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華盛頓特區,五角大廈
奇愛博士 by 彼得·喬治
2019-10-24 19:13
格林威治時間:10:25
莫斯科時間:13:25
華盛頓時間:5:25
常有人說,五角大廈不像一棟樓,而更像一座城。在建築規模和人員數量上,它也的確配得上這種描述。和絕大部分城市一樣,這裡的夜晚總是沒有白天忙碌,只在危機時刻會有幾盞小燈一直點到天光。不過,就在富蘭克林將軍接到奧馬哈傳來的消息後,整座大廈都甦醒了,從夢中被叫醒的骨幹人員們火急火燎地趕到辦公桌前,一串串燈光慢慢打亮,燈火通明。
憑藉井然有序的組織方式和高度敏感的通訊設備,聯繫到這些骨幹人員只是短短一刻之事。只需一個字,他們就能明白:這是攸關國家安全的緊急事件。顧不上修面洗漱,他們就草草地套好了衣服。五角大廈內有刮鬍刀和洗浴設備,他們可以待會兒在那裡打理自己,當務之急是儘快抵達辦公室。清晨時分的公路上並沒有多少車輛。即便是那些家住二十英里以外的人,也可以開車在這近乎荒無人煙的高速公路上以每小時八九十英里的速度狂飆,自接到召喚起不到十五分鐘就能順利前來報到。很多人不到十分鐘就回到了崗位上,還有一些把時間控制在了五分鐘以內。當然,肯定有人在回到大樓後又睡著了。
聯合參謀部的幾位參謀長幾乎在同一時間到達了中間走廊旁的作戰室。門外值勤的憲兵全面仔細地檢查著他們和隨行幾位低級陸海空軍官的身分證件、特別准許證和作戰室進入許可證。這些繁瑣的安全措施並不是故意多出來的流程,只因為其他地方的機密訊息都會在作戰室內全盤列出。
寬敞的房間一端擺放著十二把舒適的扶手椅,整體排成一個半圓狀,前方正對著一面牆板,恰與座位形成十五度左右的夾角。板面上貼著三張地圖。每一張都和世界有關,畫工極其巧妙,普通人單憑第一眼根本無法看出畫的是什麼。
左邊的地圖最容易看懂,因為上面標註了人口密度、人均糧食產量、政治忠誠度和工業化程度。右邊的地圖則與軍事部署有關。初看之下,可以瞥見蘇聯海軍的流動趨勢以及陸軍的部署情況。
中間地圖的尺寸比旁邊兩幅加起來還大,是一份北半球的鳥瞰圖,很可能是北極上空一千英里處的衛星所拍攝到的。圖上有紅色和藍色標記的美蘇目標,表明是一級或二級戰略要地。
紅色代表一級,意味著這塊地理位置對任何一方採取緊急行動都至關重要,尤其是在發動攻擊時。一級目標就是指戰爭打響的前幾個小時內必須攻克的地方,那裡多半有機場、飛彈發射場和一些大城市。美國一共有四十六個這樣的目標地,額外的十四個——大多為戰略空軍司令部基地——分布於世界其他地方。而蘇聯則有三十一個這樣的目標地,另有四個在衛星國。
二級目標用藍色標記,代表戰爭進行到第二階段時需要攻克的目標,時間約在攻擊開始後的十二小時到四十八小時內。這其中包含了通信系統、工業建築群、五十萬人口量級的城市、防禦性機場和飛彈發射場。美國及盟友的陣營裡大約有五百個這樣的地區,而蘇聯陣營則有四百個。
早在1951年,一名美國航空隊將軍就闡釋了紅藍色、一二級目標的區別。「這些都是至關重要的目標,對發動戰爭來說都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但一級目標必須是那些能使國家發動即時進攻的地方,這才叫做一級。長遠來看,二級目標在沒有遭受攻擊的情況下也許可以助國家一臂之力,給敵方造成同樣的打擊,但在戰爭開始的前幾個小時裡仍是遠水滅不了近火。當然,絕對不能放過這些目標,但摧毀它們遠不如摧毀一級目標那樣迫在眉睫。攻克第一級目標需要付出最大程度上的努力。檢驗兩者區別的關鍵點在於,假設所有一級目標都在突如其來的襲擊中炸燬,他們的國家能否頃刻間就積存好兵力進行反撲?如果能,就說明敵方某些目標地尚未得到我們足夠多的重視。另外,假設一級目標中有一個地方安然躲過了突襲,那這個地方可以迅速發動反擊嗎?如果不能,就說明我們高估了這個目標的重要性,它其實屬於二級目標,而非一級。」
牆板是透明材質,透過它可以看見幾個策劃小組正專心工作,他們手裡的彩色蠟筆在X站點及第843聯隊的目標路線上畫著線條模擬飛行。每個目標都塗著紅色。無論是一級目標還是二級目標,全都分配給了聯隊的三十二架轟炸機,沒有任何遺漏。在做決定的時候,昆騰就對這一點考慮得相當周全。
聯合參謀部低聲商討了一會兒。接著,富蘭克林將軍應眾人的要求,開始解釋事情原委,並對接下來兩小時的形勢做出了預測。
他一站上那與牆板齊寬的講臺,身軀就覆蓋住了中間的地圖。矮小壯實的身材,讓人過目難忘的圓臉,鬍子拉碴一大把,不過那濃密的黑髮卻梳得有條不紊。他整個給人一種強勁雄厚的感覺,而這也恰和他的性格相符。要是沒有這一股勁,他根本不可能在四十多歲時就成為戰略空軍司令部的指揮官。
他說道:「先生們,三十分鐘前,我的一位基地指揮官在沒有上級命令或授權的情況下,給他部下的一組飛行聯隊下達了攻擊令。這組聯隊本來是在執行一場模擬任務,將飛往某個站點,也就是戰爭到來時,他們在發動攻擊的第一階段所待的地方,我們戰略空軍司令部通常稱之為X站點。
「你們可以看見,我上方的地圖上畫著第843飛行聯隊的三十二個X站點的符號。從這些站點出發,黑線代表每一架轟炸機飛往各自目標的航線。可以看到,每個標紅的地方,也就是每個一級目標,都被納入了這些轟炸機的攻擊範圍內。現在是格林威治時間10:31,目前為止,每架轟炸機離各自的目標都還有九十到一百分鐘的航程。
「把一級目標全部交給第843聯隊負責,這是有特殊原因的。它們是戰略空軍司令部唯一一組配備了新型號B—52轟炸機的隊伍。也就是說,派它們去衝鋒陷陣剿滅目標會更有把握。在超音速戰機B—58年底投入使用之前,B—52就是我們最佳的利器。它配有許多的電子儀器,能把目前我們知道的所有蘇聯的跟蹤飛彈都繞得團團轉。另外,它自帶了空對空飛彈,可以抵禦殲擊機的進攻。根據跨海灣的真實試驗來看,它對殲擊機的殺傷率約為98%,這一點你們當中想必有人已經知道了吧。
「至於攻擊力的話,每架轟炸機都攜帶了兩顆一千五百萬噸當量的炸彈,只要投彈誤差在三英里以內,就能全殲所有目標;如果投彈誤差在五英里以內的話,就可以毀滅絕大多數目標。不過在我們看來,其實誤差不會超過一英里。
「總而言之,依我看,第843聯隊的轟炸機會抵達目的地並殲滅目標,每一架都會如此。那就意味著,不出兩小時蘇聯的攻擊力就會遭受嚴重的破壞。你們有什麼想問的問題,我盡力回答。」
房間裡響起了一片嘈雜的低語聲,多是那些副官和參謀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交談傳來的。富蘭克林無動於衷地站在講臺上,臉上漠無表情。沒人能猜到他在想些什麼,儘管在內心深處他覺得,昆騰也許是對的,這可能是解救自由世界唯一的法子。但一切情感他都沒有外露。
海軍部最先提問。麥克萊倫上將並不是人們想像中的那種海軍作戰部長,他身體瘦瘦小小的,甚至是孱弱不堪。但他五官分明,有稜有角的臉上透露出一股智慧。「我猜,會有一些特別的原因迫使你無法召回聯隊,是吧?」
富蘭克林直截了當地回道:「是的,那位基地指揮官選用的應急計劃是這樣的:上級被突然到來的襲擊震蒙,所以指揮官只能獨立行動,這本就是該計劃最初的設想。按照要求,攻擊令下達後如果想傳達召回令或其他任何命令,都必須在指令的最前面加上三個特別的字母。沒有這個字母組合的話,飛機就無法接收到訊息。而為了防止潛在的破壞,指揮官會單獨將字母電傳給機員。這三個字母組成的密碼會由指揮官和副指揮共同保守。但這次的情況不同於以往,因為副指揮和聯隊在一起,而指揮官又不願召回聯隊。我回答得清楚嗎,上將?」
「當然,」麥克萊倫說道,「對了,請問那位基地指揮官是誰呢?」
富蘭克林開始猶豫起來。他望向空軍參謀長斯蒂爾將軍,對方點了點頭,富蘭克林才慢慢說道:「是索諾拉基地的指揮官,昆騰准將。」
房間裡又響起一陣咕咕噥噥的談話聲。在場的空軍軍官中有好幾位都認識昆騰,而且有一兩位還跟他特別熟。這時,陸軍參謀長克卜勒將軍一聲怒吼,打斷了他們的交談,「你是在說,你們的系統太過鬆散所以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嗎?難道就沒有相關的防護措施了嗎?」從他的語氣透露出:空軍部出的這種事完全在他意料之中。克卜勒長得高大結實,是一位卓越的裝甲指揮官。他曾師從巴頓將軍,在其麾下擔任縱隊指揮官,並逐漸習得了強硬果敢的做事風格,後來在韓戰的攻堅期一舉成名。他對空軍部欽佩有加,因為他們總是為步兵團和裝甲部隊提供密接支援,但一說到戰略空軍司令部,他的憎恨之情就躥上來了。現在,他開始把怒氣全部往富蘭克林身上撒。
這位戰略空軍司令部的將軍強忍住了內心陡升的一股怒火。在他眼裡,克卜勒就是一顆抱殘守舊的頑石,完全理解不了新式的全球戰略。現在並不是打嘴仗的時候,誰對誰錯毫無意義。他冷靜地說道:「將軍,現在還沒有任何系統可以防範任何人為的過失。戰略空軍司令部的計劃已經從最大程度上減少了意外事故的發生,算得上最完備的意外事故防範計劃了。」
「最完備的意外事故防範計劃,」克卜勒大聲叫道,「你們在1958年春天的新聞稿上可不是這麼說的。那時,你們的飛機載著實彈越過北極往蘇聯飛去,結果頭頂上風暴來襲,按道理說應該有個好的系統來防範這類事情的發生吧,比如故障安全系統之類的。結果這種系統在哪裡?到底是存在還是不存在呢?不會是你們空軍部故意捏造出來矇騙媒體和國會的吧?」
「其實是存在的。」富蘭克林的語氣仍然很平靜,他並不想因為克卜勒而大動肝火,「我們向媒體所說的一切全都是事實。但並非事實的全部。那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
「說來有趣。一直以來,我們都堅守著以牙還牙的原則,很少想過主動出擊。先捱打成了我們動手前的一種順理成章。自然,我們便希望自己的防禦體系足夠緊密,不至於敵人一擊我們就被迫出局。但從現實的角度來看,我們在制訂計劃時,就必須考慮到這一擊很可能是毀滅性的。將軍,你同意有這種可能性嗎?」
「是的。」克卜勒簡短地說。
「好的,那讓我們設想一下可能會出現的局面吧。華盛頓和奧馬哈蕩然無存,通訊狀況混亂不堪,中央指令無以為繼,但恰好在美國某個地方,有那麼一個或多個具有攻擊力的基地倖免於難。而它的指揮官可能會發現,自己是唯一一個有著一批精兵可供差遣的倖存將領。這時候的他沒有上級的指令可以遵從,通訊設備也可能全部混亂,而他的基地也被全方位封鎖,與外界完全隔離開來。
「很明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必須擁有自行其是的權利。R計劃就是專門針對這種情形而開發的。現在索諾拉的指揮官啟動了計劃。但我們並不知道其中的原委,只清楚是人為過失造成了這一切。凡事總有風險,我們不得不接受它的存在。因為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確保,只要還剩一座基地或甚至僅剩一支飛行聯隊,外敵就永遠逃脫不了我們的報復。我們允許風險存在,只不過這次出了差錯。事情就是這樣。」
克卜勒咕噥了一聲。儘管並不看好戰略空軍司令部,但他畢竟是一個明白事理的人。他意識到,也許某天形勢大變,可能還真的需要一個計劃來賦予基地指揮官自主行動的權利,這樣一來就可以避免發出錯誤的攻擊指令。話說回來,任何事情都免不了出差錯。雖然風險低到甚至可以忽略不計,但終究還是有的。毫無疑問,在當天這件事上,一系列事件同時發生,就給那名指揮官製造了犯錯的機會。日後,克卜勒肯定得充分核實一下那名指揮官能夠自主下令的原因;而空軍部也不會讓這件事就這麼石沉海底。但現在這些都不重要。錯誤已經釀成,行動已經採取,一支飛行聯隊已經在發動攻擊的路上。在他看來,事情幾乎已經步入了僵局。此刻他們該做什麼已經自見分曉。
這時,斯蒂爾平靜的聲音響起,打斷了他一連串的思緒。斯蒂爾以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的身分對海軍部和陸軍部各自的觀點做出了總結陳詞:「先生們,總統、國務卿和國防部長數分鐘後就會到達這裡。目前看來,我們只能向他們提出兩種建議。第一種,召回第843聯隊,雖然我也不知道怎麼才能做到,但估計還是有可能做到的。第二種,」他突然打住,整個房間內安靜了好一會兒,「第二種,」他重複道,「就是將這場行動進行到底。富蘭克林將軍剛剛說,他認為那些準備發動進攻的轟炸機肯定會嚴重摧毀蘇聯的一級目標。富蘭克林,你能給我們什麼保證嗎?」
富蘭克林抬頭望向斯蒂爾。「沒有保證,先生。」他說,「我只能說,我相信我的機員可以到達目標,並且精準地把它們炸掉。先生們,我們這裡天快亮了,但蘇聯那邊快天黑了。而絕大多數目標都在蘇聯境內偏北的地方,那裡的天黑得更早。這一優勢在我們最初計劃時可並沒有考慮在內。另外還有,敵軍不一定就處於最高的防護狀態,而且就算是大白天,他們高度戒備的時候,我們這支聯隊也有能力擊毀目標。不過我還是不會給予什麼保證,因為在我看來,戰爭中沒有任何鐵定的事。只能這麼說吧,我相信他們可以做到,有百分百的信心。」
「這第二種建議似乎有了答案,」麥克萊倫說道,「那接下來該怎麼做呢?很明顯,我們沒辦法召回聯隊。好吧,既然要打,那就把他們打個落花流水。還有別的嗎?」
克卜勒說:「我同意。但真的沒有可能把他們召回來嗎?」
斯蒂爾緩緩搖了搖頭。「我們已經派專人去試字母組合了。問題是,排列組合一共有一萬七千五百多種形式。而所有飛機在收聽訊息時,用的都是同一個波長,所以我們不能一次全部測試二三十種組合——只能一種一種地來。一次信號傳送需要三十秒,那樣算起來,我們需要五天時間才能把所有的字母組合都試完,可現在我們僅剩不到一個半小時了。」
「同樣,」克卜勒冷淡地說道,「在總統到達前,我們只剩大約五分鐘時間了。我現在想到一個辦法,但仍需要了解更多的訊息。也許富蘭克林將軍可以幫我一把。」他環顧了一眼在場的其他參謀長。「我們先休息一會吧,待會帶富蘭克林將軍一起去。你們看怎麼樣?」
「正合我意。」麥克萊倫上將說道。
「也要帶上空軍部的人。」斯蒂爾急忙插了一句。他不知道克卜勒到底在玩什麼把戲,但最好別是什麼壞事,他想。因為就在剛剛,又有六組全副武裝的飛行聯隊朝各自的X站點飛去了。從接到奧馬哈的電話到會議開始的這段時間裡,富蘭克林可沒閒著。