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阿拉巴馬安琪爾號」

　　格林威治時間：11：55
　　莫斯科時間：14：55
　　華盛頓時間：6：55
　　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曾流傳過一句話。大概是從英國皇家空軍中傳出來的，因為他們是第一批遭受高射炮襲擊的人，後來，美國第八航空隊也跟著遭了殃。「只是看見高射炮還不要緊，」這句話是這麼說的，「聽見高射炮聲也只是說明它在靠近，但要是能聞見高射炮的氣味，那就意味著遇上大麻煩了。」此刻，「阿拉巴馬安琪爾號」已經聞見高射炮的氣味長達十分鐘了，可謂危險重重。
　　第一輪炮彈打在了機身的後方，似乎並沒有對轟炸機造成太大的損害，只是縱向操縱桿愈加難以拉動。布朗費了好大一番力，才成功完成一些調整動作，使得飛機保持在兩百英尺的高度飛行。
　　第二輪攻擊則造成了切切實實的毀壞。斯坦·安德森站在航行艙內，費德羅站在布朗的身旁，而炸彈剛好在他們之間爆炸，兩人雙雙喪命。安德森的身體承受了絕大部分的衝擊，變得四分五裂，血肉模糊。而費德羅的屍體剛好對布朗產生了保護作用。他倒在駕駛員座艙的側板上，向前耷拉的頭部隨著飛機的顛簸而瘋狂地甩動。
　　加西亞和比爾·歐文斯被這場爆炸震蒙了，但安德森的屍體掩護著他們，因此幾乎毫髮無傷。英格貝奇伏在雷達和投彈瞄準器上，沒有聽見任何聲音，也沒有察覺到什麼不對勁，只感到後背突然傳來了一陣猛烈的顫動。
　　布朗很快得出結論。他知道，他們現在再也不可能成功炸燬目標。他的臂膀也逐漸麻木起來，拉起操縱桿變得越來越困難。他也知道，一旦轟炸機抵達目標，他就會變得力氣全無。身體裡的那塊金屬片讓他無法再生成新的力量。支撐他繼續下去的，只有一個信念，那就是絕不能敗。數百萬人的生死存亡就取決於他是否能夠炸燬目標。一想到這「數百萬人」，他就感到身體裡又多了一絲力量。他要挺著這疲憊的軀體堅持下去，直到把目標炸燬。他原先打算炸燬目標後，就讓費德羅接替他駕駛轟炸機返回，雖然返航的機會本身就很渺茫。但現在費德羅和導航員雙雙犧牲，於是那一點微弱的希望也被炸得一乾二淨。
　　另外，原因還不止這一層。他知道，現在不能再在兩萬英尺的高度投彈了。必須得在低空投放。他心想，沒有關係，因為倖存的機會已經沒了。可其他人知道這一點嗎？如果是斯坦·安德森的話，他肯定知道，但他已經死了。三年來，這還是布朗頭一次在沒有斯坦陪伴的情況下駕駛。可不管怎麼說，斯坦在或不在都不要緊。戰爭，從來都是不正常的。
　　前方數英里處，天空明淨如洗，但遠處六千英尺開外的空中卻遍布白色的示蹤線，不時還迸出紅色的火光。布朗看看手錶，還有一分鐘到12點。差不多該升空到投彈高度了。他不禁想，就算自己還有力氣操縱，飛機也不一定能飛起來。於是，他拿定了主意。現在，就是告知其他人的時候了。
　　他說道：「兄弟們，我們得調整一下攻擊計劃。現在沒辦法飛到兩萬英尺的高度，我只能從低空發起攻擊。但願你們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對講機內雜音四起，他的聲音顯得特別微弱。
　　比爾·歐文斯抿緊嘴唇。他很清楚布朗的話是什麼意思。投放炸彈後他們只有四十秒的時間逃脫。但飛機在四十秒內大約只能飛六英里，根本不可能避開爆炸帶來的衝擊和高熱。如果是兩萬英尺的話，自投彈後就立刻飛離，那麼爆炸發生後飛機就已經飛出了十或十二英里了。但換做地表高度，這幾乎是不可能實現的。他回答道：「我是歐文斯，我明白，克林特。」他的語氣堅定而決絕，帶著一種臨危不懼、視死如歸的氣概。
　　英格貝奇也馬上意識到形勢的嚴峻，但他並沒有上心。在他看來，自己的任務是將炸彈準確無誤地投向目標，所以不能分神。該來的終歸要來。也許投彈後他會感到害怕，但現在不行。他得忙著探視前方，規劃相關步驟，計算瞄準點的距離；一步一步行動起來。他回答道：「我明白，克林特。」這是他第一次在飛行期間直呼布朗的名字，不過在此刻卻顯得恰合時宜。
　　「好的，比爾，哈利。」布朗停頓了一刻，「何塞，你呢？」
　　加西亞的臉刷的一紅，他不習慣機長這麼叫他。不過他喜歡這個稱呼，非常喜歡。他回答道：「機長，太深奧了，我聽不懂。」
　　布朗笑了。是啊。除了炸彈以外，加西亞懂的東西大多只限於在酒吧和舞廳逍遙快活了。他說：「不要叫機長這個愚蠢的綽號了，何塞。你知道我叫什麼，從現在起就叫我名字吧。」
　　「是，」加西亞回答，「克林特。」
　　布朗臉上再次閃過一絲笑容，但轉瞬即逝。怎麼說呢，果真是上帝眼裡眾生平等嗎？是啊，幾分鐘後，塵歸塵，土歸土，人與人之間哪裡還有什麼區別。而此時的他們不是什麼軍官和軍士，只是一群身負重擔的人。「那個，是這樣的，何塞，」他繼續說，「如果在地表高度投彈的話，我們的速度達不到那麼快，不能及時脫離爆炸帶來的影響。你明白嗎？」
　　加西亞嚥了嚥口水。他想起了那些自己還沒來得及踏進去玩的酒吧，那些還沒來得及品嚐的美酒，以及那些還沒來得及結交的女孩。他看著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明特，記得每次自己把錢花光的時候明特都會借錢給他，而且每次他溜到外面逍遙的時候，明特都會替他掩護。酒吧、美酒和女人是毛頭小子的生活。而這裡，才是一個男人的職責，現在的他就要履行責任了。他說道：「我明白了。既然沒別的辦法，那就這樣吧，」他頓了頓，以前的他都不太會害羞，但現在卻覺得很不好意思，「克林特。」他匆匆把這最後一句補充完。
　　「高射炮離我們越來越近了，克林特。」英格貝奇說道。
　　「好的，哈利。比爾，攻擊消息能發出去嗎？」
　　「應該能。我查看了一下梅多斯的代碼清單。只需要發送飛機編號和兩遍AGRB就行了。能搞定的。」
　　布朗愣了片刻，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遺漏了什麼事情？他覺得不大可能，但還是和加西亞核查一下炸彈的事情比較妥當。「1號炸彈的延遲地面爆破時間設到最大值了嗎，何塞？」
　　「已設置到最大延遲爆破時間，克林特。」
　　「那就好。」布朗看看手錶，此刻是12：03。高射炮正向他們逼近。距目標只有五十英里了。所以，這肯定是最後一輪高射炮。再過五分鐘，他就能好好歇息了，這具疼痛不堪的軀體也可以酣睡一陣。但終究要等到五分鐘之後，現在，他們得迎接高射炮的挑戰。
　　雖然此時局勢仍然沒有穩定下來，但他也一直牢記著要發送攻擊消息給基地的事情。他說道：「比爾，等12：08一到就馬上發送消息。如果那時我們還在飛行的話，應該在穿越最後一輪高射炮，就快接近目標。哪怕到時候我們還沒有投彈，也一定記得發送消息。因為等到投彈後再發送，可能就來不及了。「好的，」歐文斯平靜地回答，「現在幾點？」
　　「12：03：30。」
　　「12：03：30。」歐文斯重複說道。
　　布朗看見前方航路上，兩條示蹤線相互交錯，形成了一個明亮的「X」形狀。中間的結點比「阿拉巴馬安琪爾號」的飛行高度高出四五百英尺。他駕著轟炸機輕鬆地穿越了X下部的三角形。這時，另一道示蹤線從右前方投射而來，最初，飛彈的來襲速度似乎還很低，突然之間便呈弧形飛快穿過轟炸機的尾部，發出「嘶嘶」的聲音。
　　很安全，他想，飛彈偏離了方向。在這樣低的高度下，即便是雷達和電子設備都無法瞄準目標。真是不幸中之萬幸。要知道，自己的手臂現在不能移動自如，幾乎無法讓飛機快速規避襲擊。
　　「我們現在進入了正常航道，」英格貝奇叫喊道，「位置就鎖定在前面的那條小河吧。四分鐘後投彈。」
　　「知道了。」布朗再次注視著那些高射炮，心想，他們差不多已經穿出這道防線了吧。遠處，一簇簇飛彈「嘶嘶」地飛入空中，爆破後只見燃著火光的磷球紛紛從兩萬英尺的高度滾滾落下。他快速評估了一下距離，發現這些火球無法影響到飛機。它們離機身左舷太遠了。這時，前面突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陡坡，然而很快，地勢又猛然回落。
　　布朗並沒有及時發現地勢的變化。真正意識到危險後，他便忍痛緩緩地飛了過去。「阿拉巴馬安琪爾號」在六百英尺的高度上足足停留了二十秒。三束雷達光馬上鎖定機身，高射瞄準計算器的長槍管在機身鼻翼的前方擺動著。三排炮彈懶懶散散地朝著他們飛來。
　　布朗一邊叫罵著，一邊使出體內僅存的幾絲微弱力氣向前推動操縱桿。於是，前一刻轟炸機還呈直線水平飛行，慢慢地，隨著第一排炮彈從鼻翼呼嘯而過，機身又開始下降到貼近地面的安全高度。
　　在下降過程中，大部分炮彈都直接從轟炸機的頭部擦過，不過有三枚例外。其中一枚擊中了機身尾部，但並未對它造成實質性的毀壞，第二枚打中了右翼的一支燃油管，引發了一場大火。另外一枚則砰地撞上飛機的下腹部，一把掀掉了彈艙門。
　　「阿拉巴馬安琪爾號」在爆炸的影響下晃動著，但仍舊沒有停止飛行。突然間，他們的道路變得一往無阻。雖然後面仍是一片硝煙瀰漫的天空，但前面卻是一派平靜順暢。通向科特拉斯的大道正在向他們敞開。
　　布朗掃視了一眼飛機的右翼。現在，火焰已經燒到了機翼後緣。但不要緊。燃油還夠，而且火焰並沒有燒到關鍵部位，只是大氣受熱、溫度升高了而已。不過，這些明亮的火光明顯暴露了他們所處的位置，無疑會讓他們面臨高射炮的威脅。好在此時空中並沒有多少高射炮。布朗的臉上微微露出了一絲勝利的笑容，成功了！三分鐘後，科特拉斯就會消失了。雖然轟炸機也會玉石俱焚，但這完全不重要了。
　　他平靜地說道：「好了，我們成功了。大約還剩三分鐘。」
　　英格貝奇清清喉嚨。讓他吃驚的是，此時的他居然一點也不害怕。他說道：「克林特，待會應該沒多少時間。估計你得說……」
　　麻木的感覺蔓延到了布朗的前臂，捏著操縱桿的手變得毫無知覺。但他清楚，自己能堅持到抵達目標的那一刻。他平靜地說道：「是的，哈利。何塞，你想一個人待會兒嗎？」
　　布朗回憶起了加利福尼亞州貧民窟內的那座錫製房屋。打小兒他就在那裡生活，也總能在其間找到一抹溫馨。他一一回味著那些場景。雖然他已經多年不再需要故土的撫慰，又或者說他一直需要，只是沒有意識到，但此刻，他卻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內心的渴求。不過，在剛剛的兩個小時裡，他又與克林特·布朗、哈利·英格貝奇、比爾·歐文斯共同度過了生死難關。因此，現在的他們也仍然應該齊心協力，團結一心。他回應道：「沒關係的，克林特。是是非非，我不清楚。總之，算我一個吧。」
　　是是非非，是啊，布朗心想，的確如此。殺人是不對的，但捍衛自己堅守的那些正確而美好的東西並沒錯。毫無緣由地發動攻擊、動不動就塗炭生靈，這才是大錯特錯。而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則肯定不會有錯。他感到內心充滿了平靜。他們現在所做的一切肯定是合乎道理的，而且無慚無愧，理直氣壯。
　　轟炸機飛速駛完了餘下的數英里路程，右翼部分那道長長的烈火使它在夜空顯得格外醒目。簡短的話語開始從布朗嘴裡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