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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黑暗深淵

奇風歲月 by 羅伯特·麥卡蒙

2019-10-24 21:04

  我把綠羽毛塞進口袋裡。回到家之後,我走進房間,把羽毛放進雪茄盒。盒子裡還有我收藏的幾把舊鑰匙和乾掉的蟲殼。我蓋上盒蓋,把盒子放進書桌的抽屜裡,然後把抽屜推進去。我那張書桌總共有七個神祕的抽屜。

  後來,我不知不覺忘了那根羽毛。

  我常常會想到那天站在樹林邊的那個人,可是越想就越覺得自己是看錯了。一定是我看到爸爸沉進水裡,嚇壞了,一時眼花。後來有幾次,我正要告訴爸爸我看到的那個人,可都正好有事岔開了。媽媽知道爸爸跳進湖裡的事後,氣得渾身發抖,邊哭邊罵。爸爸趕緊扶她坐到餐桌旁邊,拚命安撫她,解釋他為什麼要這樣做。「車上有個人。」爸爸說,「當時我並不知道他已經死了,我以為他只是昏過去了。要是我袖手旁觀眼睜睜地看著他淹死,那我下半輩子該怎麼面對自己?」

  「你自己不怕淹死嗎?」她破口大罵,淚流滿面,「萬一你的頭撞到石頭,你會淹死的!」

  「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我沒有撞到石頭,也沒有淹死。我只是做了我該做的事。」他遞給她一張餐巾紙,她拿去擦擦眼睛,又繼續罵:「湖裡有很多毒蛇,你不怕游到蛇窩裡去嗎?」

  「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他說。她嘆了口氣,搖搖頭,那表情彷彿覺得自己嫁了一個天字第一號的笨蛋。

  「還不趕緊把濕衣服脫下來!」她的語氣慢慢恢復了平靜,「你沒有跟那個人一起沉到湖底,這都要感謝上帝保佑。」說著她站起來,幫他解開那件濕襯衫上的釦子,「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從來沒見過。」

  「誰這麼狠,對人下這種毒手?」

  「這就要問J.T.了。」他脫掉襯衫遞給媽媽,媽媽伸出兩根手指提著那件襯衫,彷彿湖水會傳染痲瘋病似的。「我要到J.T.的辦公室去一趟,做個筆錄。告訴你,麗貝卡,當時在湖裡看到那個人的臉,我嚇得心臟差點就停了。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這種場面。求上帝保佑,以後別再讓我看到這種東西了。」

  「天啊!」媽媽又驚叫了一聲,「要是你心臟病發作怎麼辦,那時候誰會救你呀?」

  杞人憂天是媽媽的天性。擔心會下雨,擔心物價會漲,擔心洗衣機可能會壞,擔心酋長河被上游亞當谷的紙廠汙染,擔心買新衣服要花錢。天底下沒有一件事是她不擔心的。對媽媽來說,整個世界就像一條沒縫好的棉被,棉絮總是會漏出來。而她的擔心就像針一樣,要把那些可怕的裂縫一一縫起來。似乎只要她能想到事情最壞的結果,那麼,她就有辦法控制住局面。就像我剛剛說的,那就是她的天性。爸爸是那種會擲骰子來做決定的人,而媽媽卻總是一副隨時面臨生死關頭的姿態。我猜,他們會愛上對方,是因為他們兩個正好互補。

  我媽媽的父母,奧斯汀外公和艾麗斯外婆,住在南邊距離我家十九公里左右的一個小鎮,叫沃克西哈奇,那裡正好位於羅賓斯空軍基地邊緣。聽說外婆杞人憂天的程度比媽媽更可怕,彷彿她內心深處暗暗渴望上天降臨災禍。外公是一個伐木工人,有一次,他手上的電鋸不小心滑落,鋸斷了自己的腿,所以他有一條腿裝的是木頭義肢。外婆瞎操心囉嗦個沒完,外公被她煩得受不了的時候,就會警告她,叫她馬上閉嘴讓他清靜一下,否則,他就要把那條木腿拆下來敲她腦袋。他給那條木腿取了一個名字,叫做清淨棒,不過據我所知,到目前為止,那條腿他一直都只用來走路,沒有做過別的事。我媽媽有一個哥哥,還有一個妹妹,可是我爸爸是獨子,沒有兄弟姐妹。

  言歸正傳,那天到了學校之後,我一碰到大衛·雷、約翰尼和本,就立刻把湖邊的事一五一十地全都說出來了。放學回家的路上,我發現那個消息已經如野火燎原般傳遍了整個奇風鎮,「謀殺」這個詞傳得沸沸揚揚。回到家之後,我發現爸媽已經被電話包圍了。每個人都找他們打聽,想知道更多血腥的細節。後來,我跑到屋外去,騎上我那輛鏽跡斑斑的破腳踏車,帶叛徒到森林裡去讓它追著我玩。半路上我忽然想到,說不定那些打電話來的人當中,有一個人早就已經知道所有的細節。說不定那個人的目的是要試探,那天有沒有人注意到他,還有,艾默里警長究竟知道多少。

  我騎著腳踏車在森林間穿梭,叛徒跟在旁邊跑。我忽然意識到,我們鎮上有個人是殺人凶手。

  過了幾天,天氣越來越暖,已經是春暖花開的季節。距離爸爸跳進薩克森湖那天,已經過了一個星期,案情的進展是:艾默里警長經過清查之後,發現奇風鎮上並沒有人失蹤,而且鄰近的幾個小鎮也都沒有人失蹤。《亞當谷週報》頭版上刊登了有關這個案子的新聞,不過並沒有看到什麼新的進展。艾默里警長帶了幾個人到湖裡去打撈,包括兩名警員,幾位消防隊員,還有五六個自願幫忙的人。他們划船到湖裡去撒網,來來回回拖了好幾趟,結果只抓到幾隻龜和幾條毒蛇。

  早在1920年代,薩克森湖的地點本來是薩克森礦區,後來蒸汽挖土機挖礦的時候,挖到一條地下河流。由於礦區是一片窪地,大量湧出的河水無處流瀉,淹沒了整個礦區,形成了今天的薩克森湖。據估計,薩克森湖的深度大約在一百公尺到一百六十公尺之間。地球上恐怕沒有任何一種網能夠觸及這種深度,把那輛車撈出來。

  那天傍晚,警長上門來找我爸媽談事。爸媽沒叫我走開,讓我坐在旁邊聽。艾默里警長把帽子擱在大腿上,他的大鼻子的影子投射在帽子上。「現在還不知道凶手是誰,不過,我大概猜得出他的手法。他一定是把車子倒到那條泥土路上,正對著湖面。我們在現場找到了輪胎的痕跡,可是鞋印已經被抹掉了。那凶手一定是用什麼東西頂住油門,然後,就在你們的車經過彎道的時候,他放開手煞車,關上車門,然後立刻跳開。車子就這麼衝過十號公路。當然,他一定沒料到你們的車會突然出現。要不是因為你們正好路過,那輛車會無聲無息地衝進湖裡,沉到湖底,根本不可能會有人知道。」他聳聳肩,「我的推論大概就是這樣。」

  「你問過送報紙的馬蒂·巴克利了嗎?」

  「問過了。馬蒂說他什麼都沒看到。那條泥土路位置很隱祕,要是車子經過的時候,速度夠快,根本不可能會發現。」

  「那麼,你的結論是什麼?」

  警長想了一下,帽子上的警徽在燈光下閃閃發亮。叛徒在門外狂吠,附近的狗也跟著狂吠起來,結果,整個奇風鎮忽然到處都是狗吠聲。警長攤開他那兩隻大手,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湯姆,」他說,「現在我們面對的是一種很離奇的狀況。現場只有輪胎痕,沒有車子。另外,你說你看到一具屍體被銬在方向盤上,脖子上纏著一根鐵絲。問題是,現場沒有屍體,而且看樣子是不可能找得到了。另外,我們鎮上沒有人失蹤,附近幾個鎮上也都沒有人失蹤,除了一個人。有個十幾歲的女孩子不見了,不過她媽媽認為她是跟男朋友私奔到納什維爾(美國田納西州首府)去了。噢,對了,順便提一下,那男孩子身上沒有刺青。事實上,我們鎮上,沒有人身上有你說的那種刺青。」說到這裡,艾默里警長忽然轉頭看看我,看看媽媽,然後又回頭看著爸爸。他那雙眼睛黑得像木炭。「湯姆,有個謎語你一定聽過。樹林裡有一棵樹倒了,可是旁邊沒有人,那麼,有誰會知道樹倒了呢?所以,要是現場沒有屍體,附近又沒有人失蹤,那麼,謀殺案還能成立嗎?」

  「我親眼看到的。」爸爸說,「J.T.,你不相信我說的話嗎?」

  「不,不,不要誤會。我只是說,除非找得到被害人,否則我根本無能為力。湯姆,我必須得看到屍體,我必須知道被害人的身分。找不到被害人,我根本不知道從何調查起。」

  「照你這麼說,有人殺了人,卻可以逍遙法外,大搖大擺地到處跑,根本不用擔心被抓。是這樣嗎?」

  「嗯,」警長老實承認,「恐怕就是這樣。」

  不過,艾默里警長承諾他會繼續調查。他說他會打電話到全州的警察局查詢,看看有沒有人失蹤。他說,既然有人掉進湖裡,那麼,早晚會有人發現家裡有人不見了,向警方報案。警長走後,爸爸走到外面的門廊上,關掉電燈,自己一個人默默地坐在黑暗中。一直到深夜,媽媽叫我去睡覺的時候,他還坐在那裡。

  半夜,我被爸爸的哭聲驚醒。

  我忽然一陣緊張,立刻從床上坐起來。隔著牆壁,我聽到媽媽在跟爸爸說話。「不要怕。」她說,「你只不過是做噩夢。那只是夢,沒事了。」

  爸爸沉默了好久。後來,我聽到浴室傳來水聲,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他們的彈簧床嘎吱一聲。「你做了什麼夢?說給我聽聽?」媽媽問他。

  「噢,不要。天哪,我不要。」

  「告訴我有什麼關係?只不過是做噩夢嘛。」

  「就算只是做夢,也夠可怕了。感覺好像真的。」

  「你還睡得著嗎?」

  爸爸嘆了口氣。我想像得到,他躺在漆黑的房間裡,伸手摀著臉。「我也不知道睡得著睡不著。」他說。

  「我幫你按摩一下背吧。」

  媽媽給爸爸按摩的時候,他們的床又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你背上的肌肉好硬,」媽媽說,「連脖子都硬邦邦的。」

  「痛得要命。哎喲,就是那裡。就是你大拇指剛剛按的地方。」

  「那是一種疼痛性的痙攣。你一定是拉傷肌肉了。」

  他們房間裡忽然又沒聲音了。媽媽在給爸爸按摩的時候,我感覺脖子和肩膀似乎也舒服多了。接著,我偶爾會聽到他們的床嘎吱一聲,知道他們還沒睡。接著我又聽到爸爸說話了:「我又夢見了車子裡那個人。很可怕的夢。」

  「我猜也是。」

  「我一直看著車子裡的他。他那張臉被打得扭曲變形,脖子上纏著一根鐵絲。他手上銬著手銬,肩膀上有刺青。車子開始往下沉,然後……然後他的眼睛忽然睜開了。」

  我忽然打了個冷顫,那幅畫面彷彿也活生生地浮現在我眼前。爸爸說話的聲音聽起來有點上氣不接下氣。

  「他一直盯著我看。盯著我看。水從他眼眶裡流出來。然後,他忽然張開嘴巴,我注意到他舌頭是黑的,看起來好像蛇頭。然後,他忽然說:『跟我來』。」

  「別再胡思亂想了。」媽媽打斷他,「來,眼睛閉起來,好好睡一會兒。」

  「我睡不著。我沒辦法睡覺。」我彷彿看到爸爸在床上蜷成一團,而媽媽正在按摩他背後硬得像鐵板的肌肉。「那個夢實在太可怕了。」他又繼續說,「車裡那個人忽然伸手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指甲是藍色的,手指像爪子一樣掐進我的皮膚裡。然後他說:『跟我來,跟我到那黑暗世界。』然後那輛車……那輛車開始往下沉,越沉越快,越沉越快。我拚命想掙脫他的手,可是他不放手,一直對我說:『跟我來,跟我來,跟我到那黑暗世界。』我的頭被湖水淹沒了。我沒辦法掙脫他的手,我張開嘴巴想叫喊,可是湖水卻灌進我嘴裡。噢,天哪!麗貝卡,太可怕了!噢,上帝啊!」

  「聽我說!那不是真的!你只是做噩夢,現在沒事了。」

  「你錯了,」爸爸說,「這件事很嚴重。這個夢太可怕了,陰魂不散,一直在折磨我,而且情況越來越嚴重。本來我還以為我能忘掉這件事,我是說,天啊,我之前也見過死人的。可是這……這次跟從前不太一樣。他脖子上的鐵絲,他的手銬,他那張被打得扭曲變形的臉……這次和從前完全不一樣。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誰,根本不認識他……這個夢陰魂不散,一直在折磨我。從白天到晚上,沒有停過。」

  「事情很快就會過去的。」媽媽說,「每次我開始瞎操心的時候,你都會跟我說這句話。你總是說,再忍耐一下,事情很快就會過去的。」

  「也許吧。上帝保佑,希望這一切很快就會過去。可是現在,我就是忘不掉。我很希望可以像從前一樣過日子,但我就是忘不掉。麗貝卡,這才是最可怕的,這件事一直糾纏著我不放。我不知道這是誰做的,可是我知道,他是我們鎮上的人。一定是。因為,他知道那湖有多深。他知道車子一旦沉到湖裡,屍體就永遠找不到了。麗貝卡……說不定我送過牛奶給他。說不定我們跟他一起上過教堂。說不定我們跟他買過東西,買過衣服。說不定我們已經認識他一輩子了……或者應該說,我們自以為認識。想起來就很害怕。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你知道為什麼嗎?」他忽然又好一會兒沒說話,他的脈搏一定跳得很快,「因為,要是連在這個小鎮上我們都沒辦法安心過日子,那麼,這個世界又有什麼地方能夠讓人安心?」說到最後一句,他的聲音變得很嘶啞。我忽然很慶幸自己沒在他們房間裡,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

  兩三分鐘過去了。我猜爸爸一定正躺在床上讓媽媽幫他按摩背。後來,我終於聽到媽媽問他:「你想睡覺了嗎?你睡得著嗎?」他說:「我試試看。」

  我又聽到他們的床嘎吱了幾聲,聽到媽媽湊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他說:「但願如此。」然後他們房間裡就沒聲音了。平常我偶爾會聽到爸爸打鼾,可是那天晚上他沒有。我不知道媽媽睡著之後,他是不是還醒著。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夢見車裡那個人伸手要抓他,要把他拖進湖底。我一直在想他剛剛說的話:要是連在這個小鎮上我們都沒辦法安心過日子,那麼,這個世界又有什麼地方能夠讓人安心?這件事對他傷害很大。那種傷害潛藏在他內心深處,一個比薩克森湖更深的地方。為什麼他會受到那麼大的傷害?或許是因為事情實在太突然,太血腥殘暴,或許是因為凶手實在太冷血,也或許是因為,在這個天底下最寧靜安詳的小鎮上,竟然潛藏著如此可怕的祕密。

  我想,爸爸一直相信人性本善。就算每個人內心深處多少都有些不為人知的祕密,但他相信大家都還是有一顆善良的心。而這件事卻令他信心動搖了。凶手把死者的手銬在方向盤上的時候,彷彿也把爸爸的靈魂銬在那恐怖的一刻上。我閉上眼睛,開始為爸爸禱告,希望爸爸能夠找到出路,掙脫那個黑暗世界。

  3月過去了,然而,凶手仍然逍遙法外,繼續作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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