫面。

  「——腦震盪。我要趕快送他去看帕里什醫生。你們兩個能自己回家嗎?」

  我們兩個?我立刻轉頭看旁邊。我看到大衛·雷了,可是,尼莫呢?我看到那個球丟在本壘板旁邊,可是那個擁有一雙神奇手臂的小男孩卻不見了。

  「是布蘭林兄弟幹的,對不對?」哈奇森先生扶約翰尼站起來,然後從短褲口袋裡掏出一條手帕壓住他的鼻孔。沒多久,那條手帕迅速被鮮血染紅了。「那兩個傢伙真的需要好好教訓一下。」

  「約翰尼,你不會有事的。」我告訴約翰尼,可是他沒吭聲。他有氣無力地跟著哈奇森先生走向那輛廂型車。哈奇森先生把他扶上車,然後自己繞到另一邊,坐上駕駛座,發動引擎。約翰尼往後靠在椅背上,垂著頭。他真的傷得很重。

  後來,哈奇森先生開著貨車繞過街角,然後加快速度朝帕里什醫生的診所開過去。這時候,我和大衛·雷把約翰尼的腳踏車塞進看臺底下,藏在那裡比較不容易被人看到。約翰尼的爸爸可能會來找這輛腳踏車,可是萬一布蘭林兄弟早一步回到棒球場,鐵定會把他的腳踏車砸個稀爛,所以藏起來比較安全,不過,我們也只能做這些了。接著,我們兩個忽然都想到,那兩兄弟可能還躲在樹林裡等哈奇森先生離開。

  想到這裡,我們不由自主地加快動作。大衛·雷把棒球用具收了起來,騎上車,而我走過去把火箭扶起來。那一剎那,我彷彿看到頭燈裡那隻金黃色的眼睛又出現了。它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著我,彷彿在說:「原來我的新主人這麼沒用?看樣子以後要自求多福了。」今天是火箭第一天上路,沒想到卻多災多難。但願我們兩個以後可以很愉快地在一起。

  然後,大衛·雷和我也騎著車離開棒球場,兩個人都渾身痠痛。我們都預料得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爸媽看到我們的模樣,一定會嚇得魂飛魄散,接著,一聽我們說這是布蘭林兄弟幹的好事,他們一定會氣沖沖地打電話去興師問罪,說不定還會驚動警長。接下來,布蘭林兄弟的爸媽一定會敷衍大家,保證以後一定不會再發生這種事。

  只是,我們心裡明白,沒這麼簡單。

  這一次我們僥倖逃過了布蘭林兄弟的毒手,但戈薩和戈多必定會懷恨在心。那兩輛黑色的腳踏車隨時會冒出來偷襲我們,完成那天未完成的任務。或者應該說,找我把帳算清楚,因為我用那個球打了戈多的肩膀。

  布蘭林兄弟陰魂不散,我們的夏日時光忽然變得不是那麼美好了。我們還要熬過7月和8月。但願到9月的時候,我們的牙齒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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