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入侵者 - 奇風歲月 - 穿越架空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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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入侵者

奇風歲月 by 羅伯特·麥卡蒙

2019-10-24 21:04

  後來,事情終究慢慢平息了。

  4月,春暖花開的季節,枝頭開始冒出新葉芽,繽紛的花朵遍地綻放。那天是4月的第一個星期六下午,我跟兩個死黨本·西爾斯和強尼·威爾遜窩在電影院裡看《人猿泰山》。電影院裡人山人海,小孩的尖叫聲此起彼伏。銀幕上,泰山拿出一把刀刺進鱷魚的肚子,鮮血四濺。飾演泰山的是戈登·史考特,他是史上最棒的泰山。

  「你看到了嗎?你看到了嗎?」本一邊大叫,一邊拚命用手肘頂我的肋骨。我當然看到了,他以為我沒長眼睛嗎?這家電影院每一場都會放兩部長片,中場穿插幾部短片。看樣子,來不及等到中場放短片,我的肋骨恐怕就已經斷光了。

  愛之頌戲院是1945年二戰結束後建成的,是奇風鎮唯一的電影院。當年,許多奇風鎮的子弟從戰場上回來。有人平平安安,有人卻終身傷殘。他們希望生活中能夠有點娛樂,幫助他們驅散戰場上帶回來的夢魘。納粹的國徽和旭日東昇的圖騰始終陰魂不散地糾纏著他們。於是,鎮上的父老自掏腰包,請伯明罕一位建築師畫了藍圖,然後買下廢棄的菸草工廠留下的那塊空地。當然,當時我還沒出生,沒有親眼目睹,不過,你可以去問多拉爾先生,他會滔滔不絕地告訴你當年戲院興建的過程。後來,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誕生了,門口有一座粉刷成白色的天使雕像,而每到星期六下午,你會看到成百上千的小魔頭擠進那座宮殿,手裡拿著爆米花和糖果,在裡頭大呼小叫好幾個鐘頭。而那段時間,他們的爸媽可以趁機喘口氣。

  總之,那個星期六的午後,我和兩個死黨一起看泰山。我忘了那天大衛·雷為什麼沒去。我猜可能是因為他拿松果打莫莉·盧傑克,結果被他爸媽關禁閉了。那個星期六的午後,我們把外面的世界拋到腦後,沉浸在泰山的世界裡。那個年代,火箭把衛星送上太空,然後衛星環繞著地球軌道,像流星般劃過天際。那個年代,佛羅里達州外海一個叫古巴的島上,鮮血染紅了豬玀灣,而那個叫卡斯楚的大鬍子則是一邊吸著雪茄,一邊用西班牙語詛咒美國人。那個年代,俄羅斯有一個叫赫魯雪夫的大光頭在聯合國大會上拿鞋子猛拍桌面。那個年代,美國大兵正忙著收拾行李,準備坐船到一個叫越南的叢林。那個年代,有人在沙漠試爆原子彈,把模型房屋客廳裡的假人炸成滿天灰。然而,在那個星期六的午後,我們根本不在乎那一切,因為,那個世界不是我們的神祕世界,沒有神祕的力量。唯有在星期六的午後,當愛之頌戲院播放兩部電影的時候,我們才感受得到那種神祕力量,才會沉浸在那個神祕世界裡。

  我想到從前看過的一部電視片,片中的男主角也曾經走進一家愛之頌戲院,所以我對愛之頌這個詞開始好奇了。這個名字的英文是Lyric。於是我就去查那本英文超級大詞典。那本詞典足足有兩千四百八十三頁,是我十歲那年傑伯爺爺送的生日禮物。詞典上寫著:「Lyric這個詞有旋律優美的意思,是抒情的,可以吟唱的,比如,抒情詩。」另外,這個詞的來源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的七絃琴。我覺得很奇怪,這個名字好像跟電影院扯不上什麼關係。後來,我又開始查七絃琴Lyre,發現這個詞也代表吟遊詩人。在那個有城堡與國王的年代,吟遊詩人會到各城堡去演唱敘事詩,說故事給人聽。故事,這個詞忽然觸動了我的心。我可以想像,從那古老的年代以來,人跟人之間的溝通,都是起源於一種渴望:說故事的渴望。不論是電視、電影,或是書,都是在說故事。這種說故事的強烈渴望是全人類共有的。至於聽故事呢,那種感覺就像跳出自己的人生,走進別人的人生,即使只是短暫的片刻。而那種感覺,就像一把鑰匙,打開一扇神祕的門,連接上那種我們與生俱來的神祕力量。

  優美的旋律,抒情詩,愛之頌。

  「用力刺它,泰山!用力刺!」本大嚷著,然後又開始用手肘撞我的肋骨。本是個傻大個,頭髮短到幾乎快變成光頭,聲音尖得像小女生,戴著一副牛角框眼鏡。他的襯衫總是太短,塞不進牛仔褲腰裡。他真的很笨手笨腳,就連走路都會被鞋帶絆倒。他下巴很寬,臉頰肥嘟嘟的,就算有一天長大了,也永遠不可能是女孩子心目中的泰山。但不管怎麼樣,他畢竟是我的朋友。至於約翰尼,他正好跟本形成鮮明的對比。本圓得像個球,而約翰尼卻細細長長的像竹竿。他很安靜,很愛看書。他好像有點印第安人的血統,這一點,從他那炯炯發亮的黑眼珠就看得出來。每到夏天,在大太陽底下,他的皮膚都會晒成古銅色。他的頭髮黑得像木炭,用髮油往後梳,只不過前額分線處的頭髮會翹起來,乍看之下很像一片片的野洋蔥,和他爸爸的髮型一模一樣。他爸爸是石膏板工廠的工頭,工廠位於奇風鎮和聯合鎮中間的位置,而他媽媽是奇風小學的老師兼圖書館員。我猜,大概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會那麼喜歡看書。約翰尼啃起百科全書就像別的小孩在啃糖果和餅乾一樣。他的鼻子又尖又挺,就像印第安人的小斧頭。他右眉毛上有一道傷疤,那是1960年他和表弟菲寶玩官兵捉強盜的時候,被表弟用一根樹枝打傷的。約翰尼在學校裡總是被人嘲笑,說他是「印第安小孩」,說他是「黑人的種」,而且更過分的是,他們說他的腳天生就像怪物一樣畸形。但這一切約翰尼都默默忍受下來。他像個斯多葛主義者,很能克制自己。不過,當然是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斯多葛主義是什麼意思。

  電影已經快接近尾聲了,彷彿一條河快流到大海了。泰山打敗了那幾個邪惡的獵象人,把所羅門之星送回大象群裡,然後在晚霞的襯托下,拉住樹上的藤條搖盪著漸漸遠去。電影結束後,開始放那幾部短片。我們不曉得已經看過多少次了。

  沒多久,短片一放完,第二部電影立刻就開演了。

  沒想到是一部黑白片。全影院的小孩立刻一片哀嘆,因為大家都覺得彩色片看起來比較刺激。接著,銀幕上出現片頭字幕:火星人入侵。那部電影似乎很老了,看起來好像是1950年代拍的。「我要去買爆米花,」本忽然說,「你們兩人想吃什麼嗎?」我們說不要,他就一個人沿著坐得滿滿的座椅一路擠過去。

  過了一會兒,片頭字幕消失了,電影開演了。

  這時本手上抱著一大盒奶油爆米花回來了,正好看到銀幕上的小男孩用望遠鏡看著狂風暴雨的夜空。望遠鏡裡出現一艘飛碟,降落在他家後面的沙丘裡。通常,星期六下午這個時間,只要銀幕上停止打鬥,全場的小孩就會又笑又叫。但那一刻,當大家看到銀幕上那艘陰森森的飛碟緩緩下降時,忽然全場鴉雀無聲。

  我相信,在後來的一個半鐘頭裡,販賣部一定是門可羅雀。雖然有幾個小孩中途離座,跑到外面有陽光的地方,但絕大多數的孩子都看得目瞪口呆。電影裡那個小男孩告訴大家,他在望遠鏡裡看到一艘飛碟降落在他家後面的沙丘上,而且看到一個警察被漩渦般的沙坑吸進去,彷彿被一個古怪的吸塵器吸進去,那種畫面看起來簡直像幻覺。後來,那個警察竟然跑到他家。他安慰那個小男孩說絕對沒有什麼飛碟降落,根本沒有別的人看到飛碟降落,不是嗎?可是,那警察的動作看起來……特別古怪,感覺好像機器人。他臉色蒼白,眼神死氣沉沉。而且,那孩子注意到警察的脖子後面有一個X形的傷口。那警察本來是一個很和氣、很開朗的人,然而,自從去過沙丘之後,就變得死氣沉沉,臉上完全沒有笑容。他變了。

  後來,那孩子還看到很多人脖子後面都出現那種X形的傷口。他一直告訴他爸媽,他們家後面的沙丘裡有一大堆火星人,可是他們根本不相信。後來,他們自己跑到沙丘那裡去看。

  本看得全神貫注,完全忘了大腿上的那盒爆米花。而約翰尼窩在椅子裡,兩腿縮起來貼著胸口。而我呢,我緊張得連氣都喘不過來。

  後來,電影裡孩子的爸媽回來了,兩個人都變得面無表情,完全不會笑。他們對孩子說:噢,你這個傻孩子。沒什麼好怕的,那裡什麼都沒有。沒事了。對了,你剛剛說你看到飛碟降落,你是在哪裡看到的?來,我們上去看看。你這個傻孩子,到時候你就明白自己有多傻了。

  「不要去!」本喃喃嘀咕著,「不要去!不要去!」我聽到他用指甲猛抓座椅扶手的聲音。

  那男孩轉身就跑,跑出家門,越跑越遠,遠遠離開那些不會笑的奇怪的人。可是,不管跑到哪裡,他都能看到每個人脖子後面的那種X形的傷口。警察局長脖子後面也有一個傷口。他認識的每一個人忽然都變得不一樣了,而且每個人都拉著他叫他不要走,叫他等爸媽來接他回去。他們說,你真是個傻孩子,你說火星人登陸了,要占領地球,這麼荒唐的事誰會相信呢?

  實在太恐怖了。電影最後,軍隊來了。他們發現火星人在沙丘底下挖了好幾條蜂巢形的地道。地道裡有一部機器。火星人用那部機器在人類脖子後面割開一個洞,把人類變成火星人。後來,火星人的首領出現了。他在一個玻璃盆裡,模樣看起來像是一顆腐爛的頭,上面長了觸鬚。男孩、士兵開始和火星人戰鬥。火星人從地道裡跑出來,走起路來搖搖晃晃,似乎承受不了地心引力。後來,軍隊的坦克車撞上了火星人的那部機器,沙土飛揚,什麼都看不清楚……

  就在這時,男孩醒過來了。

  他爸爸對他說,孩子,那只是夢。媽媽笑著對他說,沒什麼好怕的,只不過是個夢,好了,趕快睡吧,我們明天再上來看你。

  只是在做夢。做了個噩夢。

  過了一會兒,男孩又醒過來了。房間裡一片漆黑。他拿起望遠鏡往外看,看到一艘飛碟正從狂風暴雨的夜空降下來,降落在他家後面的沙丘上。

  故事結束了嗎?

  電影院裡的燈忽然亮起來。電影演完了,星期六下午的歡樂時光也告一段落了。

  成群的孩子排隊沿著走道往外走。我忽然聽到電影院的經理斯特爾科先生在說話。他對一個服務生說:「這些孩子是怎麼搞的?怎麼今天這麼安靜?」

  恐懼會令人沉默。

  我們魂不守舍地騎上腳踏車,不自覺地開始踩踏板騎上路。有些孩子走路回家,有些等爸媽來接他們。所有的孩子看完那部電影之後,彼此之間彷彿突然產生了某種聯繫。後來,我和本、約翰尼騎到里奇頓街的時候,在加油站停下來幫約翰尼的腳踏車前輪打氣。我發現本一直盯著懷特先生脖子後面看。懷特先生很胖,脖子上一圈圈的肥肉,皮膚被太陽晒得黝黑。

  來到邦納路和希爾託普路路口,我們就分開各自走了。約翰尼一陣風似的騎回家去了,而本則是用他那兩條肥嘟嘟的腿很吃力地踩著踏板,模樣看起來很笨拙。至於我呢,我的腳踏車鏈條都生鏽了,踩起來有如千斤重,幾乎是寸步難行。看樣子,我的腳踏車壽命已經差不多了。那輛車是當年在跳蚤市場買的,本來就已經是老爺車。我一直請求爸媽給我買一輛新的,可是爸爸叫我忍耐一下,將就著騎。這幾個月來,家裡沒什麼錢,星期六還讓我去看電影,已經很奢侈了。後來我才發現,也只有在星期六下午那段時間,爸媽那張彈簧床才會發出一種悅耳的美妙旋律。既然我不在家,我當然就不會覺得奇怪,問東問西。

  回到家之後,我先在門口跟叛徒玩了一下,然後才走進門。一進門媽媽就問我:「電影好看嗎?」

  「不錯啊,」我說,「泰山的電影很好看。」

  「不是放了兩部嗎?」爸爸問我。他坐在沙發上,蹺著腿,電視上正在播棒球賽。又一個賽季快到了。

  「是啊。」我從他們前面走過去。我想去廚房拿個蘋果。

  「那麼,另一部電影講的什麼啊?」

  「呃……沒什麼。」我回答說。

  父母對自己的孩子都是很敏感的。孩子哪裡不對勁,他們立刻就會察覺,就像屋子哪裡有老鼠,貓一下子就能嗅到一樣。不過,他們並沒有馬上追問。我走進廚房,拿了一個蘋果,打開水龍頭洗乾淨,擦乾,然後回到客廳,開始啃蘋果。這時候,爸爸才抬起頭來看著我。他問我:「你怎麼了?」

  我嚼著滿嘴的蘋果。媽媽坐在爸爸旁邊,兩個人眼睛都盯著我。「什麼怎麼了?」我問他們。

  「平常每到星期六下午,你都會一陣風似的衝進來,迫不及待想告訴我們電影演了什麼。你甚至還會比手畫腳表演劇情給我們看,想叫你停下來都很難。所以,你今天到底怎麼了?」

  「呃……沒什麼……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你過來一下。」媽媽說。我一走過去,她立刻伸手摸摸我的額頭,「沒有發燒嘛。科里,你哪裡不舒服嗎?」

  「沒有啊,我很好啊。」

  「一部是泰山的電影。」爸爸還是不罷休,他很頑固。「那另外一部演什麼?」

  我想了想。告訴他片名應該沒什麼關係,可是,那部電影真正的內容是什麼,我怎麼能說呢?那部電影說出了每個小孩內心深處最大的恐懼:在某些無可奈何的情況下,他們的父母會被奪走,取而代之的,是面無表情的冷酷外星人。這個,怎麼能告訴他們?「那……那是一部怪物的電影。」我最終這樣說道。

  「看樣子,你是真的被嚇到了。」這時電視裡傳來清脆的喀的一聲,球被打中了,爸爸立刻轉頭去看電視上的球賽。「哇哈!趕快跑,米基,趕快跑!」

  這時電話鈴忽然響了,我立刻跑過去接,以免爸媽繼續窮追猛打。「嗨,是科里嗎?我是西爾斯太太,能不能麻煩請你媽媽聽一下電話?」

  「請稍候一下。媽媽!」我喊了一聲,「找你的!」

  媽媽從我手上接過話筒,然後我立刻跑進廁所。還好只是尿急。當時我滿腦子都是那個長滿了觸鬚的火星人頭,在這種情況下,我不確定自己敢不敢一個人關在廁所裡坐馬桶。

  「麗貝卡嗎?」西爾斯太太問,「最近還好嗎?」

  「謝謝你,莉絲貝特,我很好。獎券你買到了嗎?」

  「買到了。總共四張,上帝保佑,希望好歹可以中一張。」

  「但願如此。」

  「呃,對了,今天打電話給你,是有一件事想問你。剛剛本看完電影回來了,你們家科里還好嗎?」

  「科里?他——」她遲疑了一下。我知道她心裡一定在想我那種怪異的舉動。「他說他沒怎麼樣。」

  「本的反應也一樣,可是我總覺得他有點怪怪的……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怎麼說呢,好像有點不安吧。平常他一回來都很興奮,急著告訴我和西姆電影演了什麼。可是今天他什麼都不說。不管我們怎麼問,他就是不說。現在他跑到我們家後面去了,說要檢查一下那裡有沒有問題。可是,問他要看什麼,他就是不說。」

  「科里在浴室裡。」媽媽的口氣好像也有點困惑。她聽到我在尿尿,接著她壓低聲音問西爾斯太太,好像怕我聽到。「他也有點怪怪的。會不會是他們兩人看電影的時候有什麼不愉快?你覺得呢?」

  「這個我也想過。說不定他們吵架了。」

  「嗯,他們是好朋友,兩個人已經在一起玩很久了。不過,男孩子嘛,有些矛盾難免的。」

  「我和埃米·琳恩·麥格勞也鬧過彆扭。我和她已經認識六年了,是很要好的朋友。後來,為了一個小針線包,我整整一年沒有和她說話。不過我是在想,這兩個小朋友應該趕快和好。吵了架,就應該趕快化解誤會,和好如初。」

  「有道理。」

  「這樣吧,我去問一下本,看他願不願意科里晚上來我們家睡覺。你覺得怎麼樣?」

  「當然好。不過,我要先問一下湯姆和科里。」

  「噢,你等我一下,」西爾斯太太說,「本進來了。」媽媽聽到電話裡紗門砰的一聲關上。「本,我正在和科里的媽媽打電話。你願不願意叫科里到我們家來過夜?」媽媽靜靜聽著,但這時候我沖了馬桶,她沒聽清楚本說了什麼。「他說好。」西爾斯太太告訴她。

  我從浴室裡走出來。兩個媽媽正在陰謀串通,但我知道她們是好意。「科里,你想到本家裡去過夜嗎?」

  我想了一下。「去本家過夜?呃……」我的口氣有點猶豫,可是我卻不能告訴她為什麼。上一次我去他家過夜是2月份,那天西爾斯先生整夜都沒回家,而西爾斯太太在客廳裡踱來踱去,嘴裡喃喃嘀咕著說不知道他跑到哪裡去了。本告訴我,他爸爸常常整夜不回家,他叫我不要告訴別人。

  「可是本說他希望你去。」媽媽鼓勵我。她誤會了。她根本不知道我為什麼會猶豫。

  我聳聳肩。「好吧。」

  「那好,你去問一下爸爸,看看他怎麼說。」於是我跑到客廳去問爸爸。這時候,媽媽對西爾斯太太說:「朋友是很重要的。要是他們之間真有什麼不愉快,我們得想辦法讓他們和好。」

  我從客廳走回來,告訴她:「爸爸說可以。」每次爸爸看棒球賽的時候,不管你問他什麼,他都會說好。就算你問他可不可以把帶刺的鐵絲網拿來當牙籤用,他也照樣會說好。

  「莉絲貝特,他大概傍晚六點左右到你們家,可以嗎?」接著她用手遮住話筒,轉頭對我說:「他們家今天晚上吃炸雞。」

  我點點頭,勉強擠出一絲微笑,然而,當時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地道裡那些火星人。他們陰謀要消滅人類,一個城鎮接著一個城鎮。

  「麗貝卡,情況還好嗎?」西爾斯太太問,「我想你應該知道我的意思。」

  「科里,你先到客廳去看電視好不好?」我乖乖走出去,但我心裡明白,她們要談很重要的事。「呃,莉絲貝特,」媽媽對西爾斯太太說,「湯姆最近睡得比較好了。不過,他還是會做噩夢。真希望我有辦法幫他,可是我覺得,他終究還是要靠自己克服。」

  「聽說警長已經快放棄了。」

  「已經三個星期了,案子完全沒有進展。星期五那天,J.T.告訴湯姆,他已經跟全州的警察局聯絡過,甚至還通知了喬治亞州和密西西比州的警方,可是到目前為止,他們都說當地並沒有人失蹤。感覺車子裡那個人好像根本不存在。」

  「聽起來怪恐怖的。」

  「還有別的,」媽媽深深嘆了一口氣說,「湯姆……他有點變了。你知道嗎,莉絲貝特,他不光做噩夢。」說到這裡她轉身面向廚房門口,往前走了幾步,把電話線拉到最長,以免爸爸聽到她說的話。「他變得很小心,隨時都會把門窗鎖好。從前他根本不會去注意門窗有沒有鎖。在那件事還沒發生之前,我們也跟大家一樣,平常很少鎖門。可是現在,湯姆常常一個晚上爬起來兩三次,檢查門閂有沒有插好。還有,上星期他送牛奶回來的時候,鞋子上有紅色的泥巴。奇怪的是,那天並沒有下雨。我猜他一定是又跑回湖邊去了。」

  「他跑去那裡幹什麼?」

  「我也弄不懂。可能是去散散步,想點事情吧。我還記得小時候我養了一隻小黃貓,叫卡利克。九歲那年,它在我們家門口被車子軋死了,當時人行道上全是它的血,好久都洗不掉。它死去的地點彷彿有一種魔力,一直在召喚我。我很痛恨那地方,卻又忍不住常常跑到那裡去。我常常在想,也許我有辦法讓它活過來。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任何東西都會永遠活著。」說到這裡她停了一下,愣愣地看著後門上那些鉛筆刻痕。那是我從小到大她幫我量身高時做的記號。「我覺得湯姆現在有很多心事。」

  接下來她們繼續聊了一些別的事,不過話題主要還是圍繞著薩克森湖。我坐在客廳陪爸爸看棒球賽。我注意到他右手一會兒握成拳頭,一會兒又放開,不斷重複同樣的動作,看起來很像是想抓住什麼東西,又有點像是想掙脫別人的手。後來,時間差不多了,我也該走了,於是我就進房間去整理行李。睡衣,牙刷,一雙乾淨的襪子,一套內衣褲。我把這些東西全部塞進一個軍用揹包裡。爸爸叫我要小心一點,媽媽叫我好好玩一玩,不過明天一大早就要回來,準備去上主日學校。我摸摸叛徒的頭,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扔得遠遠的讓它去追,接著跳上腳踏車騎走了。

  本的家在迪爾曼街的盡頭,離我們家不遠,大約不到一公里。車子騎到迪爾曼街的時候,我立刻放慢速度,輕輕踩著踏板,儘量不弄出聲音。因為,迪爾曼街和山塔克街轉角的地方是一棟陰森森的灰色房子。布蘭林家兩兄弟就住在那裡。布蘭林家兄弟,一個十三歲,一個十四歲,都把頭髮染成金色。他們是出了名的破壞狂,見了東西就想砸爛。他們常常騎著兩輛一模一樣的黑色腳踏車在他們家那一帶遊蕩,就像兩頭猛獸在搜尋獵物。聽大衛·雷說,他們常常騎著那兩輛腳踏車在街上和汽車賽跑,而且他親耳聽到戈薩·布蘭林咒罵他媽媽,叫她快去死。那兩兄弟,大的叫戈薩,小的叫戈多。他們是那一帶的瘟神。你最好向上帝禱告,希望他們不要找上你,否則,一旦他們找上你,你就跑不掉了。

  到目前為止,那對邪惡的兄弟對我還沒產生興趣。我打算繼續維持現狀。

  本家的房子和我家很像。他也養了一隻狗。那是一隻棕色的狗,名叫南哥。它本來趴在門廊上,一看到我靠近,立刻跳起來狂吠。本立刻跑出來接我。西爾斯太太也跟著出來招呼我,問我要不要喝麥根啤汁。她長得很漂亮,一頭黑髮,屁股圓得像西瓜。一進到屋裡,西爾斯先生立刻從地下室的木工作坊跑上來跟我聊天。他塊頭很大,又高又胖,下巴很圓,滿面紅光,一頭棕髮剃成平頭。西爾斯先生很開朗,笑口常開,露出一口大齙牙。他身上穿著一件條紋襯衫,上面沾滿了鋸木屑。他說了一個笑話給我聽,似乎扯到一個浸禮會牧師和一間屋外廁所之類的。我聽不太懂,不過看到他笑,我也只好跟著笑。這時候本忽然叫了一聲:「噢,爸爸!」看樣子,他一定是覺得那笑話很爛,而且,顯然他已經聽了不知道多少遍了。

  我跟著本走進他房間,把揹包裡的東西拿出來。他房間裡掛滿了棒球卡,瓶蓋,大黃蜂窩,琳瑯滿目。過了一會兒,我把東西都整理好了,本坐到他那張鋪著超人床單的床上。他問我:「你有沒有告訴你爸媽那部電影演了什麼?」

  「沒有。你呢?」

  「呃……」床單上的超人臉上有一根線頭鬆了,他伸手去扯那根線頭,「你為什麼不說?」

  「我也不知道。那你呢?你為什麼不告訴他們?」

  本聳聳肩,不過,看得出來他有心事。「我是覺得,那部電影實在太恐怖了,還是不要告訴他們比較好。」

  「也對。」

  「剛剛我跑到後面去看了一下。」本說,「我們家後面沒有沙丘,只有大岩石。」

  我們的看法一致。奇風鎮到處都是那種紅岩山丘,要是火星人真的來了,想在那些大岩石上打洞,恐怕沒那麼容易。接著,本打開一只紙箱給我看。裡頭全是南北戰爭泡泡糖收集卡,上面的圖案都很血腥,有人被子彈打得肚破腸流,有人被刺刀刺得皮開肉綻,有人被炮彈炸得血肉橫飛。我們坐在床沿,給每一張卡片編了一個故事,後來,我們聽到他媽媽拉了叫人鈴,叫我們去吃炸雞。

  除了炸雞,西爾斯太太還準備了巧克力餡餅和綠茵牧場的冰牛奶。吃過晚餐之後,我們玩了一盤英文圖案拼字遊戲,本的爸媽一組,我和本一組。他爸爸總是拼出一些奇怪的詞,我一看就知道他是瞎編的,詞典裡根本找不到,比如說「kafloom」和「goganus」。西爾斯太太說他這個人就是這樣瘋瘋癲癲的,活像吃到辣椒的猴子,不過她還是被他逗笑了。我也一樣。「科里,」他對我說,「三個牧師要上天堂那個笑話你聽過沒有?」我還來不及說沒有,他又開始口沫橫飛地說起來了。他好像很喜歡拿牧師開玩笑。真不知道衛理公會教堂的拉佛伊牧師對他們這一家人會作何感想。

  八點多,我們正準備玩第二盤,忽然聽到南哥在門廊上狂吠起來。過了一會兒,有人敲門。「我去開門。」西爾斯先生說。他打開門,有個人站在門口。那個人瘦瘦的,不過看起來很結實,臉上有很多皺紋,五官分明,穿一條牛仔褲和一件紅格子襯衫。「嗨,唐尼!」西爾斯先生跟他打了聲招呼,「進來吧,你這個渾小子!」

  西爾斯太太一直盯著她丈夫和那個叫唐尼的男人。她忽然露出一種咬緊牙關的表情。

  唐尼湊在西爾斯先生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西爾斯先生轉過頭來對我們說:「我和唐尼到門廊上坐一下,你們自己先玩。」

  「西姆,」西爾斯太太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你不玩,我一個人怎麼玩呢?」

  但西爾斯先生還是走出去了。紗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好一會兒,西爾斯太太一動也不動,愣愣地看著門口,臉上的笑容不見了。

  「媽媽?」本叫了她一聲,「該你了。」

  「好。」她試著集中精神玩拼字遊戲,眼睛卻不由自主地一直瞄向紗門。外面的門廊上,西爾斯先生和那個叫唐尼的人坐在折疊椅上,低聲交頭接耳,一臉嚴肅。「好,」本的媽媽又繼續說,「給我一分鐘好不好?讓我想一下。」

  可是,一分鐘過去了,幾分鐘過去了,她還在想。後來,遠遠的地方忽然有一隻狗吠起來,接著,另外兩隻狗也跟著吠起來。沒多久,南哥也加入了它們的陣容。西爾斯太太正低頭挑選字母卡片,門忽然被推開了。

  「嘿,莉絲貝特!本!趕快出來!趕快!」

  「怎麼了,西姆?什麼——」

  「趕快出來!」他大叫起來。我們立刻從桌邊的椅子上站起來,跑到外面去看是怎麼回事。

  唐尼站在院子裡看著西邊的天空。附近的狗已經吠得有點歇斯底里。家家戶戶窗口透出燈光。人們紛紛開門走到外面看個究竟。西爾斯先生抬起手指向唐尼看的方向。「你們看過那種東西嗎?」

  我和本抬頭去看。接著,我聽到他倒吸了一口氣,彷彿肚子上被人打了一拳似的。

  繁星閃爍,遍灑夜空,我看到那個東西從漆黑的天空掉下來,看起來像一團紅色的光球,後面拖著長長的紫色火焰和一道長長的白煙,在夜空的襯托下格外耀眼。

  那一刻我的心臟差點爆炸。本忽然往後退了一步,還好他媽媽在後面擋住了他,要不然他可能會摔到地上。我的心臟怦怦狂跳。我忽然想到,全奇風鎮的孩子,只要是那天下午在愛之頌戲院看過電影的,那一刻一定都跟我一樣抬頭看著天空,嚇得目瞪口呆。

  我嚇得差點當場尿褲子,但我還是硬憋住了。只不過,我知道自己快憋不住了。

  本開始啜泣起來。他嘶啞著嗓子結結巴巴地說:「那是……那是……那是……」

  「那是隕石!」西爾斯先生大叫了一聲,「你們看,它掉下來了!」

  唐尼哼了一聲,呶呶嘴唇把牙籤擠到嘴角。我瞄了他一眼。在門廊的燈光下,我注意到他的指甲很髒。

  隕石掉落的速度不快,後面拖著長長的火花,形成一條螺旋形的軌跡。隕石本身並沒有發出聲音,倒是我們這些觀看的人大呼小叫,叫別人也一起來看。另外,有些狗也開始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號叫。

  「看樣子,那東西會掉在我們奇風鎮和聯合鎮中間的位置。」唐尼歪著頭估算。他的臉瘦削憔悴,一頭黑髮油光發亮。「他媽的鬼玩意兒。」

  奇風鎮和聯合鎮相隔十二公里,中間是連綿的山嶺,森林,沼澤,酋長河蜿蜒其間。我忽然想到,要是火星人真的來了,那裡真的是他們的溫床。想到這裡,我感覺自己的腦海中彷彿開始啟動了警報。我轉頭看看本,他的眼球都快從眼眶跳出來了,顯然已經恐懼到了極點。接著,我又抬頭看看天上那團火球,腦海中第一個浮現出來的,就是玻璃盆裡那個長滿了觸鬚的頭。那是一張邪惡的臉,一張看起來有點像東方人的臉。我感覺自己兩腿發軟,簡直快站不起來了。

  「嘿,西姆。」唐尼忽然開口了。他說話的時候還嚼著牙籤,說得很慢,聲音低沉。「要不要跟我去看看那鬼玩意兒掉在哪裡?」他轉頭看著西爾斯先生。他的鼻子又塌又扁,彷彿臉上捱過拳頭。「怎麼樣,西姆?去不去?」

  「好啊!」他說,「好,我們去追,看看它落在哪裡!」

  「求求你,西姆!」西爾斯太太說,她的口氣聽起來已經像在哀求了。「不要去,今天晚上你應該留下來陪我跟孩子!」

  「那可是隕石呢,莉絲貝特!」他笑著對她說,「人一輩子能有幾次機會去追隕石啊?」

  「求你了,西姆。」她抓住了他的手臂,「留下來吧,好嗎?」我看見她的手指抓得緊緊的。

  「快落到地面了。」唐尼嚼牙籤的時候,下巴肌肉一扭一扭地繃得好緊。「快來不及了。」

  「沒錯!別再浪費時間了,莉絲貝特。」西爾斯先生轉身往後走。「我去拿外套!」他三步併作兩步跳上門前的臺階,衝進屋子裡。紗門都還來不及關上,本已經跟在爸爸後面衝進去了。

  西爾斯先生走進臥室裡,打開衣櫥,拿出他那件棕色的粗棉布外套穿到身上。接著,他踮起腳,把手伸到衣櫥最上面的架子上,在一條紅毯子底下摸索。他手拿出來的時候,本正好走進臥室,瞥見他爸爸手上好像拿著某種金屬物品。

  本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他知道那是幹什麼用的。

  「爸爸?」他說,「求求你,不要出去,留在家裡好不好?」

  「嘿,孩子!」他爸爸轉頭看著他,面帶微笑,然後把那個看起來像金屬的東西塞進外套裡,拉上拉鍊。「我要跟布萊洛克先生去看看隕石掉在哪裡,馬上就回來。」

  本站在門口,好像要把他爸爸和外面的世界隔開。他心裡很害怕,眼中泛著淚光,「爸爸,讓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

  「不行,本。這次不行。時間差不多了,我該走了。」

  「爸爸,求你,帶我一起去好不好?我一定不會吵你。」

  「不行啊,孩子,」西爾斯先生拍拍本的肩膀,「你一定要留下來陪媽媽和科里。」說著他輕輕推了一下本,想把他從門口推開。雖然本硬是不肯讓開,但最後還是被他爸爸推開了。「乖乖聽話,知道嗎?」西爾斯先生邊說邊走出房間。

  本沒辦法了,只好抓住爸爸的手想拉住他,「爸爸,求求你不要去!」他大叫著,「不要去!求求你不要去!」

  「本,不要像小孩子一樣。趕快放手。」

  「我不要,」本大叫著,眼眶裡的淚水開始往下掉,流了滿臉,「我不讓你去。」

  「我只是去看看那顆隕石落在哪裡,一會兒就回來了。」

  「要是……要是你去了……」本實在太激動,喉嚨哽住了,幾乎說不出話來,「你回來的時候會變成另外一個人。」

  「西姆,快點,該走啦!」唐尼·布萊洛克在門廊那邊催他。

  「本,」西爾斯先生口氣開始嚴厲了,「我要跟布萊洛克先生出去了。別再鬧了,男孩子要有男孩子的樣子。」說著他用力把手抽回來。本抬頭看著他,表情非常痛苦。這時他爸爸伸手摸摸本那頭短髮。「好兒子,我會帶一小塊隕石回來給你,好不好?」

  「求求你不要去!」本啜泣著說。

  他爸爸忽然轉身,邁開大步走出紗門。唐尼·布萊洛克在門廊上等他。當時我和西爾斯太太一起站在庭院裡,兩人都抬頭看著天上那個光亮耀眼的東西。那顆隕石已經快要落到地面了。西爾斯太太忽然說:「西姆,求求你不要去。」她說得有氣無力,西爾斯先生根本沒聽到。他沒跟太太說什麼,直接跟他的朋友走到路邊,坐上那輛深藍色的雪佛蘭。車頂的天線頭上吊著幾個紅色的泡沫色子,車頭右邊被撞凹了。唐尼·布萊洛克坐上駕駛座,西爾斯先生坐在右前座。車子發動了,排氣管冒出一陣煙,車子一陣風似的開走了。我忽然聽到西爾斯先生大笑起來,好像又講了一個牧師的笑話。唐尼·布萊洛克一定是把油門踩到底了,因為車子沿著迪爾曼街開動的那一瞬間,後輪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吱吱聲。

  我轉頭看向西邊的天空,發現那顆耀眼的隕石已經掉落在山丘上的森林裡。它掉落的時候,彷彿一顆跳動的心臟劃過天際。那一刻,它已經落在荒野上的某個地方。

  我心裡想,那片荒野沒有沙,火星人恐怕得跟泥巴和水草纏鬥了。

  接著,我聽到紗門砰的一聲,立刻調頭去看。我看到本站在門廊上,抬起一隻手,用手背揉著眼睛。他沿著迪爾曼街,目送那輛雪佛蘭漸漸遠去。不一會兒,車子向右轉到山塔克街,消失了蹤影。

  遠處有幾隻狗還在叫。可能是布魯頓區那邊的狗。西爾斯太太深深嘆了一口氣。「好了,我們進去吧。」她說。

  本的眼睛腫腫的,不過他已經沒有再哭了。這時候,好像已經沒人有心情繼續玩拼字遊戲了。西爾斯太太說:「本,你們兩個到房間去玩好嗎?」本慢慢地點點頭,兩眼發直,彷彿被人敲昏了頭。西爾斯太太走回廚房,打開水龍頭。我跟著本回到他房間,滿地全是泡泡糖收集卡。我一屁股坐到地上,本卻走過去站在窗口。

  我知道他心裡很痛苦。我從來沒有看過他這樣。我忽然覺得應該安慰他兩句。「不用擔心,」我對他說,「根本就沒有火星人。那只是一顆隕石,沒什麼。」

  他沒吭聲。

  「所謂隕石,也不過就是一大塊熱石頭,」我說,「裡面根本就沒有火星人。」

  本還是沒吭聲。他心事重重。

  「你爸爸不會有事的。」我說。

  這時本開口了。他口氣很平靜,聽起來卻有點令人毛骨悚然。「他回來的時候會變成另外一個人。」

  「不會的。你聽我說……那只是電影,是虛構的。」我心裡明白,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內心深處有某種東西也跟著失去了。那種感覺有點痛苦,但也有一種輕鬆自在。「你聽我說,根本沒有那種會在人脖子後面挖一個洞的機器,也沒有那種住在玻璃盆裡的巨大的火星人頭。這都是編的故事,根本沒什麼好怕的,你懂嗎?」

  「他回來的時候會變成另外一個人。」本又說了一次。

  我已經盡力了,可是不管我說什麼,都沒辦法讓他放心。這時西爾斯太太進來了,她眼睛也腫腫的,但還是硬擠出笑容。看她那樣子,我心裡好難過。她說:「科里,你要不要先去洗澡?」

  一直到了晚上十點,西爾斯先生還是沒回家。西爾斯太太又走進本的房間幫我們關燈。我和本一起躺在床上,身上蓋著雪白的被子。夜深人靜,萬籟俱寂,遠處有時會傳來幾聲狗吠,而南哥也偶爾會叫兩聲。「本?」我小聲問他,「你還沒睡吧?」他沒吭聲,不過聽他的呼吸聲,我知道他還沒睡。「別再胡思亂想了,」我說,「沒什麼好擔心的,知道嗎?」

  他忽然翻身背向我,臉埋進枕頭裡。

  我不知不覺睡著了。意外的是,我沒有夢見火星人,也沒有夢見爸媽脖子後面出現X形的傷口。我夢見的,是爸爸跳進湖裡,游向那輛逐漸下沉的車子。我夢見他的頭被湖水淹沒,一直沒有浮上來。我站在那片紅岩平臺上,聲嘶力竭地叫他。接著,格雷絲小姐家那個萊妮忽然出現了,整個人看起來像一團縹緲的白霧。她抓住我的手,她的手濕濕的。她拉著我離開湖邊。我聽到媽媽在遠處呼喚我,而我看到有個人站在馬路對面的樹林邊,身上那件長大衣隨風飄揚。

  這時我忽然感到一陣搖晃,立刻驚醒過來。

  我睜開眼睛,心臟怦怦狂跳。好像有什麼東西被撞到,那聲巨響彷彿還在我腦海中迴盪。沒有人開燈,屋子裡還是黑漆漆的。我伸手摸摸旁邊的本。結果,我只不過輕輕碰到他,他卻立刻倒吸了一口氣,好像受到很大的驚嚇。我聽到一陣引擎聲,立刻跑到窗口看看外面的迪爾曼街。那輛雪佛蘭的車尾燈漸漸遠去,是唐尼·布萊洛克開車走了。

  接著我忽然想到,剛剛我被那聲轟然巨響驚醒,那一定是關紗門的聲音。

  「本,」我剛醒過來,聲音很嘶啞,「你爸爸回來了!」

  接著,我又聽到客廳裡傳來砰的一聲,整棟房子彷彿都搖晃起來。

  「西姆?」是西爾斯太太的聲音,聽起來很尖銳刺耳,「西姆?」

  我跳下床,但本還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他好像在愣愣地看著天花板。我走出房間,在黑暗中沿著走廊摸索前進,腳底下的木板地面嘎吱嘎吱響。過了一會兒,我忽然撞上西爾斯太太。她站在走廊的出口,面對著客廳。屋子裡的燈都沒開,四下一片漆黑。

  這時候,我忽然聽到一陣渾濁的呼吸聲,聽起來有點可怕。

  我忽然想到,說不定是火星人的肺呼吸到我們地球的空氣,才會發出那種聲音。

  「西姆?」西爾斯太太又輕輕叫了一聲,「我在這裡。」

  「在這裡,」那個人說話了,「在……這裡。在……他媽的……這裡。」

  沒錯,是西爾斯先生的聲音,可是聽起來有點怪怪的,跟平常不太一樣。他的口氣聽不出半點輕鬆幽默,完全不像平常他說牧師笑話的時候那麼愉快。那聲音死氣沉沉,而且陰森森的。

  「西姆,我要開燈了。」

  喀嚓。

  看到了。

  西爾斯先生跪趴在地上,低垂著頭,半邊臉貼在地毯上。他臉上全是汗,看起來腫腫的,眼皮也腫腫的。他外套的右肩上髒兮兮的,牛仔褲上全是泥巴,好像在森林裡摔倒了。燈一開,他忽然猛眨眼睛。我注意到他下唇上拖著一條長長的口水。「那東西在哪裡?」他忽然說,「你看到了嗎?」

  「在你……在你右手邊。」

  他伸出左手摸索了一下。「他媽的你騙我。」他咒罵了一聲。

  「西姆,我說的是另外一隻手。」她口氣很疲憊。

  他伸出右手摸向那個亮亮的金屬物。那是一個威士忌小酒瓶。他摸到了那個小酒瓶,立刻一把抓住。

  接著他跪起來,愣愣地盯著他太太,眼中閃過一絲凶光,那模樣邪惡而醜陋。「你敢跟我耍嘴皮?」他咒罵著,「小心你那張臭嘴。」

  我慢慢往後退,退到走廊。眼前,我彷彿看到一頭怪物剝開身上的人類外皮露出本來面目。

  西爾斯先生掙扎著想站起來。他扶住桌子,桌子猛然一歪,桌上的拼字遊戲盤忽然飛起來,字母片撒了滿地。他慢慢站起來,伸手擰開酒瓶的蓋子,然後把瓶口湊到嘴邊舔了一下。

  「西姆,我們去睡覺好嗎?」她問。聽得出來她鼓足了勇氣才敢開口,彷彿她很清楚問這句話會導致什麼後果。

  「我們去睡覺?」他忽然冷笑起來,「我們去睡覺!」他嘴角往下一沉,「我不想去睡覺!你這隻大屁股的臭母豬!」

  西爾斯太太忽然渾身顫抖,就像被棍子抽到身上。她伸手摀住嘴巴。「噢……西姆。」她啜泣起來,那哭聲聽起來特別酸楚。

  我又往後退了一步。這時候,本忽然從我旁邊擠到前面去。他穿著那件黃睡衣,面無表情,眼中閃爍著淚花。

  人世間有些東西比怪物電影更可怕。那種感覺就像你最親愛的人忽然變得很怪異,變成像電影裡或書裡那些駭人的怪物,滿臉猙獰地對著你笑。那一刻,我能體會本心裡的感受。我相信,他一定寧願面對玻璃盆裡那個長滿了觸鬚的火星怪物,也不想面對酒醉的爸爸那布滿血絲的雙眼。

  「嘿,本!」西爾斯先生叫了一聲。他身體搖晃了幾下,趕緊伸手抓住椅子站穩。「嘿,你知道自己是什麼貨色嗎?你知道嗎?那個爛貨生你的時候沒生好,你的腦子有一大半還在她肚子裡。結果生下你這個蠢貨。」

  本走到媽媽旁邊,停下來。無論那一刻他心裡是什麼滋味,他並沒有表露出來。他一定早就料到會是這種場面。爸爸和唐尼·布萊洛克一起出去的時候,本就已經知道,爸爸回來的時候會變成另外一個人,只不過,那不是火星人造成的,而是酒瓶裡那些私釀的酒。

  「真是世界奇觀哪,你們兩個。」西爾斯先生想把瓶蓋重新擰緊,手卻不聽使喚,怎麼也擰不回去。「臭小子,敢跟我耍嘴皮,怎麼,你覺得很好玩是嗎?」

  「不是。」

  「不是才怪!你巴不得想到處張揚,讓全世界都知道,是不是?對了,麥克森家那小子在哪裡?嘿,就是你!」他看到我了。當時我站在走廊上嚇得不停往後退。「你可以他媽的回去告訴你那個送牛奶的老頭,叫他快去死,聽到了嗎?」

  我點點頭。接著,他撇開頭不再看我。我知道,眼前這個言語惡毒的人並不是西爾斯先生。不完全是。他的靈魂被酒精摧殘得血肉模糊,體無完膚。而那些惡毒的言語,彷彿是他的靈魂為了擺脫折磨所發出的吶喊。

  「你說什麼?」他忽然轉頭瞪著西爾斯太太。他眼睛已經腫得快睜不開了。「你剛剛說什麼?」

  「沒有,我……我沒有說——」

  他忽然撲向她,宛如一頭鬥牛。西爾斯太太驚叫了一聲,往後退縮,可是他一隻手抓住了她睡袍前襟,另一隻手抓著酒瓶舉到半空中,似乎想砸她的臉。「還說沒有!」他大吼,「你還敢跟我頂嘴!」

  「爸爸,不要!」本哀求他,而且跪到地上緊緊抱住爸爸的大腿。西爾斯先生舉著酒瓶要打他太太,本抱著他的大腿,而我站在走廊上嚇得呆若木雞,三人就這樣僵持著,不知道過了多久。

  後來,西爾斯太太終於開口了。面對即將迎面砸來的酒瓶,她的嘴唇在顫抖。「我……我說……我和本都很愛你。還有……我們希望你過得快樂。就這樣,沒有別的。」她淚水盈眶,一滴滴往下掉,「我們只希望你快樂。」

  西爾斯先生沒有說話,一直閉著眼睛。過了不知道多久,他才奮力睜開眼睛。

  「快樂?」他嘴裡喃喃嘀咕著。本也在啜泣,臉貼在爸爸大腿上。他的手抱著爸爸的大腿,抱得太緊,指關節都泛青了。西爾斯先生那隻拿著酒瓶的手慢慢放下來,然後放開太太的睡袍。「快樂。你們看,我很快樂。你們看,我不是在笑嗎?」

  他面無表情。

  他就這樣站在那裡,拚命喘氣,手抓著酒瓶垂在身旁。他往旁邊跨了一步,但接著又往另一邊跨了一步,似乎不知道該往哪邊走。

  「西姆,要不要坐坐?」西爾斯太太問。她吸了一下鼻子,抬起手擦掉鼻涕。「我扶你過去坐著好不好?」

  他點點頭。「好。」

  本放開他的腿,西爾斯太太扶著他走到椅子前面。他像一灘爛泥似的跌坐在椅子上,張著嘴呆呆地看著對面的牆壁。她拖了一把椅子到他椅子旁邊,坐下來。暴風雨似乎已經平息。也許,將來哪天晚上暴風雨又會來臨,但最起碼,此刻暴風雨已經過去了。

  「我覺得——」說到一半他忽然停住了,彷彿忘了要說什麼。他眨了幾下眼睛,努力想了想,「我好像不太舒服。」他說。

  西爾斯太太輕輕攬住他的頭,讓他把頭靠在自己肩頭。他緊緊閉著眼睛,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然後開始哭起來。我立刻走到門外,因為我忽然覺得自己不該待在屋子裡。那是屬於他們一家人的時刻,痛苦的時刻,我不能侵犯他們。我只穿著睡衣,感覺屋外涼颼颼的。

  我坐到臺階上,南哥也慢慢走到我旁邊坐下來,開始舔我的手。我忽然覺得家變得很遙遠。

  本一直都心裡有數。我忽然想到,剛剛他躺在床上裝睡,那需要多大的勇氣。他心裡明白,三更半夜的時候,如果聽到紗門發出砰的一聲巨響,那就代表爸爸回來了。只不過,那個人不再是他的爸爸,而是一個入侵者。我忽然想到,如果你知道接下來即將是這種可怕的結果,那麼,等待的過程會是一種多可怕的煎熬。

  過了一會兒,本也走出來了。他坐到我旁邊,問我還好嗎。我說沒事,然後,我也問他還好嗎。他說他沒事。我相信他,因為,儘管他的處境如此悲慘,但他已經想辦法適應了。

  「我爸爸就像中了邪一樣,」本解釋說,「他會說很可怕的話,可是他不是故意的。」

  我點點頭。

  「他並不是故意罵你爸爸的,希望你不要恨他。」

  「沒有,」我說,「我不會恨他。」

  「你會恨我嗎?」

  「怎麼會呢?」我對他說,「我怎麼可能會恨你們?我不會恨任何人。」

  「你真是我的好兄弟。」說著本忽然緊緊摟住我的肩頭。

  接著,西爾斯太太也走出來了。她拿了一條毯子給我們,一條紅毯子。我們就這麼坐著,看著滿天的星星在夜空中緩緩移動。沒多久,我們聽到陣陣鳥鳴,這才意識到天快亮了。

  早餐,我們吃了燕麥粥和藍莓鬆餅。西爾斯太太告訴我們,西爾斯先生還在睡覺,而且,他會睡上一整天。她問我,等一下我回到家之後,能不能請我媽媽打個電話給她,她有很多話想跟我媽媽說。吃完早餐之後,我換上衣服,把衣服和盥洗用具塞進揹包裡,然後跟西爾斯太太道謝,謝謝她請我到她家來過夜。然後,本說明天我們學校見。他陪我走到腳踏車旁邊,我們就站在那裡繼續聊了一會兒。我們聊到我們的少年棒球聯盟的棒球隊快要開始練習了。又一個賽季快到了。

  後來,我們一直沒有再提起那部火星人的電影。那部電影裡,火星人陰謀要征服地球,一個城鎮接著一個城鎮,先征服爸爸媽媽,然後就會輪到小孩子。那天晚上,我們都看到了入侵者是什麼模樣。

  那是星期天的早晨。我騎著腳踏車回家的時候,一路上不時回頭看看迪爾曼街盡頭那棟房子。我看到我的好朋友一直跟我揮手,揮了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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