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德克薩斯州，索諾拉

　　格林威治時間：10：40
　　莫斯科時間：13：40
　　華盛頓時間：5：40
　　「坐吧，保羅。」昆騰准將神色自若地說道，用手指了指桌前一張舒適的座椅。
　　保羅·霍華德斂聲屏氣地望著昆騰，慢慢坐了下來。他注意到，昆騰臉色憔悴，右眼下方的臉部肌肉微微抽搐著，但那隻右手卻十分沉穩。他剛開口說話之際，昆騰就像變魔術似的，掏出了一把0.45口徑的手槍握在右手上。
　　昆騰點燃一支香菸，「這麼說你全都知道了，」他問道，「怎麼知道的呢？」
　　「所有這些，」霍華德緩慢回答，「主要是因為電話鈴聲。我腦子裡一直覺得有什麼事，可隔了一會兒後才想起來是什麼。長官，紅線電話響的時候，聲音會很大。當時我走進您辦公室，看見您在講電話的時候，我就察覺到好像缺了點什麼，只不過當時沒反應過來。但幾分鐘前我找到了答案，那就是我並沒有聽到電話鈴響。而如果鈴聲真的響了，即便我在屋外也是肯定能聽到。所以我嚴謹地推測出，是您自己給戰略空軍司令部打的電話。」他就此打住，等候著昆騰做出確認的回應。
　　但昆騰仍舊面不改色，「目前為止，你的推理都很有條理，」他的語氣漫不經心，「但你的結論到底對不對，我不會爭論。繼續說吧。」
　　「是，長官。然後我就想起了第二通電話，就是我向您彙報情況時打過來的那個電話。您當時好像說了一句，『我知道了，好的』，大概是這麼說的。而這句話您一般都是準備打電話時，讓戰略空軍司令部接線員檢查您的線路時才說的。無論怎樣，我打開了自己的收音機，就是我辦公桌裡藏著的那臺袖珍收音機。然後我發現，所有的電臺都在正常廣播，就連當地的小廣播臺也是如此。」
　　「所以呢？」
　　「但您明明說我們處在紅色預警狀態。那就意味著空襲即將到來，那麼所有的小電臺肯定會全部關閉。但事實並未如此，所以我意識到了問題所在。」
　　「原來是這樣。」昆騰低語道，「這件事本來就是要告訴你的，保羅。你去叫警衛員的時候，我就已經通知了戰略空軍司令部，因為時機已過，誰也改變不了了。」
　　霍華德點燃了一支菸。他注意到，昆騰已經將手槍放在了辦公桌上，但離右手仍是咫尺之遙。他記得，這位將軍的愛好就是用手槍和小口徑步槍進行射擊練習。他鬆了一口氣。「我不明白為什麼太晚了。戰略空軍司令部可以命令機群返航的呀。」他說道。
　　「不，不行。開任務下達會議時，你根本不在現場，對吧？」
　　「您知道的，我不在。」
　　「所以你根本不知道我發送給聯隊的那三個字母組合是什麼，而他們在收到攻擊命令後就會在CIR114上把這些字母設置好。」
　　「是的，我並不知道字母組合是什麼。」
　　「戰略空軍司令部裡，」昆騰冷靜地說，「也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
　　「但那些字母組合是戰略空軍司令部發出的，」霍華德聲音微微抬高，言辭中飽含抗議，「他們肯定知道。」
　　昆騰搖了搖頭，「保羅，戰略空軍司令部的有些行動你不清楚，凡軍階低於基地指揮官或副指揮官的軍官也都不清楚。通常情況下，代碼都是由戰略空軍司令部發放，這一點沒錯。但Ｒ計劃的字母組合卻是由基地指揮官自己設置。這樣的安排是有原因的。蘇聯人的本質我們已經知之甚多，而且都清楚，我們的國土隨時都可能遭受他們的襲擊。好吧，假設一場突如其來的襲擊將我們所有的基地都炸燬了，就只剩下這一個。又假設有個身處高位的人知道當天的通用代碼，而他卻偏偏是一個蘇聯人的間諜，那要怎麼辦？」
　　「那根本就不可能！」霍華德氣勢洶洶地說道。
　　「你錯了，保羅。還是有可能的。在一個可以製造氫彈、發射人造衛星，甚至謀劃進軍太空的世界裡，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沒有。噢，我同意，這種情況發生的機率的確微乎其微，但終究是有的。總之，先假設我所說的一切都成立吧，接下來，我命令機群升空，而敵軍這時候聯繫上他們了，並偽造指令讓他們返航，或者讓他們飛到某個基地去，結果著陸沒幾分鐘就把他們抓獲，這對他們有什麼好處呢？Ｒ計劃就考慮到了這一點。自珍珠港事件以後，我們取得了長足的進步，所汲取的教訓是永不敢忘的，而這些教訓總結出的成果都寫進了Ｒ計劃裡。」
　　霍華德坐在椅子上晃動著。剎那之間，事情變得一目了然。他記起當時貝利少校和哈德遜少校請假去狩獵時，昆騰一口就答應了下來。現在想來，估計多半就是昆騰本人建議他們休假的吧。因為貝利和哈德遜都曾在任務下達會的現場，除了聯隊的機員和將軍以外，他們是僅有的兩個知道代碼的人。
　　「所以你支走了貝利和哈德遜，對嗎？」
　　昆騰皺了皺眉，在剛才的一刻鐘裡，他的頭痛本已經減輕了不少，只省餘痛微留。但現在，那種強烈而火辣的疼痛感再次襲來，如野獸一般撕咬著他的頭部。他平靜地說：「我不知道。不過，在機群到達Ｘ站點的前幾分鐘裡，這個因素也的確影響了我讓聯隊進攻的決定。除此之外，還有那條關於蘇軍洲際彈道飛彈基地出了問題的消息，加上我們和北美防空聯合司令部正在進行軍事操練，所以我想，我們的防禦系統是足夠警戒的。而你又代理副指揮一職，這會大有幫助。因為要是換做英格蘭上校的話，我一提Ｒ計劃他就會起疑心。」
　　「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你忘了嗎？Ｒ計劃就是專門針對特殊情況而擬定的。」昆騰輕柔地說道，「在基地無法獲得中央指令的情況下，賦予基地指揮官獨立行動的權利。所以，代碼不可能由戰略空軍司令部發出。」
　　霍華德將菸頭放在座椅臂上固定著的菸灰缸內杵滅，然後說道：「那麼，現在事情進展如何？」
　　「去窗戶邊瞧瞧吧，保羅，聽仔細了。」
　　霍華德走到窗邊，卻什麼也沒有聽見。接著，他又把耳朵貼在厚厚的玻璃窗上，這次他感覺到窗板在震動，並依稀聽到了遠處傳來的微弱的隆隆聲，就好像夏日天邊的滾滾雷鳴。
　　「聽見什麼了嗎？」
　　霍華德轉過頭面向他，「輕微的隆隆聲，」他說，「就像機群起飛時，站在遠方聽到的噪音。你指的是這個嗎？」
　　昆騰點點頭。「是的。這能解答你的疑問嗎？」
　　霍華德輕輕搖頭。「我不懂，」他說道，「我不明白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
　　「坐下吧。」
　　於是，霍華德徑直走向房間另一頭，昆騰則閒散地擺弄著手槍，等到霍華德扎進座椅時，他便將槍放在了桌面上。「好好想想吧，保羅。然後告訴我，你覺得戰略空軍司令部的飛行聯隊會出於什麼原因才飛往某個地方。你可是國家戰爭學院的畢業生，軍事理論那一套再熟悉不過了。現在，就進行實戰分析吧。」
　　霍華德又點燃了一根香菸。如果是在戰爭學院安靜的教室裡，那會容易很多。抓住問題，運用訓練中掌握的工具和自身的智慧，很快就可以找出對應的解決方案。但那些都是紙上談兵。而剛剛聽到的遠處傳來的低微隆隆聲卻是切切實實的，那是誰的聯隊呢？桑德森？還是奧斯汀？又或者是尤瓦爾迪？那八缸的引擎一運轉，就會產生一萬兩千磅的作用力，而機身所載炸彈的爆炸力堪比一千五百萬噸的TNT，那都是真槍實彈，是一股震駭人心且超乎想像的赤裸裸的力量。
　　「怎麼樣了？」昆騰問道。
　　「長官，我還是不明白，好像理不出什麼頭緒來。既然您把自己採取的行動彙報給了戰略空軍司令部，那我們就從這一點開始順推吧。他們會知道您啟動了Ｒ計劃嗎？」
　　「會的。他們接收到相關信號後就明白了。」
　　「好的，然後他們就會知道自己無法阻攔第843聯隊，也就意味著，針對蘇聯的攻擊勢在必行。而毫無疑問的是，蘇聯肯定會予以反擊。所以戰略空軍司令部必須撤走地面上的其他所有飛行聯隊，以確保它們不被炸燬。」
　　「他們為什麼要那麼做呢？」昆騰用一種溫和的語氣問。
　　「很明顯，只要他們力所能及，就肯定不願看到聯隊白白被炸。」
　　「為什麼呢？」昆騰冷冷地問道，「再想想吧，保羅，你知道答案的。」
　　霍華德果真霎時醒悟，一下子推斷出了昆騰的行動的目的所在。是啊，如果聯隊不能派上用場，那還保護它們做什麼呢？他緩緩地說道：「長官，依我看來，他們會把其他聯隊都派出去和第843聯隊共同作戰。我們在道德上已經犯了大錯，所以……」
　　昆騰驟然打斷他的話，「這一點我不同意，不過先暫時放一放吧。」
　　「我們已經犯了道德上的大錯。」霍華德固執地重複著剛才的話，「想想看飛機上裝載的那些炸彈，這還有什麼道義可言？殺死三千萬人和六千萬人是不是就沒有實質的差別？噢，至少對我來說，差別是有的。如果其餘的聯隊加入了第843聯隊的陣營，死亡人數就會新增三千萬。當然，這些數字還只是我的猜測。但那些多出來的三千萬死亡人數肯定都在蘇聯；如果不在蘇聯，那就意味著是蘇軍殺死三千萬美國人。就因為你的行動，他們現在面臨著讓更多蘇聯人無辜喪命或讓同等數量的美國人無辜被殺的艱難選擇。他們都是現實主義者，肯定會選擇前者，所以戰略空軍司令部的聯隊都會升空作戰。」他一把將椅子推開，氣得臉色發白，「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叫喊道，「為什麼？我的天，為什麼？」
　　「給我坐下，保羅！」昆騰厲聲喝道，聲音響徹整個房間。他舉起手槍對著霍華德，「坐下，冷靜一點。待會我會告訴你原因。我會讓你明白，這不僅是合理的權宜之計，也是符合道義的舉措。等我說完後，你就相信了。」
　　「不。」霍華德的語氣十分堅定，「你也許可以讓我相信這是權宜之計，但它絕不可能符合道義。」
　　昆騰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他。霍華德的臉仍然蒼白，只見他杵滅手中的香菸，又迅速點燃另一根，可手指卻不停地顫抖著。昆騰想，他應該是被突如其來的真相嚇壞了吧，但其實還真沒必要這樣子。凡是事先計算過天空中飛過的炸彈總數的人，在知道這些炸彈會投入使用後就都不應該感到震驚。但毫無疑問，霍華德整個人都蒙了，就好像轟炸機上的那些機員剛收到攻擊指令時一樣。人總是傾向於把不好的事情丟在腦後，這就是又一個實例。就好像一封信件你不想打開，因為你知道那裡面會有一張你支付不起的帳單；又好像政客們面對面地會談時，總是會自欺欺人地想：坐在對面的那個人是個善主兒，哪怕昨天他才毫不留情地對自己進行了言語攻擊，而且明天還會照常口不留情。
　　霍華德的臉色慢慢恢復正常，逐漸有了血色。昆騰禁不住想，年輕、強健又沒有病痛會是什麼感覺呢。他已經很久都沒有體會過那種感覺，都快忘記是什麼滋味了。他說道：「保羅，無論你怎麼看我，世界上的其他人怎麼看我，都無所謂。我知道自己做的一切是對的。你還記得克列孟梭那番關於戰爭的話嗎？」
　　「不記得了。」霍華德的聲音已經大致恢復了正常。
　　「他說，作戰的事情太過重要，絕不能交給將軍負責。在他那個年代，這番話也許還站得住腳，但此一時彼一時，情況大不同了。如果戰爭爆發後一小時就定勝負，那作戰就太過重要，絕不能交給政客來處理。蘇聯人懂這一點，而且他們也知道我們不按這個套路來。這也就是為什麼幾個小時後他們就會敗下陣來的原因。我們再也不會受到他們的威脅。幾小時以後，世界就會大變。還記得1956年他們對匈牙利做的那件事嗎？從今以後就再也不會上演了。」
　　「那是權宜之計。從道德層面看，你所做的一切仍然大錯特錯。」
　　「這個，」昆騰說，「也許吧。」他突然覺得很渴，於是拿起桌上的手槍，走到窗邊的飲水機旁喝了足足兩大杯水。緊接著又走回了辦公桌旁。
　　「保羅，」他說道，「你就要成為新世界的一分子了，但我不能。我很清楚歷史會怎麼評說我的行為。不消兩百年，人們就會把蘇聯人做過的一切忘得一乾二淨。你要不相信的話，就想想德國和日本吧，當初我們對他們恨之入骨，可現在還剩下什麼呢？我會淪落為歷史中的劊子手，一個肆意屠殺了數千萬無辜生命的罪人。告訴我——你真的覺得我是那樣的人嗎？你真的認為，我對自己害死數千萬人的行為，就好像對捏死一隻蒼蠅一樣，毫無悔恨之心嗎？」
　　「這個，我不會這麼想，至少，」霍華德頓了頓，不慌不忙地望向昆騰，「在這之前我不是這麼想的，可現在不確定了。」
　　「你可以確定。」昆騰冷靜地說道，「幾個小時後，我就會死。不巧的是，我相信人有來世今生，所以我知道自己不得不為今天的所作所為負責，我想，我會做到的。」
　　霍華德吃驚地看著他，好像以前從未見過他似的。「我不明白，如果其餘聯隊都升空進攻，那我們一定會贏。我們待在國內，也很可能分毫無損，但你為什麼會死呢？」
　　昆騰拿著菸斗，小心地在桌上扣了扣，然後放在唇間，划著了一根火柴。但他並沒有將菸斗點燃，而是吹熄了火苗。「因為，如果我還活著的話，就一定會瘋掉。殺死上千萬人這樣殘暴的事情，但凡正常人都無法承受。我會告訴你我這麼做的一小部分原因，但先讓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吧。當你聽到遠處機群的轟鳴聲時，是不是覺得它們惡毒、毫無人性，而且可怖？」
　　「是的。」
　　「你錯了，保羅。它們沒有半點惡毒之處，你知道那些聲音意味著什麼嗎？我告訴你，那意味著地球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