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阿拉巴馬安琪爾號」

　　格林威治時間：11：35
　　莫斯科時間：14：35
　　華盛頓時間：6：35
　　結束點名後，戈德史密斯、明特和梅洛的屍體被搬到了後艙壁旁的地板上。倖存機員默哀了數秒鐘，然後回到了各自的崗位。此刻，他們肩上揹負著一個沉重的擔子：要把轟炸機開到合適的位置，好為死去的兄弟和國內數百萬的同胞們報仇雪恨。
　　也許一死了之還算幸運的，布朗心裡想。至少他們不用忍受後背上那越來越強烈的無形疼痛；也不必駕著一隻殘敗的轟炸機搖搖晃晃地飛向投彈點；更不用堅定信念，一鼓作氣朝投彈點飛去——只要信念足夠強大，就能克服這一重重的不利因素，從而反敗為勝。
　　信念，是的，現在最關鍵的就是它了。如果能長時間高度集中精神，那他就一定能將「阿拉巴馬安琪爾號」開到終點。又或許，只要自己的精力足夠集中，大腦說不定就能克制住那席捲而來的滾滾痛楚，他也就不必時刻想著從急救包裡拿出嗎啡給自己打一針了。他凝視著前方數百英尺下那白茫茫的大雪，視線隨著地勢的輕微起伏而移動。他知道，如果飛機高度低於他先前在無線電測高計上設置的四百英尺，測高計就會亮起紅燈。
　　現在，生死存亡就取決於能否保持低空飛行了。在這個高度下，雷達是探測不到轟炸機的，反正情報部門的人是這麼說的。不管怎麼說，他們彙報的絕大部分訊息都還準確。至於巴倫支海停泊的那艘飛彈艦，也的確不能怪他們。如果雷達真的無法探測到轟炸機，那麼蘇軍的戰鬥機就無法對他們發動阻截攻擊。而轟炸機處在這個高度，地面發射的飛彈也完全打不到他們。
　　在他看來，有三種情況可能會阻礙轟炸機抵達目標。其一，敵軍戰鬥機在雷達失靈的情況下偶然發現了他們的存在。其二，低空連發襲來的輕武器。第三，他可能沒辦法及時留意到機身出現的某些故障，或者說無線電測高計突然失靈等。
　　他輕鬆排除了第二種情況。畢竟，科特拉斯處在北約空軍基地的轟炸機的射程之外。而B—52類型的遠程轟炸機向來不會在低空發起攻擊。雖然「阿拉巴馬安琪爾號」的確是在貼地飛行，但這種情況完全屬於例外，並不是有意而為。打仗時，應對敵人無意的舉措可並不像應對他們有意的部署那樣容易。
　　相比之下，雷達失靈的戰鬥機群所帶來的威脅要稍微大一些。這些全天候戰鬥機可能會四處巡邏偵察，因此，很可能就有那麼一兩架戰鬥機偶然間發現了轟炸機的存在。但布朗曾聽一位全天候F—104戰機飛行員朋友描述過夜間阻截在幾百英尺的低空快速飛行的轟炸機的情形。「捏了一把汗哪。」那位朋友淡淡地說。有太多不利因素了，大氣可見度低，雷達不夠靈敏，轟炸機產生的噴氣流也會帶來一定的危險，而這些也只是其中一小部分。那位朋友覺得，在這些情況下成功阻截轟炸機的機率大約只有百分之五。
　　漆黑的機艙內，無線電測高計突然亮起了紅燈。布朗意識到，前方有一個微微傾斜的陡坡，而自己剛剛沒有看出來，於是他馬上向後拉動操縱桿。紅燈瞬間熄滅，他稍稍鬆了鬆手，使操縱桿前移，接著綠燈亮了。低於四百英尺時亮紅燈，高於五百英尺時亮綠燈，這是他剛剛在測高計上設置好的。兩者之間就是「阿拉巴馬安琪爾號」飛行的安全高度。但更大的威脅在於，機身可能會一下子栽到地上，或沿途突然出現阻礙物等，因此他必須高度集中精神。他問道：「斯坦，離目標還有多少英里？多少分鐘？」
　　「一會兒告訴你，」安德森回答，「英格貝奇，留心前面的某條大河。大概三分鐘後，我們就要飛過河的上空，方位在現航道的九十度方向。」
　　「是佩扎河嗎？」
　　「是，」安德森回答，「當然了。」豬頭，他心裡想，不然還能是什麼河呢？第聶伯河嗎？他克制住內心升起的一股怒火。英格貝奇就是那個蠢樣。不過倒是個一絲不苟的傢伙，而且也沒犯什麼錯。「儘量在越河的時候把準確的位置告訴我。」他繼續說道，語氣平靜而友好。
　　「沒問題，斯坦，」英格貝奇說，「我馬上就計算。」
　　「機長？」加西亞的聲音響起。
　　布朗艱難地扭動著身子，想要減緩衣服布料黏連著傷口的那股濕漉漉的感覺。但這麼一動，劇烈的疼痛又再次襲來。他不禁打了個寒戰，咬著牙齒說：「加西亞？」
　　「機長，我得了解一下炸彈的相關情況。你打算在什麼高度投彈？」
　　「兩萬英尺。」
　　「好的，但我得調整一下引信，否則投彈後，安全插頭一脫離，炸彈就馬上爆炸了。」
　　「好的。」布朗在這個問題上思忖了片刻。加西亞的話很有道理，因為從釋放炸彈的那一刻起，飛機上的最後一批安全裝置就全部失效了。要是將炸彈設定在兩萬英尺投放的話，它會馬上爆炸，很有可能會牽連上方的轟炸機機身。也許延遲爆炸時間就能達到預期效果。他說道：「如果要讓炸彈在地面爆炸，最多可以延遲多長時間呢？」
　　「四十秒。」
　　布朗快速計算著。嗯，時間應該是夠的。如果投彈後就馬上轉彎飛開，那麼當炸彈爆炸時，機身至少已經離爆炸地點十英里了。雖然那個時候爆炸的程度沒有直接空爆那麼強，但仍能順利炸燬目標。他說道：「好的，加西亞。把1號炸彈的引爆時間調整到地面爆炸，把延遲時間調到最大限度。依我看，我們不大可能使用第2顆炸彈了。移除2號的引信，檢查看看是否安全。我們穿出蘇聯邊界時，再投棄它。」
　　「好的，」加西亞說，「任務完成後我會向你報告的，機長。」
　　「好的，加西亞。你的腿怎麼樣了？」
　　「死不了。」加西亞輕描淡寫地說。一邊移到一旁，開始小心翼翼地重裝1號炸彈的引信，並拆除2號的引信。他的腿傷並不嚴重。而且他剛剛還從急救箱內拿藥給自己打了滿滿的一針普魯卡因。這種做法也許違反了規定，但他向來就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和明特那雙失去光彩的眼睛比起來，那些規定算個屁！他俯身輕輕合上了明特的雙眼，然後又繼續忙碌著。
　　布朗又說道：「比爾，檢查一下梅洛的設備，說不定還在運行呢。等投彈時分到了，我們得給基地發送『攻擊發動』的相關消息。」
　　「是，機長。」歐文斯中尉吃力地穿過費德羅身旁，來到了梅洛的位置上。
　　「河出現了，」英格貝奇尖聲大叫，「跨河，跨河，快！」
　　安德森看了看精密計時錶，急忙在日誌上記錄下時間。現在，只要英格貝奇能找到確切的方位，那他就能定好航向了。
　　英格貝奇又說：「斯坦，我幾乎確定，跨河點在H區，一百五十四度和二百零五度。航圖上是這麼記載的。」
　　「好的，」安德森迅速拿起一份航行圖，對照著表格看，並往內填入了英格貝奇彙報的數據。「大致正確，」他緩緩地說，「並沒有偏離航道太遠。下一件事就是，大約六分鐘後搜尋飛機右舷方向的城市——伊凡諾夫斯克。這是城市的名字，我可沒有說著玩。它的規模很小，大概就像……」安德森猶豫了一下，他本想說阿拉巴馬州的多森，但又趕緊補充道，「反正就是一座小城市。再過一分鐘後，你就能看到瓦什卡河和梅津河之間的交界點。等我們飛過梅津河時，再向我彙報一次方位。」
　　「我會的。」英格貝奇的聲音充滿了自信。雖然他的雷達在這樣的高度下幾乎不起作用，但過去學到的那些有關看地圖的方法，他還牢記在心。即便在這樣的飛行速度下，他只要選中了目標和時間，就都能找出準確的方位。他在地圖上標記好定位的時間，眼睛凝視著前方那白茫茫的村莊。
　　布朗只能隱約聽見安德森和英格貝奇之間的交談。他越發覺得，當自己沒有接收消息和下達命令時，他真的全心全意投入到了駕駛中，以至於幾乎完全顧不上其他任何事情。他想，也許這是身體的一種正常的處理機制吧。他的身體很清楚，自己現在體力有限，無法事事包攬，所以只能節省體力來處理要緊事。對講機另一頭傳來了呼叫聲，他努力認真地聆聽。是加西亞的聲音，他彙報說，1號炸彈的引信已經改裝完畢，2號也已經拆除。
　　接著又響起了安德森的聲音。但布朗並沒有聽清楚。他虛弱地說道：「斯坦，再說一遍。」
　　安德森從布朗的聲音裡聽出了虛弱和疼痛，於是叫喊道：「克林特，聽著我的聲音。克林特，能聽見嗎？」
　　「當然。」布朗覺得，一陣黑暗正慢慢吞噬自己，他使盡全力，猛地將它遣散。突然間，疼痛馬上消減了不少。他感到一股全新的力量又注入了自己疲憊疼痛的身體裡。疼痛紓解了些許。
　　「克林特，你還好嗎？」安德森的聲音高了好幾個調，充滿了擔憂。
　　「我沒事。你剛剛要說什麼來著？」
　　「向左偏轉三度。大約12：09到達目標。目前風速很大，順風。收到了嗎，克林特？在倒數計時鐘上設置好時間吧，還有二十六分鐘抵達目標。」
　　「知道了。現在就改變航向。」布朗機械地操作著，調整航向，設置倒數計時，還花了幾秒鐘心想：那些傢伙到底往這架飛機裡面安裝了什麼。毫無疑問，餘下的六個引擎現在已經火力全開。當然，它們燒油的速率也會快得驚人。但管他呢。轟炸機現在行進的速度都快接近音速了。西雅圖的那些專家可真給力！
　　他知道西雅圖出事了。這讓他牽掛不已。西雅圖啊。為什麼偏偏這個時候湧現出來給他添麻煩？是的，西雅圖是出事了，但不要緊。現在要緊的是蘇聯的目標。等炸掉它以後，他們飛回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他說道：「歐文斯，無線電設備的情況如何？」
　　「噢，我對無線電並不是很精通。設備已經損壞，不過主要是CRM114的毀損最嚴重。發送器看起來沒什麼問題，但接收器失靈，這一塊的電路已經斷了。」
　　「好的，你就待在那裡吧。你對摩斯電碼了解很多，可以試著把攻擊的消息發送出去。」
　　布朗凝視前方，眼睛內的血絲似乎快把整隻眼球都覆蓋住了。「接收器如何已經不重要了。該知道的東西，我們都已經接收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